第二部 在少女们身旁 (11)(2/2)
再说,要回房间甚至不需要离开大堤,也不需要从大厅,也就是说从后面进入旅馆。在贡布雷,每星期六午饭提前一小时。现在这里正是盛夏,白天那么长,以至在巴尔贝克大旅社里,根据与此类似的提前规则,人们为晚餐摆放餐具时,太阳还高高挂在天上呢,似乎是吃下午点心的时刻。带滑轮的大玻璃依然开着,与海堤在同一平面上。我只要跨过单薄的木制窗框就到了餐厅里,然后我立刻离开餐厅去乘电梯。
从办公室门前经过时,我向经理送过一个微笑,而且一点也不讨厌地从他脸上收来一笑。自从我到巴尔贝克以来,我那宽容的关切已经渐渐地象备自然课一样将微笑灌输到他的脸上,改造了他的面孔。他的面庞对我熟悉起来,显示出某种很一般的意义,但可以象辨认一个人的笔迹一样看懂,与第一天他的面孔向我显示的那些莫名其妙、无法忍受的方块字已经毫无相象之处。那一天我在面前看见的那个人物,如今已被忘却。或者说,如果我还能回忆起来的话,他与那个无足轻重而文质彬彬的人物那令人厌恶而又略微加以漫画化的形象相比,已经判若二人,无法认同了。
我初来巴尔贝克那天晚上的那种腼腆和忧郁已经消失,我按铃叫电梯。在电梯里,我象在沿着脊椎运动的胸腔中一样,在开电梯的人身旁向高处升去。现在,他再不是默默无语了,而是向我叨叨:“人比一个月以前少了,开始走了,天凉了。”他这么说,并非因为确实如此,而是因为他在这海滨气候更炎热的一个地方又找了个事情做,他希望我们都赶快走,旅馆好关门,这样他“回到”新岗位之前,可以有几天归他自己支配。“回到”和“新”这两个词并不矛盾,因为对于一个开电梯的人来说,“回到”乃是“进入”这个动词的惯用形式1。唯一使我感到惊异的是,他竟屈尊使用“岗位”一词,因为他属于希望在语言中抹掉雇佣制度痕迹的现代无产者。此外,过了一小会,他告诉我,在即将“回到”的“岗位”上,他会有一套更漂亮的“工作服”和更好的“待遇”。
“制服”和“薪俸”两个词,他已觉得陈旧和不适合了。由于莫名其妙的矛盾,在“老板”口中,词汇不顾一切,仍然比不平等这个概念活得更长久,所以,开电梯的人对我说的话,我总是听不懂。唯一我关心的事,是要知道外祖母是否在旅馆。开电梯的人抢在我的问题之前对我说:“那位太太刚才从你住的地方出去了。”——
1在法文中,受教育不多的人常常将“entrer”(进入)与“rentrer”(回到)二动词混为一谈。
我又上当了,以为是我的外祖母出去了。
“不是,我想那位太太是你们家的雇员。”
从前的市民语言,确实应该废除。但是由于在从前的市民语言中,一个厨娘是不叫“雇员”的,所以我考虑了一会:
“他搞错了,我们既不拥有工厂,也没有雇员。”
忽然我想起来了,“雇贝”这个词也和咖啡馆的侍者留小胡子一样,给了仆人一种自尊心的满足,刚刚出去时太太的贴身女仆作女红)。
对于开电梯的人来说,光是满足自尊心还不够,因为他在怜悯自己的阶级时说“工人家里”或“小人物家里”,象拉辛说“穷人”1一样,用的是单数——
1见拉辛《阿塔莉》第二幕第九场第837到838行。
我第一天刚到时的那种热情和腼腆早已远去,平时我已不再和开电梯的人说话,现在是他在上下穿过旅馆这个短短过程中,得不到我的回答了。旅馆像一个玩具一样,中间镂定,一层一层地在我们四周展开那分枝一般的走廊。走廊深处,灯光昏暗,越来越弱。通道的门或内部楼梯的台阶都变得细小,灯光使这一切都成了金色的琥珀,像黄昏时刻一样绵软而又神秘。在黄昏中,伦勃朗只需瞬间便勾画出窗棂或井上的轱辘。每一层楼上,一缕金光映在地毯上,展露出落日的余晖和起居室的窗户。
我自忖,刚才我看见的少女是否住在巴尔贝克,她们会是何许人氏。欲念这样朝着自己选择的一个小部落人群而去的时候,一切可能与这个小小的部落有关系的人都成了动情的原由,然后又成了梦幻的原由。我曾经听见一位太太在海堤上说:“她是小西莫内的一个女友。”那种肯定好事的神情就好像谁在解释说:“他是小拉罗什富科形影不离的伙伴”一样。立刻,从听到这件事的那个人脸上,你可以感到有一种强烈的欲望,巴不得再仔细瞧瞧作为“小西莫内的女友”的那个受到如此厚爱的人。肯定这是一种特权,大概不会赋予随便什么人。贵族阶级是相对的,有些价值不高的小小缝隙,在那里,一个家具商的儿子可以当上风雅王子,并且像一个年轻的威尔士亲王一样统治一个宫廷。自那以后,我经常极力回忆在海滩上西莫内这个名字是怎样对我产生回响的,那时我还辨别不出它的形式,对这个名字也没有把握,至于它意味着什么,指的是这一个人抑或是另一个人,也不肯定。这个名字对于我们下面的故事充满了激动人心的既模糊又新鲜的感觉,每一个字母、每一秒钟,都由于我们不断的重视更深地刻在我们的心上,这个名字变成了(从我对小西莫内的态度来说,只是几年以后才如此)回到我们脑海中(或睡醒时,或昏厥之后)的第一词汇,甚至先于“现在是几点钟”,“我们在什么地方”这些概念,甚至先于“我”这个字,似乎它所指的人就是我们自己,更胜于我们自己,似乎失去知觉一刻以后,先于一切休止的休止,便是没有想到这个词汇的那个过程。
不知为什么,从第一天起,我心里便想,西莫内这个名字大概是这些少女之中哪一个的名字。我不断地琢磨,怎样能够结识西莫内一家。当然是通过她认为地位比她高的人。如果这些人只是市井小民中的小烟花女,要叫她不要产生瞧不起我的看法,大概也不难。不可能有十全十美的故友,只要没有战胜这种蔑视,对于蔑视你的人,就不能完全将你纳入他心中。每次彼此那样不同的女子形象进入我们心中的时候,除非遗忘,或其它形象通过竞争将前一个形象排挤出去,只有当我们将这些外来人变成与我们自己相似的某种东西之后,我们的心灵才会得到安宁。在这方面,我们的心灵与我们的肉体具有同样的反应和活动。我们的肉体不能容忍异体的侵入,除非立刻将入侵者消化或同化。
小西莫内大概是所有姑娘中最俏丽的那个——我似乎觉得,她本可以成为我的情妇的,因为只有她一个人两、三次扭头顾盼,似乎意识到了我那死死盯住的目光。我问开电梯的,在巴尔贝克是否认识什么人,姓西莫内。此人不喜欢说他对什么事不知不晓,便回答说,他似乎听人提起过这个姓。到了最后一层,我请他叫人将外地人的最新名单给我送来。
我从电梯里走出来,但没有朝自己的房间走去,而是在走廊里一直向前走去。此刻,虽然管这一层楼的仆役害怕穿堂风,也已将走廊尽头的窗户打开。这扇窗子不向着海,而是朝着小山和山谷,但人们从来也不曾看清楚外面的景色,因为窗上的玻璃不透明,且常常关着。
我在窗前稍事停留,也就是对这个“景”朝拜一下的时间。这一次,倒叫人可以望见比小山更远的地方。旅馆背依这座小山,山上,只在远处有一房舍,但是远景以及落日的余晖在保留了其大小的同时,又用精致的雕刻和丝绒般的首饰匣装饰了它,犹如装饰微型建筑模型一般。好象圣物,只在难得的日子才拿出来供信女善男们瞻仰的金银或珐琅制小寺庙或小教堂。可是这朝拜的时刻已经为时过长,仆役一手拿着一大串钥匙,另一只手触到他那教士无边圆帽上向我敬礼,因为晚上空气清新而凉爽,倒没有将帽子摘掉。他已经走来又把两扇窗板关上了,就象将圣人遗骸盒的两扇门板关上一样,这样也就为我的顶礼膜拜遮住了小型的圣殿和金色的圣物。
我走进自己的卧室。随着季节向前推移,从窗中看到的画面也变了,首先是室内很明亮,只有天气阴霾时,室内才昏暗。这里,在海蓝色的玻璃里,在我窗户的铁框中,镶嵌着大海,就象镶在教堂彩绘玻璃的铅条中一样。大海那圆形的波涛使玻璃变得无边无际。在海弯那整个布满岩石的深深边缘上,大海撒开一些三角,三角上装饰着细腻的笔触勾画出来的不动的飞沫,或皮萨内罗笔下的羽毛1,雪白的、永不褪色的、奶油般的珐琅色把这些三角固定在那里。在加莱2的玻璃制品中,这代表着一层白雪——
1可能指皮萨内罗(意大利画家及木刻家)所作鸟类草图,保存在卢浮宫中。
2加莱(1846—1904),他于1890年创立了一所适用于工业的艺术学校——南锡学校。其玻璃艺术作品在万国博览会上获得极大成功。他的艺术以对大自然的热爱和研究为基础,本人作为有实践经验的植物学家,又将植物题材用于其装饰艺术及玻璃制品中。
不久,白昼渐短。我回到房间的时候,淡紫色的天空,似乎被太沟那僵硬的、几何图形的、转瞬即逝的、闪闪发光的面庞打上了烙印(好像代表着什么神奇的符号,神秘的鬼怪),沿着地平线的链条正向大海弯下身去,犹如主祭坛上方的宗教画,落日余晖的各个部分,映在沿墙摆开的桃花心木低矮书橱的玻璃上,我心目中已将它与由它脱胎而来的名画联系在一起,似乎那是昔日某大师为哪一个宗教团体在一个框架上绘制的几组场景,后来在博物馆的大厅中,人们将它一片一片分开陈列,观众只有通过想象才能将它们放到祭坛后部装饰屏组画上原来的位置上去。
几个星期过后,我上楼时,已经日落了。大海上方,天空是一条火红的彩带,与我在贡布雷散步归来准备下楼到厨房用晚饭时在髑髅地1顶上之所见一模一样。这火红的彩带,是完整的一片,又象肉冻一样可以切开。顷刻大海已经发凉,变成蓝色,好似人称鲻鱼的那种鱼,天空则像我们过一会在里夫贝尔叫的鲑鱼一样粉红,这一切,更增加了我就要更衣外出晚宴的快乐心情。沉重的暮霭,烟灰般黑色,有光泽,玛瑙那样坚实,肉眼看得见,紧贴着海洋,吃力地从海上升起。这儿几片,那儿几片,高高低低,一层一层,越来越宽阔。最后,最高的几层向已经变形的根茎弯下身来,一直到脱离了直到此刻支持着它们的重心,似乎就要将已到中天高度的脚手架拖走,将它扔到大海中去——
1髑髅地原指《圣经》中耶稣受难的地方。
我从前坐在车厢里有一种印象,觉得需要从困倦和关在一间房里受监禁的状态中解脱出来。见一艘轮船如夜行者一般远去,也使我产生同样的印象。但是,在此刻我自己置身的房间里,我并不感到受监禁。因为一小时以后,我就要离开这里乘马车外出。我扑到床上。我看得见距我相当近的船只。奇怪,人们在夜间也看得见船只在黑暗中移动,好似颜色幽暗、默默无声却没有入睡的天鹅。我似乎觉得自己就在一艘轮船的卧铺上,大海的画图从四面八方将我团团围住。
不过,确实经常只是一些画图而已。我忘记了,在画图的色彩下,海滩正在形成凄惨的空旷地带,夜晚那不安的海风吹遍整个海滩。刚到巴尔贝克时,夜风袭来,我是那样焦灼不安。现在,即使在我的房间里,我的全部心思仍在我目睹从我面前走过的几个少女身上,我的情绪再也不能平静,再也不能停留在事不关己的状态。在我心中,是不会产生真正富有美感的印象了。等待着去里夫贝尔晚宴更使我心浮气躁起来。在这种时刻,我的意念停留在躯体的表面上。我就要给这躯体穿上衣服,以便在那灯火辉煌的饭店中,在打量我的女性目光前,尽量显得讨人喜欢。我无法在事物的色彩后面注入深邃的思想。我的窗下,雨燕和燕子不倦地轻轻地翻飞,像喷泉,像生命的火焰,将高喷的间歇与平面方向上长长的轨迹那不动的白色的线条融和在一起。这种地区性的自然现象将我眼前涌现的景色与现实联系起来。如果没有这一令人着迷的奇迹,说不定我会认为眼前的景色只不过是每日更新的绘画选。人们主观地在我所在的地点展开这个绘画选,而那些绘画作品与这个地点并没有必要的联系。有一次,我觉得那就是日本木版、铜版画展览:在精雕细刻出来的好似月亮一般滚圆的红太阳旁边,有一朵黄色的云,犹如一面湖。湖边,是黑色利剑,有如湖滨树木的侧影。还有一道淡淡的玫瑰色,自从我有了第一个彩笔盒以来,从未见过这样的玫瑰色。这颜色绽开,好似一条江,两岸上似乎有船只搁浅在沙滩上,等待着人们前来将它们拖入水中。我怀着业余爱好者或在两次交际访问之间到画廊转上一转的女人那种蔑视、厌烦而又轻浮的目光,自言自言语道:“真奇怪,这落日,与众不同,不过我早已见过和这一样优美、令人惊异不止的落日了。”
晚上,一条船被地平线吸收,又将它变成了流体,显得和地平线完全是一种颜色,宛如一幅印象派的画。船只似乎也与地平线一样,由一种原材料所制成,似乎人们只是在雾濛濛的蓝天中勾画出船体和缆绳。缆绳交错,船体显得更加细小,变成了金银制品。有时,大洋几乎占满了我的整面窗户,上方是一抹天空,只有一条线,与海一样的蓝,因此我以为那还是大海,只在光照作用下,才显出不同的颜色。
另一日,大海只在窗子的下部描绘出来,窗子其余的部分布满了浮云。水平方向上,一朵一朵的云你推我搡,结果好象出于艺术家的预谋或专长,那窗玻璃正在介绍“云朵研究”。与此同时,书橱的各块玻璃上显示出相似的云朵,但这是在另一部分地平线上的云朵,而且被光线染上了不同的色彩,似乎向你提供同一题材的反复。这是某些当代画家十分珍爱的反复,总是取自不同的时刻。而现在,由于艺术的固定作用,可以在一个房间里一览无余,呈彩粉画形式,并且压在玻璃板下面。
有时,在海天一色的灰色上,细腻精巧地加上一点粉红。这时,在窗子下方安睡的一只小蝴蝶,就象将双翼落在这幅有惠斯勒1风味的、题为《灰与粉红色的和谐》的画下方。这是切尔西大师亲自签名的作品。这粉红色渐渐消失,再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注目。我呆呆站立片刻,然后拉上窗帘,再次躺下。从床上,我看见窗帘上方还留有一线光亮。这一线光亮也渐渐暗淡下去,越来越细。平日,这个时刻,我已坐在饭桌上。今天,我就这样让这个时刻在窗帘上方逝去,既不忧伤,也不惋惜,因为我知道,今天与别的日子不一样,象黑夜只有几分钟打断白昼的极地的白天一样,今天比平时更长一些。我知道,从这黄昏的蛹壳里,里夫贝尔饭店的万丈光芒正在准备经过美好的变形脱壳而出——
1惠斯勒(1834—1903),美国画家及雕刻家,他在伦敦安家落户,住在切尔西区。他对日本艺术和马奈极为赞赏,尤致力于色彩和谐研究。《灰与粉红色的和谐》是他的一幅画的题目。
我自言自语:“到时间了。”我在床上伸伸懒腰,起身,梳洗完毕。这样无用的时光,脱去了物质生活的重负,我觉得自有其魅力。别的人在楼下进晚餐,而我在这里,将下午无所事事积蓄起来的精力,只用在洗浴后晾干我的身躯、穿一件无尾常礼服、系领带上。指引这些动作的,已经是期待已久的与某个女子重逢的快乐。那是我上一次在里夫贝尔注意到的一个女子,她似乎对我注视良久。有一会她离席了,也许希望我尾随而去。我怀着快乐的心情给自己加上所有这一切诱饵,以便使自己全心全意、全神贯注地投入一种新生活。这是自由的、无忧无虑的生活,我要让圣卢的冷静来支持我的犹豫不决,并在生物的各个品种和来自各地的物产之中进行选择。这些菜,我的朋友一点,便构成罕见的佳馔,会大大刺激我的食欲或者我的想象。
最后,这样的日子终于来到,我再也不能通过餐厅从海堤回到房间了。餐厅的玻璃窗不再敞开,因为外面夜色已经降临,而且这个玻璃蜂巢灯火通明,将贫苦的人和好奇的人都吸引来了。他们无法进入这灯光通明之中,便象秋风卷下的一片黑呼呼的蜜蜂一样,扒在玻璃蜂巢那发光而又光滑的四壁上。
有人敲门。是埃梅亲自给我送来了外地人的最新名单。
埃梅走之前,非要告诉我,说德雷福斯罪该万死1。
“人们会得知一切的,”他对我说,“不是今年,而是明年。
这是与参谋部关系非常密切的一位先生对我说的。”
我问他,是不是在年底以前人们还下不了决心马上揭露一切。
“他放下烟卷,”埃梅继续说下去,模拟着那个人的动作,并且象他的顾客那样摇着头,晃着大拇指,那意思是说:“不要要求过高。”
“‘不是今年,埃梅’,他敲着我的肩膀对我说,‘今年不可能。到了复活节,2行’。”——
1书中年代为1898年。自1897年10月29日参议员史海尔-凯斯杜埃提出重新审理该案件以来,这件事又成为舆论注意的中心。1898年1月13日,左拉在《震旦报》上发表了《我控诉》一文。埃梅所指的文件可能是亨利上校所准备的文件,据说根据这些文件可以最后确定德雷福斯有罪。后来,亨利上校被确认犯了伪造文件罪,于8月31日自杀。但在本书中,直到《盖尔芒特家那边》第一部分中,人们谈论德雷福斯事件时,亨利上校还活着。
2指第二年四月。
然后,埃梅轻轻拍着我的肩膀,对我说:“您看,你怎么说的,我都原样告诉您了。”那意思,要么是这样一个大人物对他那么随便,他很洋洋得意,要么是我更能清楚明白地看到那论据的价值和我们抱希望的根由。
我在外地人名单的第一页上,看到“西莫内及其家属”几个字,禁不住心头一震。我心中仍藏着童年时代便产生的由来已久的梦幻。梦想中,心中有的和所感受的全部柔情融成一片,由一个尽量与我不同的人给我带来。这个人,我现在用西莫内这个名字来称呼她,并且忆起在海堤上看见的充满青春活力的躯体。她们展现成可与古代和乔托的名画相媲美的体育队形,是多么和谐。我用这个名字和对这优美的和谐的回忆,创造出了这个我等待的人。我不知道这几个少女中那一个是西莫内小姐,也不知道她们当中是否有哪一个真姓这个姓。但是我知道西莫内小姐爱着我,我要靠圣卢设法立即与她结识。可惜在这个条件下,圣卢只得到允许延长假期,他不得不每天回到东锡埃尔去。为了叫他不去尽那个军队义务,我本来以为,除了可以指望他对我的友谊之外,还可以指望人类博物学家的那种好奇心。我经常有这种好奇心,常常我并未见过人家说的那个人什么模样,只要听到人家说,哪家水果铺子里有一位漂亮的收款员,我就想与女性美的这个新变种去结识。我希望在圣卢面前谈及我那几个少女,也在他心中激起这种好奇心。谁知我大错特错。他是那个女演员的情夫,他爱她,因此,这种好奇心早已麻木。即使稍有感觉,他也将它压抑下去,因为他很迷信,以为情妇对自己忠实与否,取决于他自己是否忠实。所以我们动身去里夫贝尔晚宴时,他并没有应允积极地去管我那几个少女的事。
最初,我们抵达里夫贝尔时,太阳刚刚落山,但是天色依然很明亮。饭店的花园里,灯火尚未点燃。白昼的热度下降,好象存放在一个花瓶的底部,沿着这花瓶的边壁,空气形成了透明、暗色而又浓稠的果冻。偌大的一丛蔷薇,贴着墙,在暗淡下来的墙上画出粉红的条纹,宛如人们在缟玛瑙石里看到的树枝状纹路。
过了不久,我们走下马车时,夜色已经降临。或是天气不好,或是希望暂时安静一会而推迟了叫人驾车的时间,总之我们从巴尔贝克启程时,夜色就已经降临。但是这样的日子,我听到海风吹拂也不感到忧伤,我知道这并不意味着要放弃我的计划,并不意味着就要关在一个房间里。我知道我们要在茨冈音乐声中走进饭店的大厅,那里无数的灯火将用金光灿烂的宽宽的烙铁,不费吹灰之力地战胜黑暗和寒冷。于是我高高兴兴地上了马车,坐在圣卢旁边。马车在滂沱大雨中等待着我们。
现在,我每天一坐到桌前开始一项评论研究或阅读一本小说,便感到厌倦。贝戈特说,他坚信,我特别是能体会脑力劳动乐趣的材料,虽然我自己并不持有这种看法。在“我以后能干什么”这个问题上,最近这些时候,贝戈特的话倒使我感到,这种厌倦透露出一点希望。
“归根结底,”我心中暗想,“说不定写一本小说时体验到快乐,并非是判断一篇文字是否美丽、是否有价值的无懈可击的准则。说不定这只是一种常常附带而来的次要状态,而缺乏这种快乐并不能就预先断言文章不美。也许某些杰作就是打着哈欠写出来的。”
外祖母对我说,如果我身体好,我就会写得很好,而且会怀着快乐的心情去写。这话打消了我的疑虑。可是我家的家庭医生认为,更为谨慎一些的作法,还是提醒我,我的健康状况可能会使我面临什么严重的危险。他给我列出了应该遵循的各种保健措施,以免发生意外。我认为各种快乐应从属于目标。与快乐相比,目标无比重要。这个目标便是要变得身强力壮,足以能够完成可能蕴藏于我自身的大业。自从来到巴尔贝克,我对自己进行周密而经常的控制。喝一杯咖啡会使我彻夜失眠,而睡眠对我第二天不感到疲倦必不可少。
那么,谁也别想叫我去碰那杯咖啡。
可是,一到了里夫贝尔,在新的快乐刺激下,我又处于另一种思想状况之中了。例外情况才叫我们进入这种状况之中。这么多天以来耐心织成的、将我们导向明智的网已经撞破,似乎再也不该有什么明日,有什么待以实现的高尚目标了。顷刻间,为了维护这高尚目标而起作用的、整个周密谨慎的保健机制烟消云散。一个跟班小厮问我要不要外套时,圣卢总是对我说:
“你会不会冷?最好还是穿着,天气可不太热。”
我总是回答说:“不要,不要。”可能当时我并不感到冷,但是不管怎样,我再也不知道害怕病倒、不要死去以及写作重要这些事为何物了。我把外套交出去。我们在茨冈人奏出的军乐声中进入饭店大厅,在一排排已经上了饭菜的桌子间前进,就像在轻易获得荣誉的道路上前进一样。乐队授予我们军事荣誉和我们配不上的凯旋曲,我们感到音乐的节奏将快乐的奔放灌输到我们身上。我们用庄重而冷冰冰的表情和懒洋洋的举止将这种情绪掩盖起来,以便显出与那些咖啡馆音乐会里服饰华丽、装腔作势的女人们不同。她们就着火药味十足的曲调,唱着轻佻、放肆的歌曲,跑着上台,那尚武的举止犹如打了胜仗的将军。
从这一刻起,我便成了另外一个人,再也不是我外祖母的外孙子,只有到出了门的时候,才会想起她,而是成了就要服侍我们就餐的小伙计的临时小弟弟了。
在巴尔贝克我一个星期也达不到的啤酒量,更不用说香槟,现在,我一个小时就喝下这么多,还要加上几滴波尔多酒。我心不在焉而不知其味。在我冷静而清醒的时候,这些饮料的味道意味着明显可以称道而又轻易放弃的快乐。我一个月节省下来的两个“路易”,本来想买一件什么东西,此时再也想不起来要买什么,而赏给了提琴师。在桌子之间撒欢上菜的侍者,有几个跑得飞快,张开的手心里托着一盘菜,似乎这里就是那种看谁不把菜盘掉在地上的比赛的终点。确实,巧克力蛋奶酥没有打翻而抵达目的地,英式炸土豆,虽然疾驰快跑本来会摇动,可是抵达目的地时,仍然在波亚克乳羊肉1四周排列整齐如初。我注意到一个侍者,个子非常高,长着一头乌黑的秀发,脸上象扑了粉一样,使人更容易想起某些珍禽而不是人类。他不停地从大厅这头跑到那头,似乎没有目的,叫人想到一只南美大鹦鹉。这些南美大鹦鹉以其艳丽的羽毛色泽和不可理解的骚动不安填满了动物园的大鸟笼——
1波亚克为法国西南部纪龙德河上一河港,在波尔多附近。波亚克羊肉为法国一名菜。
不久,场面井然有序了,更高雅更平静,至少在我眼中如此。所有这些令人头晕目眩的活动全集中成为安静的和谐。我望着那些圆桌,无数的群体将饭店充满,每一桌有如一个星球,有如从前讽喻画中的行星。在这各不相同的星球之间,有一种无法抵挡的引力在起作用。每桌的就餐者,眼睛都望着别的餐桌,只有某个阔气的东道主例外,他有办法,带来了一位著名的作家。借助于旋转小桌的特点,极力逗引作家说些毫无意义的话,太太们倒听得兴高采烈。这些星球般的餐桌之间的和谐,倒也不妨碍无数侍者不停地运转。因为他们不像就餐者那样坐着,而是站着,所以是在高层地区运转。有的跑着送冷盘,有的换酒,有的添加酒杯。虽然有这些特殊原因,他们在圆桌间不断地奔跑,最后还是揭示出这令人头晕目眩而又有规律的运行的法则。两个其丑无比的女收款员,坐在一大丛鲜花后面,忙于没完没了的算帐,好像两个女魔术师,忙于通过天文计算以预见在这个按照中世纪的科学设计的天体苍穹中偶尔会发生什么大动荡。
我有些可怜起这所有进餐的人来,因为我感到,对他们来说,这些圆桌并非星球,他们在办事中也从不运用什么分类法,以使我们摆脱其惯有外表形式的束缚,能观察到一些相似之处。他们认为,他们正在与某某人进晚餐,这一餐大概多少钱,他们第二天还要再来。对于年轻侍者服务行列的行进,他们显得完全无动于衷。这些侍者很可能这会儿没有什么紧急的活,正排着队递送面包小篮子呢!有几个年纪特别小,饭店总管经过时打他们几巴掌,把他们打得晕头转向,忧郁的眼睛直勾勾地在那里出神。他们从前曾在巴尔贝克大旅社干过,如果有哪一个巴尔贝克大旅社来的顾客认出了他们,跟他们搭上几句话,亲自吩咐将无法下咽的香槟酒拿走,他们就非常得意,只有这时才得到点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