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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节(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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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当基蒂走了,只剩下列文一个人的时候,他感到她不在他是那样心神不安,那样焦急地盼愿明早尽快尽快地到来,——到明早他会再看见她,而且和她永订终身——他竟至害怕没有她他所不能不度过的这十四小时,就像害怕死一样。为了不让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为了要消磨时间,他需要找一个人谈谈。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原是和他最意气相投的同伴,但是他要出去,据他自己说是去参加晚会,实际上是去看歌舞。列文刚好赶上告诉了他,说他非常幸福,他喜欢他,而且永远,永远不会忘记他为他做的事。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目光和微笑向列文表示了他是很能理解这种心情的。

“哦,那么还不是死的时候吧?”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感动地紧握着列文的手。

“不—不—不!”列文说。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在和他道别的时候也好像祝贺似地说:“您又会见了基蒂,我多高兴啊!人应当尊重旧日的友情呢。”

列文不喜欢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的这些话。她无法理解这一切是多么崇高,是她多么望尘莫及,她是连提都不该提的。列文向他们告了别,但是,为了不要一个人孤零零的,他缠住了他哥哥。

“你到什么地方去?”

“我去出席会议。”

“哦,我跟你一道去。可以吗?”

“为什么不可以?一同去吧,”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微笑着说。“你今天是怎么回事?”

“我吗?我感到很幸福,”列文说,拉开他们乘的马车车窗。“你不要紧吧?闷极了哩。我感到非常幸福。你为什么至今不结婚呢?”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微笑了。

“我很高兴,她好像是一个很好的姑……”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开口说。

“不要说,不要说,不要说!”列文叫喊起来,两手抓住他的皮外套的领子,把他的脸蒙上。“她是一个很好的姑娘”是一句这么寻常,这么微不足道的话,和他的感情这么不协调。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发出了他难得发出的愉快笑声。

“哦,无论怎样,我可以说我非常高兴。”

“你可以明天,明天再说,现在可不要再讲什么了!没有什么,没有什么,静下吧,”列文说,于是又用皮外套把他蒙上,他补充说:“我是这样爱你啊!我真的可以去参加会议吗?”

“当然可以。”

“你们今天讨论什么呢?”列文说,不停地微笑着。

他们到了会场。列文就听到秘书在含糊地宣读着显然他自己也不了解的记录;但是列文从这个秘书的脸上看出来他是一个多么可爱,善良而出色的人。这从他宣读记录时那副困惑的狼狈神情就可看出来。接着,讨论开始了。他们在为扣除某宗款项和敷设某些水管而争论不休,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带着得意洋洋的口吻说了一大篇话,把两位议员刻薄了一番;另一个议员在一张纸上匆促地写了一些什么,开头有点胆怯,随后却非常毒辣而又愉快地答复了他。接着斯维亚日斯基(他也在那里)也说了几句什么,说得冠冕堂皇。列文听着他们的话,明白地看出扣除的这些款项和水管都不是什么实在的事情,他们也并没有生气,大家都是十分可爱可敬的人,在他们中间一切都非常圆满和愉快。他们没有伤害谁,大家都自得其乐。最妙不可言的是列文感到他今天能够看透他们所有的人,从细微的、以前觉察不出的表征知道每个人的心,明白地看出来他们都是好人。那天他们大家都特别对列文表示好感。这从他们对他说话的态度,从他们大家,连那些他素不相识的人也在内,望着他的时候那种友好的、亲切的神情就可以看出来。

“哦,你满意吗?”谢尔盖·伊万诺维奇问他。

“非常满意。我从来没有想到会这样有趣呢!好极了!真了不得哩!”

斯维亚日斯基走到列文面前,邀他到他家里去喝茶。列文完全不能理解而且也回想不起他不满意斯维亚日斯基什么,他感到他身上不足的是什么了。他是一个聪明的,非常善良的人。

“非常高兴,”他说,问候他的妻子和姨妹。在想像里,他想到斯维亚日斯基的姨妹总是和结婚的念头联系在一起,就由于这样一种奇妙的联想,他感觉到再也没有比向斯维亚日斯基的妻子和姨妹诉说他的幸福更适宜的了,因此他很高兴去看她们。

斯维亚日斯基问他农场上的改革,照例预先断定要发现欧洲不曾发现的事是不可能的,但是现在这话一点也没有使列文不快。相反,他觉得斯维亚日斯基说得对,他的整个事业毫无价值,而且他看出了斯维亚日斯基避免明白表示他的正确意见那种可惊的温柔体贴。斯维亚日斯基家的女人们也是格外可爱,在列文看来仿佛她们知道了一切,而且同情他,只是由于客气没有说出口来。他和他们一道待了一个钟头,两个钟头,三个钟头,谈着各种各样的话题,却只想着充溢在他的心头的那件事情,他没有注意到他使他们困倦得要命,而且早已过了他们就寝的时间。斯维亚日斯基送他到前厅,打着哈欠,惊奇他的朋友的异样的心情。一点钟已经过了。列文回到旅馆,想到现在他要一个人来熬过剩下的十个钟头,他惊惶了。值班的侍者给他点上蜡烛,正待走开去,但是列文叫住了他。这侍者,名叫叶戈尔,列文以前从来没有注意过他,现在竟觉得他是一个非常聪明、非常好,主要的是,一个好心肠的人。

“哦,叶戈尔,不睡觉是一件苦事吧,可不是吗?”

“有什么办法呢!这是我们的职务。在绅士人家做活要松快得多;可是在这里可以多赚几个。”

原来叶戈尔有一个家,三个男孩和一个做裁缝的女儿,他希望把这女儿嫁给马具店的伙计。

列文趁这机会就对叶戈尔说,照他的意见看来,结婚中的重要因素就是爱情,有了爱情,人总是幸福的,因为幸福全在自己身上。

叶戈尔留心地听着,显然完全理解了列文的意见,但是为了表示赞同,他大出列文意料之外地说,他在好人家做事的时候,对于他的主人总是很满意的,对于现在这个主人就十分满意,虽然他是一个法国人。

“一个好心肠的人哩!”列文想。

“哦,但是你自己,叶戈尔,当你结了婚的时候,你爱你的妻子吗?”

“哦!怎么不爱呢?”叶戈尔回答道。

列文看到叶戈尔也处在愉快的心境中,而且想要把他所有的最真挚的情感告诉他。

“我的生活也是很奇怪的呢。从小时候起……”他开口说,眼睛发亮了,显然是感染上列文的欢喜心情,好像打哈欠会感染人一样。

但是这时铃响了,叶戈尔走开了,剩下了列文一个人。他在宴会上几乎什么也没有吃,在斯维亚日斯基家又拒绝喝茶吃晚餐,但是他想不到晚餐这些了。他昨夜一夜没有睡,但也想不到睡眠这些了。房间里很冷,但是他却感到闷热不堪。他开开气窗,在正对窗口的桌旁坐下。在盖满了雪的屋顶上可以看见那装饰着链子的十字架,而在上空是高高升起的三角形的御夫星座,伴着灿烂的黄色的卡培拉星。他一会眺望着十字架,一会又眺望着星星,吸进那均匀地流入房间的新鲜的严寒的空气,好像在梦里一般地追忆着涌现在他的想像里的形象和记忆。在三点多钟的时候,他听到走廊上有脚步声,就从门口向外一望。原来是他认识的那个赌徒米亚斯金从俱乐部回来。他带着阴郁的样子皱着眉头,咳嗽着走过。

“可怜的,不幸的人啊!”列文想,由于对这个人的爱惜和怜悯,泪水浮上了他的眼里。他本来想要和他谈谈,安慰安慰他的,但是记起他身上只穿了一件衬衣,他改变了主意,又在气窗前面坐下,沐浴在寒冷的空气里,眼望着那静静的、但在他看来却充满了意义的十字架的美丽轮廓,和冉冉上升的灿烂的黄色星座。到六点多钟,可以听到人们擦洗地板的声音,早祷的钟声也响起来了。列文感到他快要冻坏了。他关上气窗,洗了脸,穿起衣服,就走到街上去了。

十五

街上还是空空的。列文向谢尔巴茨基家走去。大门还关着,一切都沉睡着。他走回来,又走进自己的房间,吩咐拿咖啡来。白天的侍者,不是叶戈尔了,给他端来了咖啡。列文原来想和他攀谈的,但是铃响了,他走了出去。列文试着去喝咖啡,把一片白面包放进嘴里,但是他的嘴简直不知道怎样对付面包了。列文吐出了面包,穿上外套,又走出去了。他第二次来到谢尔巴茨基家门口的台阶的时候,已经是九点多了。房里的人还刚刚起来,厨师正出去买菜。他至少还得消磨两个钟头。

整整一夜和一个早晨,列文完全无意识地度过去,感到好像完全超脱在物质生活的条件之外了。他一整天没有吃东西,两夜没有睡觉,没有穿外套在严寒的空气里过了好几个钟头,不但感觉得比什么时候都更清醒更健康,而且简直感到超脱于形骸之外了;他一举一动都不用费力,而且感觉到仿佛他是无所不能的了。他深信不疑,必要的时候他可以飞上天去,或是举起房子的一角来。他在街上走来走去,不断地看表,向周围眺望,把剩下的时间就这样地度过。

他当时所看到的东西,他以后再也不会看见了。上学去的小孩们,从房顶上飞到人行道上的蓝灰色的鸽子,被一只见不到的手陈列出来的盖满了面粉的面包,特别打动了他。这些面包、这些鸽子、这两个小孩都不是尘世的东西。这一切都是同时发生的:一个小孩向鸽子跑去,笑着望了列文一眼;鸽子拍击着羽翼在太阳光下,在空中战栗的雪粉中间闪烁着飞过去了;而从一个窗子里发出烤面包的香味,面包被陈列了出来。这一切合在一起是这样的分外美好,列文笑了,竟至欢喜得要哭出来。沿着迦杰特内大街到基斯洛夫克大街兜了一个圈子,他又回到了旅馆,把表放在前面,他坐下,静待着十二点钟到来。在隔壁房间里,人们在谈论着什么机器和欺诈的事情,发出早晨的咳嗽声。他们不知道时针正逼近十二点了。时针到了十二点。列文走出来到台阶上。车夫们显然明白了这一切。他们喜笑颜开地围住列文,互相争执着,兜揽着生意。列文极力不得罪旁的车夫,应允下次雇他们的车,就叫了其中的一部,吩咐驶到谢尔巴茨基家去。这车夫,看上去非常漂亮,他的雪白的衬衫领子贴住他那强壮的、血色很好的红润的脖颈,露在他的外套外面。这个车夫的雪橇又高大又舒适,列文以后再也没有坐过这样好的车子,马也很出色,竭力奔跑着,但却好像不在动一样。车夫知道谢尔巴茨基家,于是带着一种对他的乘客表示特别恭敬的态度,把他的手臂弯成圆形,叫了声“喔!”就在门口停下来。谢尔巴茨基家的看门人一定也知道这一切了。这由他的眼睛里的笑意和他说下面这句话的时候的神情就可清楚地看出来。

“哦,好久没有来了,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

他不单知道这一切,而且显然很高兴,并且极力掩饰住他的欢喜。望着他的温厚的老眼,列文甚至在自己的幸福里面觉出了一种新的东西。

“他们起来了吗?”

“请进!放在这里吧,”他在列文转回来拿帽子的时候,微笑着这样说。这也是有意思的。

“向哪个通报呢?”仆人问。

这仆人,虽然很年轻,而且是一个新仆人,像花花公子,却是一个非常亲切善良的人,而且他也知道这一切了。

“公爵夫人……公爵……公爵小姐……”列文说。他遇见的第一个人是-llelon。她走过大厅,鬈发闪光,容光焕发。他刚和她说话,就突然听到门外有裙子的縩声,-llelon立刻从列文眼中消逝,一种感到幸福临近的欢乐的恐怖感染了他,-llelon急匆匆离开他,向另一扇门走去。她刚走,一阵很快,很快的,轻盈的脚步声就在镶花地板上响起来,于是他的幸福,他的生命,他自身——比他自身更美好的、他追求渴望了那么久的东西,很快,很快地临近他了。她不是走来的,而是好像由什么无形的力量把她送到他面前来的。

他除了她那双明亮、诚实的眼睛,那双由于洋溢着像他心中怀着的同样爱情的惊喜交集的眼睛以外,再也没有看见别的什么了。那双眼睛越来越近地闪烁着,以爱情的光辉使他目眩。她站得离他那么近,以致接触到他了。她的手举了起来,放在他的肩膀上。

她做了她所能做的一切——她跑到他面前,带着羞怯和欢喜神情把整个身心交给了他。他抱住她,把他的嘴唇紧贴在她那要和他接吻的嘴上。

她也整整一夜没有睡,一早起就在等候他。她的父母毫无异议地同意了,为她的幸福而感到幸福。她等待着他。她要第一个告诉他她和他的幸福。她准备单独一个人去迎接他,对于这个主意很高兴,可又有点儿畏怯和羞涩,自己也不知道做什么才好。她听到他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就在门外等待-llelon走开。-llelon走了。她不假思索,也不问自己怎样做以及做什么,就走到他面前,做了她刚才所做的事。

“我们到妈妈那里去!”她说,拉着他的手。很久他说不出一句话,这与其说是因为他害怕用言语亵渎了他的崇高感情,倒不如说是因为他每次想说句什么话的时候,他就感到话没有,幸福的眼泪倒要涌出来了。他拉住她的手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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