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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22节(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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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来参加这次舞会吗?”基蒂问。

“我想免不了要去的。拿去吧,”她对塔尼娅说,她正在想把那宽松的戒指从她姑母的雪白的、纤细的手指上拉下。

“我真高兴您去呀。我真想在舞会上看见您呢。”

“那么,要是我一定得去的话,我想到这会使您快乐,也就可以聊以自慰了……格里沙,别揪我的头发,它已经够乱了呢,”她说,理了理格里沙正在玩弄着的一绺散乱了的头发。

“我想像您赴舞会是穿淡紫色的衣裳吧?”

“为什么一定穿淡紫色?”安娜微笑着问。“哦,孩子们,快去,快去。你们听见了没有?古里小姐在叫你们去喝茶哩,”

她说,把小孩们从她身边拉开,打发他们到餐室去了。

“不过我知道您为什么想拉我去参加舞会。您对于这次舞会抱着很大的期望,您要所有人都在场,所有人都去参与呢。”

“您怎么知道的?是呀。”

“啊!您正在一个多么幸福的年龄,”安娜继续说。“我记得而且知道那像瑞士群山上的雾一般的蔚蓝色烟霭,那烟霭遮蔽了童年刚要终结的那幸福时代的一切,那幸福和欢乐的广阔世界渐渐变成了一条越来越窄的道路,而走进这条窄路是又快乐又惊惶的,虽然它好像辉煌灿烂……谁没有经过这个呢?”

基蒂微笑着,默不做声。“但是她是怎样经过这个的呢?我真愿意知道她的全部恋爱史啊!”基蒂想着,记起了她丈夫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那副俗气的容貌。

“我知道一件事。斯季瓦告诉我了,我祝贺您。我非常喜欢他呢,”安娜继续说。“我在火车站遇见了弗龙斯基。”

“啊,他到了那里吗?”基蒂问,脸涨红了。“斯季瓦对您说了些什么?”

“斯季瓦全说给我听了。我真高兴……我昨天是和弗龙斯基的母亲同车来的,”她继续说:“他母亲不停地讲着他。他是她的娇子哩。我知道母亲们有多么偏心,但是……”

“她母亲对您说了些什么?”

“啊,多得很呢!我知道他是她的娇子,但还是可以看出他是多么侠义呀……比方说,她告诉我他要把他的全部财产都让给他哥哥,他还是一个小孩的时候,就做出了惊人的事,他从水里救起了一个女人。总而言之,他简直是一位英雄呢,”

安娜说,微笑着,想起他在火车站上给人的两百卢布。

但是她没有提起那两百卢布。不知怎的,她想起这个来就不愉快。她总觉得那好像和她有点什么关系,那是不应当发生的。

“她再三要我去看她,”安娜继续说。“我也很高兴明天去看看这位老夫人呢。斯季瓦在多莉房里待了这么久,谢谢上帝,”安娜补充说,改变了话题,就立起身来,在基蒂看来,她心中好像有什么不快似的。

“不,我第一!不,我!”孩子们叫嚷着,他们刚喝完了茶,又跑回他们的安娜姑母这里来了。

“大家一起!”安娜说,于是她笑着跑上去迎接他们,抱起这一群欢天喜地叫着、闹着的小孩,把他们一起摔倒在地上。

二十一

多莉在大人们用茶的时候才走出房间。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没有出来。他一定是从另外一扇门走出了妻子的房间。

“我怕你住在楼上冷,”多莉向安娜说,“我要把你搬到楼下来,这样我们就更挨近了。”

“啊,请不要为了我麻烦吧,”安娜回答,凝视着多莉的面孔,竭力想要弄清有没有和解。

“你住在这儿,光线太亮了一点哩,”她的嫂嫂回答。

“我敢对你说,我无论在什么地方总是睡得像土拨鼠一样呢。”

“在谈什么问题?”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从他书房里走出来,这样问他妻子。

由他的声调,基蒂和安娜两人都听出来已经和解了。

“我要把安娜搬到楼下来,但是必须挂上窗帘。谁也不会做,我还得亲自动手,”多莉向他回答。

“天晓得,他们完全和好了没有呢,”安娜听了那种冷淡安静的声调,这样想。

“啊,得了,多莉,总是自找麻烦,”她丈夫回答。“哦,要是你愿意的话,一切都由我去做好了……”

“是的,他们一定和好了,”安娜想。

“我知道你是怎样做法的,”多莉回答。“你吩咐马特维去办那办不到的事,自己倒跑开去了,而他会弄得一团糟,”多莉这么说的时候,她的嘴唇翘上去,露出她素常那种讥讽的微笑。

“完完全全和解了,完完全全,”安娜想,“谢谢上帝!”于是庆幸着和解是由她一手促成的,她走到多莉面前,吻了吻她。

“没有那么回事。你为什么老瞧不起我和马特维呢?”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含着轻微的笑意向他妻子说。

那一整晚,多莉,像平常一样,对她丈夫说话时声调里总带点讥讽,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是满足和快活的,但也不至于看上去好像他得到饶恕以后就忘掉了他的罪过。

在九点半钟,奥布隆斯基家里围着茶桌进行的特别欢乐和愉快的家庭谈话,被一桩表面看来很简单、但不知怎的却使大家都觉得奇怪的事情所扰乱了。谈到彼得堡共同的熟人时,安娜急忙立起身来。

“我的照片簿里有她的照片,”她说;“我也顺便让你们看看我的谢廖沙,”她补充说,露出母性的夸耀的微笑。

近十点钟,她在平时正和她儿子道晚安,并且常在赴舞会之前先去亲自招呼他睡了,现在她竟离开他这么远,她感觉得难过;不论他们在谈什么,她的心总飞回到她的一头鬈发的谢廖沙那里。她渴望着看看他的照片,谈谈他。抓住第一个口实,她站起身来,迈着轻快的、稳定的步伐去拿照片簿。通到她房间的楼梯正对着大门的温暖的大楼梯口。

恰巧在她离开客厅的时候,铃声从门廊传来。

“这会是什么人呢?”多莉说。

“来接我还嫌早,来看旁的人又太迟了,”基蒂说。

“一定是什么人送公文来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插嘴说。当安娜走过楼梯顶的时候,一个仆人跑来通报有客人来,而客人本人就站在灯光下。安娜朝下面一望,立刻认出来弗龙斯基,一种惊喜交集的奇异感情使她的心微微一动。他站定了,没有脱下外衣,从口袋里掏出一件什么东西来。恰好在她走到楼梯当中的一刹那,他抬起眼睛,看见了她,他面部的表情罩上了一层困惑和惊惶的神色。她微微点了点头,就走过去,听到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在她背后大声叫他进来,以及弗龙斯基用平静的、柔和的、沉着的声调谢绝。

安娜拿着照片簿转来的时候,他已经走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告诉他们,他是来问他们明天请一位刚到的名人吃饭的事的。

“他怎样也不肯进来。他真是一个怪人呢!”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补充说。

基蒂涨红了脸。她以为只有她才知道他为什么来这里,又为什么不肯进来。“他到了我家里,”她想,“没有遇到我,猜想我一定在这里,但是他又不肯进来,因为他觉得太晚了,而且安娜又在。”

大家交换了眼色,没有说什么话,开始观看安娜的照片簿。

一个男子在九点半钟去拜访朋友,询问关于计划中的宴会的细目,没有进来,这本来没有什么特别和奇怪的;但是他们却都觉得奇怪。尤其安娜觉得奇怪和蹊跷。

二十二

当基蒂和她母亲走上那灯火辉煌的,两旁布满鲜花,站立着穿红上衣、搽了发粉的仆人的大楼梯的时候,舞会刚开始。从舞厅里传来了好像是从蜂房传来的、不绝的、不疾不徐的究n声;当她们站在两旁摆着花木的梯顶上,在镜子面前最后整理她们的头发和服装的时候,她们听到舞厅里乐队开始奏第一场华尔兹舞时小提琴的准确的、清晰的音调。一个穿便服的矮小老人,在另一面镜子前理了理他两鬓的白发,身上散发着香水的气味,在楼梯上碰见她们,让开了路,显然是在叹赏他所不认识的基蒂。一个没有胡髭的青年,一个谢尔巴茨基老公爵称为“花花公子”的社交青年,穿着敞开的背心,边走边整理他的雪白领带,向她们鞠躬,走过去了之后又回转来请求和基蒂跳一场卡德里尔舞1。因为第一场卡德里尔舞她已经答应了弗龙斯基,所以她答应和这位青年跳第二场。一个军官,扣上他的手套,在门边让开路,一面抚摸着胡髭,一面在叹赏玫瑰色的基蒂——

1卡德里尔舞是一种四人组成二对,包含六个舞式的舞蹈。

虽然基蒂的服装、发式和一切赴舞会的准备花了她许多劳力和苦心,但是现在她穿了一身套在淡红衬裙上面罩上网纱的讲究衣裳,这么轻飘这么随便地走进舞厅,仿佛一切玫瑰花结和花边,她的装饰的一切细节,都没有费过她或者她家庭片刻的注意,仿佛她生来就带着网纱和花边,头梳得高高的,头上有一朵带着两片叶子的玫瑰花。

在走进舞厅之前,老公爵夫人,想要替她理好丝带的皱褶的时候,基蒂稍稍闪开去。她觉得她身上的一切都该是生来完美的、优雅的、无须乎整理。

这是基蒂最幸福的日子。她的衣裳没有一处不合身,她的花边披肩没有軃下一点,她的玫瑰花结也没有被揉皱或是扯掉,她的淡红色高跟鞋并不夹脚,而只使她愉快。金色的假髻密密层层地覆在她的小小的头上,宛如是她自己的头发一样。她的长手套上的三颗钮扣通通扣上了,一个都没有松开,那长手套裹住了她的手,却没有改变它的轮廓。她的圆形领饰的黑天鹅绒带特别柔软地缠绕着她的颈项。那天鹅绒带是美丽的;在家里,对镜照着她的脖颈的时候,基蒂感觉得那天鹅绒简直是栩栩如生的。别的东西可能有些美中不足,但那天鹅绒却的确是美丽的。在这舞厅里,当基蒂又在镜子里看到它的时候,她微笑起来了。她的赤裸的肩膊和手臂给予了基蒂一种冷澈的大理石的感觉,一种她特别喜欢的感觉。她的眼睛闪耀着,她的玫瑰色的嘴唇因为意识到她自己的妩媚而不禁微笑了。当她还没有跨进舞厅,走近那群满身是网纱、丝带、花边和花朵,等待别人来请求伴舞的妇人——基蒂从来不属于那群妇人——的时候,就有人来请求和她跳华尔兹舞,而且是一个最好的舞伴,跳舞界的泰斗,有名的舞蹈指导,标致魁梧的已婚男子,叶戈鲁什卡·科尔孙斯基。他刚离开巴宁伯爵夫人,他是和她跳了第一场华尔兹舞的,于是,观察着他的王国——就是说,已开始跳舞的几对男女——他看见了刚走进来的基蒂,就迈着舞蹈指导所独有的那种特殊的、轻飘的步子飞奔到她面前,连问都没有问她愿不愿意跳,他就伸出手臂抱住她的纤细腰肢。她朝周围望望,想把扇子交给什么人,于是他们的女主人向她微笑着,接了扇子。

“您准时来到了,多么好啊,”他对她说,抱住了她的腰,“迟到真是一种坏习气。”

弯起她的左手,她把它搭在他的肩头上,她那双穿着淡红皮鞋的小脚开始敏捷地、轻飘地、有节奏地合着音乐的拍子在光滑的镶花地板上移动。

“和您跳华尔兹舞简直是一种休息呢,”他对她说,当他们跳华尔兹舞开头的慢步的时候。“妙极了——多么轻快,多么précision1。”他向她说了他差不多对所有他熟识的舞伴都说过的话——

1法语:准确。

听了他的称赞她笑了笑,越过他的肩头继续环顾着舞厅。她不像一个仿佛觉得舞厅里一切面孔都溶成了仙境般幻影的那样初次跳舞的少女;她也不是一个舞得太多以致把舞厅里一切面孔都看熟了而且腻烦了的少女。她是介于两者之间,她很兴奋,但她也能够沉着冷静地去观察周围的一切。在舞厅的左角她看见社交界的精华聚在一起。那里有胸颈赤裸到不能再赤裸的美人丽姬,科尔孙斯基的妻子;有女主人;有克里温的秃头闪耀着,凡是有上流人的地方总可以找到他;青年人向那个方向眺望着,却不敢走近前去;在那里,她的眼睛也看见了斯季瓦,看见了穿着黑天鹅绒衣裳的安娜的优美身姿和头部。他也在那里。基蒂自从拒绝列文以后,就再也没有看见过他。用她的远视眼光,她立刻认出了他,甚至还觉察到他在看她。

“再跳一回吗?您不疲倦吧?”科尔孙斯基说,微微有些气喘了。

“不,谢谢您!”

“我送您到哪里去呢?”

“卡列宁夫人来了,我想……送我到她那里去吧。”

“遵命。”

于是科尔孙斯基放慢脚步跳着华尔兹舞一直向左角的人群舞去,一面不断地在说:“pardon,sdas,pardon,parbdon,sdas.”1于是穿过花边、网纱和丝带的海洋航行着,没有触动一根羽毛,他急剧地旋转着他的舞伴,以致她那穿着薄薄的、透明长袜的纤柔脚踝露了出来,而把她的裙裾展成扇形,遮盖了克里温的两膝。科尔孙斯基鞠着躬,整了他的敞开的衬衣胸襟,就挽着她到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那里去。基蒂满脸涨红,把她的裙裾从克里温的膝上拉开,于是,微微有点晕眩地向周围望着,寻找安娜。安娜并不是穿的淡紫色衣服,如基蒂希望的,而是穿着黑色的、敞胸的天鹅绒衣裳,她那看去好像老象牙雕成的胸部和肩膊,和那长着细嫩小手的圆圈的臂膀全露在外面。衣裳上镶满威尼斯的花边。在她头上,在她那乌黑的头发——全是她自己的,没有搀一点儿假——中间,有一个小小的三色紫罗兰花环,在白色花边之间的黑缎带上也有着同样的花。她的发式并不惹人注目。引人注目的,只是常常披散在颈上和鬓边的她那小小的执拗的发鬈,那增添了她的妩媚。在她那美好的、结实的脖颈上围着一串珍珠——

1法语:对不起,太太们,对不起,对不起,太太们。

基蒂每天看见安娜;她爱慕她,而且常想像她穿淡紫色衣服的模样,但是现在看见她穿着黑色衣裳,她才感觉到她从前并没有看出她的全部魅力。她现在用一种完全新的、使她感到意外的眼光看她。现在她才了解安娜可以不穿淡紫色衣服,她的魅力就在于她的人总是盖过服装,她的衣服在她身上决不会惹人注目。她那镶着华丽花边的黑色衣服在她身上就并不醒目;这不过是一个框架罢了,令人注目的是她本人——单纯、自然、优美、同时又快活又有生气。

她站着,像平常一样把身子挺得笔直,而当基蒂走进这一群的时候,她正在跟主人说话,她的头微微转向他。

“不,我不苛责,”她答复某个问题说,“虽然我还不大清楚那件事,”她继续说,耸了耸肩膀,就立刻浮上温柔的庇护的微笑转向基蒂。用急速的、女性的瞥视,她打量着基蒂的服装,把头点了一点——轻微到差不多看不见,但是基蒂却理会到了——对她的装饰和容貌表示赞许之意。“你跳到这房间里来了,”她补充说。

“这是我最忠实的助手,”科尔孙斯基说,向他以前还未曾见过面的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鞠躬。“公爵小姐使舞会生色不少呢。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跳一场华尔兹舞吧。”他说,弯了弯腰。

“哦,你们认识吗?”他们的主人问。

“有什么人我们不认识呢?我妻子和我像白狼一样,人人都认识我们呢,”科尔孙斯基回答。“跳一场华尔兹舞吧,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

“如果可能不跳的话,我还是不跳吧,”她说。

“但是今晚是不可能的,”科尔孙斯基回答。

正在那一瞬间,弗龙斯基走上前来。

“哦,今晚既然不能不跳,那么我们就开始吧,”她说,不理睬弗龙斯基在向她鞠躬,她急速地把她的手搭在科尔孙斯基的肩上。

“她为什么不满意他呢?”基蒂想,看出了安娜是存心不向弗龙斯基回礼。弗龙斯基走到基蒂面前去,向她提起第一场卡德里尔舞的事,而且表示他这么久没有去看她,觉得很抱歉。基蒂一边赞赏地注视着安娜跳华尔兹,一边在听他的话。她期望他要求和她跳华尔兹,但是他竟没有这样做,她惊异地望着他。他微微红了脸,连忙请求和她跳华尔兹,但是他刚把手挽住她的腰,迈出第一步的时候,音乐就突然停止了。基蒂凝视着他那和她挨得那么近的脸,这没有得到他反应的情意绵绵的凝视,在以后好久——好几年以后——还使她为了这场痛苦的羞辱而伤心。

“pardon,pardon!1华尔兹,华尔兹!”科尔孙斯基从这房间的另一端叫着,抓住了他最先碰到的一位年轻小姐,就开始跳起舞来——

1法语:对不起,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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