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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5节(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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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基蒂·谢尔巴茨基公爵小姐十八岁。她走进社交界这还是头一个冬天。她在社交界的成功超过了她的两个姐姐,而且甚至超过了她母亲的期望。且不说涉足莫斯科舞会的青年差不多都恋慕基蒂,而且两位认真的求婚者已经在这头一个冬天出现了:列文和在他走后不久出现的弗龙斯基伯爵。

列文在冬初的出现,他的频繁拜访和对于基蒂的明显的恋爱,引起了基蒂的双亲第一次认真地商谈她的将来,而且引起了他们两人之间的争吵。公爵站在列文一边,他说基蒂配上他是再好也没有了。公爵夫人却用妇人特有的癖性不接触问题的核心,只是说基蒂还太年轻,列文并未表明他有诚意,基蒂也并不十分爱他,以及许多其他的枝节问题;但是她并没有讲出主要的一点,就是,她要替女儿选择个更佳的配偶,列文并不中她的意,她不了解他。当列文突然不辞而别的时候,公爵夫人非常高兴,扬扬得意地对她丈夫说:“你看我说对了吧!”当弗龙斯基出现的时候,她更高兴了,确信基蒂一定会得到一个不只是良好、而且是非常出色的配偶。

在母亲的眼睛里,弗龙斯基和列文是不能相比的。她不喜欢列文那种奇怪的激烈见解,和她认为是归因于他的骄傲的那种在社交界的羞赧姿态,以及他专心致力于家畜和农民的事务的那种她觉得很古怪的生活;她顶不高兴的是,他爱上她女儿时,在她家里出入了有六个礼拜之久,好像他在期待着,观察着什么一样,好像他唯恐提起婚事会使他们受宠若惊,他全不懂得一个男子常去拜访有未婚少女的人家是应当表明来意的。而且突然间,他并没有这样做,就不辞而别了。“幸好他没有迷人的力量使基蒂爱上他,”母亲想。

弗龙斯基满足了母亲的一切希望。他非常富有、聪敏、出身望族,正奔上宫廷武官的灿烂前程,而且是一个迷人的男子。再好也没有了。

弗龙斯基在舞会上公开向基蒂献殷勤,和她跳舞,不时到她家里来,所以他有诚意求婚是无可置疑的。但是,虽然这样,母亲却整整一冬天都处在可怕的不安和激动的心境中。

公爵夫人本人是在三十年前结的婚,由她姑母作的媒,她丈夫——关于他的一切大家早已知道了——来看他的未婚妻,而且让新娘家的人相看一下自己;作媒的姑母探听确实了并传达了双方的印象。印象很好。后来,在约定的日子里,婚事按照预料向她的父母提出,而且被接受了。一切经过都很容易、很简单。至少公爵夫人是这样觉得。但是为她自己的女儿,她感觉到,看来似乎是那么平常的嫁女儿的事并不简单,也不容易。在两个大女儿,达里娅和纳塔利娅出嫁的时候,她担了多少惊,操了多少心,花了多少金钱,而且和她丈夫争执了多少回呀!现在,小女儿又进入社交界了,她又经历着同样的恐惧,同样的忧虑,而且和她丈夫吵得比两个大女儿出嫁时更凶了。老公爵,像所有的父亲一样,对于自己女儿的贞操和名誉是极端严格的;他过分小心翼翼地保护着他的女儿,特别是他的爱女基蒂,他处处和公爵夫人吵嘴,说她影响了女儿的声誉。公爵夫人为两个大女儿已习惯于这一套了,但是现在她感觉到公爵更有理由严格要求。她看到近来世风日下,母亲的责任更难了。她看到基蒂那么大年纪的女孩组织什么团体,去听什么演讲,自由地和男子们交际;独自驱车上街,她们中间大部分人都不行屈膝礼,而且,最重要的,她们都坚信选择丈夫是她们自己的事,与她们的父母无关。“现在结婚和从前不同了,”所有这些少女,甚至他们的长辈都这么想而且这么说。但是现在结婚到底是什么样子,公爵夫人却没有听任何人讲过。法国的习俗——父母替儿女决定命运——是人们不接受的,遭到非难。女儿完全自主的英国习俗人们也不接受,而且在俄国的社会是行不通的。由人作媒的俄国习俗不知什么缘故被认为不合宜,受到人人的嘲笑,连公爵夫人本人也在内。但是女儿怎样出嫁,父母怎样嫁女儿,却没有人知道。公爵夫人偶然跟人家谈起这个问题,他们都异口同声地说:“啊哟,现在是抛弃一切陈规旧习的时候了。结婚的是青年人,不是他们的父母;所以应当让青年人照他们自己的意愿去安排吧。”没有女儿的人说这种话倒还容易,但是公爵夫人却觉得,在和男子接触时,她的女儿也许会产生爱情,爱上一个无意和她结婚的人,或是完全不适宜于做她丈夫的人。尽管公爵夫人常听人说现在青年人应当自己安排自己的生活,但是她不能相信这个,正如她不能相信五岁小孩最适宜玩的玩具是实弹的手枪一样。因此公爵夫人对于基蒂比对于她的两个姐姐更不放心了。

现在她怕的是弗龙斯基只限于向她女儿献献殷勤就完了,她看出来她的女儿爱他,但是她想他是一个诚实的人,不会那么做的,这样来聊以自慰。但同时她也知道现在流行的自由风气,要使得一个女子着迷是多么容易,一般的男子对于这类的犯罪又是多么不当一回事。上个星期,基蒂告诉母亲她和弗龙斯基跳玛佐卡舞1时的谈话。这场谈话使公爵夫人稍稍安了一点心;但是她还是不能够十分放心。弗龙斯基告诉基蒂,他和他哥哥都习惯于听从母亲的话,凡是重要的事情,他们不和她商量是从来不决定的。“现在我等候我母亲从彼得堡来,好像等待特别的幸福似的。”他告诉她——

1一种波兰民间舞。

基蒂转述这番话并没有附加什么特别的意思。但是她母亲却有不同的理解。她知道儿子天天在等待老夫人到来,老夫人一定会高兴她儿子的选择,但是她觉得奇怪的是,他竟会因为怕触怒母亲而不来求婚。可是她是这样渴望结成这门婚事,特别是渴望消除疑惧,竟然把这话信以为真了。不论公爵夫人看到将要离开丈夫的大女儿多莉的不幸有多么伤心,但她为小女儿的命运的焦虑却占据了她全副的心神。今天,随着列文的出现,更给她添了新的焦虑。她恐怕她的女儿——她觉得她有一个时候对列文产生过感情——会出于极端的节操拒绝弗龙斯基,总之她恐怕列文的到来会使快成定局的事情发生波折,以致延搁下来。

“哦,他来了很久了吗?”当她们回到家里,公爵夫人这么说到列文。

“他今天才来的,aan1。”——

1法语:妈妈。

“我有件事情要说……”公爵夫人开口说,从她的严肃而激动的脸色,基蒂猜得出她所要说的话。

“妈妈,”她说,脸涨得通红,急速地转向她,“请,请您什么都不要说吧。我知道,我都知道。”

她的希望和她母亲的是一致的,但是母亲的希望的动机却伤害了她。

“我要说的只是给予了一个人希望以后……”

“妈妈,亲爱的,看在上帝面上,不要谈那种事吧。谈那种事多么可怕呀。”

“我不谈,我不谈,”她母亲说,看见了女儿眼睛里的泪水,“但是有一件事,亲爱的;你答应过什么事都不隐瞒我的。

你不会吧?”

“不会,妈妈,永远不会的,”基蒂回答,红了脸,直视着母亲的面孔;“但是现在我没有什么事情要告诉你。而且我……我……假使我要,我也不知道说什么或是怎样说……我不知道……”

“不,她长着这样的眼睛是不会说谎的,”母亲想,看见她的兴奋和幸福的模样而微笑着。公爵夫人想到在这可怜的孩子看来,她心里想的事情有多么重大和多么重要,她微笑了。

十三

在饭后,一直到晚会开始,基蒂感觉着一种近乎一个少年将上战场的感觉。她的心脏猛烈地跳动,她的思路飘忽不定了。

她感觉到他们两人初次会见的这个晚上将会是决定她一生的关键时刻。她心里尽在想像他们,有时将他们分开,有时两人一起。当她回忆往事的时候,她怀着快乐,怀着柔情回忆起她和列文的关系。幼年时代和列文同她死去的哥哥的友情的回忆,给予了她和列文的关系一种特殊的诗的魅力。她确信他爱她,这种爱情使她觉得荣幸和欢喜。她想起列文就感到愉快。在她关于弗龙斯基的回忆里,却始终搀杂着一些局促不安的成分,虽然他温文尔雅到了极点;好像总有点什么虚伪的地方——不是在弗龙斯基,他是非常单纯可爱的,而是在她自己;然而她和列文在一起却觉得自己十分单纯坦率。但是在另一方面,她一想到将来她和弗龙斯基在一起,灿烂的幸福远景就立刻展现在她眼前;和列文在一起,未来却似乎蒙上一层迷雾。

当她走上楼去穿晚礼服,照着镜子的时候,她快乐地注意到这是她最得意的日子,而且她具有足够的力量来应付迫在眉睫的事情。她意识到她外表的平静和她动作的从容优雅。

七点半钟,她刚走下客厅,仆人就报道,“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列文。”公爵夫人还在她自己的房间里,公爵也还没有进来。“果然这样,”基蒂想,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到她心上来了。当她照镜子的时候,看到自己脸色苍白而惊骇了。

那一瞬间,她深信不疑他是故意早来的,趁她独自一人的时候向她求婚。到这时整个事情才第一次向她显现出来不同的完全新的意义。到这时她才觉察到问题不只是影响她——和谁她才会幸福,她爱谁——而且那一瞬间她还得伤害一个她所喜欢的男子,而且是残酷地伤害他……为什么呢?因为他,这可爱的人爱她,恋着她。但是没有法子,事情不得不那样,事情一定要那样。

“我的天!我真要亲口对他说吗?”她想。“我对他说什么呢?难道我能告诉他我不爱他吗?那是谎话。我对他说什么好呢?说我爱上别人吗?不,那是不行的!我要跑开,我要跑开。”

当她听见他的脚步声的时候,她已经到了门口。“不!这是不诚实的。我有什么好怕的?我并没有做错事。该怎样就怎样吧,就要说真话。而且和他,不会感到不安的。他来了!”她自言自语,看见了他的强壮的、羞怯的身姿和他那双紧盯着她的闪耀的眼睛。她直视着他的脸,像是在求他饶恕,她把手伸给他。

“时间还没有到,我想我来得太早了,”他说,向空荡荡的客厅望了一望。当他看到他的期望已经实现,没有什么东西妨碍他向她开口的时候,他的脸色变得阴郁了。

“啊,不,”基蒂说,在桌旁坐下。

“但是我希望的就是您一个人的时候看到您,”他开口说,没有坐下来,也没有望着她,为的是不致失掉勇气。

“妈妈马上就下来了。她昨天很疲倦……昨天……”

她讲下去,不知道自己嘴里在说些什么,她的恳求的和怜爱的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他瞥了瞥她;她羞红了脸,不再说下去了。

“我告诉您我不知道我要在这里住多久……那完全要看您……”

她把头越垂越低了,自己也不知道她怎样回答他将要说的话。

“完全要看您,”他重复着。“我的意思是说……我的意思是说……我特为这事来的……做我的妻子!”他说出来了,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觉得最可怕的话已经说了,他突然中止,望着她。

她艰难地呼吸着,没有看他。她欢喜欲狂。她的心里洋溢着幸福。她怎么也没有料到他的倾诉爱情会对她发生这么强烈的影响。但是这只延续了一刹那。她想起了弗龙斯基。她抬起清澈的、诚实的眼睛,望着他的绝望的面孔,她迅速地回答:

“那不可能……原谅我。”

一瞬间以前,她对于他是多么亲近,对于他的生活是多么重要呀!而现在她变得和他多么隔阂疏远呀!

“结果一定会这样的,”他说,没有看她。

他鞠了一躬,想要退出去。

十四

但是正在那一瞬间,公爵夫人进来了。当她看见只有他们两个在一道,而且注意到他们的困惑面色时,她的脸上现出了恐怖的神色。列文向她鞠躬,没有说话。基蒂不说话也不抬起眼睛来。“谢谢上帝,她拒绝了他,”母亲想,于是她的脸上闪现了她每逢礼拜四迎接客人时那种素常的微笑。她坐下来,开始问起列文的乡间生活。他又坐下,等待着别的客人到来,好悄悄地溜走。

五分钟以后,基蒂的一个朋友,去年冬天结婚的诺得斯顿伯爵夫人进来了。

她是一个消瘦、憔悴、病态和神经质的女人,有一双发亮的黑眼睛。她爱基蒂,她对她怀着的爱,正如已婚的女人对于少女经常怀着的爱一样,总想按照自己那套幸福的婚姻理想来替基蒂选择配偶;她愿意她嫁给弗龙斯基。初冬的时惨,她在谢尔巴茨基家里常常遇见列文,她总不喜欢他。当他们遇见的时候她经常的得意的事就是拿他开玩笑。

“要是他妄自尊大看不起我,或者因为我是傻子而不再对我发表他的高明言论,或者屈尊迁就我的时候,我是很欢喜的。我真欢喜那样;看他屈尊迁就我!我真高兴他看我不顺眼,”她常常这样谈论到他。

她说的对,因为列文实在看她不顺眼,并且为了她引以为骄傲的、她认为很优美的东西——她的神经质,她对于一切粗野的日常生活所抱看的那种优雅的轻蔑而冷淡的态度而鄙视她。

诺得斯顿伯爵夫人和列文中间建立起在社交界中并不少见的那种关系,就是,他们两人虽然在表面上仍旧保持友好关系,但是却互相轻视到这样的程度,他们甚至彼此都不认真,彼此连气都不生了。

诺得斯顿伯爵夫人立刻攻击列文。

“噢,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您又回到我们的腐败的巴比伦1来了!”她说,把她那纤细的、发黄的手伸给他,想起来他在冬初曾经说过莫斯科是巴比伦那么一句话。“那么,是巴比伦改善了呢,还是您堕落了?”她补充说,含着冷笑瞧着基蒂——

1巴比伦是幼发拉底河流域的繁华古城,常借指任何奢侈堕落的都市。

“我的话您记得这样清楚,伯爵夫人,我真感到非常荣幸,”列文回答,他已经恢复了平静,而且由于习惯,立刻对诺得斯顿伯爵夫人采取了戏谑的敌视口吻。“那话一定给了您很深刻的印象吧。”

“啊,可不是吗!我总是把您的话通通记下来。哦,基蒂,你又溜过冰吗?……”

于是她开始和基蒂谈话。虽然这时退席在列文是很困难的,但是解决这个困难,比起整个晚上留在这里,看着不时瞥他一眼,又避开他视线的基蒂来,却容易办得多。他正要站起来的时候,公爵夫有看他默不作声,就向他说话。

“您在莫斯科要住很久吗?但是,我想,您忙于县议会的事,不能在外久留吧?”

“不,公爵夫人,我已经不是议员了,”他说。“我在这里要住几天。”

“他出了什么事情,”诺得斯顿伯爵夫人想,瞥着他的严肃的、庄重的面孔。“他没有平常那种好辩论的神气。但是我要挑动他。我真喜欢在基蒂面前愚弄他一下,我要这样做。”

“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她向他说,“请说明给我听,这是什么道理,这些事情您通通知道的。在我们的领地卡卢加村里,农民们和女人们把他们所有的东西通通喝光了,弄到现在交不上我们的租子。这是什么道理?您是一向那样称赞农民的。”

这时候另外一位太太走进房里来了,列文站了起来。

“原谅我,伯爵夫人,但是这种事情我实在一点都不知道,不能告诉您什么。”他说,回头看见了跟在那位太太后面走进来的一个军官。

“那一定是弗龙斯基,”列文想,为了证实这点,他望了望基蒂。她早看到了弗龙斯基,又回头望着列文。单从她那双在无意间变得更加明亮的眼神看来,列文就知道她爱那人,知道得就像她亲口告诉了他一样确切。但是他是怎样一种人呢?

现在,无论结果好坏,列文只得留在这里。他一定要弄清楚她恋爱的男子是个怎么样的人物。

有些人,无论在什么事情上面,遇到成功的敌手的时候,马上就不睬他的一切优点,只看到缺点。反之,也有些人,他们顶希望在幸运的敌手身上找出胜过自己的特点,带着剧烈的创痛专门寻找长处。列文属于第二种人。但是他要找弗龙斯基的长处和吸引人的地方,并不费力。这是一目了然的。弗龙斯基是一个身体强壮的黑发男子,不十分高,生着一副和蔼、漂亮而又异常沉静和果决的面孔。他的整个容貌和风姿,从他的剪短的黑发和新剃的下颚一直到他的宽舒的、崭新的军服,都是又朴素又雅致的。给进来的那位太太让了路,弗龙斯基走上公爵夫人面前,然后走到基蒂面前。

当他走近她的时候,他的美丽的眼睛放射出特别温柔的光辉,脸上微微露出幸福的、谦逊而又得意的微笑(列文这样觉得),小心而恭顺地向她鞠躬,把他的不大而宽的手伸给她。

向每个人都寒暄了几句,他坐下来,唯独没有看列文一眼,而列文的眼光却没有离开过他。

“让我来介绍,”公爵夫人指看列文说。“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列文,阿列克谢·基里罗维奇·弗龙斯基。”

弗龙斯基站起来,亲切地望着列文,和他握了握手。

“今年冬天我本来要和您一道吃饭的。”他说,浮着他那单纯坦率的微笑;“但是您突然回到乡下去了。”

“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是鄙视并且憎恶城市和我们这些城里人的,”诺得斯顿伯爵夫人说。

“我的话一定给了您很深刻的印象,使您记得这样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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