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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天——傍晚 韦茅斯(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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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朝雨中探身出去,寻找公共汽车的踪影。

“我能看出你并没有非常满意,史蒂文斯先生,”肯顿小姐道。“你不相信我的话吗?”

“哦,并非如此,本恩太太,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只不过事实并没有改变,这些年来你过得好像并不幸福。我的意思是说——请恕我直言——你已经有好几次离开你丈夫了。如果他并不曾错待于你,那么,喔……这可就真让人想不通,你的不幸福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的了。”

我再次望向外面的蒙蒙细雨。过了半晌,终于,我听到身后的肯顿小姐说:“史蒂文斯先生,我该如何解释才好呢?连我自己都不太清楚我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的。可这是事实,我已经有过三次离家出走了。”她沉吟了片刻,在此期间我继续呆望着马路对面的农田。然后她说道:“我想,史蒂文斯先生,你是想问我是否爱我的丈夫。”

“说真的,本恩太太,我绝不会自以为是地……”

“我觉得我还是应该回答你,史蒂文斯先生。正如你所说,我们可能很多年都无缘再见了。是的,我确实爱我丈夫。一开始我并不爱他。一开始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并不爱他。多年前我在离开达林顿府的时候,我其实并没有真切地意识到我的的确确是离开了它。我想我只不过是把它当作了又一种激怒你的伎俩,史蒂文斯先生。来到这里并且发现自己已经嫁为人妻以后,对我来说不啻于一记晴空霹雳。在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面,我都很不幸福,确实是非常不幸福。可是一年一年地就这么过去了,爆发了战争,凯瑟琳也渐渐长大了,有一天我猛然惊觉我是爱我丈夫的。你跟某个人一起生活了这么长时间,你发现你已经习惯跟他在一起了。他是个善良、可靠的好人,所以是的,史蒂文斯先生,我已经渐渐爱上了他。”

肯顿小姐再一次陷入沉默,过了一会儿她才继续道:

“不过,当然了,这也并不意味着偶尔就不会有这种的时候——在极其孤独的时刻——你会想要对自己说:‘我的人生中犯了个多么可怕的错误。’而且你会开始想象一种不同的生活,一种你原本可能拥有的更好的生活。比方说吧,我开始想象一种本来可以跟你在一起的生活,史蒂文斯先生。而我想正是在这样的时候,我会为一些琐事而怒不可遏,而离家出走。不过我每次这样做了以后,要不了多久我也就会明白过来——我的本分就是跟我丈夫在一起。毕竟,时光是不能倒流的。一个人是不能永远沉溺在可能的状况中无法自拔的。你应该明白你所拥有的并不比大多数人更差,或许还更好些,应该要心存感激才是。”

我想当时我并没有马上做出回应,因为我是颇花了一点时间才完全消化了肯顿小姐所说的这一番话的。不仅如此,您应该也能体会,这番话里隐含的深意也真是让我心有戚戚。的确——我又何必再遮遮掩掩?——在那一刻,我的心都碎了。不过,很快地,我还是转向她,面带微笑地说:

“你说得对,本恩太太。诚如你所说的,时光是不能倒流的,已经来不及了。的确,我要是知道正是这样的想法造成了你和你丈夫的不幸的话,我是绝对没办法心安理得的。我们每个人都应该,正如你指出的,对我们实际上拥有的东西心怀感激。而且从你告诉我的情况来看,本恩太太,你是有理由感到满意的。事实上,容我冒昧多嘴,随着本恩先生即将退休,还有马上就要降生的小外孙,你跟本恩先生以后还有好多无比幸福的岁月在等着你们。你可千万不要再让任何这类愚蠢的想法横亘在你自己和你应得的幸福之间了。”

“那是当然,你说得对,史蒂文斯先生。真是感谢你的良苦用心。”

“啊,本恩太太,公共汽车好像开过来了。”

我走出候车亭招手示意停车,肯顿小姐站起身来到候车亭边。直到汽车停了下来,我才又偷觑了肯顿小姐一眼,结果发现她眼里盈满了泪水。我微笑着说:

“好了,本恩太太,你自己一定要好好保重。大家都说,退休以后才是夫妻生活中最美好的那一段。你一定要尽你的所能使这些岁月成为你自己和尊夫的幸福时光。我们也许再也无缘见面了,本恩太太,所以我请求你务必把我的这番话记在心上。”

“我会的,史蒂文斯先生,谢谢你。也谢谢你特意开车送我这一程。这次能再次见到你真是太高兴了。”

“再次见到你真是非常非常高兴,本恩太太。”

码头上的彩灯已经亮了起来,我身后的人群刚刚发出一阵大声的欢呼表示欢迎。还有不少天光尚存——海面上的天空已经变为浅红色——不过看来过去半个钟头之内聚集在码头上的人群都希望夜色快点降临。我想,这倒正好印证了刚才还跟我坐在一条长凳上的那个人的观点,我们之间曾有过一段略显奇特的交谈。他的说法是,对于好多人而言,傍晚是一天当中最好的部分,是他们最期盼的一段时光。依我看来,这种说法似乎也不无几分道理,要不然的话,码头上的这些人又怎么会只不过因为灯光亮起,就不约而同地欢呼雀跃呢?

当然了,那人也只是拿黄昏来打个比方,不过眼看着他的话这么快就在现实中得到了应验,也实在有趣得紧。我想在我注意到他之前,他应该已经在我旁边坐了有一会儿了,因为我只顾沉溺在两天前跟肯顿小姐见面的回忆当中难以自拔了。事实上,一直到他大声地开口说话,我才觉察到原来旁边还坐着他这么个人:

“海边的空气对人可是大有裨益啊。”

我抬起头来,看到一位体格健壮、年近七旬的男人,穿了件已经很旧了的花呢夹克,衬衣的领口敞着。他正凝望着海面,也许是在看远处的几只海鸥,所以根本就闹不清他到底是不是在我说话。不过既然没有别人回应,既然附近也看不到还有其他的人可能会做出回应,我最后还是回了一句:

“是呀,我相信肯定是大有裨益的。”

“医生都说这对你有好处。所以只要天气允许,我就尽可能多地到这儿来。”

那人接着又跟我絮叨起了他的各种小病小灾,只是为了对我点个头、笑一笑,才会偶尔把一直凝视着落日的目光掉转过来。我也是在他无意间提及直到三年前正式退休,他一直都是附近一户人家的管家,这才真正开始注意去听他讲话。经过询问以后,我得知他担任管家的那户人家的宅第规模很小,也只有他这么一个全职的雇员。当我问到他手底下可曾有过专职的员工跟他一起工作时——或许在大战前——他回答道:

“哦,那个时候,我还只不过是个男仆。那个时候啊,我还压根儿都不知道当管家的窍门儿呢。要真想成为那些大户人家的管家,对你的要求得有多高,你真是做梦都想不到呢。”

话已至此,我想也该向他表明我的身份了,虽说我不太确定他是不是明白“达林顿府”的斤两,我这位伴当看起来倒是肃然起敬。

“我还一本正经地想向你解说其中的窍门儿呢,”他笑道。“幸亏你及早告诉了我,要不然我可真是关公面前耍大刀了。这也正好说明,你在跟一位陌生人攀谈的时候,永远都不知道你到底是在跟谁讲话。这么说来,你手底下肯定有过一大帮子雇员吧,我想。我是说战前。”

他是个性情开朗的伙计,又像是真的很感兴趣,所以我坦诚我的确花了点时间跟他讲了讲昔日达林顿府的盛况。主要的我是想告诉他,在筹备和监管我们过去经常举办的那些盛大活动时,需要掌握哪些——用他的话来说——“窍门儿”。的确,我相信我甚至还向他透露了我的好几个用以调动员工额外潜能的“秘诀”,以及当管家需要掌握的各种“戏法儿”——就跟变魔术的没什么两样——靠这些戏法儿,一个管家就能让某一样东西在合适的时间出现在合适的地点,而根本不会让客人们窥见这样的操作背后那经常是庞大而又复杂的运作机巧。我也说过,我这位伴当看起来是真的很感兴趣,但在说了一阵以后我也觉得应该见好就收了,于是就以这样一句话做了个归结:

“当然了,在我现在的雇主手下,情况可就大不相同了。他是位美国绅士。”

“美国人,呃?说起来,现在也只有他们才能摆得起这个谱儿了。这么说来你还继续留在那个府里。大概也是一揽子交易的组成部分吧。”他转过脸来冲我咧嘴一笑。

“是呀,”我说,也轻声一笑。“就像你说的,是一揽子交易的一部分。”

那人又把凝视的目光再次转回到海面上,深吸了一口气,又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然后,我们又默不作声地一起在那儿坐了好一会儿。

“事实上,当然了,”半晌后我又说,“我把我全副的精力都献给了达林顿勋爵。我把所能奉献的一切全都奉献给了他,而现在——喔——我真是发现我还可以奉献的已经所剩无几了。”

那人没有言语,不过点了点头,于是我继续道:

“自打我的新雇主法拉戴先生来到以后,我一直都非常努力,真的是非常努力地想向他提供我希望他能享受到的那种服务。我已经竭尽了全力,可是不管我怎么做,我都发现距离我当初为自己制定的标准还差了一大截。我的工作中也开始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失误。尽管这些失误本身都无足轻重——至少到目前为止是这样。可它们都是我以前从来都不会犯的那种失误,而且我知道它们意味着什么。老天作证,我真是已经竭尽了全力,可就是没有用。我能够付出的已经全都付出了。而我把它们全都奉献给了达林顿勋爵。”

“哎呀,朋友。我说,要不要块手绢儿?我应该揣着一条来着。找到了。还挺干净的。今天早上只拿它来擤了一次鼻子,仅此而已。你拿去用吧,朋友。”

“哦天哪,不用,谢谢你,我没事了。很抱歉,恐怕是因为这次旅行让我太累了。非常抱歉。”

“你肯定是非常依恋这位什么勋爵。你说他已经过世三年了?我看得出你真是对他情深义重啊,朋友。”

“达林顿勋爵并不是个坏人。他绝不是个坏人。至少他还有勇气在他生命的最后阶段承认是他自己犯了错误。爵爷是个勇敢的人。他在人生中选择了一条自己的道路,结果却发现他是误入了歧途,但他至少可以说,那是他自己的选择。而至于我,我连这样的话都不能说。你知道吗,我信赖他。我信赖爵爷的智慧。在我为他服务的所有这些年间,我一直坚信我所做的全都是有价值的。我甚至都不能说是我自己犯了错。说真的——你不得不扪心自问——在这其中到底又有什么样的尊严呢?”

“听我说,朋友,我不敢保证听明白了你说的每一句话。可如果你问我的话,我得说,你的态度可是完全不对头,知道吗?人不能总是朝后看,要不然肯定是要意气消沉的。好吧,你的工作是不能做得像当年一样好了。可我们不全都是这样吗,对不对?到了某个时候,我们全都得把脚搁起来休息了。你看看我。自打我退休的那天起,我就快活得像只云雀一样。好吧,就算是你我都已经不再是精力充沛的青春盛年,可是你仍旧得继续往前看。”我相信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又说:“你得学会享受你的人生。傍晚是一天当中最美好的时光。你已经做完了一天的工作。该是你搁起脚来好好享受一下的时候了。我就是这么看的。随便找个人问问,他们也都会这么说的。傍晚是一天当中最美好的时光。”

“我确信你说得很有道理,”我说。“真抱歉,我真是非常失态。我想我是有些累过头了。这些天来我一直都在路上奔波,你知道。”

那个人离开已经有二十分钟左右了,不过我仍旧坐在长椅上没动,等着观看当晚那刚刚已经开始的余兴活动——即码头彩灯亮起——的进展情况。像我已经说过的,特意聚集到码头的那些寻欢作乐的人群为迎接这个小小的节目表现出来的欢快之情,似乎再次印证了我刚才那位伴当所言的真确性;因为对于这么多人来说,傍晚确是一天当中最令人享受的时光。如此看来,他的建议或许果真是有点道理的,我的确应该不要再这么频繁地回顾往事,而应该采取一种更为积极的人生态度,把我剩余的这段人生尽量过好。毕竟,总是这样没完没了地往回看,总是自责我们当初的生活并没有尽如人意,终究又有什么好处呢?而且对于你我这样的人来说,现实的残酷肯定还在于,除了将我们的命运交付到身处这个世界的轴心、雇佣我们的服务的那些伟大绅士们的手中之外,归根结底,我们别无选择。整日地自寻烦恼,忧心于当初究竟该怎么做又不该怎么做方是人生之正途,又有什么意义呢?你我之辈,只要是至少曾为了某项真实而有价值的事业而竭尽绵薄、稍作贡献,谅必就已经尽够了。我们当中若是有人准备将大部分的生命奉献给这样的理想和抱负,那么毋庸置疑,值得为之自豪和满足的就在于这献身的过程本身,而不应计较其结果究竟如何。

顺带说一句,几分钟前,就在彩灯刚刚亮起后不久,我还特意从坐着的长椅上转过身去,更仔细地研究了一会儿在我背后那些有说有笑的人群。在码头上漫步徜徉的人各种年龄段都有:有带着小孩的一家人;有手挽手一起散步的夫妻,小夫妻老夫妻都有。我背后不远处聚在一起的那六七个人稍稍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我一开始想当然地以为他们是趁此良宵结伴外出的一帮朋友。可是听了一会儿他们的谈话以后,这才发现他们不过是碰巧在我身后的这个地方偶遇的一帮陌生人。显然,他们刚才全都一时间驻足观望,等待彩灯初上的那一刻,随后才又继续友好地攀谈起来。此刻他们就在我的注视之下,一起开心地大笑。真是奇怪,人们相互间居然能这么快就建立起热络的感情。可能只是因为对于即将到来的夜晚的共同期待,才将这几个人联系在一起的。不过呢,我倒也觉得这其实是跟揶揄打趣的本事有更大的关系。眼下听着他们的谈话,听得出来他们相互间玩笑逗趣个不断。想来,这正是很多人都会喜欢的搭话和交谈方式。事实上,刚才跟我坐一条凳子的那位伴当恐怕原本也期望我能跟他玩笑打趣一番的——果真如此的话,我可真是扫了他的兴了。也许我当真应该开始更加热心地看待戏谑打趣这件事了。毕竟,认真想来,热衷于开开玩笑也并非什么要不得的蠢行——尤其是在它真能成为联络人际关系的锁钥的情况下。

不仅如此,我还想到,雇主期望他的雇员能跟他说两句俏皮话,也真不能算是不合情理的要求。我当然是已经花了很多时间来提高自己说俏皮话的本领了,不过也许之前我还没有做到全情投入的程度。这么看来,也许在我明天返回达林顿府以后——法拉戴先生本人还要再过一周才回来——我就该重新开始更加努力地加以练习了。如此一来,我有理由希望到我雇主回来的时候,我就能让他感到一种愉快的惊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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