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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安娜(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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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又来了,我躺在家里的床上,等着锅里的茶鸡蛋煮熟,然后用毛巾把锅包住,给我爸妈送到摊子上。夏天生意不好,除了真正喜欢吃鸡蛋的人,谁会顶着太阳吃和太阳一样又圆又烫的茶鸡蛋呢?所以一到了夏天,他们俩只能寄希望于真正饥饿同时又真正爱吃鸡蛋的人,而这样的人通常是从外地来到医院看病的农村人。从某种程度上讲,到了夏天,我的学费是从农村人的兜里出来的。家里的电话响了,这部电话是我妈在我上大学之后下决心配的,为的是她能够找到我,我在需要他们的时候也能找到他们。在假期的时候,这部电话几乎是不会响的,我通常在家里躺着,他们通常在医院门口站着,若是有什么需要,其中一方走几步就能够见到了。所以我吓了一跳,响了五六声之后,我才把电话拿起来,电话那头说:李默?我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如果不是我嗓子眼小,它几乎要跳到我的脚面上。我说:你怎么知道我电话的?她说:鼻子底下有嘴,不会问吗?我说:你是不是又拎了很多大包?她说:我再也不买那么多东西了,就算买了,也得找个胖子来帮我拎。我说:我现在已经是个小胖子了,你找我什么事儿?她沉默了几秒说:你能来看看我吗?我说:你病了?她说:没有,就是想找人说说话,你来不来吧,不来我找别人。我说:你应该学会在向别人提出请求的时候,稍微温柔一点。出乎我意料的是,她马上温柔地说:李默,如果方便的话,我想你来看看我,陪我说说话……我打断她的话,说:你还是正常说话吧,太吓人了,我去哪找你?她说了一个地址,是这座城市里最早的一片别墅区。非常好找,因为一共没有几栋房子,互相离得还很远,可能是跟美国或者加拿大学的,可是学的时候忘记了把路修好,那里就变成了极其荒凉的去处,好像只有骑马过去才和那里的气质相匹配。我是打车去的,在我把那锅茶鸡蛋送给他们俩之后,我向我妈伸出手说:给我五十块钱。她掏出四张十块的和两张五块的,没有问我用来干什么,只是说:够吗?我说:剩了我再拿回来。我走出几步,听见她在后面说:晚上回来吃饭吗?我知道如果我晚上回家,她会炒一个菜;如果我不回家,她会煮一锅粥,然后和我爸吃上几个茶鸡蛋。我说:回来吃。她不对我说话了,继续对医院门口来来往往的病人或者家属喊起来:一块五俩,两块钱仨。

她在门口等我,气色非常差,好像站在风里已经好久,脸都给吹干了,眼睛也吹进了土。我随她走进去,这座房子很大,大到让人觉得不是一个家,里面随处丢着东西,衣服、裤子、袜子、内裤、书、毛笔、相册、墨水丢了一地。走过厨房,我看到厨房里的桌子不是桌子,而是一个翡翠的浴缸,上面铺着木板,木板上有几盘已经凝固的菜。突然间从另一房间蹿出一只小狗,脏得好像是一袋垃圾向我滚过来,她抬起脚把它踢到一边,那只狗弓着腰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去别的房间玩了。她领我走进书房,里面的书架上几乎没有书,书都在地上,她坐在一摞书上,向着另一摞书指了指,我从小虽然被书本折磨得要死,可让我一屁股坐在上面我还有些忌讳,我把书挪了挪,坐在地板上。她说:一会儿我把打车钱给你。我说:用不着,没几个钱。她像是没听见我说什么,继续说:你临走的时候我给你。我看她有些恍惚,说:你爸妈呢?她环顾四周说:我前一阵差点死了。我说:出什么事儿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颤颤巍巍。她把两只手伸到我面前,她的手还是那么好看,只是手腕上多了两道深深的伤疤,好像两张不高兴的嘴。我说:你自己割的?她说:我照着书上写的,先割开,然后躺进浴缸里,可是不知道哪做错了,好久血也没有流干,我妈就回来了。我有些生气,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感到极其不痛快,我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她说:我死了,你会难过吗?我说:你死了,我难过不难过你也不知道了。她说:那就是不会难过,对吗?我说:你怎么回事?我当然会难过,就算我不认识你,你死了,我也会难过。她说:你是好人,谁死了都会难过。我突然站起来,说:我要走了。她哭起来,说:我就知道,我死了谁也不会难过,一个难过的人都没有。我马上泄气了,决定不走,伸手把她的眼泪抹到她的脸上,好像要让脸上的皮肤都感到悲伤一样,一点点抹匀。

她渐渐平静下来,站起来走出去,很快又回来,坐在我的身边,手里拿着一摞子包着红皮的奖状,她翻开第一本指给我看,起首是她的名字,后面写着:全国小百花杯书法比赛金奖。右下角的日期是1997年,好像担心我不认得字,她指了指她的名字说:我得的。我点点头,奖状的夹页里有张照片,她梳着两个辫子,有些羞涩地站在一幅条幅前面,条幅写的是

行楷,依稀学的是王羲之,写得好像还不赖。她脸上的孩子气让我觉得和我认识的安娜不是一个人,应该是性格迥然不同的孪生姐妹。下一个奖状却是钢琴,也是全国的金奖,我有些震惊,从未想过她这样的女孩儿竟然还会这些玩意,这时我发现她的胳膊贴在我的胳膊上,皮肤像是一块瓷片,软绵绵的凉意,她全神贯注地盯着奖状看,好像和我一样,是第一次看见这些她生命里亮闪闪的碎片,眼睛里竟也和我一样,有些惊讶,好像在努力回忆当初的自己是什么样子的。

和我不一样的是,她有些悲伤。

她在我身边蜷缩起来,好像要把自己的脑袋和四肢塌陷进身子里,我说:你干吗?她说:冷。我用一只胳膊轻轻把她抱住,说:还有奖状吗?声音轻柔的把我自己吓了一跳。她说:那个房间里还有很多,那时候我还会跳舞的。我说:为什么初中的时候我们都不知道?她好像没听见我的话,另起一段开始讲别的:我四岁就开始学钢琴、书法、舞蹈,我妈老揍我。我说:我爸也揍我。她摇摇头:我妈好几次差点把我打死了。有一次她拿电熨斗打我的头,我以为自己死了,倒在地上还想,真好,不用练琴了。结果还是没死了。我说:你爸肯定宠你吧。爸爸都宠女儿。她说:我爸是窝囊废,他是我这个世界上最瞧不起的人。我开始糊涂,她说话东一句西一句,完全不顾听众的感受。我说:那你最喜欢谁呢?她说:上初中之前我最喜欢妈妈。我说:她那么揍你。她说:但是我家的所有钱都是她挣的,我爸只知道赔钱,他干什么都赔钱,有一次还坐了牢,是我妈花钱把他捞出来的,他什么都不会,只会上当。虽然窗外正蔓延着酷暑,可我感到这间屋子里有难以言说的寒意。我想还是说你自己吧,你爸和你妈实在是我无法理解的两个人。我说:钢琴,书法,舞蹈,你最喜欢哪一个。这是我的经验,在两个人没有话说的时候,提出一个关于你最喜欢或者你最讨厌什么的问题,通常都非常有效。她果然从她爸妈的话题里醒过来,说:钢琴。我说:为什么?她说:因为挨揍最多,有一阵子我妈身体不好,打不动我,就不让我睡觉,她也不睡,练不好就不让睡觉。我说:我问你最喜欢哪一个?她说:有一天我困得实在不行,脑袋糊里糊涂,忽然明白那支曲子该怎么弹了,明白那个作曲家为什么写那支曲子了,不光是为了折磨我。说完,她冲我笑了笑,好像很高兴自己在诉说如此悲伤的故事的时候,还不动声色地说了一个笑话。我只好笑笑,说:那你给我弹首曲子吧。我以为自己想出了一个聪明的提议,可以结束这一段让我越来越心生恐惧的谈话。她说:我家没有钢琴,初中的时候钢琴就卖了。我机灵地说:不会是为了救你爸吧?她说:不是,救我爸的钱我妈早就准备好了,她说他一定会出事,她也一定会救他一次,然后这辈子就两不相欠了。卖钢琴是因为她不想让我弹了。我开始觉得如果不是我的脑袋长了瘤子自己不知道,就是她根本不会讲故事。她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故事前后矛盾得厉害,而是继续说:把钢琴搬走那天,我抱着钢琴哭,你不知道,那时候我可傻x了,我真把它当成我的亲人,它能在我难过的时候唱歌给我听,我以为它什么时候都在,我任何时候坐在它身边,它就唱歌。我觉得如果它不见了,这个屋子真就剩我一个人了。要不是我妈拽住我的头发,我一定会和它一起被搬上车。我忍不住指出她的矛盾说:你刚才说,是你妈让你学的钢琴。她说:她花了一笔钱让我上初中之后,突然改变注意了,觉得我应该考个好高中。钢琴就多余了。我心想,你们母女两人怎么好像前世的冤家,这辈子一定不要对方好过才痛快。我说:你妈这么……奇怪,你还最喜欢她?她说:是,上初中之前。我说:之后呢?她说:我发现她跟别人睡觉,小学的时候她就这样,那时候我不明白她在干什么,上初中我才明白了。虽然我爸是窝囊废,她跟别人睡觉也不对,是不是?我在盘算是不是应该现在起身回家,不知道这时走掉,她还会不会把打车的钱给我。她继续说:我妈每次去见别人,都要带着我,先是去饭馆吃饭,让我喊叔叔,然后我就坐在门口,她进去。我说:嗯,是不对。她说:我有好多个叔叔。有的还认识我爸。我问:你爸知道吗?她说:知道,我告诉他的,上初二的时候,他偷偷给我钱,我看他可怜,就告诉他:你老婆给你戴绿帽子你知不知道?我说:他是不是气坏了?她说:他哭了,他让我千万别告诉他那几个人是谁,就跑了。我说:再也没回来?她看了我一眼,好像在怪我到现在还没有明白重点,说:当然回来,要不然谁他妈给他钱花。“他妈”两个字使我忽然想起初中的她,说:你初中不上课,你妈不揍你?她说:我早就给揍皮了,而且那时候我还是学了一点物理的,知道她打我她也疼,就算拿东西打我,她也会累的。而且,无论我念得多糟,她也会送我上好高中,送我上大学,她不会让别人知道她有个不学习的女儿,聪明吧。我说:你那时候不上课都玩什么呢?哪有那么多好玩的?她说:和男生玩啊,我好像天生就会。说完她冲我伸了伸舌头,她的舌头好长,看起来几乎能够舔到自己的脖子。

外面的风越来越大,呼啸着像是要闯进来。天色暗了,我以为已经晚了,可书房里的座钟忽然响起来,瓮声瓮气地敲了三下。这家人怎么会把座钟放在书房里?这家人也许不需要书房,而是需要一个教堂。我站起来,她的胳膊从我的胳膊上滑下来,她没有看我,而是又一次打开钢琴金奖的奖状,说:那次我弹的肖邦。然后轻轻哼起来,应该是她小时候弹的那首曲子吧。我走到客厅的窗前,窗户开着,窗户底下种着大葱和花,原来天上已经堆满了乌云,我抬头看的时候,一道闪电把雷声由远及近地送过来,像要把这间安静的大屋子叫醒。雨点突然降临,开始的几颗那么清楚,好像能数得过来似的,然后就变成一张大网,把我眼前的一切都罩在其中。那只小狗在雨中跑着,一只脚被安娜踢得有些瘸,可耳朵甩得老高,看起来高兴极了,我想:你那么脏,也该洗个澡了。

安娜从书房里走出来,进了另一间房间,我听见哗一声,应该是一扇窗户被推开,然后是风摇晃无依无靠的窗子放出的响动。她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走着,打开了所有的窗户,我感到风从四面八方向我扑过来,我差点和窗子一样,摇晃起来。我说:你干吗?她说:吹一吹。雨点从窗外淋到地板上,一块玻璃碎了,我眼前的另一块玻璃似乎马上也要经历同样的命运,我伸手把窗户拉进来。这时她已经站在我的身后,两只手搂住我的腰,头靠在我的脖子上,我甚至没有感到她的呼吸,她好像故意憋住气一样,轻柔地趴在我的背上,我好像回到了某个场景,可一时又想不起来。她说:背我。我把窗子松开,它马上被风抢过去,抻直,碎了。我说:去哪?她说:背我。我蹲下把她背起来,她用手指了指一个房间,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张大床,四面立着四根柱子,挂着白色的帷帐,不用她告诉我,我把她放在床上,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床,差点被无处不在的帷帐绊倒。她两手把帷帐掀开,好像为我打开一扇门,说:进来。我不知道要进去到哪里,因为她挡在我的前面,腿顶着我的腿,我只好向前弯腰,她钩住我的脖子,把我拉到她的嘴唇上,我从来没有吻过女人,嘴好像是塑料做的,而她的嘴巴像是一块桃子,又软又甜又凉。我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操作,是该向下吻她的脖子,还是应该学着电影里手忙脚乱地解她的衣服。这时她的舌头顶在我的牙齿上,我微一张嘴,她便钻了进来,准确地找到了我的舌头。我好像突然接到了上帝的耳语,明白了自己应该做什么,我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张开双手把自己的外衣脱掉,然后小心地脱下她的上衣。她的眼睛一直闭得紧紧的,好像我做的事情和她无关。她没有穿胸罩,我发誓这是到现在为止我见过的最洁白的躯体,没有胎记,没有痣,没有任何一个不属于这个身体的杂质,我怀疑她是不是用这个身体在世间行走,看起来就像是她一直把这个身体藏起来,只有这样的时候才拿出来使用。我用手抚摸她的肩膀和她的背,就像是两只破烂的小船漂荡在清澈的湖面上,她的喉咙发出一些响动,似乎在随着我的手唱歌,风把帷帐吹起来,飘在我们四周,扬起了帆……

她穿戴整齐,头发也重新梳过。她把窗子关好,屋子里的风停了,安静下来,仔细听,好像这个房子都安静下来,她应该是把所有窗子都关好了。她扔给我一颗烟,七星,我放在嘴里,她把我的和自己的都点着,然后站在床边,说:抽完就得走了。我点点头,慢慢地把烟抽完,这烟很淡,可到了肺子里却久久不去,绵长得有点让人心烦。她抽得也很慢,边抽边发呆。我走出去的时候,她突然握住我的手,我刚想说这样好无聊,才发现自己的手里多了一百块钱。这时那扇门已经关上,我敲了敲,她不应,我使劲敲了敲,然后听见门里面上锁的声音。我忽然想起来一个重要的问题,便对着门缝喊:你为什么要自杀?她好像已经走远了。我继续喊:你为什么要自杀?为什么要自杀?为什么要自杀?她在里面说话了:滚开,你们都他妈一样。然后是脚步声,这次她是真的走远了。

雨已经停了,水在四处流动,寻找着下水道的入口。窗户下的大葱和花好像一场雨的工夫就长高了一些,我想:她会不会这就去死了?我又想:她算哪一个?太阳落在云边,温暖得让人想要找一个人拥抱。我笑出声来:也许她说对了,我不会难过。那只狗颠着脚跑到门口,用爪子抓门,我快步走了。它就能进去了,我想。

到家的时候,我爸我妈已经在桌子旁边坐好,看我进来,我妈站起来走去厨房,盛了一盘菜,尖椒土豆丝。

吃完饭我趁他们俩不注意,把一百块钱放在他们的床头,然后回屋躺下。夜晚还没有来临,我就已经睡熟,整个一个晚上都没有做梦,好像永远都不会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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