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2)
大汗有一册地图,画着帝国和邻近国家所有的城市以及它们的房屋、街道、墙、河流、桥梁、港湾、山崖。他知道不可能从马可-波罗的报告得到这些地方的消息,况且它们本来就是他熟悉的地方:中国的首府大都的三个四方城怎样互相套住,每个城各有四座庙宇和四个城门,按季节轮流开放;爪哇岛上的犀牛发怒时怎样用足以致人于死的独角冲刺,马拉巴沿岸的人怎样在海床采集珍珠。
忽必烈问马可,“回到西方之后,你会再讲已经给我讲过的故事吗?”
“我讲,我讲,”马可说,“可是听的人只会记得他期望听到的东西。我有幸得到你聆听的描述是一个世界,我回国后第二天流传在搬运工人和船-之间的却是另一个世界;假使有一天我成为热那亚海盗的俘虏而跟一个写探险小说的作家囚在一起,那么我也许会在晚年再讲一次,让他笔录,那又是另外一个世界。决定故事的,不是讲话的声音而是倾听的耳朵。”
“有时我觉得你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而我是一个囚徒,给困在庸俗不堪的境地,那时人类社会所有的形态都已经达到轮回的终极,很难想像还会演变成什么新的形态。而我从你的声音里听出了使城市生存的、看不见的理由,通过这些理由,也许它们死后还可以复活。”
大汗有一册地图,画着整个地球、每个洲、最辽远的国土疆界、船只的航线、海岸、最著名的都城和最富饶的港口。他在马可波罗面前翻阅着,想考验他的知识。旅行家看到一个城市,有三面海岸围住一个长海峡、一个窄港湾和一个四面都是陆地的海;他认出它是君士但丁堡;他记得那路撒冷的位置是在高低不一而对峙的两山之间;他也一眼就认出了撒马坎德和它的花园。
至于别的城市,他就只能依赖听来的传说,或者凭隐约的线索臆测:例如有斑痕的伊斯兰珍珠是格拉纳达;北方整齐的港口是吕贝克;盛产黑檀木和白象牙的是蒂布克土;人人每天带长面包回家的是巴黎。地图里有些小型彩图绘出有居民的、形状奇怪的地方,只有棕榈树探头张望、隐藏在沙漠的皱折里的一片绿洲,只能是奈夫塔;城堡建在流沙上而牛群在海潮浸过的草地上放牧的地方,只教人想起圣米歇尔湾;皇宫不在城墙里而城反在宫墙的地方一定是乌尔比诺。
地图里有些城市是马可和地理学家都没有过、也不知道地点的,但它们肯定具有城市的可能形状:库斯科在放射式图形上反映出它完整的贸易秩序,青翠的墨西哥在蒙台苏马宫君临的湖上,诺夫哥洛德有球根形的圆屋顶,拉萨的白色屋脊升出多云的世界屋脊之上。马可说出这些地方的名字(反正只是名字)并且指出应该走什么路线。谁都知道,世界上有多少种语言,一一个城市的名字就会改变多少次:而从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经由许多不同的路抵达另一个地方,或策马、或驾车、或乘船、或飞行。
皇帝把地图合起来,对马可说,“我相信你看地图比亲自经历更能认识城市。”
波罗回答:“旅行的时候,你会发觉城市是没有差异的:每个城看起来就像任何一个城,它们互相调换形状、秩序和距离,不定形的风尘侵入大陆,你的地图却保存了它们的不同点:不同性质的组合,就像名字的笔画。”
大汗有一册地图,里面集中了所有城市的地图:城墙建筑在坚固地基之上的、已经坍倒而且逐渐被泥沙吞没的、暂时只有免子挖的地洞但是总有一天成为城市的。
马可波罗一页一页翻着;他认出了乍里科、乌尔、迦太基,他指出了斯卡曼德河口,亚该亚人的船在这里等了十年,直到优力栖斯造的木马给拉进了城门,才让围城的兵士回船。可是,他却把君士但丁堡的形状赋给了特洛,而且预见到穆罕默德许多个月的围城,又像狡狯的优力栖斯一样把船只绕过披拉和格拉达,乘夜从博斯波勒斯海峡逆流驶去金角湾。这两个城的混合又产生了可能名为三藩市的第三个城,它有轻巧的长桥跨越金门湾,敞开的电车驶过陡峭的街道,三百年悠长的围攻使黄色、黑色和棕色人种与衰退的白色人种在一个比可汗的帝国更广阔的国家里同化,一千年之后,它可能是太平洋的都城。
地图具有这样的品质:它揭露了不成形状、向未命名的城市的面貌。这儿有一个城,看起来像阿姆斯特丹,朝北的半圆形,有同圆心的运河——皇太子的、皇帝的、贵族的;这儿是一个城,看起来像约克,位于荒野高地,有城墙和许多巍峨的高塔;这儿又是一个城,看起来像新阿姆斯特丹,又名纽约,椭圆形的岛屿位于两条河流之间,挤满玻璃的、钢的塔楼,运河一样的街道,每一条都是笔直的,除了百老汇。
形状的种类是数不尽的:新的城会不断诞生,直至每一种形状都找到自己的城市为止。形状的变化达到尽头的时候,城市的末日也就开始。地图的最后几页,是没有头也没有尾的网状结构,不成形状的城,有些看起来像洛杉矾,有些像京都和大阪。
城市和亡灵之五
洛多美亚像所有的城市一样,旁边有另一个同名的城:亡灵的洛多美亚,也就是坟场。可是洛多美亚的特点是它不但是双胞胎而且是三胞胎;简单地说,还有第三个洛多美亚——未诞生者的城。
谁都知道孪生城的性质。活人的洛多美亚愈是挤拥愈是扩张,坟场也随之扩张到越过围墙之外。亡灵的洛多美亚的街道仅仅够作工的推车通过,这些街道上有许多无窗的建筑物;街道的样式和房屋的排列都跟活人的洛多美亚相同,而且每个家庭也都同样挤迫,重重叠叠堆在一起。如果下午天气好,活人城的居民去拜祭死者的时候,就会在墓碑上看到自己的姓:像活人的城一样,这个城也隐藏着劳动、愤怒、幻想、七情六欲的历史,不同的只是这里的一切已经变成必要,而且不会再受机缘的影响,一切都已经整理分类。为着肯定自己,活人的洛多美亚必须冒着找到更多或更少答案的危险,向亡灵的洛多美亚寻求它自己的注释:说明为什么会有一个以上的洛多美亚,说明本来可能出现的不同的城市,为什么竟没有出现,或者讲清楚一些不完整、互相矛盾、使人失望的理由。
洛多美亚把面积同样大的地方留给未诞生的人,这很对,当然,空间大小跟居民的多寡不成比例,因为未来人口的数目应该是无限大的,不过,既然是空置的地方,四周的建筑物又全是明龛、壁洞和凹坑,而且未诞生者的体格说不定有多小多大,也许像耗子或者蚕或者蚂蚁或者蚁卵那么大,也不能肯定他们是直立的还是趴在墙上凸出的地方、柱头或者座脚、排列整齐或者散乱无章地各自思考未来的生活,因此你不妨在一条大理石矿脉里预想一百年或一千年后的洛多美亚,有无数居民穿着前所未见的衣裳,比方说,紫茄色的粗毛布服装,或者插着火鸡毛的头巾,你还可以认出自己的后代,认出朋友和敌人、债主和债务人的后代,全都在继续他们的报复行动,或者为爱情为金钱而结婚。活着的洛多美亚人常常到未诞生者的屋子里提出问题:脚步声在圆屋顶下发出空洞的回响;问题在静默中提出:活着的人提问的都是关于自己而不是关于未诞生者的事,有人关心自己能否流芳百世,有人希望后代的人忘掉他的恶行;每个人都想知道后事;可是他们的眼睛睁得愈大,就愈看不见连续的线索;洛多美亚未来的居民像一颗颗的尘埃,在以前和以后之外超然独立。
未诞生者的洛多美亚不像亡灵城那样使活着的洛多美亚居民得到安全感:只有恐慌。结果,访客发觉他们只能够朝两个方向思索,而且不知道哪一个方向蕴藏更多的苦恼:一种想法是相信未诞生者的数目远超过活着的人和己在世者的总和,而石头上每一个小孔都有肉眼看不见的人群挤在通气道旁边,就像运动场看台上的观众一样;同时,由于洛多美亚每一代人都在倍增,所以每一条通气道又有数以百计的通气道,各有4万个未诞生的人伸长脖子张大嘴巴呼吸以避免窒息。另一种想法是相信洛多美亚到了某个时候就会跟它的居民一起消失;换句话说,居民会代代相传,直至达到某一个数目而终止。到了那个时候。亡灵的洛多美亚和未诞生的洛多美亚就像倒不转的沙漏的两个半球;每一次生与死之间的过渡就是瓶颈里的一颗沙子,而洛多美亚最后诞生的一个居民,就是最后落下的一颗沙,此刻在沙堆的最上层等待着。
城市和天空之四
天文家接到邀请,为白林茜亚城的基建订立规律,他们根据星象推算出地点和日期;他们画出一横一竖的交叉线,前者是反映太阳轨迹的黄道带,后者是天空旋转的轴心。他们以黄道十二官为根据,在地图上划分区域,使每一座庙宇和每一区都有福星拱照;他们定出墙上开门洞的位置,设想每个门框都能镶托出以后一千年内的月蚀。白林茜亚——他们保证——会反映苍天的和谐;居民的命运会受到大自然的理性和诸神福祉的庇荫。
白林茜亚的建造是严格遵守天文家的计算的;各种各样的人走来定居;在白林茜亚诞生的第一代人,在城墙之内开枝散叶;这些市民现在达到了给婚生子的年龄。
在白林茜亚的街道和广场上,你会遇到瘸子、株儒、驼子、痴肥的男人和长胡须的女人。但是,最可怕的情景是看不见的:地窖和阁顶会透出粗哑的号叫,有人把三个头或者六只脚的儿童收藏在那里。
白林茜亚的天文家面临困难的抉择,要不是承认自己计算错误而不能说明天象,就得肯定这个怪物的城市正是天国秩序的反映。
相连的城市之三
在旅途中,我每年经过珀萝可琵亚都会停留一阵子,住同一家旅舍的同一个房间。自从第一次看过之后,我每次都会掀起窗帘看风景:一道土坑、一条桥、一小幅墙、一株欧植树、一片玉米田、一丛杂着黑莓子的荆棘、一个养鸡场、一座山的黄色顶峰、一片白云、一角秋千形状的蓝天。那第一次我肯定没有看到人;到了第二年,因为叶丛里有些动静才看到一个扁平的圆脸在吃玉米。又到了第二年,矮墙上出现三个人,而回程的时候看到的是六个,他们并排坐着,手放在膝上,盘于里有些欧楂子,以后我每年一走进房间掀开窗帘就会看到更多的面孔:十六个,包括在土坑里的;二十九个,其中八个趴在欧楂树上;四十七个,还没有把鸡屋里的算进去。他们面貌相同,似乎都温文有礼,脸上长着雀斑,他们面带笑容,有些人的唇上沾上黑莓子汁。不久之后,我看见整条桥都攒满圆脸的家伙,因为缺乏活动空间,大家都缩成一团;他们吃玉米子,然后啃玉米心。
这样,一年一年过去,土坑就看不见了,树、荆棘丛也消失了,它们给一排一排嚼叶子的、微笑的圆脸遮住了,你想像不到,一小片玉米田这样有限的空间能够容纳多少人,尤其是抱膝静坐的人。他们的数目必定远比表面看起来的多:我看见山峰被愈来愈稠密的人群遮掩:可是桥上的人如今习惯跨上别人的肩膀,我的眼睛已经看不到那么远了。
今年,我掀开帘子的时候,整个窗子填满了面孔:从这一角到那一角,层层叠叠的、远远近近的,都是静止的扁平的圆脸,带着微微的笑意,许多手攀住前面的人的肩膀,连天空都看不见了,我干脆离开了窗子。
然而要走动也不容易。我这房间里有二十六个人:想移动双脚就会碰到蹲在地上的。有些人坐在半身柜子上,有些人轮流着靠在床上,我就在他们的膝盖和手肘之间挤过:幸亏都是极有礼貌的人:
隐蔽的城市之二
在莱莎,生活是不快乐的。街上的人一边走路,一边绞扭着双手,咒骂啼哭的孩子,靠住河旁的铁栏,握拳抵着太阳穴。早上刚从恶梦醒来,另一场恶梦马上开始。在工场里,你的手指随时会被锤子敲中或者被针刺中,或者要面对商人和银行家账册上错得一塌糊涂的数目字,或者面对酒馆柜台上成列的空杯子,不过在这种地方,只要把头垂下,总可以掩饰忧愁的目光。在屋子里可更糟,你用不着进门就知道:夏天的时候,窗子会传出吵架和打破杯盘的回声。
可是,在莱莎的每一刻钟都听得到窗旁的小孩的笑声,因为他看见一头狗扑上小屋抢吃一块烧饼;烧饼是棚架上的石匠掉下的;他当时正在向一个年轻的女侍应员高声喊叫:“好人,让我尝一尝”;那年轻女子正捧着肉汤满心高兴地送给一个庆祝交易成功的制伞工人;爱上青年军官的一位贵妇人在赛马场炫耀她的镶花边的白阳伞;马背上的军官最后一次跳跃时向她笑了一笑;他是个快乐的人,不过他的马比他更快乐,它跳栏的时候看见鹧鸪在天上飞;快乐的鸟儿刚被一位画家放出囚笼;快乐的画家完成了鸟的插图,描出它每一根红黄斑点的羽毛;插图的书页上有哲学家的话:“忧愁的城市莱莎也有一根无形的线,在某个顷间把一个生物连系上另一个生物,然后松开,又在两个移动的点之间伸展,快速画出新的图形,因此,不快乐的城市在每一秒钟都包藏着一个快乐的城市,只是它自己并不知道罢了。”
城市和天空之五
安德莉亚的建设技巧是非常精妙的,它每一条街道都依随行星运行的轨道,建筑物和公共活动场所的设计也追随星座的秩序和最明亮的星的位置:心宿二、壁宿二、摩羯座、造父变星。城市的运作日程也有预定的图表,把工程、职务和庆典安排到符合当日的天象:因此,地球的白昼与天上的黑夜是互相应对的。
城市的生活受到极严格的管理,跟天体的运行同样平静,无可避免地脱离了人类意志的控制。假使要称颂安德莉亚市民的勤奋和详和精神,我就不能不说:我能理解你感觉自己是不变的天空的一部分,是机械装置中的螺丝钉,因此极力避免改变你的城市和你的习惯。在我所知道的城市之中,只有安德莉亚宜于在时间中保持静止。
他们愕然相视。“可是,为什么呢?谁讲过这样的话?”于是他们领我去看竹林上一条悬空的街道,那是最近刚开放的,又带我去看在狗场旧址上动工兴建的影子戏院(狗场已经迁到从前的检疫所,因为最后一个疫症病人痊愈之后,检疫所就关闭了),还有刚启用的一个河口,一座台利斯像和一个滑雪场。
“这些新建设没有打乱城市的星际节奏吗?”
“我们的城跟天空是完全合拍的,”他们回答,“无论安德莉亚发生什么变化,星界都会出现新景象。”安德莉亚每次改变之后,天文家就会从望远镜看到新爆星,看到天上的远方从橙色转为黄色,看到一片星云扩散,看到银河某处的尖顶垂下,每一种变化意味着安德莉亚或者星空会跟着发生变化:城市和天空永远不会停留不变。
关于安德莉亚居民的品格,有两种美德值得一提:自信和谨慎。他们深信,城市任何改革都会影响天象,因此在作出任何决定之前,他们会首先权衡,改革对他们自己、对城市、对每一个世界会有什么风险和什么好处。
相连的城市之四
你责备我说,我的故事一开始就带你走进城中心而没有说明隔开两个城市的空间,也许是汪洋大海、裸麦田、落叶松林或者沼泽。我会用一个故事回答你。
有一次,在名城赛茜里亚的街上,我遇到一个牧羊人赶着戴铜铃的羊群沿着墙边走。
“愿你福星高照,”他停下来向我招呼,“你能不能告诉我,此刻我们所在的城叫什么名字?”
“愿你万事如意!”我口答。“你怎么认不出这著名的赛茜里亚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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