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2)
旅途上的人不知道什么城在路上等着,他在揣测它的皇宫、军营、磨坊、剧院和商场是什么样子的。在帝国的每一个城里,每一座建筑物都不相同,排列的次序也不一样:可是,外来的陌生人一旦抵达这未知的城市,他的眼睛沿着流动的运河、花园和垃圾堆,掠过锥形的亭台楼阁和干草棚,马上就能认出太子的宫殿、高级祭师的庙宇、酒馆、监狱和贫民区。这证实了——有些人说——一个假设,即是说,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由差异点组合的城,没有形貌也没有轮廓,要靠个别城市把它填满-
伊却不是这样的。你可以在这个城的任何地点睡觉、制造用具、烧饭、囤积黄金、脱衣服、统治、卖东西、请教先知。它的任何一座尖顶建筑物都可以是麻疯病院或者女奴澡堂。旅人到处漫步,心里充满困惑:他无法辨认城的面貌,而他保存在心里的、清晰的面貌也混淆起来。他这样推想:假如存在的每一个瞬间都属于它的整体,那未,-伊就是分不开的一体存在之地。可是,这城又为什么存在呢?是什么界线划分内和外、车轮声和狼嗥?
瘦小的城市之二
现在我要讲的城是珍诺比亚,它的妙处是:虽然位于干燥地带,整个城却建立于高脚桩柱之上,房屋用竹子和锌片盖成,不同高度的支架撑住许多交错的亭子和露台,相互之间以梯子和悬空的过道相连,最高处是锥形屋顶的睫望台、贮水桶、风向标、突出的滑车,还有钓鱼竿,还有吊钩。
没有人记得,创建珍诺比亚的人把城造成这个模样,最初是基于什么需要或者命令或者欲望,因此,我们现在所见的城是不是已经符合理想,其实也很难说,经过历年的增建补建,也许它已经扩大了,最初的设计已经无法辨认了。然而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假如你让珍诺比亚的居民描述他心目中的幸福生活,他所讲的必定是像珍诺比亚这样的城,有脚桩和悬空的梯子,也许是不完全一样的珍诺比亚,有飘扬的旗帜和彩带,但仍然是由原模型的成分组合而成的。
既然如此,我们就不必研究珍诺比亚应该归入快乐的城市还是不快乐的城市了。这样把城市分成两类是没有道理的,要分类的话,也应该是另外两类:一类是历尽沧海桑田而仍然让欲望决定面貌的城市,另一类是抹杀了欲望或者被欲望抹杀的城市。
贸易的城市之一
迎着西北风走八十哩,你就会抵达欧菲米亚,每年的夏至和冬至、春分和秋分,七个国家的商人会聚集在这里。载着姜和棉花到来的般,扬帆离去的时候会装满阿月浑子果仁和罂粟籽,而刚刚卸下豆蔻和葡萄干的商旅队,正为回程把一卷卷的金色棉布装进鞍囊。不过,这些人渡过河流跨过沙漠,并非仅仅为了买卖,因为在可汗的帝国版图内外,任何地方的商场都可以交换货物,在脚边用以陈列商品的,同样是黄色的草席,有同样的防蝇布篷,用同样的虚伪减价作招徕。你到欧菲米亚来并非仅仅为做买卖,也为了入夜后靠着市集周围的簧火,坐在货袋或大桶上、或者躺在成叠的地毯上听故事:如果有人说一声——例如“狼”、“姊妹”、“宝藏”、“战役”、“疥癣”、“恋人”——其余每个人就得讲一段狼、姊妹、宝藏、疥癣、恋人或者战役的故事。归途是漫漫长路,当你离开欧菲米亚,这个夏至和冬至、春分和秋分都有人买卖记忆的城,为了在摇摇摆摆的骆驼上或者晃荡的木船里保持清醒,你知道自己会逐一搜索记忆里的故事,而你的狼会变成另一头狼,你的姊妹变成另一个姊妹,你的战役变成另一场战役。
……马可-波罗才来了不久,又完全不懂地中海东部诸国的语言,要表达自己,只能够掏出行李袋里的东西——鼓、腌鱼、疣猪牙串成的项链——并且向它们作手势、跳跃、发出诧异或者惊恐的叫声、模仿豺狼吼和猫头鹰叫。
皇帝有时并不了解故事里每个环节之间的关系;各种物件可能有多种意义:装满矢镞的箭囊可能表示战争即将爆发或者收获丰富的狩猎,也可能是出售兵器的店铺;沙漏可能代表时间消逝或者昔日的时间,又可能是塑造沙漏的地方。
但是,这个口齿不清的使者所报告的事件或消息,使忽必烈最感兴趣的特色是它们周围的空间,那是由于没有语言而形成的真空。马可-波罗描述的城市有一个好处:你可以在思想上漫游、迷路、停下来享受凉风,然后离开。
随着时间过去,马可开始用言语代替故事中的物件和手势:最初是感叹语、孤立的名词、生硬的动词,跟着是片语、引伸的评论、明喻和暗喻。这外国人学懂了皇帝的语言,也可以说,皇帝听懂了外国人的语言。
可是,两人之间的沟通,似乎反而比不上以前那么愉快了:当然,如果要列举每个省每个城最重要的东西——碑像、市场、服装、花卉树木——语言是很有用的,然而有许多白天和晚上,当波罗讲到这些地方的生活,竟找不到合适的字眼,因此又逐渐采用手势、表情和目光。
这样,以确的语言陈述基本资料之后,他会为每个城市作无声的评论:举起双手、掌心或向前或向后或向两侧,动作或笔直或歪斜、或急速或缓慢。这是一种新的对话:可汗戴满指环的、白皙的手,以庄严的动作回应商人结实灵活的手。两人之间逐渐达到默契,他们的手也开始采用固定的姿态,这些姿态之重复或改变说明了心境的变化。新的商品样本继续丰富了物品的语汇,无声评论的内容却趋于封闭、凝滞了。对于再度采用这种方式,双方也少了兴致;他们对话的时候,大部分时间是沉默静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