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叉子、刀子、勺子。

就得按照这个顺序来。

布里特-玛丽当然不是那种喜欢说三道四的人,而且她的性格跟“说三道四”差得很远。

可是,无论哪个有教养的文明人,恐怕都不会打乱正确的顺序,随心所欲地排列餐具抽屉里的刀叉吧?

我们毕竟不是动物,对不对?

那是一月份的某个周一,她坐在劳动就业办公室的桌子前,这儿当然看不到什么餐具,可是她脑子里还在想着那些刀子叉子,因为刀叉代表了最近的乱象:它们的排列原本应该遵循既定的规则,正如日子需要一成不变地照旧过下去那样,只有正常的生活才是体面像样的生活。在正常的生活里,你得收拾厨房,打扫阳台,照顾孩子,辛苦得很——超出任何人的想象。在正常的生活里,你当然不会跑到劳动就业办公室里坐着。

在这儿工作的那个女孩,头发短得吓人,布里特-玛丽觉得那简直是男人的发型。当然,女-人剪个男人头也没什么问题,这是时髦,肯定的。女孩指着一张纸,朝布里特-玛丽微微一笑,显然不打算和她浪费时间。

“只要把您的姓名、社会保险号码和住址填在这里就可以了。”

布里特-玛丽必须登记,像个罪犯那样,她似乎不是来找工作,而是偷工作的。

“加奶加糖?”女孩往一只塑料杯里倒了些咖啡。

布里特-玛丽从来不评判任何人,她的性格和“说三道四”根本不沾边,可这是怎么回事?一只塑料杯!难道我们国家在打仗吗?她很想把这些话告诉女孩,但肯特总是嘱咐布里特-玛丽“要随和”,她只好装模作样地挤出一点笑意,等待女孩为她把杯垫拿过来。

肯特是布里特-玛丽的丈夫,一位企业家。极其难得的是,他还是位极其成功的企业家,和德国人做生意,性格极其随和。

女孩给她两小盒牛奶,一次性纸盒包装的,不需要冷藏,又递过来一只塑料杯,里面有几只塑料茶匙探出杯沿。见到这一幕,就算突然看到女孩捧出一只被汽车撞死的小动物,布里特-玛丽也不会比现在更吃惊。

她摇摇头,手开始在桌子上抹来抹去,仿佛上面有许多看不见的碎屑。桌上到处都是文件,乱七八糟的,布里特-玛丽意识到女孩显然没有时间整理桌面——大概是她工作太忙的缘故。

“好啦,”女孩和气地说,回头指指表格,“在这儿写一下您的住址就可以了。”

布里特-玛丽凝视着自己的膝盖,怀念起在家整理餐具抽屉的日子,她也想念肯特,因为所有的表格都应该由肯特来填。

女孩似乎又想说些什么,布里特-玛丽打断了她。

“您忘记给我杯垫啦,”她告诉女孩,面带微笑,尽可能显得随和,“我不想弄脏桌子,能不能麻烦您拿点什么东西给我,我好把我的……咖啡杯放上去?”

她故意用了特别的语气,每当情势要求她调动起内心的全部良善时,布里特-玛丽都会用这种语气说话,比如这一次,出于善意,她不得不把塑料杯称为“咖啡杯”。

“噢,不用担心,请随意。”

说得好像生活只有那么简单似的,好像用不用杯垫、是否按照正确的顺序排列餐具都根本不重要一样。就凭这女孩的发型,她显然不会明白杯垫、合适的杯子以及镜子有着怎样的价值。女孩提起笔来,指点着表格上“住址”那一栏。

“可是,肯定不能直接把杯子放在桌上吧?会在桌面留下印子,您不会不理解吧?”

女孩瞥了一眼桌面,那里的状况嘛,就仿佛有小孩刚刚在上面吃过土豆,而且还是黑灯瞎火时用干草叉铲着吃的。

“真的没关系,这张桌子很旧,也已经有许多划痕了!”女孩笑着说。

布里特-玛丽在心里暗暗尖叫。

“难道这不正是您不用杯垫的结果吗!”她喃喃自语,不过半点都没有“消极挑衅”的意思。肯特的孩子们觉得她没在听他们说话时,曾经用这个词形容她的态度。其实,布里特-玛丽不是消极挑衅,而是慎重体贴。听到肯特的孩子们说她“消极挑衅”之后,她更是格外慎重体贴了好几个星期。

劳动就业办公室的女孩神情变得有些不自然。“好了……您叫什么名字来着?布里特,对吗?”

“布里特-玛丽,我姐姐才叫我布里特。”

“好吧,布里特-玛丽,您能填一下表格吗?劳驾!”

布里特-玛丽盯着那张纸,上面要她保证如实填写住址和身份信息。这年头,假如不填写一大堆多到荒唐的文书,似乎连人也不配做,而且还有一大堆多到荒唐的社会管理部门监视着你,要求你填写。最后,她不情愿地写上了自己的姓名、社会保险号和手机号码,但住址栏没填。

“您是什么学历,布里特-玛丽?”

布里特-玛丽攥紧她的手提包。

“我只想说,我受过非常好的教育。”

“但没受过正规教育?”

“告诉您吧,我完成过许多填字游戏,如果没受过教育是不可能做到这一点的。”

她抿了一小口咖啡,很小的一口,发现味道根本比不上肯特煮的。肯特很会煮咖啡,大家都这么说。在他们家,布里特-玛丽负责准备杯垫,肯特负责煮咖啡。

“好吧……您之前有什么工作经验?”

“我上一次受雇的工作是服务生,雇主对我的评价很高。”

女孩面露期待:“什么时候的事?”

“1978年。”

“啊……然后您就没再工作?”

“然后我每天都在工作,我一直帮我丈夫打理他的公司。”

女孩再次面露期待:“您在公司担任什么职务?”

“我照顾孩子,把我们家收拾得体面像样。”

女孩只得用微笑掩饰她的失望,当人们没有能力看出“住处”和“家”的区别时,就会如此反应,而且只有周到体贴的人,才能表现出两者的不同。正因为布里特-玛丽周到体贴,才会每天早晨摆好杯垫和真正意义上的咖啡杯,把床铺整理得井井有条。在她的维护下,床罩始终整齐方正,没有一丝褶皱,简直比地板还要平坦光滑,以至于肯特跟熟人开玩笑说,在他们家,如果你走进卧室时被门槛绊倒,“和摔在地板上比,更有可能在床罩上摔断腿”,布里特-玛丽讨厌他这样说话,有教养的文明人经过卧室门槛的时候,恐怕都会记得抬起脚来的吧?

和肯特每次出门度假之前,布里特-玛丽总要先在床垫上撒一层小苏打,等上足足二十分钟,然后收拾床铺,小苏打既可以清除污渍又能吸收潮气,让床垫显得更干净。在布里特-玛丽的经验里,小苏打是万能的。肯特却总是嫌她磨蹭,耽误时间,听到他这样说,布里特-玛丽会两手交叉,扣在肚子上,说:“出门之前不收拾床怎么行呢,肯特?要是我们死在外面怎么办?”

其实,正是因为怕死,布里特-玛丽才讨厌旅行。在死亡面前,连小苏打都无能为力。肯特说她是杞人忧天,可每年度假期间突然死掉的人不知有多少。要是她和肯特死在外面,房东把门撞开,结果发现床-上又脏又乱,那可怎么行?房东当然会凭这幅景象推断肯特和布里特-玛丽每天是在灰堆上过活的。

劳动就业办公室的女孩低头看了看表。

“好吧。”她说。

听女孩的语气,布里特-玛丽觉得她可能对自己的回答不满意。

“我家孩子是双胞胎,而且家里还有阳台,您知道吗,收拾阳台可麻烦了。”

女孩勉为其难地微微点头。

“您的孩子们多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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