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朋友(2/2)
乔去了酒会,她准备向那些伟大的人物鞠躬致敬。身处遥远的地方时,她就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热情崇拜这些人。然而,那天晚上,她对天才们的景仰之情受到了严重的冲击。她发现伟大的人物毕竟也不过是男人和女人。过了一些时候,她才从这种发现中恢复过来。她带着崇敬之心,害羞地偷偷片了一眼一个诗人,他的诗句使人联想到一个以”精神、火、露水”为生的太空人,可乔却看到他在满腔热情地大口吞吃着晚饭,那种热情烧红了他那智慧的脸庞,可以想象乔此时的沮丧。从这个倒塌的偶像转过去,又发现了别的东西,这迅即排除了她浪漫的幻想。那个伟大的小说家像钟摆一样有规律地在两个圆酒瓶之间摆动着,那著名的天才竟然向一个当代的斯塔尔夫人调着情,而她却怒视着另一个科琳,科琳在温和地挖苦她,她为了专心听那思想深邃的哲学家讲话,用计智胜了她。哲学家故作姿态地啜着茶,好像要睡着了;那女子喋喋不休,使谈话无法进行。而那些科学名士们此刻忘掉了软体动物和冰川时期,聊起了艺术,一边专心致志地大口猛吃牡蛎和冰淇淋。那个年轻的音乐家就像第二个奥菲士一样曾使整个城市着魔,现在他谈起了赛马。在场的英国名流们的代表碰巧是酒会中最普通的人。
酒会还未开到一半,乔的幻想完全破灭了。她在一个角落里坐下来清醒清醒。很快,巴尔先生也坐过来了,他看上去与这里的气氛格格不久。不久,几个哲学家走上酒会讲坛轻松地谈起了各自喜爱的话题,举行了一场智力锦标赛。乔压根儿不懂这种谈话,但她还是欣赏这场谈话,尽管康德和黑格尔是她不知道的神,主场与客场是莫名其妙的术语。谈话结束了,她头疼得厉害,这就是”出自她内心意识”的唯一产物。她渐渐明白过来,根据这些谈话者的观点,世界正被砸得粉碎,在用新的、比以前好得多的原则重新组合,而宗教很少能被推论成无价值的东西,智力将是唯一的上帝。乔对哲学或任何一种玄学都一无所知,但是她听着谈话,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激动,半是快乐,半是痛苦。她感到自己就像节日里放飞的小气球,被送进时间与空间里飘浮着。
她转过头来看看教授是否欣赏,发现他正表情异常严肃地看着她。她从未见过他的这种表情。他招手要她离开,可是就在那时,她被思辩哲学的自由性吸引了,就坐着没动。她想知道那些聪明的先生们消灭了所有的老信仰之后,打算依赖什么。
现在,巴尔先生又变得缺乏自信起来,他不急着发表他的意见了,并不是他的意见动摇不定,而是他太诚挚、太认真了,不能轻易表达。他的目光扫过乔和其他几个年轻人,他们都被耀眼的哲学火花吸引住了。教授拧起了眉,他极想说话。他担心某些易激动的年轻人会被这烟火引入岐途,结果发现展示会结束,只剩下燃尽的爆竹棒,或者被灼伤的手。
他尽量忍着,但是,当有人请他发表意见时,他便诚实地表达了他的愤怒。他用雄辩的事实捍卫着宗教——雄辩使他蹩脚的英语变得动听起来,他那平常的脸也变得漂亮了。他的仗打得艰难,因为那些聪明人很会辩论。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给击败了,但是他以男子汉的气派坚持自己的观点。不知怎么回事,他谈着谈着,乔感到世界又恢复了正常,持续这么长时间的古老信仰似乎比新的信仰要好,上帝并不是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永生也不是美丽的童话,而是幸运的事实。她感到自己又稳稳地站在了地上,当巴尔先生住了口,乔想拍手感谢他。巴尔说得比那些人好,可是一点也没有说服那些人。
她既没拍手,也没感谢,可是她记住了那个场面,打心眼里尊敬他。她知道他在当时当地表达看法是费了一番劲的,他的良心不允许他保持沉默,她开始明白气质是比金钱、地位、智力,或者美貌更好的财产。她感到,如同一个智者下的定义,要是高尚便是”真实、威望和善良的愿望”,那么,她的朋友弗里德里克-巴尔不仅善良,而且高尚。
这种信念日渐坚定。她看重他的评价。她妄想得到他的尊重。她希望自己能配得上做他的朋友。她的愿望非常真挚,可就在这时,她几乎失去了一切。这事起因于一顶三角帽。一个晚上,教授进屋来给乔上课,头上戴着顶纸做的士兵帽,是蒂娜放上去的,他忘了拿下来。
“显然,他下楼前没照镜子,”在她说”晚上好”时,乔笑着想道。他严肃地坐下来,压根儿没注意到他的主题和头饰之间让人发笑的对照。他打算给她读《华伦斯坦之死》。
开始她什么也没说,因为发生了好笑的事,她喜欢听他开怀大笑,所以她留待他自己发现,一会儿就把这事给忘了。
听一个德国人朗读席勒的作品是件相当吸引人的事情。朗读完毕做功课,这也是件高兴事,因为那天晚上乔心情快乐,那顶三角帽使她的眼睛欢乐地闪着光。教授不知道她怎么回事,最后忍不住了,他略带惊奇地问——“马奇小姐,你当着老师的面笑什么?你不尊重我了,这样顽皮?”“先生,你忘了把帽子拿下来,我怎么尊重你?”乔说。
心不在焉的教授严肃地抬起手在头上摸着,取下了那个小三角帽,看了它一分钟,然后快活地仰头大笑,笑声像是大提琴发出的声音。
“噢,我看到帽子了,是那个小淘气蒂娜干的,让我成了个傻瓜。好吧,没关系,你瞧,要是你今天功课学得不好,你也要戴这帽子。”可是功课停了一会儿,因为教授一眼看到帽子上有幅画。
他拆开帽子,非常厌恶地说:“我希望这种报纸别进入这座房子。它们既不适合孩子们,也不适合年轻人。报纸办得不好,我忍受不了那些干这种缺德事的人。“乔瞥了一眼报纸,看到一幅可爱的画,画上有一个疯子,一具尸体,一个恶棍和一条毒蛇,她不喜欢这个。但并非由于不喜欢,而是一种担心的冲动使她打开了报纸,因为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象那是《火山周报》。然而那不是的。她又想到即便是《火山周报》,即便上面有她的故事,没有她的署名,也就不会出卖她。她的恐慌平息了,然而她的神情,她羞红了的脸还是出卖了她。教授虽然心不在焉,但觉察到的事情比别人想象的多得多。他知道乔在写作,不止一次在报社遇到过她,可由于乔从来不说起此事,他虽然极想读她的作品,还是从不问及。现在他突然想到,她在做一件自己不好意思承认的事,这使他担忧。他不像许多别的人那样对自己说:“这不关我的事,我无权过问。”他只记得她是个贫穷的年轻姑娘,远离父母无法得到妈妈的爱、爸爸的关怀。他受一种冲动的驱使要帮助她。这种冲动来得迅速、自然,就像伸手去救助一个掉进水坑的婴儿那样。这些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过,他脸上没露一丝痕迹。报纸翻过去了,乔的针穿上了线。
到了这时,他已准备好说话了。他相当自然但是非常严肃地说——“对,你把报纸拿开是对的,依我看,好的年轻姑娘不应该看这种东西。这些东西使一些人愉快,但是我宁愿给我的孩子们玩火药,也不给他们读这种破烂东西。”“并不是所有的都坏,只是愚蠢,你知道,假如有人需要它,我看提供它就没什么伤害。许多体面人就用这种叫做轰动小说的东西正当地谋生,”乔说。她用力刮着衣裙,针过处留下一条小细线。
“有人需要威士忌,但我想你我都不会去卖它。假如那些体面人知道他们造成了什么样的伤害,他们就不会认为他们的谋生方式是正当的了。他们没有权利在小糖果里放毒药,再让小孩子们吃。不,他们应该想一想,做这种事之前先得扫除掉肮脏的东西。”巴尔先生激烈地说着,揉皱了报纸走到火边。三角帽变成了烟,从烟囱里散发出去,不再为害人间了。乔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好像那火烧到了她,因为烧过帽子后很长时间,乔的面孔还在发烧。
“我倒想把所有的报纸都这样烧掉,”教授咕哝着,带着宽慰的神情从火边走了回来。
乔想象着楼上她那一堆报纸会成为怎样的一团火。此刻,那好不容易挣来的钱沉重地压着她的良心。接着她又宽慰自己:“我的故事不像那些,只是愚蠢,根本不坏,所以我不用担心。”她拿起书本,带着好学的表情问:“我们接着学,先生?现在我会非常用心,非常认真。”“我倒希望这样。”他只说了这一句,但是言外之意比她想象的要多。他严肃而又和善地看着她,使她感到《火山周报》几个字仿佛以粗体字印在她的额头。
她一回到自己屋子,便拿出了报纸,仔细地重新阅读了她写的每一篇故事。巴尔先生有点近视,有时戴眼镜。乔曾经试着戴过它,笑着看到它能把书中的小字放大。现在,她仿佛也戴上了教授的眼镜,不过这眼镜是精神上的或道德上的,因为那些粗劣的故事中的瑕疵令人可怕地怒视着她,使她充满沮丧。
“它们是破烂货,要是我继续写下去,会变得比破烂货还要糟糕,因为我每写一个故事,都比前一个更耸人听闻。我盲目地为钱写下去,伤害了自己,也伤害了别人。我知道就是这样的,因为我没法严肃认真地读这些而不感到羞愧难当。
要是家人读到了这些,要是巴尔先生得到了这些,我该怎么呢?”仅仅想到这一点,乔的脸又发烫了。她把整整一捆报纸投进了火炉,火光熊熊差点把烟囱燃着了。
“是的,这是那种易燃的废品的最好去处。我想,我宁愿把房子烧了,也不愿别人用我的火药炸毁自己。”她一边想着一边注视着《法律之魔》突然消失,它已变成眼睛闪闪发光的一堆黑色灰烬。
三个月的工作化成了一堆灰烬和放在膝盖上的钱。这时,乔严肃起来。她坐在地上,考虑着该用这钱做些什么。
“我想,我还没有造成太大伤害,可以保留这些钱作为我花掉时间的报酬,”她说。考虑良久,她又急躁地接着说:“我真希望我没有良心,这太麻烦了。要是我做不好事时不在乎,不感到不安,那我就会过得极好。有时我不由希望爸爸妈妈对这件事不那样苛求。”哦,乔,别那样希望了,应该感谢上帝,爸爸妈妈确是那样苛求,打心眼里可怜那些没有这样的保护者的人们吧。保护者用原则将他们围住,这些原则在急躁的年轻人看来可能就像监狱的围墙,但它们被证明确实是妇人们培养良好气质的基矗乔没有再写追求轰动效应的故事,她认为钱偿付不了她所受到的那份轰动。像她那一类人常做的那样,她走了另一个极端。她学了一系列课程,研究了舍伍德夫人、埃奇沃思小姐和汉娜-摩尔,然后写出了一个故事,故事里的道德说教那样强烈,以致于把它叫做小品文或说教文更为恰当。她从一开始就心存疑虑,因为她活跃的想像力和女孩家的浪漫心理使她对这种新的写作风格感到不安,就像化装舞会时穿上个世纪的僵硬的累赘服装一样。她把这个说教式的佳作送往几个市场,结果没找到买主。她不得不同意达什伍德先生的说法,道德没有销路。
后来,她又试着写了个儿童故事。要不是她图利想多要几个臭钱,这个故事她能轻易出手的。唯一向她提供足够的钱,使她值得一试儿童文学的人是一位令人尊敬的先生。这位先生觉得他的使命就是让世人都转而信奉他的教义。但是,虽然乔喜欢为孩子们写作,她还是不能同意把所有不去特定主日学校上学的顽皮孩子都写成被熊吃了,或者被疯牛挑了,而去上学的好孩子则得到各种各样的天赐之福,从金色的姜饼,到他们离开尘世时护送的天使,天使们还口齿不清地唱着赞美诗或者布着道。因此,在这样的考验下,乔没有写出任何作品。她盖上了墨水台,一时谦恭起来,这种谦恭非常有益。她说——“我什么也不懂了,我要等懂了以后再试。同时,如果我不能写出更好的东西。我就-扫除掉肮脏的东西-,这样至少是诚实的。”这个决定证明,她从豆茎上的第二次摔落对她有些好处。
当她进行这种内心革命时,她的外在生活和平常一样忙碌,没有风波。假使她有时看着严肃或者有点悲哀,除了巴尔教授,没人觉察得到。他静静地观察她,乔根本不知道他在观察她是否接受了并获益于他的责备,然而乔经受住了考验,他满意了。虽然他们之间没有言语交流,他知道她已经停止写作了。这不光光是从她右手的食指猜测出来的,现在她的食指不再沾有墨迹了。她的晚上在楼下度过了,在报社也不再能遇上她了。她以顽强的耐力学习着。这一切使他确信,她决心全神贯注于一些有用的事,即便这些事并不都是她想做的。
他在许多方面帮助她,不愧为真正的朋友。乔感到幸福,因为她不再写那些小说了。除了德语,她还学习其他的课程,为她自己生活中的轰动故事打着基矗在这个漫长的冬天,她的心中为愉悦之情所充满。六月,她离开了柯克太太。告别之时,每个人都显得很难过,孩子们尤其没法安慰。巴尔先生的满头头发直竖着,因为当他心烦意乱时,总是把头发揉得乱七八糟。
“要回家了?噢,你很幸福,有家可回,”行前的最后一个晚上她见到他把回家这件事告诉他的时候,他这样说。他坐在屋子角落里抚弄着胡子。
她很早就得动身,所以头天晚上就和所有的人道别。轮到他时,她热情地说:“嗯,先生,别忘了,要是路过我那里,希望你来看我们,好吗?你来,我肯定不会忘记你的,我想让全家人都认识我的朋友。”“真的,你要我去吗?”他问。他带着乔从未看过的急切神情看着她。
“是的,下个月来吧,劳里那时毕业,你会把毕业典礼当作趣事来欣赏的。”“你说的那个人是你最要好的朋友?”他的语气变了。
“是的,我的男孩特迪。我为他非常自豪,也希望你见见他。”然后乔抬起头来,根本没意识到什么,只想着介绍他们两个见面时的快乐。巴尔先生脸上的某种神色使她突然想起,也许劳里不仅仅是她”最要好的朋友”。正是因为她特别希望显出没事儿的神情,她开始不自觉地脸红了。她越不想这样,脸就越红。要不是坐在她膝上的蒂娜,她真不知道事情会怎样收常幸好,那孩子动情地要拥抱她,于是她顺势将脸转过去了一会儿。她希望教授没觉察,但是他觉察了,也从瞬间的焦虑转为平常的神情。他诚挚地说——“我可能抽不出时间去参加毕业典礼,但是我祝愿那位朋友大获成功。祝你们大家幸福。上帝保佑你!”说完,他热情地和乔握了手,然后用肩膀驮起蒂娜离开了。
然而,孩子们上床后,巴尔在火炉边坐了很长时间。他面带倦容。”heiweh”,也就是思乡之情,重重地压在他的心头。他回忆起乔坐在那里,小孩子抱在膝盖上,脸上带着柔和的表情,不由双手托起了头。过了一会儿,他在屋子里踱起步来,仿佛在寻找一些他无法找到的东西。
“那不是我的,我现在不应该心存希望了。”他自言自语地叹着,那叹息几乎是呻吟。然后,像是责备自己无法遏制的渴求,他走过去亲了亲枕头上两个头发散乱的小脑袋,拿下他那很少使用的海泡石烟斗,打开了他的柏拉图。
他尽了自己的最大努力,事情处理得很有男子汉脾气。但是依我看,他不会觉得两个不受管束的小男孩,一个烟斗,甚至那神圣的柏拉图,能够如愿地代替家里的妻子和孩子。
第二天早晨,虽然天很早,他还是到车站为乔送行。幸亏有了他的送行,乔在孤独的旅途中才能沉浸在温柔的回忆中。一张亲切的面孔笑着向她道别,一束紫罗兰和她相伴。最美好的是,她幸福地想着:“嗯,冬天过去了,我一本书都没写,也没有发财。但是我交了一个很值得相处的朋友。我要努力一辈子享有他的友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