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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净出世(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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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净出世

ごじょうしゅっせ

本篇收录于一九四二年十一月十五日出版的作品集《南岛谭》之中。

却说进入寒蝉鸣败柳、大火 [1] 向西流的秋天之后,三藏虽仍不免心中惴惴,却依旧带着两个徒弟力克艰险,急急地赶路。那一日,忽然有一条大河挡住了去路。但见那河中波涛汹涌,白浪滔天,更兼河面宽阔,一望无际。来到岸边,看到旁边立着一块石碑,上刻“流沙河”三个篆字,正面又刻着四行小楷:

八百流沙界,

三千弱水深。

鹅毛飘不起,

芦花定底沉。

——《西游记》

那时,住在流沙河河底的妖怪,约有一万三千个。这些个妖怪之中,就数他最心神不宁,坐立不安。他自己说,到目前为止,一共吃过九个僧侣,所以遭了报应,那九个骷髅一直围在自己的脖子周围,可别的妖怪都没看见过。

“没看见。定是你鬼迷心窍了。”

谁要是这么一说,他就会报以狐疑的目光,随即,便面呈悲哀之色,似乎在感叹自己为什么与大家如此不同。其他的妖怪有时也会聚在一起瞎嘀咕:

“别说什么僧侣了,就连像样的人他都没吃过一个。因为谁都没见过嘛。要说吃些小鱼小虾,我们倒是见过的。”

妖怪们还给他取了个绰号,叫作“独语悟净”。因为他总觉得于心不安,遭受着悔恨的折磨,老在心里责备自己,跟反刍似的,并会自言自语地说出声来。要是从远处看,只见有一串小水泡从他嘴里冒出来,其实,就是他在低声嘀咕。什么“我是个傻瓜”啦,“我为什么会这样”啦,“我完了,我没救了”啦。有时还会说“我是个堕落天使 ”什么的。

当时,不仅仅是妖怪,所有的活物都相信自己是由什么东西转世投胎而来的。在流沙河的河底,大家都说他前世是天上灵霄殿的卷帘大将。因此,就连深感怀疑的悟净本人,最后都不得不装出深信不疑的模样来。可事实上,在所有的妖怪中,只有他一个暗地里不相信转世投胎说。即便五百年前天上的卷帘大将变成了如今的自己,难道从前的卷帘大将与如今的我就一样了吗?别的暂且不说,从前在天上的那些事,为什么我如今一点都记不起来呢?存在于我的记忆之前的卷帘大将与如今的我,又有哪点是一样的呢?是身体一样,还是灵魂一样?再说,灵魂又是个什么玩意儿呢?当他嘀嘀咕咕地冒出这些疑问时,妖怪们不由得又要笑他了:“看看,他又来了。”有的妖怪是纯粹的嘲笑,有的妖怪还面带悲悯地说:“病啊。这都是恶病闹的。”

他确实是病了。

不过,到底从什么时候,由于什么原因而得病,悟净一无所知。等他发觉时,周围就已经弥漫着如此沉重、如此令人厌烦的氛围。他什么事情都懒得做,看到、听到的事情全都令他意气消沉,无论什么事情,都会令他讨厌自己,不相信自己。他会一连好多好多天,将自己关在洞穴里,不吃不喝,仅双眼炯炯放光,沉湎于深邃的思考之中。有时他也会突然站起身来,在附近四处走动,嘴里念念有词地不知道在嘀咕些什么,过一会儿又突然坐了下来。他的这些动作、行为,全都是下意识的。甚至连“到底明白了什么,自己才能从不安中解脱出来”都不知道。只觉得之前能理所当然地加以接受的一切,现在都显得那么可疑、那么难以理解。之前以为是一个整体的东西,如今分崩离析了,而在对每一部分加以思考的过程中,其整体的含义就全然不明白了。

一条身兼医生、占星师和祈祷者的老鱼精,有一次见到悟净后便对他说:

“哎呀,好可怜啊。你这是得了因果之病了。得这种病的人,一百个人中有九十九个都只能十分悲惨地度过一生。要说,我们之中原本是没人得这种病的,可自从我们开始吃人之后,就开始有极少数人得这种病。得了这种病,就不能直截了当地接受任何事物。无论看到什么,遇上什么,都首先会想‘为什么’,而这个‘为什么’是真正的大神、顶级的大仙才知道的。一般的活物只要考虑起这样的问题,往往就活不下去了。不考虑这样的问题,才是我们这个世上所有的活物间的约定嘛。而其中最严重的是病人怀疑起‘自己’的存在来。为什么我会将我当作我呢?将别人当作我不是也没什么关系吗?我到底是什么呢?开始这么想,就是该病的晚期症状。怎么样,被我说中了吧?真是可怜啊。这病是无药可救的,也无人能医,只能自己救治自己。倘若没有什么特别的机缘,恐怕你一生一世都不会再开开心心。”

文字被发明出来这事儿,早就从人类的世界传到了他们的世界里。然而,在他们这些妖怪之间,似乎有着一种蔑视文字的习惯。他们认为,活生生的智慧,怎么可能用文字那样僵死的东西记录下来呢(要是绘画的话,有时还能画个差不离儿)?他们坚信,用文字来记录智慧,就跟空手去拽住一缕轻烟而不破坏其形状一般,简直傻透了。因此,他们排斥文字,并将理解文字看作一种生命力衰退的症状。妖怪们觉得,悟净整天愁眉苦脸的,肯定就是他看得懂文字的缘故。

虽说妖怪们不拿文字当回事儿,可并不等于他们就瞧不起思想。在那一万三千个妖怪当中,哲学家还真不少呢。只是由于他们的语汇极度贫乏,只能用非常天真朴素的语言来思考最最艰深的重大问题。他们在这流沙河的河底开出了一溜儿思考的店铺,以至于河底飘荡着一股子哲学的忧郁。有那聪明的老鱼买下了美丽的庭院,坐在明亮的窗户下,冥想着永无悔恨的幸福;也有那高贵的鱼类,坐在有着美丽条纹的绿藻荫里,弹着竖琴,赞美宇宙之音的和谐。因此,又丑、又笨、一根筋,却又毫不隐瞒自己那愚蠢的烦恼的悟净,自然就在这些充满知性的妖怪之中成了被玩弄的对象。

有个貌似聪明的妖怪,一本正经地对悟净说道:

“真理是什么?”

随后,没等悟净回答,他便在嘴角露出一丝嘲笑,大步流星地跑开了。还有一个妖怪——这是个河豚精——听说悟净病了,便特意前来探望。因为他觉得悟净的病因在于“对死亡的恐惧”。他就是为了笑话他而来的。

“生即不死。死即无我。何惧之有?”

这就是这家伙的论调。

悟净十分坦诚地接受了这一观点,认为十分正确。因为他知道自己绝不怕死,他的病因也并不在此。于是,特意前来嘲笑他的鱼精只得大失所望地回去了。

关于身体与心灵的关系,在妖怪的世界里可不像在人类世界里那样泾渭分明。心病,会直接转化为剧烈的肉体痛苦。悟净如今正忍受着如此痛苦的折磨。事实上他已经忍无可忍,终于下定了决心:

“今后,不管多么地艰难,也不管如何被人嘲笑,我也要遍访这河里所有的贤者,所有的名医,所有的占星师,要向他们诚心请教,直到自己满意为止。”

于是,他穿上粗陋的直裰就上路了。

为什么妖怪就是妖怪,而不是人呢?那是因为他们都将自己的某一特性发展到极致,毫不顾及与其他特性之间是否保持均衡,一直发展到丑陋不堪的、非人的地步。说到底,他们都是些畸形的残疾者。

有的极度贪吃,因而嘴巴和肚子长得极大;有的极度淫荡,因而相应的器官十分发达;有的极度单纯,因而除了脑袋以外,其他所有部位都退化殆尽。

他们全都固执己见,顽固地坚守着自己的秉性和世界观,不懂得与别人讨论后还能得出层次更高的结论。这是由于他们过于彰显自己的特性,不愿意遵循别人的思路。因此,在这流沙河的河底,存在着数百种世界观和形而上学,彼此绝不融合。有的怀有安稳而绝望的欢喜;有的开朗活泼得没边;还有的心有所愿而无法实现,整天唉声叹气,如同无数漂摆着的海草一般,晃晃悠悠,游移不定。

悟净首先去拜访的,是一个最最有名的幻术大家,名叫黑卵道人。他在不太深的水底用岩石层层叠叠地营造出一个洞窟,并在洞口挂了一块“斜月三星洞” [2] 的匾额。据说洞主长得鱼面人身,善使幻术,存亡自在,超越生死,能在冬天里打雷,夏天里制冰,能让飞禽在地上奔跑,走兽在天上飞翔。悟净总共侍奉了这位道人三个月。因为他觉得,幻术本身倒还在其次,善使幻术的道人应该就是真人了吧,既然是真人,就应该是悟透了宇宙大道,有着能治愈他心病的智慧。然而,现实却让悟净大失所望。因为,无论是坐在石洞深处巨鳌背上的黑卵道人也好,还是围在他身边的数十名弟子也好,开口闭口,尽是些神秘莫测的法术,以及如何运用这些法术来欺骗敌人从而获取宝物的实用方法,根本没人愿意跟悟净来探讨什么没用的思想问题。结果,悟净惨遭愚弄、嘲笑之后,被赶出了三星洞。

悟净下一个前去拜访的,是沙虹隐士 [3] 。这是个有着多年道行的虾精,腰已经弯得跟弓似的了,半个身子埋在河底的沙子里。悟净也伺候了这位老隐士三个月,在照料他日常生活的同时,也接触到了他那深奥的哲学思想。老虾精一边让悟净给他揉他的弯腰,一边满脸严肃地对他说道:

“世上的一切都是空的。世上没一件好事。如果说有的话,就是这个世道总有一天会终结的,用不着去冥思苦想什么高深的道理。瞧瞧我们身边的一切就够了。没完没了的变幻、不安、懊恼、恐怖、幻灭、斗争、倦怠,没完没了,简直就是昏昏昧昧,纷纷扰扰,不知归处,我们都只活在当下这么个瞬间,并且,我们脚下的这个现在,立刻就会消失而成为过去的。下一个瞬间,再下一个瞬间,也都这样。就如同旅人行走在沙丘斜坡上一样,每走一步,就崩塌一点。何处才是我们的安身之地呢?没有。如果我们停下脚步,则势必倒地。我们的一生,就是一刻不停地行走。幸福?那仅仅是空想的概念罢了,绝不是什么现实的状态。仅仅是空有其名的希望而已啊。”

看到悟净面呈不安之色,老隐士又安慰他说道:

“不过呢,年轻人,你也不用害怕。被波浪卷走的人会淹死,而乘在波浪之上的人是能够超越它的。要超越这种有为转变 [4] 到达不坏不动的境地,也不是做不到。古代的真人,不是都能超越是非,超越善恶,物我两忘,从而到达不死不生的境界吗?但是,如果像自古流传的那样,将这种境地设想为极乐世界,那可就大错特错了。那里既没有痛苦,也没有普通生灵所拥有的快乐。无色,无味。平平淡淡,如蜡,如沙。”

听到这里,悟净忍不住小心翼翼地插了句嘴,说:“我想听的不是个人的幸福,或如何确立不动之心。而是想知道我自己,以及整个世界的终极意义到底是什么。”老隐士眨巴了一下积满眼屎的眼睛,回答道:

“自己?世界?难道你认为在自己之外,还存在什么客观世界吗?让我来告诉你吧,所谓世界,就是自己投影在时间与空间上的幻象啊。自己要是死了,世界也就完蛋了。那种认为自己死后世界依然存在的想法,是俗不可耐、荒谬至极的谬见。即便世界消失了,这个不明所以、不可思议的自己,也会继续存在下去的。”

在悟净伺候到九十天的那个早上,这位老隐士在经历了好几天的腹痛和拉稀之后,终于一命呜呼了——怀着以死亡的方式来消灭这个让自己腹痛、拉稀的客观世界的喜悦……

悟净十分恭敬地办完了丧事,流着眼泪,又踏上了新的旅程。

有传闻说,坐忘先生经常会以坐禅的姿态睡觉,并且一睡就是五十天。据说他还相信梦中的世界才是真实的,偶尔醒来的时刻,反倒觉得是在梦中。悟净路远迢迢地找到这位先生的时候,他果然正在睡觉。

那地方在流沙河最深的谷底,上面的阳光几乎是照不到那里的,虽说悟净在眼睛适应这种黑暗环境之前,很难看清楚什么东西,可一个结跏趺坐在坐台上的老和尚形象,还是隐隐约约地浮现在他的眼前。没奈何,在这个连外面的声音都听不到、连鱼儿都很少光顾的地方,悟净只得在坐忘先生的面前坐下来,闭上眼睛。他只觉得一片寂静,似乎是与世隔绝了。

到了悟净来到这里的第四天,坐忘先生睁开了眼睛。悟净慌忙站起身来礼拜。然而,坐忘先生对于眼前之人仅仅是似看非看地眨巴了三四次眼睛。两人一时无言,对坐了一会儿之后,悟净战战兢兢地开口问道:

“先生,恕我冒昧,在下有一事请教。所谓的‘我’,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呢?”

“咄!秦时造字 轹钻 [5] !”

随着这一声大喝,悟净的脑袋上猛地挨了一棒。

悟净晃了两晃,重新坐好,过了一会儿,他小心提防着,又问了一遍刚才的那个问题。这次没有棍棒打来了。坐忘先生脸部和身体全都一动不动,只是张开厚厚的嘴唇,如同做梦一般地说道:

“老不吃饭觉得饿,到了冬天觉得冷。你,就是这么个玩意儿。”

说完,闭上厚厚的嘴唇,盯着悟净看了一会儿,随后便闭上了眼睛。就这么着,他的眼睛一连五十天没有睁开。悟净十分耐心地等候着。到了第五十一天,坐忘先生再次睁开眼睛,看到了面前坐着的悟净,问道:

“你还在这儿?”

悟净十分恭敬地回答说自己又等了五十天。

“五十天?”

坐忘先生用他那惯常的做梦一般的眼睛望着悟净,一声不吭地就这么看。过了一会儿,他张开厚厚的嘴唇说道:

“衡量时间长短的尺度,仅仅是有所感受者的实际感受罢了。连这点都不懂的家伙,就是十足的蠢蛋。听说人类世界里出现了衡量时间长度的器械,恐怕只会给将来带来巨大的误解吧。大椿之寿,朝菌之夭,又有什么长短之分呢?所谓时间,只是我们头脑中的一个装置而已啊。”

说完这话,坐忘先生又闭上了眼睛。悟净知道,不过上五十天,他是不会睁开眼睛的。于是他便恭恭敬敬地对坐忘先生鞠了个躬,走了。

“怀有恐惧之心吧,凡夫俗子们!然后,相信神灵吧!”

一个青年站在流沙河最最热闹的四岔路口,高声叫道。

“要知道,我们那短暂的生涯,是处在其前与其后都浩渺无边的‘大永劫’之中的。要知道,我们所居住的狭窄空间,其实是处在我们对其一无所知,它也对我们一无所知的,广袤无垠之中的。有谁,能不为自己的渺小而感到战栗呢?说穿了,我们都是被铁链拴住了的死囚犯。每一个瞬间,都有那么几个在我们面前被处决。我们毫无希望,仅仅是等着挨刀而已。时不我待啊。难道只有靠自我欺骗和酩酊大醉来度过这段短暂的时光吗?被诅咒的胆小鬼们!难道你们还想在这段短暂的时光内,凭借着可悲的理性而自恋不已吗?你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徒!你们这点贫瘠的理性与意志,是连打个喷嚏都左右不了的。难道不是吗?”

这个肤色白皙的青年满脸通红、嗓音沙哑地呼喊着。真没看出他那稍稍女性化的高雅气质中,竟然还潜藏着如此这般的壮怀激烈。悟净大为震惊,对着他那对美丽而又激越的眼眸看出了神。悟净觉得,这个青年的话语,像一支支神圣的利箭,射入了自己的灵魂深处。

“我们所能做的,仅仅是敬爱神灵,厌恶自己而已。有些人自以为是什么独立的本体而沾沾自喜,洋洋得意。简直是可笑至极!说到底,我们还得以整体的意志为自己的意志,为了整体,仅仅是为了整体而活下去。只有与神合二为一,才能成就灵魂。”

这确实是发自灵魂深处的神圣而睿智的声音,对此,悟净是毫无疑虑的。但是,他也深切地感受到,自己如今如饥似渴地追求的,并不是这种神圣的声音。这种金玉良言确实如同一剂良药,然而,将治疗疖子的药推荐给疟疾病人,又有什么用呢?

就在那四岔路口不远处的路边,悟净发现了一个丑陋不堪的乞丐。这是个形容可怕的佝偻者,五脏六腑被高高躬起的脊椎骨吊了起来,头顶落得比肩膀还低,下巴藏到了肚脐眼下面。从肩头到后背还长满了又红又肿的疖子,已经开始溃烂。见此情形,悟净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不料悟净的叹息被这个蹲着的乞丐听到了。他的脖子转动不灵,故而仅将一对浑浊的红肿的眼睛朝上翻了翻,露出仅剩的一颗长门牙,咧嘴一笑。然后,他甩动吊着的两条胳膊,踉踉跄跄地走到悟净的脚边,朝上望着他说道:

“恕我冒昧。你似乎觉得我很可怜,是吗?可我觉得,让人觉得可怜的,反倒是你啊。你以为我变成如此模样,心里一定在怨恨造物主,是吧?干吗要怨恨呢?正相反,一想到将我塑造成如此珍稀的模样,我觉得反倒要感谢造物主才是啊。今后,我还会变成什么有趣的模样呢?我的内心正充满期待呢。我的左臂要是变成一只鸡,就让它去司晨好了。我的右臂要是变成一张弹弓,那就用它来打个斑鸠下来烤着吃。我的屁股要是变成车轮,我的灵魂要是变成马,那就是一辆上好的马车了,得珍惜使用啊。怎么着,你吃惊了?我的名字叫作子舆,还有三个莫逆之交,他们是子祀、子犁和子来。我们都是女偊氏的弟子,早已超越了形体局限,进入不生不死之境地。水淹不死,火烧不死,睡着时不做梦,醒来后无忧无虑。前一阵子我们四人还在一起谈笑风生呢。我们是以‘无’为头,以‘生’为背,以‘死’为屁股的。啊哈哈哈……”

虽说他的笑声很难听,可悟净还是觉得,或许这个乞丐才是真正的真人。他所说的话如果都发自内心的话,那可真是了不起。然而,这家伙的用语和态度之中,让人感到某种夸耀的意味儿,让人不得不怀疑,他是否在强忍着痛苦而故作惊人之壮语。再说,这家伙如此丑陋的模样和脓血的臭味,也让悟净极为反感。因此,尽管悟净内心已大受触动,可到底也没能下定决心来伺候这么个乞丐。不过他注意到了乞丐刚才提到的那个女偊,于是就跟他打听了一下。

“哈,你问我师父吗?我师父在从这儿往北两千八百里,流沙河与赤水、墨水汇合的地方结庐而居。倘若你真的求道心切,意志坚强,自然会得到教诲的。你就好好修道吧,也替我问声好哦。”

这个佝偻乞丐,晃动高耸的肩膀,大模大样地说道。

悟净踏上了往北而去的旅程,直奔流沙河与赤水、墨水的交汇处。

夜晚,他就在芦苇丛中打个盹,清晨起来,他在无边无涯的水底沙滩上继续往北走。他每天都这么走着。看到鱼儿们翻动银鳞,欢快地游动着,他也会感到落寞,心想:为什么只有我一人这么闷闷不乐呢?一路之上,途经有名的道人、修炼者的居所,他都会一个不落地登门拜访。

悟净前去拜访了以贪吃和强悍而闻名的虬髯鲇子。这位肤色黝黑、体格强健的鲇鱼精捋着长须训诫道:

“一味地去忧虑遥远的将来,则眼前必有忧患。所谓达人,是不去登高望远的。譬如说这条鱼吧。”说着,他一把抓住一条在他眼前游过的鲤鱼,立刻送进嘴里大嚼了起来,“这条鱼,嗯,就说这条鱼吧,为什么会从我的眼前游过并成了我的点心呢?这里面是有着必然之因缘的。深究如此因缘,自然完全符合哲仙 [6] 的行事风格。然而,在抓到这条鲤鱼之前就一味地沉湎于如此思考,就只会眼睁睁地看着猎物溜走。所以说,应该首先抓住这条鲤鱼,并将其当作点心吃掉,然后再去考虑那样的问题,也还为时不晚,是不是?我看你,就是那种老纠缠着鲤鱼为什么是鲤鱼,鲤鱼跟鲫鱼有什么不同等愚不可及的形而上学的问题,而老让鲤鱼白白溜走的家伙。你那忧郁的眼神,已经清楚明白地告诉了我这一点。怎么样?被我说中了吧?”

悟净垂下了脑袋,觉得这鲇鱼精说得确实没错。

这时,虬髯鲇子已经吃光了鲤鱼,开始将贪婪的目光投射到悟净低垂着的脖子上。突然,他的眼中露出凶光,喉咙里“咕嘟”作响。悟净正好在这当儿抬起头来,看到鲇鱼精的这副馋相后立刻感到危险并迅速后退。好险!鲇鱼精如同刀子一般锋利的爪子紧贴着悟净的喉咙扫了过去。一击不中之后,这妖怪恼羞成怒,和身扑了上来,一张贪婪无比的大脸迫在眼前。悟净奋力蹬水,搅起一片烟雾般的泥沙,在此掩护下,他仓皇逃出了洞口。悟净浑身战栗,心有余悸地寻思道:今天总算是以切身经历,从那凶猛的妖怪身上学到了“当下主义”之精髓了。

悟净出席了著名的无肠公子 [7] 的讲筵。这位圣僧可是主张“爱邻人”的。可谁知他宣讲到一半的时候,突然觉得肚子饿了,就将自己的两三个儿子(他们原本就是蟹精,一次能产下无数卵子)“咔嚓咔嚓”地吃掉。看得悟净震惊不已。

一个宣扬慈悲为怀、忍辱负重的圣人,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自己的儿子捉来吃了!不仅如此,吃完之后,他竟像是忘了这事儿似的,又开始宣扬起他的“慈悲”来。

不,不是忘了。毫无疑问,他刚才的“充饥行为”,原本就是在下意识的状态下完成的。或许这正是我需要学习的地方啊!——悟净自己给蟹精编出了一个奇特的解释。

在我的生活中,也有这种出于本能的“没我的”的瞬间吗?——悟净觉得获得了一条珍贵的教诲。他跪下身来,拜了一拜。

不,凡事都要通过一个个的概念来加以解释,否则就于心不安,这正是我的缺点啊。——他又重新反思了一下。

对了,教诲应该原汁原味地接受,而不该将其封存起来。对,就是这么回事儿。——悟净又跪拜了一次,这才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蒲衣子的居所,是一个与众不同的道场。虽说只有四五个弟子,可他们亦步亦趋地学着老师的样儿,探索着自然的秘钥 [8] 。然而,与其说他们是探索者,倒不如说他们是陶醉者更符合实际情况。因为他们所做的事情,仅仅是观察大自然,并深深地融化在美妙的和谐之中罢了。

“首先是感受。要磨炼出最最美妙、最最敏锐的感觉。离开了对于自然美的直接感受,就仅仅是灰色的梦而已。”一名弟子说道,“深深地潜下心来观察一下大自然吧。蓝天、白云、微风,飘雪、淡蓝色的冰、摇曳着的红藻、夜里在水中闪闪发光的硅藻类、鹦鹉螺的螺旋、紫水晶的结晶、红色的石榴石、碧绿的萤石。如此美丽,如此令人心醉,不是全都在诉说着大自然的秘密吗?”

他所说的话,简直就是诗人的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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