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记(1/2)
山月记
さんげつき
本篇取材于唐传奇作品《人虎传》,于一九四一年创作该文,发表在一九四二年二月号的《文学界》上,战后,该文被选入日本高中国语教科书。
李征,陇西人氏,学问渊博且文才出众,天宝末年,以弱冠之年而名登虎榜 [1] ,随即补江南尉。他天性狷介,自恃甚高,不屑厕身于稗官贱吏之流,故不久之后就辞官而去,回到了故乡虢略,闭门绝交,孜孜矻矻,潜心诗作。
他以为,与其屈居于一区区小吏,长年在恶俗不堪的大官面前卑躬屈膝,还不如以诗名流芳百世。然而,要想以诗成名,又谈何容易?不等扬名于世,他的日常生活却已窘迫不堪了。渐渐地他便焦躁不安起来,并从那时起,他的容貌变得消瘦峭刻 [2] ,肉落骨突,空余两道炯炯目光。往日名登虎榜、进士及第时那种少年得志的俊朗风姿,早已荡然无存了。
数年之后,他终于不堪贫困,为妻儿衣食计,不得不再次东下 [3] ,做了个地方小官。他这么做,一半也是对自己的诗人志向感到绝望了。时过境迁,曾经的同僚如今已身居高位,而他却不得不屈膝受命于从前为自己所不齿的那一班蠢物。因此也不难想象,身为昔年之俊才的李征,自尊心遭受了多大的创伤。他终日郁郁寡欢,原本就狂悖不羁的秉性也愈发地难以自抑。一年后,他因公出差,夜宿汝水河畔时,终于发了疯。
那天夜半时分,他脸色陡变,从床上无端跃起后,口中莫名其妙地狂呼着夺门而出,突入漆黑的夜幕,一去不返。人们寻遍了周边山野,却未发现一点踪迹。自此之后,就再也无人得知李征的音讯了。
第二年,监察御史——祖籍陈郡的袁傪奉敕命出使岭南,途中夜宿于商於之地。次日凌晨,天色未明,他就急于赶路。这时,驿站小吏劝诫他说,前面的路上常有食人猛虎出没,行人只有在大白天里才能通过。目下天色尚早,还是过会儿上路为好。然而袁傪仗着自己随从多,声势壮,没理会小吏的一番好意,依旧上路了。
他们借着晓月微光,走过一片林中草地时,草丛中果然跃出了一只猛虎。奇怪的是,眼看那老虎就要扑向袁傪,却又猛一转身,隐没在先前的草丛里。随即,草丛中传出人声,细听之下竟像是在喃喃自语:
“好险,好险。”
这声音,袁傪听着耳熟。尽管他惊魂未定,却立刻就想到是谁了,他不觉大叫道:
“哎呀,听此声音,莫非是我的故友李征兄?”
原来袁傪与李征同年进士及第,李征的朋友极少,而袁傪就是他最好的朋友。这恐怕也是袁傪性情温和,不与倨傲偏激的李征冲撞的缘故吧。
一时间,草丛中没有回应,只断断续续地传出轻微的啜泣之声。片刻之后,才有一个声音低低地答道:
“在下,正是陇西李征。”
袁傪忘了恐惧,下马走近草丛,与李征亲切地叙起了阔别之情,并问他:
“你为何不出来相见呢?”
李征的声音回答道:
“我如今身为异类,又怎能恬不知耻,在故人面前出乖露丑呢?何况倘若我现身出来,你定会心生恐惧与厌恶。然而,今朝得与故人不期而遇,我倍感亲切,以至于忘了羞愧之念。不知你能否不嫌弃我的丑恶外貌,与你的故友李征交谈片刻?”
尽管事后想来颇觉不可思议,可在当时,袁傪却十分坦然地接受了这个超自然的离奇现象,丝毫不以为怪。他命令手下人停止前进,自己则站在草丛旁,与这个看不见的声音交谈起来:京里的传闻、旧友的消息、袁傪如今的身份地位以及李征的道贺……
两人用年轻好友间的那种坦诚相见、毫无隔阂的口吻谈过这些之后,袁傪便问起李征变成这副模样的原委来,于是,草丛中的声音便如此这般地讲述起来:
“约一年前,我奉公出差,夜宿汝水之滨。半夜醒来时,只听得屋外有人呼唤我的名字。我应声出门,见并无人影,可那声音却在沉沉夜色中不住地呼唤,我不由自主循声而去,不顾一切地奔跑着,不觉循路跑入了山林,也不知从何时起,竟然左右手着地奔跑起来了。又觉得自己浑身是劲,山岩巨石,轻轻一跃便能跳过。等我回过神来,却见自己的手指和肘部等处都长出了毛。此时天色已明,我跑到山溪边往水中一照,见自己已然变成了一只老虎。起初我还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随即又觉得自己身在梦中。因为我以前也曾做过那种知道自己身在梦中的梦。当明白这绝非梦境之时,我便惊恐万分,茫然不知所措。怎么会有这等事?我不明白。事实上我们原本就是一无所知的,不知情由地逆来顺受着,浑浑噩噩地度过一生,这便是生灵之宿命。
01
“我立刻就想到了死。恰好这时,一只兔子在我眼前跑过。我一看到它,体内的人性就踪迹皆无了。等到人性再次恢复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嘴上已沾满了兔血,身边撒落着兔毛。这就是我变成老虎后的首次经历。自此至今,我的所作所为,实在是难以启齿。只是一天之中,必定有数小时恢复人性。在此时间内,我与往日一样,能够说人话,思考复杂的问题,甚至还能背诵经书章句。以这样的‘人心’来看自己作为老虎的暴虐行径,回顾自己的命运之际,便是最觉可悲、恐惧与愤慨之时。然而,随着光阴的流逝,就连这恢复人性的时间也越来越短了。过去,我会为自己变成老虎而惊诧不已,最近却发现,自己竟在为曾经是一个人而纳闷了。真叫人不寒而栗。也许再过些时日,我心中的人性就会被兽性所淹没,如同旧宫基石,渐渐地为泥沙所淹没一般。如此,我将彻底忘却过去的一切,作为一只老虎狂奔呼啸,即便像今天这样遇见你也会认不出故人旧友,将你撕裂吞噬也毫不后悔了吧。由此看来,恐怕无论是野兽还是人类,原本都是别种物体,最初还记得自己是什么,尔后便渐渐忘却,认定自己从来就是如此模样了。唉,这些都无关紧要。待到心中的人性消失殆尽,或许反倒能让我心安理得吧。可尽管这样,我心中的人性,依然为此而感到无比地惶恐。唉,对于终将忘记曾经是人,我是多么地惶恐、悲切和沉痛啊。如此心情,是无人能懂的。无人能懂。若非有着与我相同的遭遇,是绝不会懂的。哦,对了,在尚未彻底丧失人性之前,我有一事相求。”
袁傪一行,全都凝神屏息地,倾听着草丛中传出的、不可思议的说话声。那声音继续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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