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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步男(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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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男子正坐在收银台旁边的座位上,面前酒杯里的加冰威士忌已经喝完了,剩下的冰块也渐渐化开,杯底积了一层薄薄的水。

“小竹田先生!”我大声喊道。

他好像吃了一惊。

“啊,血沼先生,出租车开走了吗?”

“不是。是我忘记了东西,所以回来了。”我在他旁边坐下,“实际上,是我忘记听你说完剩下的话了。如果就这么回去,心里头实在不舒服,尤其在我已经知道自己丢失了一部分有关过去记忆的情况下。”

“丢失了记忆?”那男子脸上露出怀疑的神情,“你应该没有丢失记忆吧。”

“你不是告诉过我,你是我的好友吗?可我却完全没有那样的记忆,这不就是我的记忆丢失了吗?”

“啊,恐怕不是吧……一定要说丢失记忆的话,恐怕也应该说是我的记忆丢失了。因为,血沼先生,你和我确实不是好友,只不过在我的头脑当中存有这样的记忆,以为你是我的好友罢了。”

“你的意思是说,”这名男子说的话越来越莫名其妙了,看来我留下来是个错误,还是应该直接回家才对,“你自己的记忆出错了?被植入了虚假的记忆?”

“我的记忆是真的,只不过,关于两个人是好友的部分并不是事实。”

“你这话很矛盾啊……”

“我知道我的话不是很容易理解。这样说吧:首先,很明显,你并不知道关于我的事情,所以你和我并没有进入过同一所大学。”小竹田的目光并没有落在我身上,而是落在了酒馆墙壁上某个遥远的地方;“其次,对于我来说,我本来期望着你能了解一些关于我的事情,这样说不定就有可能帮助我找到过去的某些未知的片断——但是,现在的结果却是让你完全陷入了谜团之中。”

“明白了——啊,不是,是完全不明白。总而言之,出问题的不是我,而是小竹田先生你?”

“确实如此,”他点了点头,“而且出的问题极其怪异,简直就不可想象。”

“那么有什么我能做的吗?——既然我对于你而言,是你的一个好友。”

那男子微微抬起头,然后振奋起精神说:“我……很孤独。”

“说不定我可以帮忙。是精神上的问题吗?”

“是的。”

“那,你去接受治疗了吗?”我确信自己抓住解决问题的关键了。

“治疗……是不可能的。”

“你怎么知道?去看过医生了?”

“我就是医生。”男子突兀地说,然后看着我笑了笑,“不,当然不是。不过说是医生也不算错吧。呀,总之我实际上并不是医生。”

“那么就请和我说说看吧。”我轻吁了一口气说,“不过,最好能按着顺序说,这样我可能更容易理解一点。”

“血沼先生,你没有听我说话的义务啊。”他微笑着说,“勉强自己陪着我的话,你自己也会不愉快的。”

“我确实没有听你说话的义务。但是,”我指着小竹田说,“我想你有同我说话的义务。”

他好像吃了一惊。“这又是怎么说的?”

“你本来可以不和我说话,但你还是说了,而且说的都是些很难理解的东西。就拿你来说,如果听到某些事情完全不合逻辑,但又有确凿的证据表明这些事情都是真实的——更重要的是,话说到一半的时候还停下不说了,那么你会有什么样的感觉?”

“如果那样的话,”他想了想,慢慢地回答说,“我大概会觉得很难受,应该会觉得总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吧。”

“说不定整个晚上都会睡不着觉吧。”

“唔……不过,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渐渐地也就会忘记了吧。”

“你也许会忘记,可我是个有点儿神经质的人,现在遇上了这种事情,说不定此后一生都会在不安中度过。”我感觉现在自己已经掌握了谈话的主动权,于是进一步用命令的口气说,“不管怎么说,小竹田先生,如果不是因为你,我这一生恐怕都不会听到这些奇怪的事情。所以,请你承担起你应该承担的责任。”

“……就算是我的责任,可我到底该怎么做才好呢?”

“很简单,你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就可以了。”

“即使我说的都是事实,你还是会觉得难以理解的。”

“能否理解,最终要由我自己来判断。你还是先说说看吧。”

“但是……”

“再磨蹭下去这里就要关门了。快说吧。”

于是,男子开始了讲述。

我——小竹田丈夫,和你——血沼壮士,我们两人在同一年里考入了同一所大学的同一个专业,恰好我们两个又是同乡,所以很快就成了要好的朋友。在大学里,我们两个都没什么特别出众的地方。学业上我们都不是顶尖的学生,体育上也没有什么出色的表现,四年里我们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来了。到毕业的时候,我们两个人都不想马上参加工作,于是又结伴去考研究生——现在回想起来,大学四年里,只有准备研究生入学考试的那段时间是在认真学习吧。不过考上研究生之后,我们又变回了老样子,加上两个人都分在同一间实验室,于是每天就在校园里漫无目的地到处闲逛。

有一天,实验室里分来了几个大学四年级的学生。通常来说,每年四五月份的时候都会有这种分配。但那些分配来的学生往往都要等到研究生入学考试结束、暑假休完之后才会真正来到实验室里学习,所以那时候我们都没有注意到新分配来的这些学生里还有一个女生。实际上,我们是在收到新生欢迎会的邀请函,看见上面竟然有一个女性的名字的时候,才注意到那个女生——菟原手儿奈。

那时候,我已经有过几次恋爱的经历,不过次数并不太多,而且每一次持续的时间都不太长,往往也就是在几个月之内就结束了。其实说是结束,却也不是那种很明确的分手,只是见面的次数不知不觉间越来越少,慢慢到最后面都不见了,也就相当于分手了——换句话说,恋爱关系是自然而然地消失了。一些恋爱经验丰富的朋友经常会说,我这个样子其实根本就是还没有开始真正的恋爱。我被他们说得多了,自己也觉得有些失败,所以暗暗下决心要尝试一次真正的恋爱看看。恰好在这时候,手儿奈出现了。

下定了决心的我,在新生欢迎会上坐到了手儿奈旁边。为什么会做出那样的举动,至今我都不太明白,也许是一时出现的灵感吧。而当我察觉到你一直在自己的座位上注视着手儿奈的时候,我也突然明白自己必须要赶快行动,否则,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你捷足先登了。至于为什么我会注意到你的行为,这恐怕也是某种突然闪现的直觉吧。

“嗯……菟原小姐,”我的声音听上去比平时高了一度,“那个……你的名字,是不是有变音,该怎么读呢?”

该怎么读,我当然是知道的。之所以这么问,其实只是为了寻找一个说话的机会。

“呃?”突然被人搭讪,手儿奈稍稍吃了一惊,“啊,我的名字应该念作‘taikaona’。”

“有什么含义吗?”

“是古书里的名字,大概是传说什么的 (2) 。不过,这个名字的含义大概也正被彻底改变着呢。”

我不明白手儿奈的回答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含义正被彻底改变着”?是古书的内容被改写了吗?我考虑着手儿奈话中的意思,交谈自然就在中途停了下来,我们两个之间出现了冷场。

我犹豫了一下,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始寻找一个新的话题。

“菟原这个姓,好像也是很难写的吧。”

“是啊,经常有人这么说呢。‘菟’是一种草的意思。我父亲的老家在乡下,那里好像全都是叫菟原的人。”

“哦?你父亲的老家在哪里?”

手儿奈皱着眉头回想着:“对不起,我很久没碰地理书了。”

“很久没碰地理书?可是,父亲的老家总该记得吧?”

“嗯,有点儿奇怪吗?我以前还是记得的,但时间长了,慢慢地就懒得一个一个重新记起来了。”

“啊,这并不奇怪啊。”我还是不太明白手儿奈的意思,于是又鼓起勇气换了一个话题,“菟原小姐有什么爱好吗?”

“石头的气味。”

“呃?!”

“石头的气味就是我的爱好啊。”

“石头……是什么特别的矿石吗?”

“唔唔,就是路边普通的石头。”

“可是,普通的石头什么气味都没有啊。”

“啊,是那样的吗?我还没注意到呢。这么说,石头的气味已经没有了呢。”手儿奈的眼睛恶作剧似的闪耀着绿色的光芒。

啊,她是在取笑我吗?是取笑我太认真了?还是取笑我这个人没什么幽默感?我是不是应该开一个美国式的玩笑让她看看呢?算了吧,如果一直都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那到晚会结束都没个完。我还是直接问一些比较关键的问题试试看吧。

“菟原小姐,你现在……那个……有男朋友了吗?”

“为什么会问这种问题呢?”手儿奈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完了,她讨厌被人问到这种问题吗?现在我该怎么回答才好呢?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刚好想知道一下罢了。”我想不出什么好的借口,只得这么说。

“我有没有男朋友的事情,你只是‘刚好’想知道一下吗?”

“啊,不是,是那个……是因为我比较关心菟原小姐的事情啊。”

手儿奈微微侧着头,注视着我说:“小竹田先生是喜欢我吗?”

手儿奈说出那句话的瞬间,我忽然觉得四周变得一片静寂,整个会场上似乎只剩下我和手儿奈两个人。

“要说喜欢嘛……”

“或者是讨厌?”

“不,是喜……喜欢。”啊,我这个家伙,居然说出来了。在这样的场合、这样的状况下。

“我对你的感觉很普通。”在周围的喧闹嘈杂中,手儿奈淡淡地说,“不过,因为刚刚认识,所以也没有什么讨厌的感觉。”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会场里的人们突然都大笑了起来。我瞥见你也一起大笑着,心忽然放了下来。

“这么说,如果你还没有讨厌我的话,明天一起去看电影好吗?电影的名字叫《疯狂山脉》,明天是小范围的预演,我刚好有两张票。”我知道有几个低年级的朋友有票,今天晚上去抢他们两张就是了。

“啊,那部电影非常有意思啊。”

“呃?你已经看过了吗?不对吧,明天才是第一场预演啊,你是哪里看的呢?”

“是在露天电影院看的。”

“呃?没道理吧,你是不是和别的电影弄混了?”

手儿奈忽然高声笑了起来。

“生气了吗?”我不安起来。期待许久的机会就这样彻底断送了?“不是真的生气了吧?”

“没有没有。”手儿奈的眼睛又开始闪烁起绿色的光芒,“是啊,还没开始预演的电影我居然早就在露天电影院看过了,当然是很奇怪的事情啰。”然后她又大笑了起来,等到笑完之后,才对我微笑着说,“那明天我们在哪里见面呢?”

就这样,我和手儿奈开始交往了。从那时候开始,我们每个星期少则约会一次,多则五六次,所有认识我们的人,也包括我自己,都认为我们确实是一对亲密的恋人了。

手儿奈虽然不是那种闭月羞花的美女,却有一张孩子般可爱的脸庞,对于男性来说,似乎有一种天然的亲和力。她的身材虽然并不如何出众,但这种像孩子一样略显丰满的体态也能让男人的心里有一种痒痒的感觉。和这样的手儿奈一起漫步在校园里,我总会有一种情不自禁的自豪感。

“这朵花的香味,从音乐的音阶上来说,就是尖锐的‘’。”手儿奈常常会这么说。

“尖锐的‘’?什么意思?闻这朵花的香味的时候可以听到声音?”

“唔唔,不是那样的意思。这个香味和尖锐的‘’是一回事。小竹田不这么认为吗?”

“呃?可是,声音是声音,气味是气味。你的话很奇怪呀。”我看见手儿奈认真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

“讨厌啦,把人家当成傻瓜一样。”手儿奈越来越可爱了,“前几天也是这样的。找到好吃的巧克力糕点店,告诉你那个味道的时候,你也是这么大笑的。”

“可是,那是因为你说糕点的味道是绿色的啊……”

“不是绿色,是红里带一点紫的颜色啦。”

“反正我觉得那糕点的颜色很奇怪。”

“颜色还是普通糕点的颜色,就是巧克力、冰激凌和水果混合起来的颜色呀。只不过味道是红里带一点紫的。”

我笑了起来。

——然而,今天再回想起来,手儿奈应该是真的听到了香气、看到了味道。她有着一颗自由的心,对于什么是声音,什么是颜色,并没有常人那种刻板的观念。我越来越觉得,在手儿奈的身上散发着一种奇妙的、难以言喻的魅力。

“手儿奈,我以前和你说过的,你应该去结识一些朋友。”我温柔地笑着说,“怎么样,找到人选了吗?”

“唔,找到了。我本来并不是特别想要找朋友的,不过你既然说了,我就开始注意了。有一次我在上课的时候看到有人拿着同样的讲义,于是就和她交上朋友了。”

“哦,是怎么交上朋友的呢?”

“很普通啦。下课以后,我走到她的座位前面说:‘我叫菟原手儿奈,我想和你交朋友。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我再一次大笑起来,抱住手儿奈。即使是今天,我再一次回想起那个时候,依然觉得那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刻。

“我至死也不离开你。”

“真的?”

“嗯,真的。”

“直到死?”

“嗯。”

“直到谁死?”

“嗯?”

“直到我死的时候?还是直到小竹田君死的时候?”

“都一样。你如果死了,我也就死了。”

“可是,就算小竹田君真的死了,我也不会死的。”

手儿奈的话让我感到微微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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