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2)
“安静。”柜台里的一个卫士喝道。顿时,我们像一群小女生一样安静下来。
轮到奥芙格伦和我了。一个卫士接过我们给他的代价券,把上面的号码输入专用电脑,扣去用额,另一个则把我们要买的蛋和牛奶递给我们。把东西放进篮子后,我们走了出去,从那个大肚子女人和她的同伴身旁经过。她的同伴看起来跟我们一样瘦弱、憔悴。那位孕妇的大肚子简直就像一只硕大的水果。奇大无比,我儿时爱用这个字眼。她把手放在肚子上,像是为了保护它,又像是要从那儿汲取温暖和力量。
当我走过时,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认出了她。她也在感化中心呆过,深得丽迪亚嬷嬷的欢心。可我从未喜欢过她。那时她的名字叫珍妮。
珍妮看着我,接着,嘴角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她把目光扫过我红裙下扁平的肚子,双翼头巾遮住了她的脸。我只能看到她露出来的一部分前额和粉红色的鼻尖。
接着我们进了起名“众生”的肉店。招牌是用两根链子吊起来的一块猪排形状的木头。这里人不多,不用排队。肉很贵,就连大主教们也不能天天吃上。但奥芙格伦还是买了牛排,这已是这个星期的第二次了。我要把这件事告诉马大们:她们最爱听这类消息。对别人家怎么过兴致盎然。此类鸡毛蒜皮的谈资让她们有机会得意或是不满。
我买了鸡,这些宰好的鸡用纸包着,外面用线捆扎。现在塑料包装已难得见到。我还记得从前去超市买东西带回来的数不清的白色塑料包装袋;因为舍不得扔掉便全塞在洗涤槽下面的橱柜里。有时多得只要一开橱柜的门,它们便“扑”地一声掉到地上。对此,卢克常大发牢骚,隔一段时间他会把袋子统统扔掉。
女儿会把袋子套到头上去的,卢克总是说。你知道,孩子们总喜欢那么玩。不会的,我总是反驳。她已经长大了(要么就说她聪明过人,或是幸运过人),不会这么干的。但随即我内心会感到一丝恐惧的寒意,会为自己的粗心感到内疚。确实,我对许多事情太想当然了;我过去总相信命运。我会把袋子收在高一点的橱柜里,我说。别留着,他会说,这些东西毫无用处。可以当垃圾袋,我会说。他又会说……
不行,此时此地,众目睽睽,不能这样胡思乱想。我转过身,看到自己映在厚玻璃窗上的影子。我们已经走了出来,来到大街上了。
远处有一群人朝我们走来。看起来像是从日本来的游客,也许是一个贸易代表团,来此地观看名胜古迹或出来见识地方风情。他们个个身材矮小,但着装整齐;男男女女都拿着相机,面带微笑。他们环顾四周,两眼发亮,像知更鸟一样歪着头,那副兴高采烈的样子肆无忌惮。我忍不住盯着他们看。我很久没看到女人穿那么短的裙子了。长度刚过膝盖,只穿着薄薄丝袜的两条小腿公然裸露在外。高跟鞋细细的带子襻在脚上,看上去仿佛是精美的刑具。由于鞋跟又细又高,她们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像在踩高跷;腰陷进去,整个背成了拱形,屁股向外撅着。她们头上无遮无盖,一头秀发暴露在外,油黑亮泽,性感十足。湿润的嘴唇上沿着唇线涂着红色的唇膏,就像从前厕所墙上常见的胡抹乱画。
我停住脚步。在我身旁的奥芙格伦也停了下来。我知道她同样也在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些女人。她们看起来既让人着迷,又让人反感。在我们眼里,她们就像没穿衣服一样。对此类事情,我们的观念转变得真够快的。
接着我想,过去我也曾这么穿过。那便是自由。
西化,过去人们这么形容。
那些日本游客谈笑风生地朝我们走来。这时要掉开脸已为时过晚:他们已经看到了我们的脸。
人群中的一个显然是翻译。他身穿一套普通的蓝色西装,红格子领带上面别着翼眼别针。他走上前来,站到我们面前,挡住了去路。别的游客也拥上来,其中一个举起了相机。
“对不起,”他彬彬有礼地对我们说,“他们问是否可以拍你们。”
我低头看脚下的人行道,摇头表示不同意。他们看到的不过是白色双翼头巾,一点点面孔,下巴和部分嘴巴。但绝对看不到眼睛。我知道还是不要直视翻译为妙。许多翻译都是眼目,起码人们都这么说。
我也知道此时绝不能回答同意。谦逊就是把自己隐藏起来,丽迪亚嬷嬷说。永远不要忘记。要是让人看到——要是让人看到——便意味着——她的声音发颤——能够被人看透。而你们,姑娘们,必须使自己成为看不透的人。她把我们称为姑娘们。
我身旁的奥芙格伦也缄口不言。她已把戴着红手套的双手缩进袖子里,藏了起来。
翻译转向人群,断断续续地对他们说着什么。我知道他会说些什么。我知道那套说辞。他会告诉他们这里的女人与别处风俗不同,用相机镜头对准她们,对其来说是一种冒犯。
我低头看着人行道,那些女人们的双脚简直令我着迷。其中一位穿着露出脚指头的凉鞋,脚指甲涂成粉红色。我还记得指甲油的味道,记得第一遍没干透,第二遍就匆匆涂上去后起皱的样子,记得薄薄的连裤袜与皮肤的轻柔相触,记得脚指头在全身重量的压迫下挤向鞋子前端的感觉。涂了脚指甲油的女人两脚交替了一下,我仿佛觉得她的鞋就在我的脚上。指甲油的味道令我如饥似渴。
“对不起。”翻译又转身朝我们说。我点点头,表示听到了。
“这位游客问,你们快乐吗?”翻译说。我能想象得出,他们对我们有多么好奇:她们快乐吗?她们怎么可能快乐?我能感觉到他们亮晶晶的黑眼睛片刻不离我们,身子微微前倾,等着我们回答,女人们尤其如此,男人们也不例外:因为我们神秘莫测,不可接近,我们令他们亢奋。
奥芙格伦一声不吭。顿时出现一片静寂。有时不说话同样危险。
“不错,我们很快乐。”我喃喃道。我总得说些什么。除此之外,我又能说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