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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尽劫难 2002-2003(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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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一切似乎变得缓慢,甚至停滞,时间似乎已经停止,这世上只有罗密欧,只有彼得,恐惧像铜锣一样在彼得脑海里作响。

“所以,三年前的那天……”罗密欧说道。

“少废话。”

彼得双肩耸起又放平,胸口上下起伏,脖子上青筋毕露,真想用有力的双手抓住那块红色大方巾并扭紧,把这些话憋回去。这家伙真是个浑蛋,杀人不见血。同时,有些事彼得又不禁想知道。不论他眼下是留下听完还是马上走开,那根刺将会扎在他心里,那根刺将扎在罗密欧那表示“我很难过”而微蹙的眉头和洋洋自得的神情背后。

“这不是废话。”罗密欧平静地说。他预料彼得不肯轻易接受,所以放慢了节奏。“可怜的朗德罗,”罗密欧叹了口气,“有时,他会给自己开药吃,你知道吗?那一天,他好像吃了自己开的药。我听那天救护车上的工作人员说的,我弄到了验尸官的报告。”

“验尸官?”

“是的,没人告诉过你?没人给你报告?你大概不知道有报告吧?”

彼得的双腿变得虚弱无力。是的。报告也许是收起来或烧了,他没想过。事情虽难以置信,但至少简单明了。彼得亲眼看过出事地点的那棵树。合情合理,但让他受不了。他不想知道细节。那时,他分身乏术,诺拉似乎越飘越远,而玛吉则像溺水的人一样紧紧抓着他不放,接着又把他甩开,然后再紧紧抓住他。看死亡报告于事无补,也不能让儿子活过来。报告是用冰冷的逻辑对死亡进行说明,而他应对的却是滚烫灼人、让人悲伤的事实。

“这么说,你没看过报告。”

“我这儿有。”罗密欧压低声音说,然后把电视上常说的话重复了一遍。“我弄到了这份文件,我可以把大致内容告诉你。”罗密欧的声音干脆有力,他惊叹自己的言谈多么机智——他的脑子虽然蛀得都是洞,可还是挺聪明。

“验尸报告说,朗德罗的子弹没打中达斯提的头、心、肺、肝、主动脉、股动脉和胃。报告说,达斯提当时坐在一棵树上,他不是被子弹杀死的,而是被树枝碎片扎入身体失血而亡的。先生,伤口都是浅表性的。他失血死亡时,朗德罗正把你的妻子堵在屋里,不让她出去。报告里没提到这一点,但救护人员推测朗德罗的判断力——真是不幸!——出了问题。要是朗德罗没有一走了之,没有惊慌失措,而是停下来给孩子止血,那孩子也许可以救活。他是一个私人护理师,肯定知道怎么止血吧。”

“还有……”说到这儿,为了加强效果,罗密欧开始添油加醋,“还有,要是你妻子能赶到现场,即使是她也有可能救活孩子。”

彼得摩挲着手里的文件。他打开文件,里面是密密麻麻的手写字。他的大脑不肯按照顺序辨认里面的词语,不过,罗密欧提到过的字眼不时出现在里面。文件掉在地上,罗密欧捡起来,小心地往彼得手里塞,但彼得没有反应,所以他往后退了几步。彼得的胳膊很长,罗密欧怕是要挨揍了。

彼得盯着罗密欧,眼睛却不知在看什么地方,他的脸变得憔悴。他的皮肤起了皱纹,仿佛变成了陈旧发黄的羊皮纸。他突然老了,老得厉害。罗密欧被这不寻常的变化吓得又往后退了一步。接着,彼得的女儿喊他。

“爸爸,轮到我们了!”

彼得闭上嘴巴,眼神开始聚焦。他从罗密欧身边走过去,站到摄影师面前。

彼得站在车道尽头。他双手垂在身体两侧,双肩平放,一动不动。他没有朝路过的汽车挥手,甚至连看都没看,那些都不是朗德罗的车。皮卡在他身后,车后窗的枪架上放着他的猎枪。他穿着蓝色牛仔裤,红黑格子的旧夹克,脑袋嗡嗡直响,耳朵里是血液空洞的咆哮。他是否记得要把放枪的柜子锁好呢?他取枪时动作太快。是的,他记得锁了,是的,锁了。这个问题,他每隔三分钟就问自己一遍。他心里的那个彼得早已知道罗密欧会说什么,他其实一直在等待这一刻,感觉听到的新消息不过是证实了他的怀疑。每一种噪声都被放大了。家里的狗在灌木丛里钻来钻去。彼得注视着桦树和杨树,树叶映着阳光颤动。他不记得儿子的声音,除了照片,想不起儿子幸福的样子。但就在达斯提出事的地方,他在树叶间看到儿子,可大惊之下转瞬即逝;达斯提睁着眼睛,他在呼唤,他很害怕。彼得捶打着脑袋一侧,想记起达斯提别的模样。幸福的模样,不是照片里的样子。真正在一起的时候,他怎么不记得有这样的时刻呢?

这一刻,他像石头一样冰冷。

他抬起胳膊,挥手让朗德罗停车。别动。在朗德罗看来,彼得显然有话要说,所以他停下车,满脸担心地从车里下来。

“什么事?”

彼得转身打开皮卡副驾驶座旁边的车门。

“上车。”他说。

朗德罗照做了。

彼得坐进驾驶座,发动皮卡,驶出车道。

“我们去哪儿?”

“打猎去。”

“现在不是打猎的时节。”朗德罗说。

“不,恰好是。”彼得说。

在开往属于联邦政府的土地的路上,彼得把罗密欧在艾柯停车场说的话全都告诉了朗德罗。朗德罗没有跟他争辩谁是谁非,因为他脑子里一下子涌入很多画面,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记不得。他那天吃药了吗?没有。他认为自己没吃药。没有。他确定他没吃。没有。但这一点重要吗?不管吃没吃药,他都是有罪的,枪是他开的。要是他能救活那孩子……朗德罗张开手捂住脸,好像要把支离破碎的自己用力拼回去。他们一路沉默,彼得的皮肤像岩石一样晦暗无光。但他握着方向盘的手很放松,很温暖。四十分钟一秒一秒地过去了。

皮卡吱嘎吱嘎地驶过一条废旧的伐木小径,来到一个山脊上,停在茂密的次生林环绕的一块空地上。多年前,他俩曾一起在这儿打过猎。这儿有一处以前伐木清理出来的空地,如今长满草木;朗德罗曾坐在空地南端的一个树架上等待猎物,而彼得从北面向他靠近,他们合力猎到了一头漂亮的公鹿。

眼下,他们从卡车上下来,彼得探身去车里拿猎枪。

“我去那儿找那个树架。”彼得指着最南端说。他平静地看着朗德罗的眼睛,朝北面点点头。“你从那座山上下来,朝我这儿走。我等你。”

朗德罗转身朝小山走去。他感到头晕,却很轻松,因为这一切很快就要结束了,彼得是个好枪手。死了就是从世上消失了,再也不用掩饰他活得那么痛苦了,再也不用纠结到底吃不吃这种药,不用再等艾玛琳重新爱上他。尽管孩子们……放他们自由吧?无论如何,那天的事时时刻刻在他眼前徘徊,永远无法忘记,他觉得无法再苟活。他的想法绕了一圈回到原点。是的。彼得的猎枪上有瞄准器,朗德罗连枪声都不会听到。死没什么大不了的,简直就是上帝赐予的恩惠。朗德罗不紧不慢地走着。他心平气和,梦游似地往山上走,走到半山腰,他告诉自己转身下山。这时,他碰到了麻烦。

朗德罗盯着山下那片树林,彼得在那儿等着他呢。这时,想活命的念头像不速之客突然冒出,差点让朗德罗功亏一篑。他看到了桦树,那是一片青翠的新绿,树叶映着阳光颤动。他的祖父曾在春天收集过桦树液,他们一起喝过桦树液,那液体中有生活的滋味。他曾吃过桦树皮最里面的那一层;他的父母扔下他出去喝酒,他饿极了就吃桦树皮。他发觉近处那片高大茂盛的果栎树可供他藏身。彼得的子弹穿不透那片林子。山下的青蛙又吟唱起来,好像叫他赶紧逃跑。可是,他没跑。心脏的血已枯竭,他的胳膊和腿变得透明。他低头看自己,还没被子弹打中,身上没发现血迹,他垂头丧气,却又松了一口气。心底有个念头告诉朗德罗,他还可以一走了之。他还没到射程之内,他可以逃跑。那么,他为什么还要低着头一心往山下走呢?

他的倔脾气上来了。他心里怒火燃烧,发誓绝不给彼得得意的机会。他很冷静,连他自己都感到吃惊,命令颤抖的双腿迈步走,腿真的动了。只要他脑袋朝山下移动,身体的其他部分就得跟上。他眼睛盯着地面,花朵稀疏的延龄草、蒜芥、沼泽茶、白浆果、鹿蹄草、野草莓。朗德罗蹲下捡了几颗莓子放进嘴里,莓子味道浓烈,他差点撑不住,当场就爬进东倒西歪的树丛和粗壮的灌木丛。但他没有,他走了一步又一步,恐惧在血液里咝咝作响。他低声自语,杀了我吧,你个浑蛋,现在就杀了我,他喃喃自语,极力维持内心的怒火。他打算像老一辈说的那样,唱一首死亡之歌,可嘴巴张不开。杀了我,你个浑蛋,现在就杀了我,开枪啊,开枪啊,现在就开枪啊。但他走了一步又一步。他有时会跌倒,但他会爬起来继续走。

罗密欧离开艾柯停车场,漫无目的地走着。他这辈子活着就是想做成这件事。

“终于做到了。”他说。

他已点燃导火索,事态的发展已超出他的控制。

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去看谁,做点什么好呢?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肾上腺素已经耗尽,所以今天是个消沉低迷的日子,虽有阳光,可空气中的能量已消耗一空。罗密欧本该在上夜班前睡一觉,他昨晚只睡了几小时。不过,他能借助几种化学兴奋剂继续保持清醒。他不想马上就睡,这可是决定命运的几小时。要是能跟另一个人聊聊,那该多好!可是,跟平常一样,没人欢迎罗密欧上门。他当作宝贝的将军椅还放在舒适的家中,没人坐:他可以回家!正好可以拉好窗上用作窗帘的毛毯,打开灯,读读部落新闻,或是从医院垃圾里捡回来的资料什么的。有人连这些好端端的东西都会扔掉,表面上看着很好,可每当打开,看到的都是废话。

去哪儿?去哪儿,伙计?

戒酒会向他发出召唤。戒酒会的目标呢?罗密欧想起,小组成员正在瞎扯戒酒十二步骤中的那个步骤,内容包括开始列一个失德问题清单,要做到深刻彻底、无所畏惧。这是罗密欧最喜欢的步骤,他喜欢听同组的人谈论每周新增的失德问题。罗密欧那热切倾听的本事让小组成员的讲述不会冷场。而他的评论有时让人哭,有时让人笑。每次会面就像演戏似的,正适合罗密欧,每次都让他心情更好,所以他去了。搭上上山的车,无精打采地绕过教堂一侧,走下楼梯,沿着走廊,进入一个舒适的房间,地上铺着发霉的地毯。椅子围成一圈,等着人来。还没人来,罗密欧在椅子上坐下,意识到他可能没有办法调节心情,承受同组成员的批评。他带着药离开房间,躲到卫生间里偷偷服用,回来时已勇气倍增。

还是没人来。咖啡先生 [3] 是空的。

阳光钻进房间,大厅里传来葬礼的香味,一会儿可以好好吃一顿了。化学兴奋剂开始发挥作用,硬邦邦的椅子也变得舒服多了。另外,罗密欧还可以好好得意一番,细细品味愿望终于实现的滋味。现在回想起来,他还记得他们在艾柯停车场里说过的每一个字、每一句对话、流露出的每一次情绪。这些时刻他将永远铭记,一个人慢慢回味。他慢条斯理地想象着朗德罗刚开始的疑惑、醒悟后心头的恐惧、眩晕和解脱,这是朗德罗最终应得的大报应。甚至还有死亡,迟也好早也罢,尽管不可能。他真的想让朗德罗死吗?他不过让事情自然发展,仅此而已。

我在其中的作用已经结束了。

我喜欢这样,罗密欧自言自语。

他把头轻轻放在扭曲的胳膊上,身体向后一仰,双腿伸直。那条可怜的老短腿,这会儿不疼。特拉维斯神父进来看到的就是这么惬意的罗密欧。神父在罗密欧对面坐下,而罗密欧摆着这种不可思议的姿势,睡得正香。终于,神父喊着罗密欧的名字,唤醒了他。十分钟前聚会就该开始了。

“我猜,就我们俩了。”特拉维斯神父说。

“那就没意思了。”

罗密欧很失望,这下没乐子了。

“正好相反,”特拉维斯神父说,“罗密欧,正好看看这一步你取得了哪些进步。”

“我有事,要到别的地方去。”罗密欧说。

“你本该在这儿。”特拉维斯神父说。

他俩按照白纸黑字写好的常规问候和思路提示,一来一回互相问答,然后念完十二个步骤。特拉维斯神父说:“该你讲了。”

“该我讲?”

“你是今天的主讲人。”

“我没什么可讲的。”

“肯定有。”

罗密欧真想说去他的,但让他吃惊的是,他嘴巴可不是这么说的。

“好,那我就说了。”

刚开始,他的嘴、舌、喉,好像各说各的。他喉结颤动,颅骨共振,声音发抖。怎么回事?好像是一个不同的罗密欧在讲话,一个藏在心底的罗密欧。这个不为人知的罗密欧发动了政变,这个罗密欧二号潜入了他的信息交流系统。是哪些药出卖了他?他又吃了什么药?是什么形状的药片?罗密欧认为自己吃了一片白色椭圆形大药片,还有几片黄色的小东西。也许是药物交叉反应产生的副作用吧。罗密欧吓得说不出话来,而罗密欧二号口若悬河,一股脑坦白了因为某些原因做过的一些事。罗密欧二号说得天花乱坠,声调在变换,声音越说越高;罗密欧一号绝望地意识到,罗密欧二号像青蛙一样连蹦带跳,一直说到不可逾越的那一步,大概已越界三步,也许是四步、五步了。到了那个地步,事情只有上帝和另一个人才能知道你确切的罪过。说起药物交叉产生的多重副作用。眩晕、胃痛、大小便失禁、呼吸短促、肾衰竭的风险,这都是真的吗?同时,特拉维斯神父作为一个普通人和上帝在人世间的代表,沉浸在罗密欧出人意料的狂热独白里。

“我不是一直是这副卑鄙小人的德行,特拉维斯神父。以前,我也算个人物。以前,老师认为我是班上最聪明的孩子。那时的朗德罗是个很酷的男生,我跟他关系最铁。这是他冒冒失失、潦倒不堪之前的事了。那时,他刚上寄宿学校,有点像摇滚明星,总靠在木墙板上。那时,朗德罗怂恿我从学校逃跑。那场惨痛的遭遇将会改变我的生活,那将……”

他眼里的泪花不是为了骗取别人的同情,套取信息。他哽咽难言,凄惨可怜,痛不欲生。他发出的声音很刺耳。“那将毁掉我的生活!”罗密欧想控制住罗密欧二号,可已经来不及阻止了。他俩融为一体,还在滔滔不绝。

“在我们共同的历险中,朗德罗从高处摔下,落在我身上,砸断了我一条胳膊和一条腿。这事你知道,大家都知道。朗德罗天生就是给身边的人带来死亡和毁灭,而他安然无恙,或者回到艾玛琳身边。我是说那时我们还在上学。那是我俩从学校逃跑之后的事。我们被逮住了,早就认命了。我从医院回到学校,身体一侧已经完全毁了,胳膊长时间打着石膏,又痒又臭,腿是从里面接起来的,因为神经受损,现在还疼。我一回学校就去看朗德罗。”

“我的老伙计!”我朝他喊,“老伙计!”

“他好像没看见我一样。也许他为自己干的事感到难过,但他没说过对不起!他好像没看见我一样。”

“特拉维斯神父,这就是为什么神不再眷顾我。不是因为我肱骨部位的皮肤起皱或是有条可怜的老伤腿,不是因为我坠地时伤了脑子,不是因为我骨子里是个瘾君子,会不惜一切满足对药物的渴望,虽然这么说也没错。但特拉维斯神父,这都不是原因。”

“您听说过脐营养畸胎吧?您知道那是什么吧?就是双胞胎中的寄生畸胎。畸胎没有心脏,靠正常胎儿的心脏提供血液循环。他靠另一个胎儿存活,通常人们还没注意到他的存在,他就已萎缩死亡了。我就是这样的:朗德罗就像那个心脏跳动的胎儿,我是那个虚弱的胎儿;在他不认我这个朋友的那一刻,我的血液循环就停止了。特拉维斯神父,我成了行尸走肉,我的心死了。朗德罗突然不认我这个朋友,突然不再理会我的求助,突然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抛弃了我,第一年这样过去以后,我就死了。我需要他的帮助,制止别人给我起绰号。我拼尽全力才躲避了那些绰号,或阻止别人叫我那些绰号。我把克里普打得一败涂地,追着斯多帕打,用牙狠命撕咬那个叫维因的男生,我是谁由我做主。我仍然是罗密欧。我做到了,但付出了代价。现在,您看,我就是我。不算好人,也不是坏蛋。”

特拉维斯神父垂下眼睛,面无表情地听着。

“好吧,也许,”罗密欧说,“也许我是个坏人。这些年月里,我一直对这件事耿耿于怀。可每当我眼睁睁地看着朗德罗陪着我心爱的女孩——这女孩曾相中我——过得那么快活,一想到我的女孩可能像我爱她一样爱过我,我的心就会再死一次,比以前死得更彻底。我变得跟那苍白的蚯蚓没两样,就剩一条消化道,真的。”

这么说,罗密欧也爱着艾玛琳,特拉维斯神父心想。他和这个黄鼠狼似的朋友同样为爱情所苦;这个突然发现的事实让他抬起头,注视着罗密欧。这个表示关注的小小举动让罗密欧毫无保留地倾吐肺腑之言。

他把不知道真假的事情也一股脑地倾倒了出来。

“我刚给朗德罗打上死亡的标记,特拉维斯神父。”

“什么意思?”

罗密欧糊涂了。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打上死亡的标记。诉衷肠带来了不良后果,他说话结结巴巴,好不容易才说清楚他跟彼得·拉维奇的谈话内容,当时他说得那么肯定。他的讲述自信、严肃、流畅,让人难忘。哦,是的。现在他想起来了。罗密欧换上了一张坦诚的面孔。

“这么说,你知道那天朗德罗·艾恩的老毛病又犯了。”

“是的!”罗密欧举起一只手作证,“我们知道,他挣扎过,他反抗过,我比任何人都理解这一点。特拉维斯神父,我承认这一点属实。我比任何人都讨厌传递坏消息。但是,没错,克服老毛病需要个性坚强。即使朗德罗具有这种力量,我知道他确实有,特拉维斯神父,因为我很了解朗德罗。但即使如此,人总有失控的时候。这就是一次失控。他的子弹打断一根树枝,把树枝打得粉碎,那孩子被断裂的树枝击中了。可都是表面伤口,伤口很多,这儿、这儿,还有这儿,这……这些伤口没有一处打中主要的动脉或者静脉。孩子的死因是失血过多。不过,要是朗德罗没离开现场,他可能就止住那孩子的血了。要是他没拦住那孩子的母亲,也许她就能及时赶到儿子身边,止住流血,那孩子可能就不会死。我把验尸官的报告复印了几份,报告能证明我说的话。报告是玛吉·乔琪本人签名的,不对,是乔琪·玛吉,可她已不在人世了,真让人难过,否则她本人就能证实这一点,这份报告还有本州验尸官签字证明。本州验尸官当时恰好也在本地,受邀参与这桩案子,所以这么说没错了。真让人伤心……”

罗密欧出了会儿神,然后回过神来,在口袋里摸索了一会儿,拿出那份报告。

特拉维斯神父伸手接过报告,读起来。他拿着报告好一会儿,足够反复读好几遍。最后,他的目光离开报告,看着罗密欧睁都睁不开的双眼。

“报告上不是这么说的。”

罗密欧眨眨眼睛。

“报告上不是这么说的。”

罗密欧在椅子上坐直身体,咬紧嘴唇。

“我把这些拼凑起来才知道的!”罗密欧语气坚决,“特拉维斯神父!”

“报告不是这个意思,罗密欧!报告上有你用过的词语,但合起来不是你说的那个意思。报告不是这么说的。”

“求您了,别夺走它。这是我唯一的东西了。”

他固执地盯着特拉维斯神父。

“您弄错了!”罗密欧拍打着膝盖,“您弄错了!”

罗密欧把他过去和现在的细节一股脑全都聚集在一起,毫不客气地摆到神父面前。

“特拉维斯神父,”罗密欧很有权威地说,“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从可靠的渠道收集来的。所有的信息是听当天——那个可怕的日子——参与现场工作的人转述的,我把零碎的信息拼凑在一起才得出这份完整的报告。哪怕报告上跟我说的不完全一样,也能进一步证明我的话。这些也不是我想编就能编出来的。”

“这些都不算事实。”特拉维斯神父指指那份报告,“里面没提到。”

“这些话,这些关系,这些事实,它们正好吻合。一点一滴,正好!说明事故不可避免。我做好了图表。我弄到一盒大头钉,钉子还钉在我的墙上,现在还在那儿。我从人们说的话里抽出一些句子,然后删减 [4] ……您知道这个词吧?知道这个词的意思吧?”

“知道。”

“难道您不喜欢这个词?我把这些句子里的线索与其他线索删减,形成一张更大的关系网。”

“你在说什么?‘删减’这个词没有联系的意思,它的意思是删除。”

“还有含糊!”

“是的,就像你喝醉了,就会含含糊糊,吐字不清!”

“那么,”罗密欧说,“也许是吧。删减相关要点之间的意义关联,有可能。那又怎样?”

“那会导致,那会导致,啊,彼得·拉维奇当时在艾柯停车场,对吧?”

罗密欧端详着双手,摩挲着手腕,把他跟彼得说过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特拉维斯神父。神父起身时,罗密欧还在说。神父走出门后,罗密欧还在不停地说。他对着空空的咖啡壶和等人来坐的椅子絮絮叨叨,对着墙壁絮絮叨叨,对着从地下室窗户透进来的光柱絮絮叨叨,对着食物的香气絮絮叨叨,对着自己的手、膝盖絮絮叨叨,对着空气絮絮叨叨。他不停地说,因为他不知道一旦停下来会发生什么,他这辈子还有什么盼头。他不能拔腿就走,因为他脸上还糊着一层让人难堪的鼻涕,眼泪还在往下流。他站起身去追特拉维斯神父,嘴里仍旧念念有词。爬上楼,穿过教堂的主要走廊,他嘴里依然念念有词。他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吃惊,忘记屈膝,抬脚走出教堂前门。

从那儿,可以从山上向下望见保留地小镇的中心。虽然他吃过药脑子迷糊,心神不定,可他能看到每颗心的深处。族人的胸腔深处散发着痛苦的光,红光星星点点遍布小镇。小镇西面,死者的心脏仍在跳动,他们在棺材里燃烧着温和的绿光,暗淡的光从尘土中流淌到地面。小镇南面放养着部落为发展旅游业而购买的野牛,牛群聚在一起,黑压压的一片。野牛的心脏也在燃烧,急切地诉说着它们即将灭绝的噩耗,像一群鬼魂。它们是抗争精神的象征,像我们一样,罗密欧心想。像我们一样,它们的鬼魂也在小小的草棚里转来转去,一味长膘,蹉跎生命。像我们一样,它们的心如同风尘中的灯依然可以看见。每天清晨,神圣的太阳在小镇东面升起,以希望开头,以沮丧结局。他实在太累了,罗密欧。因为,彼得必定会杀了朗德罗。他早已看出来了,心里明白。他不想朝北看,因为他意识到,他一直在用冥界特有的逆向思维看问题,现在他似乎属于那个世界,他可以在那儿长眠。

这一刻,罗密欧极其自信,极其安心,一心求死。他头朝下,猛地从教堂的二十级水泥台阶上扎了下去,一路滚到台阶底部。

特拉维斯神父开着教区的外勤车,沿着印第安事务管理局的马路横穿到二十七号县公路,然后停在拉维奇家的车道上。朗德罗的卡罗拉停在车道一侧,彼得的皮卡不见了。诺拉从前门出来,站在通向车道的那条异常整洁的碎石子路上,双手放在臀部,脸上化着浓妆,头发用亮色挑染过,浅色套装干净整洁。她愉快地看着神父,好像从来没见过他。

“您好?我能为您做什么?”

“彼得在家吗?”

“不在。”

“我有事要马上跟他说。”

诺拉狐疑地猛然转过身,去喊玛吉。玛吉走了出来,也打扮得很漂亮。

“出什么事了?”

玛吉马上就看出有什么事不对劲。又出事了。她那么起劲地张罗着拍全家福!不过,显然是她爸爸出事了。他回来的路上表现得很奇怪。现在,连长得像范·迪塞尔 [5] 的老神父也来了。

“能告诉我你爸爸去哪儿了吗?”

“我去看看,”玛吉对神父说道,“您等等。”

玛吉启动了自身的侦查雷达,在家里走了一圈。她母亲讲究物品的收纳,东西各归其位,所以玛吉眼睛还没看出来,却能感觉到房间里的不同。

玛吉回到屋外。

“他带走了最好的猎鹿枪。”

“谢谢。”特拉维斯神父说。

特拉维斯神父刚离开,韦伦就开车来了,正好在车道上见到玛吉,玛吉关掉了雷达。她请韦伦过来帮忙干玉米地里的活。彼得已把去年的玉米茬儿翻进地里,但田垄里早长出了杂草。她进屋换上工装,涂上防晒指数为三十的防晒霜,然后走出门。他们一起下到地里,天气很暖和。他们各自带着一把锄头,牛仔裤后面的口袋里装着锉刀,用来打磨锄头。玛吉穿着剪短的旧牛仔裤。她除草速度更快,或者说比较马虎,所以一会儿就赶到韦伦前面了。韦伦漏了黑土里的几棵杂草,勉强跟在玛吉后面。玛吉的白衬衫系在腰上,穿着包住小腿的厚袜子,脚上穿着收口的厚靴子,一顶破旧的稻草牛仔帽遮着脸。她嘴唇随着脑海中的曲子在动,臀部的两个裤兜里都装着厚实的棕色棉布手套,但没戴,只管徒手挥动锄头干活。压扁晒干的植物、敲碎土块儿,刺鼻却纯粹的味道,一路伴随着他们。韦伦很为自己的乔丹牌运动鞋得意,本不该穿到地里干活。当时他爸爸想买下这双鞋,可是没钱,只好签了个什么文件才拿到鞋,但爸爸想让别人知道韦伦家能买得起好鞋。细细的泥土渗进鞋里,他的脚在出汗,把泥土变成了泥巴。他继续挥动锄头,铲断杂草,穿着黏糊糊的鞋,挪动脚步跟在玛吉身后。前一分钟,他想着回头用水管把鞋冲一冲,或拿湿布擦擦,想着会不会把鞋子弄坏。下一分钟,一切都变了。

玛吉已脱掉白衬衫,只穿着一件文胸——天蓝色的罩杯托着两个奶油勺般的乳房——正在用力除草。她身上涂了厚厚的防晒霜,所以全身发白。她的皮肤毫无瑕疵,没有雀斑,没有痣,连疤痕都没有。只是肩膀上有个蓝点,她转身时韦伦才看到。那个蓝点,他知道是什么,她告诉过他。他的心好像被针尖一般的铅笔尖刺穿了。他把手放在胸口,又移开,还看了看手指,可上面没有血迹。而玛吉却毫无知觉地挥动锄头,时而俯身向前,用力铲除一棵根深蒂固的大蓟。

防晒霜也遮不住她背部的光泽,她的背散发着醇厚的金色光芒。闪亮的汗珠沿着她的脊柱向下,流到小小的牛仔短裤上。她那奶白色的双腿像小鹿一样轻盈。泥土像一片阴影,被汗水黏在小腿内侧和大腿上。

韦伦在田垄间洒满阳光的黑土上坐下,一只小小的黑色跳蛛落在他膝头,瞪眼看着他,眼里郁积着巨大的痛苦,然后跳走了。韦伦没有动,他摸着脑袋,好像在整理思绪。

玛吉沿着田垄向前挪动。

“懒鬼,起来干活,”她说,“可不能让我一个人把地里的活都干了。”

韦伦把锄头扔在地上,起身走到玛吉面前,玛吉眯着眼抬起头看他。她笑着,那神情不知是说你运气不错还是说你要倒霉了。此时此刻,天地间只有他们俩,可韦伦羞于大声说出口,俯身到玛吉脖颈处小声说了句话。

不管灌木丛多么茂密曲折,玛吉都能钻过去。可韦伦像个大块头的牛犊,跌跌撞撞跟在她身后,头发杂乱,眼睛瞪得圆圆的,粉红的嘴唇发亮,黝黑的皮肤上挂着汗珠。终于,玛吉的手用力抵在韦伦的胸口,示意他停下来。

“好了,这就是那个地方,”她说,“我的地盘。”

这是一棵高大的老橡树,大树底下其他灌木无法生长,只剩他们身下细长脆弱的青草。

“你爱我吗?”韦伦问。

“不爱。”玛吉回答。

“你撒谎,唔……你爱我。”

“我说了不爱。”玛吉笑了。

他一只手捧着她的脸,欣赏着她的下巴。她脑子里正在想排球比赛的得分:上个赛季,她的积分已上升到二百分,至少还得几年才能积累到一千分。

“可以吗?”

“可以,”玛吉说,“我们试试。我意思是,要是疼得厉害,你得停下来。”

她靠近他,他尽量不用力抓她,不表现得急不可耐,不一味使蛮劲,努力表现得像男人一样克制,可一切简直不可思议。

他不停地动啊动啊,沉浸在如梦似幻的幸福中。大树下,她随着他一起律动,突然她超越了疼痛,无比自在。她是玛吉。猫头鹰已进入她的身体,她正用猫头鹰金色的眼眸放眼凝望。

特拉维斯神父强迫自己倒车,避免摩擦小货车的橡胶轮胎。他开出拉维奇家的车道,平静地从倒车挡换到前进挡,然后一路冲到朗德罗家,跳下车去敲门。艾玛琳出现了,隐藏在纱门后面。他极力克制,不去贪恋她清凉的目光,不去贪恋她纱门后的身影。她说请进,他迈步进门。她站得离他太近了。不,很正常的距离。任何距离对他来说都太近了。

“怎么了?大家都好吧?”

特拉维斯神父不知道如何把纷乱的思绪说出口。

“他们都很好,不过我得找到朗德罗。他,我是说罗密欧,道听途说,脑子里生出这么个念头或者想法,认为朗德罗杀死……的时候,服用过药物。”

“没有,”艾玛琳说,身形突然高大起来。“他没有。罗密欧胡说八道。”

她挺直身体,往后退了几步,拉开与他的距离。他多么想跨过这段距离,朝她走过去,但他拼命克制住,一心考虑朗德罗的事。艾玛琳明白他的意思。她双臂交叉在身前,灵魂缩回自己的躯壳。她存在的气息原本一缕缕散逸在外,可她突然收拢回去。那一刻,她与孩子的父亲重新结为一体,面无表情地等着。

“罗密欧胡说八道。”她又说了一遍。

“我知道,”特拉维斯神父说,“可他的话听起来很可信。他跟彼得说过了。”

艾玛琳的双臂落下来,垂在身体两侧。

“他们在哪儿呢?”

“我得搞清楚他们去哪儿打猎了。”

艾玛琳的眼睛变成浅绿色,她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事。

“属于联邦政府的土地,往西走。”

艾玛琳告诉他怎么到那儿,但没要求同去。她勉强支撑着,站在原地没动。

朗德罗出现在彼得的裸眼中,起初,朗德罗只是一个活动的物体,远处的他拨开树叶时,那模糊的绿色会摇晃。接着,彼得用瞄准镜锁定朗德罗,注视着。彼得双手沉稳冷静,因为这双手属于另一个男人。那个人一直想这么干,只是没付诸行动;那个人劈木柴时无数次想劈开朗德罗的脑壳;那个人,做梦都想把彼得现在干的替他干了。

朗德罗小心地往前走,离得仍然很远。他不时停下脚步,把树枝拨到一边,让彼得瞄得更准。当彼得看出朗德罗无意挡住他的视线时,深切感觉到他俩成为至交不是没有原因的。他发现朗德罗的嘴唇在嚅动,他很高兴朗德罗在做祈祷。这是正确的结束方式,双方用行动表示同意,还有两个儿子见证。他让朗德罗走得很近,这样开枪就万无一失了。再近点,再近点,可以了。彼得的心似乎要炸开,他轻轻扣下扳机。毫无动静。他知道来复枪里装着子弹,因为他一向是装好子弹再把枪收起来的。他从没卸过子弹,没人知道他把钥匙放在哪儿,所以他再次将十字准星对准朗德罗的眉心,开枪射击,毫无动静。彼得想要再次扣动扳机,但他的手不听使唤,手不听使唤了。朗德罗的脸填满了整个瞄准镜。

彼得放下枪,但枪仍紧贴着身体。他注视着朗德罗仍在疲惫地迈向死亡。现在,彼得肉眼看得清楚,他从朗德罗扭动的腰胯和沉重的脚步中看到了拉罗斯的影子。真有意思,他以前从没注意过。接着,他看到了更多,看到了以前视而不见的一切,看清了其中的异常:悲伤的磷火吞噬了他爱的那些人。他脑海中飞快地闪过一系列流动的画面:错过的所有东西,还有所有真真切切丢失的东西——阿司匹林、刀、绳子,所有落在诺拉手里会要命的东西。还有他自己手里夺命的子弹。

是拉罗斯。

画面里,男孩那双能干的小手填满彼得的脑海。那双小手弯起手掌接住子弹,装上又卸掉他枪里的子弹。绳子,毒药。那双小手把绳子和毒药找出来扔掉。消失不见的老鼠药、番木鳖碱、不见踪影的漂白剂。拉罗斯现在又救了他,救了他的两个父亲。

哦,朗德罗啊!彼得没成为杀人凶手。朗德罗要死自己死,不需要别人帮忙。让他一个人把心里的恐惧赶出去吧。让他慢慢走吧。只有彼得一个人知道自己扣动过扳机,这让他深深自责。沼泽在新鲜的空气中闪着微光,彼得走到岸边,跑了几步,一个起跳,像投掷渔叉一样把枪投进波光粼粼的水里。

猎枪哗啦一声落水,彼得感到一阵轻松。他举起双臂,两手朝天,等待上帝赦免,赋予他力量。什么也没有。那温暖、晴朗、寻常的天空降下的依旧是同样的秘密:他扣动过扳机。什么也没有。他杀死了朗德罗,但其实什么也没发生。

远处,在那宽阔的县石子路上,特拉维斯神父发现一个小小的身影沿着沟渠移动。当他认出是朗德罗时,他感到双臂不再僵硬发冷。虚弱乏力的感觉对他来说很陌生,连他自己都弄不清是什么感觉,这时却从心灵到肉体传遍他全身,耗尽了他的气力。他停下车,关闭发动机。他的心脏还在跳动,神经仍然紧绷。无论发生过什么,朗德罗仍好端端地出现在他眼前。

一段不和谐的音符在他脑海中响起。

他松了一口气,可随之而来的却是一阵奇怪的失望。他的失望与脑海中一闪而逝的念头有关,这些念头在脑海中浮现,被压下,却又再次出现。大概就是在想,如果是这样会怎么样。如果朗德罗刚才走了。哦,这话的意思是,如果他死了。好吧。如果朗德罗已经死了。不要总想如果这样别人会怎样。

如果朗德罗死了,艾玛琳正好需要我。

如果没有朗德罗,只剩下艾玛琳,如果是这样呢?

一路上,这些念头来了又走,但特拉维斯神父没做出任何反应,眼看着朗德罗踉踉跄跄地朝他走来,这些想法才变得真实。

不是他非要这么想。当然,他一再拒绝这些念头,可它们却不停地钻进他脑海。他双手紧握方向盘,低下头,合上眼。一切都好,因为朗德罗还活着,只是他刚才不该那么想。

“你算什么?”

特拉维斯神父低声对自己说,像是窃窃私语。他抬起头,朗德罗还在朝他走来,身影越来越大。

“我还可以把他撞倒。”特拉维斯神父对着挡风玻璃说。

绝望过后,特拉维斯神父注视着那个大块头脚步沉重地走过来,他心脏下方某处掀起一阵风暴,发出怪异的声音,像豺狼的叫声,像动物园某种动物的声音。神父没听出是什么声音,直到这声音变成大笑。

“我可以踩油门撞他!”

朗德罗走到他旁边时他还在大笑。朗德罗打开副驾驶座一侧的车门,特拉维斯神父看看朗德罗那张苍老的脸,一副倒霉相,跟罗密欧描述的一模一样。特拉维斯神父一阵狂笑,这笑又像是哭。他一只手啪地砸在方向盘上,放声大笑,笑个不停。

朗德罗关上车门,继续往前走。

天快黑时他才到家,问题还在脑海里盘旋:“彼得真的想杀我吗?还是只想吓唬我呢?特拉维斯神父呢?这一切是一个笑话吗?到底什么才是真的呢?”乔塞特沿着房子围了一圈摇摇晃晃的马口铁栅栏,他绊了一跤。艾玛琳当时坐在餐桌旁,大概认为他喝醉了,但等他走进门,艾玛琳才意识到他不过是笨手笨脚,差点摔倒。

不管那些沉甸甸的问题会有什么答案,他现在浑身轻松。回家的路上,他感觉身体越来越轻,一直来到家门口。这时,他突然像从地上飘了起来,在门口踢掉脚上的鞋子,径直走到妻子身边,俯身抱住她。艾玛琳坐在椅子上,抬手抓住他的胳膊。厨房灯光刺眼,艾玛琳闭上眼睛,身体往后仰。他用下巴轻轻地摩擦着妻子的头顶。

“你身上一股户外的味道。”她说。

她抓住他的胳膊,一个虚弱无力的动作,一点不像妻子对待丈夫的方式,不像在外人面前那么亲热,比如艾玛琳意识到她表弟扎克上门时。不过,也算是有表示了。可那只抓着他胳膊的手无法证明他俩的婚姻曾激情四射,无法证明他俩的生活一度堪称保留地的爱情教科书。她只是抓着他的胳膊,他的胳膊肘放在椅背上,俯身靠近她。他俩过去常住廉价汽车旅馆,门锁坏了,他们就用椅子抵在门把手下面。跟那时候比,俯身靠近算不上亲热。他们过去常常以为他俩与众不同,多幸运!他俩过去常说,他们敢肯定没人像他俩这么幸福,这么相爱。他俩过去常说,我们要一起变老。“当我变成干瘪的老太太时你还爱我吗?”“我会更爱你。你比现在更甜美,像葡萄干,或西梅脯。我们以后一起吃西梅脯。”过去他俩常这么说。可现在,他俩吃的是青梅,不是吗?味道很苦。“我呢?你还会爱我吗?”“我不知道,要看你身上枯萎的是哪个部位了。”过去他俩常这么说。

朗德罗直起腰,端来两杯水,他在另一把椅子上坐下。艾玛琳感到一阵后怕,因为这有可能,而且很可能会发生。她手拿水杯,合上眼。她看到一片沼泽地上长着密密麻麻的芦苇,沼泽底部是淤泥,盘根错节,深浅不一。她看到成群的鸭子拍打着翅膀穿过沼泽上岸。她看到自己,身边是朗德罗。她看到他俩并肩踏进沼泽地。

特拉维斯神父已跟彼得·拉维奇说过,并让他看过验尸官的报告,然后回到教堂辖区。这时,新任神父已到任。新神父穿着一套讲究的中世纪神父法衣,腰上系着链子,脚上的鞋像室内拖鞋。他是从一个新成立的修道会过来的。他很年轻,面容白皙,双颊像苹果花一般,眼睛像鲜艳的矢车菊,玉米须似的头发剪得很短,露出头皮。他的声音尖利刺耳,却让听者时刻关注。

“我想您就是特拉维斯神父吧。”新神父说道。他眉头一皱脸也发红,双颊出现斑驳的杂色。

“我想我就是吧。”特拉维斯神父回答。

“我是迪克 [6] ·博纳神父。”

啊,不,特拉维斯神父心想。

“我是来接替您的。”博纳神父说。

“在这儿,您该用理查德这个名字。”特拉维斯神父说。

“我叫迪克。”新神父说,语气咄咄逼人。

“那当然。”特拉维斯神父说。

“这儿的情况会改变的,”博纳神父说,脸涨得更红了,“星期六的弥撒十分钟前就该开始了。”

“那你迟到了十分钟。”特拉维斯神父说。

特拉维斯神父没理会新神父,转头去收拾行李。他当初来时带了两个新秀丽牌的硬壳箱。不知怎的,收拾时他却发现东西少了,只能装满一个箱子。他仅剩的那点现金都放在一个包里,藏在一块松动的吊顶隔板后面。兰德尔·拉斐内斯每周都会开车去法戈,神父给他打了个电话,约好搭他的车离开。特拉维斯神父决定从有火车停靠站的镇上出发,买一张帝国建设者号 [7] 的票去法戈、明尼阿波利斯、芝加哥,然后乘火车继续向东,再乘大巴南下到杰克逊维尔、北卡罗来纳和勒琼海军基地。他要沿着纪念树之间的林荫道走过去,去瞻仰那面斑驳的纪念壁,触摸刻在上面的名字。

叠衣服时,他突然意识到他没什么钱了。电话响了。他任凭电话响了一会儿,然后突然扑过去,笑容逐渐绽开,纵声大笑。

“我是穷光蛋一样的上帝的战士!我能为您做些什么?”

电话那头是个印第安人,也跟他一起大笑,挂了电话。

你爱上一个永远也无法拥有的女人,他心里默念着,挂了电话。别抱怨,勇敢面对吧。但他热血沸腾,心脏好像要爆炸。他坐在床上,双手捧头。他又想起钱的问题。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神色沉重,凝视着散落在床上的最后几件私人物品。他拿起从艾玛琳那儿要来的一件手感光滑的衬衫,然后放进箱子,他啪地合上箱子,那箱子是个暗红色的重家伙。

[1] 一种美国爵士舞,摇摆肩和臀部。

[2] 出自加拿大漫画家哈尔·福斯特自1937年起创作的长篇连环漫画《华伦王子》,画中主角华伦王子留着齐耳短发,刘海与眉毛齐平。

[3] 咖啡机品牌。

[4] 原文为“elide”,有“省略”、“删除”或“含糊其辞”之意。

[5] 好莱坞演员与制片人,曾主演《千面人》《速度与激情》《极限特工》等电影。

[6] 神父的英语名为“dick bohner”,“dick”小写时指男性生殖器,而“bohner”小写时意为随意和不加选择。

[7] 由美国国铁营运,运行在美国中西部和西北太平洋地区的长途客运城际列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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