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2(2/2)
他们两人都继续喝酒。酒瓶已经空了一半。弗洛里安一根烟抽罢,又打着了火机接着点了一根。瑞尔也抽了一根,一口下去,只感到一阵眩晕,连忙挥手把烟丢开。
“嗯。”弗洛里安说道,“我们只知道这些。全都是暗物质,95的暗物质,我们根本得不出什么狗屁结论。”
“你又是什么粒子呢?”
“这是个好问题,顶夸克。让我想想。”
弗洛里安望着外面变幻不休的光影,抽了一会儿烟。
“嗯,我想出来了。我本来想说我是t介子的,但我不是,我是一种尚未被发现的粒子,只存在于设想之中。”弗洛里安说道,“每个t介子都有对应的标量t介子,那每个电子也都会有对应的标量电子,同理,每个μ介子也肯定有标量μ介子。”
“标量μ介子?”
他们哈哈大笑起来,直到累得再也笑不出为止。瑞尔只要一说标量μ介子,弗洛里安都忍不住笑起来。
“说真的,就是标量μ介子。”
弗洛里安站起来,走到屋顶的边缘。“每个μ介子都有标量μ介子!”他边唱,边以苍穹为幕布跳起圆舞,活似早期黑白电影中的舞者。
瑞尔大笑起来,叫道:“快回来,弗洛里安。回来。”但他在屋顶的边缘保持住平衡,挥舞着手臂来回舞蹈。屋顶并没有塌下去。房子是旧式的双斜坡屋顶,倾斜地铺着石板瓦,瓦片有时会咯咯作响,但只有用力跺脚的时候才会掉下来。妈妈说,那些石板瓦很重,掉下来能把人脑袋砸开。
“求你了,弗洛里安!”瑞尔被裹在了旋涡般的光芒中间。
“弗洛里安,求你了!”她呼喊道,“我吓得快尿裤子了!”
弗洛里安抬起了脚,好似要踏出屋顶边缘,但他又向后转去,一路跳着回到瑞尔身边。瑞尔紧紧抓着他的胳膊,两人陷入了沉默。
“什么?你要走了?”
她什么也没说。
弗洛里安坐在她身旁,又点了一根烟。他们喝完了那瓶酒,瑞尔冷得牙齿都在打战。
“好啦。”弗洛里安说,“我陪你聊天。”
瑞尔还是说不出话来。
“对不起。”最后,弗洛里安赔罪了。
“求求你。”瑞尔低低地说,“以后别再这么干了。标量μ介子,在这儿感觉很孤单。”
弗洛里安拍了拍她的胳膊。
“好吧,可能我也不是什么标量μ介子,这太扯了。有一种尚未发现的w玻色子的超对称性伴侣,叫o [4] ,嗯,我就是个o。”
“一点儿也不好笑。”
“那好吧,我是wip,是一种弱相互作用的大粒子。”
“嗯,听上去好多了。我快冻死了,我们还是进去玩《光晕》吧。”
弗洛里安站起身来,拿起空酒瓶,忽然翘起了手臂,在空中画了一个优雅的弧线,把酒瓶朝着树丛扔去。过了一会儿,才听到马路上酒瓶碎裂的声音。扔罢,他盯着瑞尔,直到她说了声“很好”,才移开眼睛。
“好了,顶夸克,我陪你玩。”弗洛里安说道,“你就准备好浪费弹药吧。”
“哈哈。”瑞尔爬下了梯子,“你才浪费弹药。”
“我还有一把反光刀呢。”
“钝刀,什么也砍不动的钝刀。”
“你可连把刀都没有呢。顶夸克,你没踩到台阶。”
“我饿得要命。”
“我们去找点儿吃的。我的好妹妹,这可是你兵败被处决前最后的晚餐了。”
“是你最后的晚餐,那啥介子!”
“那啥介子?”他们一路下了台阶,一边说笑一边从保姆身边走过。
“你们俩嗑药了吧。”保姆说道。
“别说出去啊,我美丽的海珠仙女。”弗洛里安奸笑道。
她笑了笑,继续敲着笔记本的键盘。
弗洛里安和瑞尔迂回到了厨房,用酥饼托了吃的,上楼回到弗洛里安的房间,边吃边玩《光晕》。烟酒的刺激逐渐褪去,瑞尔困了,跌跌撞撞地回到客厅对面自己的房间睡觉。弗洛里安也跟着到了她房间,见她躺在床罩上已经睡熟,就从床罩下抽出一张毯子盖在妹妹身上。然后,他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打开电脑,输入了父亲的名字。
※
那天晚上从派对回来之后,艾琳直接去睡觉了,而吉尔则莫名地兴奋焦躁。他到工作室去看艾琳的肖像。工作室里很冷,像是谁忘了关窗子。他穿了件旧毛衣,站在画前凝视。阴户部分已经画好了,笔触之间有种优雅和真诚。当然,她睡着了,还没看到,所以什么也不知道。然而,看过了她的日记,知道了她的所作所为、她的背叛之后,他并没有把画砍个稀碎,而是不断加深脸上的影子。他相信,他不配爱艾琳,但他确实曾想过把画笔削尖,一把刺进自己的心脏。
这张“贞妇”肖像画他看过好多次了,现在,看着自己的脸色,他就能想象当初艾琳有多么心痛。他双目圆睁,眼里噙满了泪水,嘴微微地张开。是啊,他明白了,他沉重地瘫坐下来。也许这不是个好办法,他不一定有勇气刺下去,也不一定刺得准,但这是个多么诗意的结局啊,让他无法拒绝。他用美工刀片削自己最长、最贵的一支画笔,削了很长时间。他把笔尖扎进两掌的掌心,鲜血立刻从掌心渗出来。然后他双手合十,任由血把双掌染得殷红。他仔细地把手掌的血印压在画布上。
这是他为她绘的最后一幅画了。他的血掌印会凝结,与油彩合二为一。以后,这幅画一定能值一大笔钱。
※
在睡梦的渊底,艾琳感到有人在看她,浮到梦的表面的时候,她意识到那是瑞尔。她睁开眼睛,发现瑞尔正站在黑夜里一动不动,但艾琳并没有被吓到。她没有换睡衣,仍然穿着条纹毛衣和宽松的牛仔裤,头发散乱地绕在耳侧。她的脸在黑暗之中看不分明,艾琳也不知道她的眼睛是睁开还是闭着。路上有车驶近,在初雪中发出低沉的轰鸣,车头灯的亮光反射到天花板和墙上,照亮了瑞尔的容貌。她镇静地看着艾琳,艾琳也看回去,发觉女儿的凝视实在是不能承受之重。
艾琳没有叫醒吉尔,她牵起瑞尔的手,把她带到她自己的房间。瑞尔躺在雍容的蓝色毛毯下,眼睛马上闭上,呼吸十分均匀,看似陷入熟睡之中。艾琳在瑞尔床边坐了一会儿,然后安静地离开了房间。路过弗洛里安房间门口时,她发现门缝里传出幽灵般的暗光。艾琳以为他忘了关电脑,于是开门走进他的房间。
弗洛里安端坐在电脑前,脸庞被屏幕照得荧白。他关闭了屏幕上正在看的图片,但后面还有一张,再关闭,又有一张。艾琳悄悄走近,一开始她以为弗洛里安在看成人网站,但靠近之后她才发现,他匆忙关掉的图片,都是早年吉尔画的她的肖像。
弗洛里安从屏幕前转过身来。“妈妈?”
“睡觉去。”艾琳说。
弗洛里安把电脑调成休眠状态。艾琳从背后抱着他,然后让他上床睡觉。今天是多年来她第一次参加聚会而没有喝酒。从弗洛里安的气息中,她察觉到酒精的味道。
“你爸爸画这些画时,我还很年轻。”她说道,“以后别再看了。”
“我知道了,以后不看。”弗洛里安说道。
“你喝酒了。”
弗洛里安一点儿也不吃惊。“对,”他说,“有时会喝酒。”
艾琳点了点头:“我希望你别再喝了。”
“我也希望你别喝了。”弗洛里安说。门外灯光射进来,照亮了他的脸。他用胳膊肘撑起身体。穿着那件黑色衬衫,他看上去苗条而孔武。
艾琳低下头,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她的脸。她定了定神,调整好表情,然后拢起头发,看着自己的儿子。
“你喝酒很久了吗?”
“也就这两年。”
“瑞尔呢?”
“她?她没有。她还小。”
“你也还小。你为什么看那些画?”
弗洛里安背转过去,重重地叹了口气。他看着天花板说道:“妈,我为什么看,因为以前你们俩是相爱的,那时候已经有我了,我看的是我很小的时候的画。但有时看到另一些……有些很难看,有些很漂亮。”
“那你可以只看好看的。”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还让他画那些难看的。”弗洛里安的呼吸变得急促了,“你应该让他出局,应该自己控制局面。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还和他做戏,为什么不站起来直接面对,为什么不带我们走呢?为什么不在我还小的时候就走呢?为什么?”
说出最后一个为什么时,他已经泣不成声。
艾琳想找些话说。弗洛里安看着她的眼神逐渐多了一丝鄙夷,表情也变得凝重起来。艾琳仿佛看到了另一个版本的吉尔,潇洒而冷酷,如刀锋般锐利。
“你太脆弱了,你就是个弱相互作用的母亲角色,是wip。”弗洛里安强笑道。他的声音转而变成了呜咽,仿佛在曲意逢迎。“你会好好的,我们在伤口上放块冰敷一下,我是说,酒里加点儿冰。”
艾琳站起身,准备回到自己房间。
“对不起,妈妈。”弗洛里安用冷淡倦怠的语气说道,“你为什么不喝杯酒,然后去睡觉呢?”
第二天一早,艾琳发现她的日记敞开躺在地板上。她知道,吉尔已经看过了,甚至没有把日记本合起来就丢到了地上。终究还是发生了,但他除此之外,什么也没做。他在等什么呢?她又能做什么?她又能走多远呢?
让我走吧。她在第二页的白纸上草草写下这四个字,然后把日记仍然敞开放回原处。她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再翻开这本日记。
※
“你明白的,”艾琳第二天早晨对吉尔说,“我觉得我们得和弗洛里安、瑞尔谈谈你给我画的肖像,那些情色画。”她的语气平稳低沉。昨晚弗洛里安和她说话的口吻如同一记重拳,让她迷茫不安。她回想起他还很小的时候,每次送他去幼儿园,他都赖在地上抱着她的腿不让她离开,回想着她把他从身上剥下来的场景,回想着每次分别后她坐在车里噙满眼泪的场景。现在她忍不住问自己:我为什么要把他送走,为什么不让他每分每秒都待在我身边?
“我们要和他们谈谈,尤其是和弗洛里安。”她重复了一遍。
“对不起。”吉尔说道,他没有看艾琳一眼,“我觉得没必要。等到他们问起来再说。”
“他们不会问的。”
“他们也看不到那些画。”
“网上都能看得到。”
“这种事应该不会发生……”
“会的。我敢保证他们已经看过了。孩子们看到了,吉尔。我觉得我们得和他们谈谈。也许我们还得去婚姻咨询师那儿。我刚打电话问了,她有个预约取消了,我们正好过去。”
“我不想去,我不喜欢她。”
“她也不喜欢我们。”
“那有什么用吗?”
“即使她不喜欢我们,那肯定也能解决一部分问题。”
“在我们离婚前?我们不去。我不会走,你别想离开。”吉尔说道,“进入此地无人生还。”
“你这话什么意思?”
“歌词而已。”
※
12月13日上午11时。咨询师坐在灰色椅子上,面色从容愉悦。她态度不亲近也不疏远,而他们都把这理解为厌恶。他们都感觉得到。在吉尔看来,咨询师对他尤其反感。
“这件上衣不错。”他对医生说道,“颜色和你很搭。”
“谢谢。”咨询师答道,“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恭维我。”
“为了争取你的支持。”吉尔答道,“我想把你拉到我这一边,这样我才能保护我的家庭。”
咨询师几乎笑出声来,但她忍住了,而是向后仰去,冷淡地说道:“你觉得这是我该做的工作吗?”
“算是吧。”吉尔若有所思地答道,“但我并不觉得你很支持我。”
咨询师双手叉在一起,不解地打量着吉尔,然后转向艾琳。
“艾琳,你觉得吉尔为什么需要我的支持?”
“好吧,我看出你打的什么牌了。”吉尔说,“但我还是要说,我没有感觉到你的支持。”
“我也没感觉到。”艾琳也说道。
“你也没有?”吉尔向艾琳靠了靠。
“但我不关心。”艾琳神色严肃,她手中端着一大杯咖啡,“我不需要她的支持,你才需要。”
“好吧,”吉尔说,“那现在,我确实需要了!我在为保全家庭而努力,你看不出来吗?为了我们的家人还能在一起。”
咨询师看了他一眼,仿佛洞穿了他的内心。然后她把目光挪向艾琳。
吉尔的语气很温和,想把咨询师的注意力吸引过来:“我还想重新开始,难道重来有什么问题吗?艾琳觉得重来很难吗?还是她害怕重来呢?”
“我不会重来了。”艾琳说道,“我已经重来一千遍了,但你都没有注意到,知道我放弃了重来的念头。我不会和你重新开始了,我现在只想赶紧过去。让我走吧,孩子由我们共同抚养,别再让任何一个人受折磨。”
“你知道,我做不到。”吉尔说道,“因为我爱你。”
“为什么你会爱我呢?”
“因为想和你做爱。”吉尔说。他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愤怒,反而是平静的诚实。“我也希望不曾爱你,但我生来就这样。”
他垂下头,看着自己的腿,一脸沮丧的表情。
“艾琳,”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我本以为你叫我来这儿是说画的事情的,我画的你肖像的事情。”
“别想画了。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和别人一样,和平体面地分手、离婚呢?”
“别人……那都是假的,艾琳。”
“不是假的,难道不是吗?”艾琳向咨询师问道,咨询师正准备开口,吉尔就抢着说道:
“我现在相信,那几个孩子都不是我亲生的。上次诊疗,也就是我们第一次来的时候,艾琳已经说漏嘴了。”
“我们一共就来过一次,就那么一次诊疗。”艾琳狠狠地看着吉尔。
咨询师坐着没动,面不改色。她看上去面无表情,用同等的兴趣看着他们俩。
咨询师一反常态地面不改色。吉尔几乎要对她和艾琳吼出声来。
“你怎么不说话呢?”
“好吧。”艾琳说道,“那我来说。吉尔,我和你说过,那是和你开玩笑的,这玩笑开得很恶毒,非常恶毒。我向你道歉。那件事已经过去了,他们是你亲生的,都是你的孩子。”
艾琳的眼神中燃烧着迫切,甚至让她感到疼痛。她本想诱导吉尔说出他看了她的日记,在这个令人生畏的咨询师面前把吉尔逼进死角,她在想计划能不能成功。
吉尔的嘴巴合不住了。他摇了摇头,仿佛想让自己看得更清楚。
“艾琳!他们不是我的孩子,我已经知道了!”
“你为什么这样认为呢?”咨询师说道,“你不相信艾琳的话吗?”
“我不信。”
“这就是信任的问题了。”咨询师说,“艾琳,你说的是实话吗?”
“当然是实话。我承认,当时说的话是很难让人释怀,但是那只是气话而已,吉尔。”
“气话?艾琳,你说漏了嘴,现在又想收回吗?给我说实话。”
“那是你的孩子。”
“他们都不是。”
“请冷静一点儿,”咨询师说道,“先不说孩子是不是亲生的,我们回到问题的本质,你们对彼此都缺乏信任。”
“对。”艾琳说,“你为什么不相信我的话,吉尔?”
“或许我们该做个亲子鉴定试试看。”吉尔冷笑着说道。
“那太残忍了。”艾琳说,“太下作了,还要抽血,孩子们都不喜欢打针。”
“只验dna,用棉签取样就行,没什么要紧的,艾琳。”
艾琳转了转眼睛:“好吧,吉尔,我不反对在他们的常规体检单中加入亲子鉴定一项。至少,他们该有所准备。”
吉尔垂下了头,脸埋在手掌心里。
“妈的,嗯,很好。你能想象吗?我们认识的能做亲子鉴定的医生就有两个。”
“是你认识。”艾琳答道,“我谁也不认识。”
“你真够可以。你能想象他们私底下怎么议论吗?”
艾琳笑出了声:“是啊,特别是出了结果,三个孩子三个爸,那就好看了。”
“继续说。”吉尔脸色赤红,咬牙切齿,“你接着说,艾琳。”
“说什么?”
“三个爸。”
“嘿,那只是玩笑话!很冲动的气话而已,我再次向你道歉。他们都是你的孩子,吉尔。”
“不是。”
“我受不了了。”艾琳对咨询师说道,“我们说下一个问题吧。”
“吉尔,”咨询师问,“继续往下吧。”
“不行。”
吉尔抓了一把面巾纸,掩住自己的脸。他的啜泣低沉、干燥,已经泣不成声。隔着飘舞的面巾纸,他说道:
“她说的话不值得相信,我也不信。”
“我从没有骗过你。”艾琳说。
吉尔拿开了纸巾。他双脸涨红,整齐的马尾辫也变得凌乱,一缕缕白发垂在耳朵两侧。
“你现在就在对我说谎。我不信你说的话,我知道事实。”
“你怎么知道呢?”咨询师说。
“你怎么知道?怎么知道?”艾琳冲吉尔说道,“你怎么能这么和我说话?你疯了吧!吉尔,你证据在哪儿呢?”她用手指指着他。她化着浓妆,声音尖刻,气势汹汹,活似一个巫婆。“别再胡乱指责了,放我走,离婚吧。这才是最好的结局。”
“不,绝对不行。”
“为什么?”
他缄默不语。
“是因为画吗,吉尔?那不是什么问题,你的画已经把一切都吸收了。你说的,艺术能容纳一切。如果你愿意,我还可以继续当你的模特。”
吉尔看了她一眼,目光绝望而不屑。“你觉得你是我的画的精华所在吗?你是吗?艾琳,没有你我会更好。”吉尔垂着头,目光定格在双手上,无助而痛苦地摇着头。
“吉尔,你听着,”她温和地说,“如果你坚持认为孩子不是你的,那你也不会爱我。你不会的。你甚至不会想让我在你身边。既然我这么不值得信任,你为什么不放我走?既然孩子都不是你的,你为什么不让我都带走呢?”
艾琳心中瞬间燃烧起一阵希望,她的心情都写在了脸上。她碰了碰他的胳膊。吉尔抬头看了她一眼,所有的自怜都一扫而光,仿佛脸上镀上了一层水泥,刀枪不入。他侧身转过去,眉头紧皱,陷入思考,很长时间没有说一句话。房间陷入了长久的岑寂。他眼中泛起一道光芒,然后对艾琳眨了眨眼。
“我明白了!”他终于开口,“对,我知道了,我想通了。”他点了点头,坐了回来,向下望去,眼神里又是嘲讽,又是佩服。
“很好,很好,干得漂亮。”
艾琳的后脖颈一阵发麻。
吉尔把头发理到脑后,抚平了他的衬衫。他眼中已经没有泪光,表情瞬间变得冷淡而阴沉。
“你现在准备说心里的想法了吗?”艾琳说道。
“我不说。”吉尔冲她亲昵而又扭曲地一笑,“你真是很聪明,艾琳,比我们看到的聪明多了,刚才,你真的骗到我了。”
“你能解释一下吗?”咨询师问,“我不清楚现在是什么情况。”
“我们没必要向你解释什么。”吉尔说,“你只不过是个履行职责的,是个不会说话的催化剂而已,她才是主角。”他笑着对着艾琳晃了晃手指。“她才是主角。”他眼中闪动着赞许的光芒,“她让我着了她的道,着了她的大道!”他的嗓门忽然提高了。
“安静点儿。”艾琳说。
吉尔又冲她摇手指:“所以,你什么时候知道的?第一次怀疑我是什么时候?你这么耍我多久了?”
艾琳感到体内空空如也。但听到他表示佩服的话时,她又忍不住一笑回应。
“啊,艾琳,你笑了。过来过来,你很为自己自豪呢。不用掩饰。过来……”他拉了拉她的手臂。
“艾琳,”咨询师说道,“你们现在是什么情况?”艾琳好像在一口深井中,听到她的声音自上而下砸在自己身上。
“艾琳,要做自己。”咨询师说。
“要做自己。”吉尔嘲弄道。艾琳看着吉尔的脸笑出声来,她笑得越来越放肆,以致喉咙无法呼吸,不得不大口喘着粗气。她试着站起身来,却感觉天旋地转,不得不让吉尔拉她站起来。
“站稳了。”咨询师说道。她也随二人一起站了起来,却没有动。
“诊费给我按双倍算。”吉尔说,“这咨询真是太值了。”他架着艾琳,一路笑着穿过狭窄的侧门走出了房间。艾琳只能趁关门时对咨询师摇了摇手。
向停车方位走去的路上,他们想忍住不笑,但笑意还是从鼻孔里从喉咙里挤出来,进了车厢就彻底爆发了,他们大笑不止,塞也塞不回去。最后吉尔慢慢地把车开回家。他们手牵手走进空荡荡的房子,孩子们还要过几个小时才放学。艾琳撑在吉尔身上,他则抓着她的胳膊,拉着她沿楼梯走进工作室。他脱下了她的外套,他们现在终于不笑了。他关上门,两手紧紧地捧着她的脸,开始吻她,唇舌交缠,愈吻愈深。忽然他停住了,挪到一旁,眼睛不断打量着她。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他的声音无比亲昵。
狗在楼下叫了起来。艾琳站起身,望向门口。
“门口没人。”吉尔说。
她想从吉尔身边绕出去,他拉住她的胳膊,牵过她放在门把上的手。
“艾琳,我们得谈谈,找到解决方案,现在是属于我们俩的真心话环节。我们都要对彼此全盘托出,可以吗?”
她又想从椅子上绕过去。他又牵过她放在门把上的手。她再次把手伸向了门把,他一把打开她的胳膊。
“艾琳!”
她一动不动,在原地揉着胳膊。“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说道。
“你当然知道,你一直都知道我看你的日记,不是吗?所以你才故意写了那些东西,为了刺激我,也为了捉弄我。我真是着了你的道了!但是我很抱歉,以后我再也不会这样做了。”
“你干了什么?”
“看了你的日记。”
瞬间,艾琳的眼神变成了斯通尼出生的那天,吉尔想看电视时她的眼神。那次他想,面具终于摘下了。但这次她的表情更可怕。她直起身来,似乎在不断变高,直到比吉尔还高大。一股黑色的能量炙烤着空气。她露出尖牙利齿,瞪大了眼睛,虹膜旁的眼白尽显。恨意从她身上喷薄而出。
“你竟然看我的日记?看了多久?多少年?从一开始你就偷看?”
“你不知道?你写那些,不是为了刺激我?”
“当然不是。”她低声说,然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他踉踉跄跄地走出了门。
※
他们之前已经答应,那晚带孩子们到冰封的河面上看冬日的焰火表演。他们迟到了,河岸两侧已经挤满了人。吉尔好似被狂躁的绝望附了身,坚持要挤到人群前面去。他们越过警戒栏,拨开葡萄藤和千屈菜瘦硬光秃的藤蔓,在河岸松垮的积雪上铺了一条被子。他们小心翼翼地钻进毯子里,用鞋跟紧踩着被子,或是用脚撑着地上浓密的树丛,以防止他们滑下去。燃放焰火的地方叫灵岛,正在他们对面,孩子们战栗地缩成一团,看漫天花雨在他们面前绽放又陨落。后来在他们印象里,这晚不仅弗洛里安捡到了那只猫,他们也看了有生之年最刺激的一场烟火。当天其实同时有两场烟火,除了填满天空的火焰,还有密西西比河玄色冰面上焰火的倒影。烟花展华丽谢幕时,万花齐放,声如雷动,孩子们看得如痴如醉,耳朵也震得听不清声音。他们意犹未尽,于是多待了一会儿,艾琳用保温杯装着热可可,饮料尝起来有一股金属的味道,她还在包里装了几袋干果仁,他们大口吃着喝着,几乎听不到自己吞咽咀嚼的声音。忽然斯通尼尖叫一声,不知道什么动物忽然掠过了他的腿。艾琳以为是老鼠,于是把他拉起来,瑞尔忽然看到了它的影子,弗洛里安伸手去抓,那只瘦弱的猫一跃闪开,但它并没有逃走,而是站在幽暗的残雪中,委屈地叫着。
“走吧。”艾琳干脆地说道,“我们回家去,留它在这儿。”
“不要!”弗洛里安趴在地上,看着这只小猫。
“它很饿,”瑞尔说,“会冻死的。”
“给你!”斯通尼转身抓来了一把花生。
“我们快走。”吉尔准备把瑞尔拉起来。
平时吉尔只要伸手制止,瑞尔就乖乖地老实下来,但这次吉尔却碰到一团冷酷的怒火,她使出浑身力气一把推开了他。吉尔大为吃惊,他向后踉跄几步,一只脚忽然卡在藤条中,整个人向后狠狠摔去。他既震惊,又觉得尴尬,一阵绝望的感觉袭来,他本欲训斥,却无法开口。他缓缓站起身来,却什么也没有说。瑞尔解下了弗洛里安的围巾,裹着小猫把它抱起来。弗洛里安抓起它的后颈,抱到自己胸前。一开始它嘤嘤地叫着,但很快就卸下了警觉。弗洛里安把它紧紧裹在围巾里,它立刻不叫了,而是靠得更近。孩子们知道艾琳不喜欢猫,但如果孩子们狂热地想要一样东西,比如这只猫,她也没什么办法。
虽说没人看见瑞尔推倒了父亲,但现在,他们显然都知道吉尔的意见已经不足为虑了。
“放下它。”艾琳说道。但弗洛里安不肯放手,他笑着看着母亲的脸,说道:“妈,你摸摸它,它正在咕噜叫呢。”
艾琳已经不在意自己是否会动摇了。她只想让弗洛里安重新爱她。
她伸出了手,孩子们知道他们可以留下这只猫了。他们拥到弗洛里安身旁,轮流抚摸着它布满条纹图案的孱弱身体。
回家的路上,吉尔停在了沃格林便利店前,艾琳进去买了些养猫用品。到家之后,弗洛里安把猫箱放在地下室里,让它在一旁抓来挠去。他带着猫一起上了床,紧张的小猫僵硬地在枕头旁踱步,挨个枕头嗅来嗅去,黄色的瞳孔映射着弗洛里安的面容。最后它靠在弗洛里安脑袋旁的枕头上,喉咙中发出轻柔细碎的声响。弗洛里安扭过身来,看着那只猫,但并没有摸它,然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是夜,瑞尔躺在房间里的被子上,在黑暗中凝视着天花板。她又感到那份沉重的喜悦袭来,当父亲的身体后退、倒在地上,并且没有还手打她时,那种喜悦也曾瞬间笼罩了她。一回到家,她就立刻进入房间,脱掉了衣服,唯恐父亲意识到事情的严重再把她拽起来。如果这事情真的发生了,她也做好了准备。但是房子里一片岑寂,什么也没有发生。她开始深呼吸,缓慢地深呼吸。她把毯子掖在脖子两侧,忽然感到眼睛和喉咙里一阵酸楚,刹那间百感交集的泪水流满了脸庞。如果她成功地缴械了权威,那她就成了孤家寡人,并要为每一个人负责。
※
第二天,艾琳就把猫带到了宠物诊所,医生告诉她猫身上有三种寄生虫,除此之外,它身上还有跳蚤,患有结膜炎,还可能有呼吸道感染的症状。一番诊治,收费接近一千美元。吉尔问:“你为什么要花这个钱带猫看病?”
“那你会怎么做?”艾琳回答道。
他们转身进屋。弗洛里安抱着这只黄色的猫进入房间。
“叫薛定谔。”他说道。
吉尔说:“噢,《花生》里的那个角色的名字吗?”
“不是。”弗洛里安说,“是薛定谔,那个物理学家。你难道没听说过薛定谔悖论吗?”
“厉害啊。”吉尔说,一看到猫他就怒气冲冲,“这小杂种还真是厉害啊!”
弗洛里安抚摸着猫,把脸埋进它的毛发里,然后扬起眉毛,抬起头看着妈妈。
艾琳深吸了一口气,弗洛里安抱着猫走开了。
“你够了,”艾琳说道,“你给我从屋里出去。”
“你要把我从自己家里赶走?”吉尔笑了,“艾琳,你太过分了,我本以为我们会互相支持,团结一心,至少也要围着孩子们转。我本以为这才是我们应该做的事。”
艾琳的眼睛噙满了泪水,她衬衫口袋里的手指扭曲着。“你给我滚!”她又喊道。
“不,你给我滚!”吉尔扬起了胳膊,“你给我滚!你!”他的胳膊不住地晃动,“房子是我的画换来的,是我的心血!”他两只手掌拍在一起,然后给艾琳看他的手。
艾琳呆住了,一动不动。
“不管你的手是怎么弄的,”她最后说道,“你都必须得走。”
“噢。”他的声音温柔而危险,“我猜你本就是这么想的吧。”他站着一动不动,陷入了思考,一种狂热执着的爱慕占据了他。他伸出双臂,跪在她面前,急促地说道。
“我只是想让你爱我,我的身体都要窒息了。没有你,我真的好孤单,艾琳。你摸摸我,摸摸我好吗?”
艾琳走开了。
“噢,上帝啊!”吉尔说。
她向他走来,伸出手放在他头发上抚摸着。他环住了她的腿,轻轻地抱住,头靠在她的膝盖边上。
艾琳的手指捏成了拳头,她重重地打在他的太阳穴上,把他打得几乎瘫在地上。
她僵硬地站着,拳头悬在一旁,沉重得锥心。
吉尔调整身体平衡,又一次环住她的腿,握住她的拳头,亲吻着她扭曲的手指。
艾琳叫了一声,躲开了他的手,瑞尔也走进了房间。
“爸爸还好吗?”她问道,恐惧地低头看着父亲。她什么都看在眼里了。
“吉尔,站起来。”艾琳说。她甩开他环住自己腿的胳膊,向瑞尔退去。
“对不起。”瑞尔对妈妈说,她扑进艾琳怀里,把脸埋在她的胸前。艾琳不用弯腰就抱住了她。他静静地走出门廊去了厨房。他们听到橱柜门打开的声响,听到冰箱门的嘎吱声,听到制冰机里冰块哗啦作响,听到液体流动的声音。他们听到吉尔上楼走进工作室的脚步声。
“妈,”瑞尔开口了,她的脸还埋在艾琳胸口,声音听起来瓮声瓮气,“别和他离婚好吗?”
他们站在从弯曲的旧窗户射进来的阳光下。瑞尔仍然紧紧靠在艾琳胸口,她纤细的胳膊围在艾琳的腰上,两只手在她背后紧紧攥在一起。艾琳嗅到瑞尔头发上空气、残雪和阳光的味道。
“恐怕我必须离婚,”艾琳说,“真的,必须离。”
“不要。”瑞尔说。
“我觉得……”艾琳说。
“不要。”
“但是……”艾琳又开口了。
“求求你。”瑞尔说。
※
吉尔离开了,又去看那张《贞妇》肖像。那时正是下午,屋子里坐满了来上课的大学生,所以他转而去看了皮埃尔·勃纳尔于1913年绘制的《乡下餐厅》。画里一扇蓝色的大门朝里打开,橘红色的墙炽烈欲燃,窗外的风景一片辉煌灿烂,妻子从窗台向里窥视。正是春天,新叶还未长成枝丫的季节。
一条天鹅绒垂绳悬挂在画前,仿佛提醒被深深吸引的参观者不要误入画中。吉尔站在那条绳前。
终其一生,勃纳尔的绘画主题都围绕微小的瞬间,如玩沙的儿童,桌子上盼食的宠物。还有他画中的模特马尔特,她袅娜小巧的身体是他的信念。他画下了她房事后的慵懒,画下她在闪耀的浴缸中做的美梦,画下了她在大门边的窗外向里窥视的瞬间。很多文献记载她是个性情乖张的悍妇,但勃纳尔曾爱过她。随着战争爆发,他的世界也愈加狭窄。失去妻子后,他画了一幅自画像,吉尔看了既满心不忍,又感到了壮士暮年的悲哀。这幅画几乎使用了所有颜色,但画中只有勃纳尔自己——老迈、孱弱的他凝视着浴室中的镜子,深邃的目光古井无波,仿佛能透视一切。他一生中用过的所有色彩都汇集到了这张自画像中。这幅画是画家的精魄凝聚成的,他把自己溶解为永不磨灭的色彩和光影。他头顶秃如鸡蛋,而骷髅般的裸体上上下下仍沐浴着一片片太阳的光芒。
他和艾琳一起在巴黎时,他们一起站在这幅画前凝视了很久,然后为各自的原因掉下了眼泪。
[1] 印度最具代表性的古典乐器,又称西塔琴,形似琵琶,以指弹弦奏鸣。
[2] 在英语中,“印度的”与“印第安的”都是dian。文中,吉尔和艾琳为了将印度与印第安音乐形式进行区分,将前者称为“点-印度”,后者称为“羽毛印第安”。
[3] “顶夸克”是弗洛里安给瑞尔起的昵称,下文的“标量介子”是指弗洛里安。
[4] o的另一个意思是酒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