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古典文学 > 半泽直树 > 终章 信用的堡垒

终章 信用的堡垒(2/2)

目录

“行长。”进入办公室见到中野渡的纪本,毫不掩饰脸上的困惑,“您不是去参加特别调查委员会的面谈了吗?”

“那个,我让半泽去了。”

“派半泽去了?”

中野渡的回答令纪本一时语塞,他不知道眼下到底是什么情况,所以话也说得不敞亮。

“他们会处理好的。呃,先别管这些,坐。”

中野渡指了指沙发,上面已经坐着一个人。

感觉似乎在哪儿见过,但是纪本一时又想不起来,到底是谁。

“这是检查部的富冈君。”

中野渡开口一介绍,纪本心下一个激灵,把话吞回了肚子里。说到富冈,应该就是灰谷怀疑从合同文件库中拿出文件的那个男人。那个男人,为什么……

强行压下心中的不安,纪本开口说道:“派了半泽过去,那放弃债权的事情要怎么处理?”

当然,按照原来的剧本,肯定是当场表示接受放弃债权。对此乃原肯定是乐观其成的,为此他还专门请了箕部和白井站台,特地搞了一场“政治秀”。

但是,现在,安静地坐在扶手椅中的行长,却盯着他看,那目光仿佛要穿透他内心最深处的想法。

“我们不会同意放弃债权。和之前的决定一样。”

这预料之外的回答,令纪本惊愕在当场。

不敢想象,此时此刻,那个半泽正在跟乃原死磕的情景。不,纪本连想都不愿意想。

“但是,这样真的好吗?听说去了好多记者。如果,到时候要是得罪了白井大臣的话——”

“帝国航空项目的负责人,是半泽。”似乎是故意打断纪本的发言,中野渡插嘴说道,“我已经把这件事全权交给他处理,所以不用再说了。对了,现在找你过来,是觉得有必要和你商量一下今后的事情。”

中野渡不动声色地掌握了话语权,往纪本面前递了一份文件。

在无言的敦促下,伸手接过文件的纪本,立即因内心受到的巨大冲击而睁大了眼睛。因为,摆在眼前的清单上,罗列着纪本长年以来隐藏的各种问题贷款。

在哑口无言的纪本面前,中野渡缓缓地开口说道:“旧东京第一银行和旧产业中央银行的合并,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作为对等合并的条件,当时两家银行的行长相互协商一致的就是一点,各自处理好不良债权。他们约定,一定要拂去旧银行身上的灰尘,让新银行以崭新的姿态轻装上阵。实际上,为了遵守这项约定,旧产业中央银行下手处理掉了一千亿规模的损失,挤净了行内的脓包,一口气实现了体制的健全化。另一方面,旧东京第一银行也着手处理了巨额的不良债权,遗憾的是,这一方的处理工作却在高达两千亿的亏损面前落败了。事情陷入了单靠一家银行独木难支的境地,没想到合并本身也变成了一件需要出手挽救的事情。”

“不,我觉得您说得不对。”

纪本一边同内心翻涌的不安做斗争,一边却仍然抱着那份不甘舍弃的自尊。

“当时,我们有我们自己的计划。就算需要处理的不良债权数额巨大,但是只要花上数年的时间,也一定能处置妥当。如果您对这一点,不能抱有正确认知的话……”

“或许是这样吧。”中野渡说道。

“对于旧东京第一银行的业绩预期,应该有各种各样的看法吧。有人说两家银行是对等的,也有人觉得实际上是一家对另一家的救济。总之,在此期间双方克服了各种障碍,终于促成了这家东京中央银行的诞生。对此,我内心感到的只有纯粹的骄傲和喜悦。在全球化浪潮中,我们组建了一家能够经受住激烈的国际竞争的超级银行。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旧产业中央银行的确获得了仅凭一己之力所难以企及的地位和存在感。当时我还是个常务,但是现在想起来,合并签约那天的情形依然历历在目啊。”

中野渡说着这些,仿佛又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一般,目光越过行长室的窗户远眺着大手町附近的光景。

“说实在话,我当时坚信,通过合并后的东京中央银行,将毫无疑问地成为国内无可辩驳的顶级银行。然而,视线一旦转向行内,就会发现它根本算不上一家顶级银行,它面对着难以想象的难关。那就是,不同出身行员之间的派系意识和相互之间的不信任感。我一直在想,催生这种旧派系意识的导火线,就是银行合并运行后不久便发现的,旧东京第一银行时代遗留下来的贷款乱象。”

听到中野渡的指摘,纪本霎时变得全身僵直,嘴唇发紧。因为对方说的那些,的确是令旧东京第一银行出身者们痛心疾首的丑闻。

在由旧东京第一银行时代遗留下来的贷款丑闻所引爆的那场事件中,当时东京中央银行的行长,也就是旧产业中央银行出身的岸本真治,还在记者会上低头谢罪。那一刻,原本标榜对等合并的东京中央银行内部平衡开始崩塌,势力天平开始朝着旧产业中央银行倾斜。

“当时的那场争论,我想你应该也还有印象。”中野渡说道,“旧东京第一银行出身的董事们,都说对那笔贷款并不知情。他们只是不停地重复说自己也是受骗上当,从头到尾都主张那只是一场不幸的意外。但是,真的是那样吗?如果,真的只是被所信赖的贷款客户欺骗,为什么当时的牧野副行长非得结束自己的生命不可呢?作为一个有责任和担当的旧东京第一银行行长,理应有更重要的使命去完成。”

“牧野副行长,是个容不下任何污点的人。”纪本辩解道,“肯定是因为受不了那桩丑闻给新银行招来的巨大麻烦吧。”

“或许真如你说的也不一定。但是,今天坦白讲,我并不这么认为。”中野渡正面注视着纪本说道,“那时候,行内陷入了巨大的混乱之中。大家自然群情激愤地猛批,既然存在那样的融资乱象,为什么不在合并前就处理完毕?旧东京第一银行是不是还藏着许多没有公开的问题贷款?类似的疑心暗鬼在滋生,最终成为产生难以逾越的互不信任的温床。如果这些都不是事实,而是可以否认的谣言,那么最合适出来辟谣的人选也就只有旧东京第一银行的行长牧野先生了。当然,无论是当时的岸本行长,还是作为董事一员同样身处旋涡中心的我,都对此充满了期待,我们都觉得牧野先生也一定会站出来这么做的。然而遗憾的是,牧野先生并没有那么做,他对此不置可否,只是在留下了对自己家人和银行的谢意后,便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仿佛是在体会牧野的遗恨,中野渡低下头,停了下来。行长室里就像是在追悼逝去的牧野一般重归寂静。窗外都市的喧嚣,恍如不断降落的积尘一般,悄悄地潜进房间里来。

“当时的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牧野先生的死。”中野渡打破寂静,再次开口说道,“是如你所说的那样,因为给新银行造成的麻烦而死,还是有什么其他非死不可的理由?但是,那时候我们不仅要忙于四处奔走力图挽回受损的社会信用,还要想办法解决行内面临的危机,收拢业已离心离德的人心,根本无暇静下心来深入探讨牧野先生死去的含义。”

中野渡所说的内容,其实就是一部东京中央银行的艰苦奋斗史。

“当时,我一有机会就跟部下说,要恢复银行的社会信用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情。信用不是一天就能达成的,但是失去信用却真的只在眨眼之间。守护好银行的招牌是多么重要啊。那时候,我成天想的就是,只要能够恢复银行的信用,就算中间经历再大的波折,东京中央银行也一定可以茁壮地成长。不过,那时候的我,想法似乎还是有点儿太过天真啦。”

双手手掌在胸前交叉相握,侃侃而谈的中野渡,说到这里深深地叹了口气。那一声叹息,仿佛还透露出潜藏在心底深处的那份思念。

“一眨眼,我忝列行长之位已经七年。身为行长,我最操心的一件事情,就是想方设法促进行内融合。这么些年来,银行业绩发展一路顺风顺水,银行的社会信用也在不断地恢复,唯独行员们眼中的旧派系意识仍旧根深蒂固。那些毫无意义的争执冲突,在行内的各个角落不停地上演。在旧t和旧s这两个阵营中,形成了一有机会就相互揶揄、互相批判的氛围,只是为了增强自己一方的势力,这样的错误行事也不知道白白浪费了多少人员精力。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将行员从这种相互倾轧和互相猜忌中解救出来,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开阔大家的胸襟呢?一直都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的我,到那时候才第一次意识到,新银行所犯下的错误。那就是,牧野先生死去的时候,我们是不是搞错了解决问题的方向。”

纪本暗中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听着中野渡的话。

“那时候已经暴露在台面上的贷款乱象或许的确算得上是一件大事。但是,对于我们来说,真正要面临的问题其实是,人们对旧东京第一银行贷款的信赖已经伤及了根本。结果,旧s阵营中的人认为旧t一定还隐藏着其他问题贷款,而旧t则对旧s的反应大为紧张,怀疑对方想要篡夺银行大权的警戒之心挥之不去。我说的有错吗?”

向纪本抛出的问题,只不过是中野渡有感而发,其实并没有期待得到对方的回答。实际上那原本就不是在提问,而是中野渡确信自己所说的事情就是正论。

“我们原本应该趁着那次机会,相互之间对贷款内容进行一次彻底的查证,以探明事情的真相。在此基础上,对牧野先生的死进行深入的讨论。遗憾的是,当时的我们只针对浮出水面的单个事件进行了表面的处理,而忽视了对核心关键部分的思考和关注。那件事情作为一个反面教材,一直被我谨记在心,并促成我吸取教训立下了新的决心。这个决心就是——”

中野渡直视着纪本。

“我将从自己的视角出发,再一次叩问牧野先生死去的意义。那个人,为什么会死?他真的非死不可吗?为此,我要进一步探明事情真相,并以此为契机推动这家新银行实现真正的行内融合。这就是我的决心!”

毅然决然的中野渡,现在将视线重新投向了仍然握在纪本手中的文件,继续说道:“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对旧银行的问题贷款重新开展调查。我知道,要做好这件事就不能公开,必须私下暗中推进。如果,最终什么都没有发现,那么就如你说的一样,牧野先生是清正廉洁的,他是因为太注重清白所以才选择以死明志。反过来,如果情况并非如此,那么他的死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由于内心反复揣度着中野渡手中得到的“真相”,纪本抓着文件的手指紧紧握成了一个拳头。

“已经不用我再多做说明了吧?令人遗憾的是,旧东京第一银行至今仍然隐藏着为数众多没有解决的问题贷款。负责对那些问题贷款展开调查的,就是这位检查部的富冈君。刚才,我已经通过他提交的报告,知道了那些贷款为什么会产生,贷款的问题在哪里,该由谁来负责,那些贷款现在到底处于什么状况,这些问题一旦曝光,将对银行的信用造成多么致命的打击!银行又会因此而遭受世人多么猛烈的批判啊!总之,现在我所了解到的情况,终于慢慢逼近了你所知道的那些内情。正因如此,现在的我历经十年的岁月,才第一次对牧野先生当年直面的危机有了相当切身的感受。也正因如此,我才终于明白那个叫牧野治的男人为什么要选择自杀,我确信自己已经触及了事件的真相。”

说到这里,中野渡仿佛是宣战一般站起身来,朝纪本投去了刚直的目光,里面没有掺杂半点虚假。

“牧野副行长,他是为了隐瞒事实真相才死的!”

中野渡的这句话仿佛一记重击,压得纪本身子后仰,不敢动弹。

“为了自己的名誉,也为了你们这些旧东京第一银行行员们的未来,他选择了隐瞒事实真相。我们坦白说吧。牧野副行长的选择,是错的。他不应该选择死,他应该活着还原真相、负起责任。”

娓娓而谈的中野渡,他的思绪仿佛已经不在现场,而是陷入了对往事的追忆与彷徨之中。“实际上,合并前我就对牧野治这位银行家十分熟悉,他是一位优秀而杰出的银行家,拥有了不起的国际视野。作为一名清白干净的行业精英,牧野先生或许始终无法原谅后来的自己,居然会在各种各样肮脏阴暗的羁绊中沉沦,以致作茧自缚而难以自拔。但是无论如何,他最后做出的决断,却是错的。以死来逃避责任是一种多么愚蠢,多么任性自私的行为啊!但是,事到如今,再振振有词地说这些,是对死者的不尊重。所以对于他曾经所犯下的错误,我不会再说第二次。我想仅此一次,就在这里,只对你,说出这番心里话。”

一直目不转睛地和中野渡对峙的纪本,此刻看见中野渡的眼中闪着泪花,把到嘴边的话又咽回了肚子里。

“牧野先生,真是一个好人哪。”终于,中野渡严肃的表情缓和下来,充满怀念地说道,“真的,是一个非常好的人。如果他能活着,大家在一起讨论现在银行直面的各种问题,那该有多好。那该有……”

哽咽的中野渡,泪流满面。他绷着嘴唇,任由泪水流淌,继续说道:

“你或许会认为,所谓的行内融合只不过是镜花水月,一点儿都不现实。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如果我们当初没有犯下那些错误,大家一定可以众志成城。所以,我们决不能逃避。不能把责任转嫁给他人,而是真挚坦率地说明一切,切实负起肩上的责任,这比什么都重要。这是为了年轻行员们的未来,也是为了这家银行的未来。我觉得这才是我们作为经营者该有的觉悟。对此,我也想听听你的意见。”

在中野渡说话期间,纪本心中也是纷纷扰扰,各种思念和回忆的片段如走马灯似的来来去去、闪现消失。

对旧s的反感,合并前夜行内针对问题贷款的激烈交锋,听到牧野治自杀消息那一刻遭受的冲击,葬礼上蜂拥而至的媒体……

但是现在——为什么这一切看起来都已经恍如隔世?虽然自从新银行诞生至今,已经走过了将近十年的岁月,然而回首前尘其实只不过弹指一挥间。在这期间的每一个日日夜夜里,自己为了维护所谓旧东京第一银行的尊严所作的那些努力,到底算什么?对于如今正在和中野渡对峙的纪本来说,这一切到底值不值得自己不惜赌上银行员的生命去守护这个问题本身,也变得模糊动摇起来——而这又是为什么?

如果,死是对苦难生活的一种解脱,那么现在纪本所要面对的现实,正是这种死亡的翻版。

在中野渡沉重目光的注视下,现在,纪本终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无论是将窗外的世界变得橙黄尽染的初夏天空,还是丸之内附近的那些高楼大厦,这些风景在纪本的眼中,全都失去了应有的色彩,只不过像是一堆发生着化学变化的无机物罢了。

良久——

“我没什么可说的。”纪本从喉咙里挤出一丝嘶哑的声音,“关于对这些问题贷款的处置,我想跟合规室详谈。”

听完纪本的这句话,中野渡盯着对方注视良久。那两道眼神深处,一定还潜藏着各种各样的思虑,只不过已经没有什么话好说了。

富冈起身拨通了内线号码。不久,一个猫腰弓背的高个男子走进了行长室。是合规室主任高桥。

显然大家事先都已经沟通过了。

神情严厉地走进行长室的高桥,绷着一张苍白的麻子脸盯着纪本。

以前就这么觉得,这家伙简直就是个“死神”啊。此时的纪本想到这点,嘴角却反倒不合时宜地浮现出一丝微笑。

6

“你呀,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啊。”首相的场说道,朝坐在桌子对面的白井投去冷冷的目光。

“箕部先生竟然做出那种事情,现在进政党的绿色形象已经大为受损。对于高举远离政治和金钱丑闻旗帜的我党来说,这是一次巨大的打击。事情还远不只如此。现在的舆论,已经对你作为国土交通大臣的手腕和能力打上了一个大大的问号。这一切,都是你急于求成导致的结果,希望你能认真负起责任来。”

白井硬挺着腰板,气得紧咬双唇。而且,她那好强的心理又开始作祟,直接抢白了一句,“总理,恕我直言,成立特别调查委员会这件事情,应该是经过您首肯的呀。”听了这句话,的场那张接近正方形的白色脸庞,顿时皱成了一块平行四边形。

“那时候,我不认可也不行啊。”的场原本就是个急性子,此时他的语气已经很不耐烦,“事前也没有充分的商量,就私自设立什么特别调查委员会,虽然不知道到底是谁给你出的馊主意,但事后如果再否定你在记者会上的表态,公众就得回过头来质疑我们政府的沟通渠道是否顺畅,那样更会打破我们政府上下一体、坚如磐石的形象。更何况,正是因为箕部先生也跑来说情,所以才由政府出面对你的委员会进行了追认,仅此而已。”

“真的非常抱歉。”在的场的斥责面前,白井心下无奈,只好出口谢罪,“但是,当时我只是想如果事情还是按照原来的计划推进,那么帝国航空的重振就变成宪民党的政绩了——”

“你想说的意思我明白。逢宪民党必否。这一点当然没错。既然这样,那么现在你的成果呢,在哪呢?”

语气尖锐刻薄的的场,眼中燃烧着青白色的怒火。

“如此大张旗鼓地推出特别调查委员会,投入上百名的专家学者,而且听说运行经费还是由帝国航空来买的单?既然是私设咨询机构,你自己多少应该也出了点儿吧。一千万,一个亿,还是多少?”

面对的场的排遣,白井俯首垂眉,一言也不敢发。

“不会吧,你不会一毛钱都没出吧?难不成你就光出了一张嘴巴?”

“当时,来不及通过帝国航空的救济法案。”白井辩解道,“而且这一切,都是我作为国土交通大臣,为了要守护航空行政才做的啊,总理。”

“可是,我却只看到有人弄巧成拙。”

白井绞尽脑汁才拼凑出来的辩解,在的场面前不堪一击。

“在法案没通过打算私自设立机构前,你作为政府阁僚的一员,有没有找我商量过半句呀?没有法案,制定一份就行了嘛。这不是时间的问题,这是应当履行的正确手续。这些都不做,难不成靠你那骗小孩的表演就想简单地重振帝国航空吗?对此我是不是还得手舞足蹈为你庆祝啊?”

在的场犀利的舌锋面前,白井试图抓住缝隙反驳的努力,最终还是被无情地击得粉碎。

“不可否认,白井亚希子的存在,的确曾挑起了进政党正面形象的一端。实际上,对这一点我也乐见其成,所以为了凝聚国民的人气,特地提拔你担任国土交通大臣。但是,看来对于你来说,这副担子似乎还是太重了点儿。”

“没有那样的事,总理。”

对于依然伸直腰杆以示自信的白井,的场却皱着鼻子,一脸说不出的嫌恶。

“召集各路记者参加的那次无聊的表演,也是你的主意?政治不是作秀啊。结果呢,被东京中央银行当场拒绝放弃债权不说,箕部先生的政治资金问题也彻底露了馅儿。这不是丢脸丢到家了吗?”

“总理,那次现场本来应该是中野渡行长出席的。”

白井解释道:“后来都是因为中野渡行长出尔反尔,所以才——”

“人家不是正儿八经以行长的身份派了行员来吗?究竟在说什么哪,你?难不成你的意思是交涉对象如果换成行长,你就能搞定了?”

的场对白井苍白无力的辩解感到好笑,但立马又换上了一副犀利的眼神盯着白井,“在世人的眼里,那个行员会一边倒地得到认真较劲的正面评价,而箕部、你,还有那个乃原等一干夸夸其谈的论客,却在众目睽睽之下,败给了一个不起眼的银行员。不要再讲那些没用的借口了。你呀,算是彻底地输了。而且,还是在你最擅长的电视银幕面前!”

被指着鼻子一通臭骂,白井内心充满屈辱,憋得满脸通红。然而,的场说的却全都是事实,她根本没有反驳的余地。

“这件事,我也有任人不察的责任。”的场沉重地说道,“如果,你的资质以及举止言行不适合担任国土交通大臣,那么届时我就有责任将你罢免,并起用更加适合的人员。不过,如果在此之前你能主动辞职,那就另当别论。”

白井的脸瞬间僵硬,双眼睁得老大看着的场。

“这是,辞职劝告吗?”

面对好强的白井言辞尖锐的质问,的场回答得异常平静。

“就在刚才,箕部先生已经提交了退党申请。”

白井闻言倒吸一口冷气,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虽然是小道消息,但是我听说箕部先生有一部分政治资金,也流进了你的账户。”的场继续说道,“在这里我不想求证传言的真伪。我不知道你招惹的到底是染指金钱的丑闻,还是造成航空行政混乱的失职,但是无论面对哪一条,你现在正在接受拷问的不都是作为一名政治家的底线问题吗?”

仿佛能够预知房间里的谈话进度似的,此刻外面正好响起了敲门声,下一个面谈者官房长官探进头来。

看见白井的身影,官房长官说了一句“啊,失礼了”,正想退出门去,的场开口叫住他说了声,“啊,没关系”,然后脸上的凶相一收,换上了一副文雅大方的表情。

“和白井君的谈话已经结束了。”

在的场的催赶下,白井呆若木鸡地转身消失在门后,的场连看都没有多看她一眼。

7

“辛苦啦,半泽。总之,先干一杯再说!”渡真利说着,高高举起满满一大杯的啤酒,和伙伴碰杯饮酒。

“不过,也不是没有瑕疵啊。”近藤一边用指甲拂去嘴角的啤酒泡沫说道。

半泽突降特别调查委员会和乃原面谈,已经是半个月前的事了。因为那件事情,箕部启治的“金钱问题”彻底浮出水面,如今已经得到媒体的高度关注。

另一方面,东京中央银行则针对旧东京第一银行时代的问题贷款,向金融厅提交了一份报告。同时召开记者招待会,公布了十三件,总额达一千五百亿的问题贷款存在“合规性问题”。这些都是昨天的事情。在记者招待会上,中野渡行长出面谢罪,并誓言彻底防止再次发生类似事件,坚决遵守法令,坚持道德操守。

“纪本常务最后也终于醒悟了,听说正在全力配合行内对所有问题贷款进行调查。”

以为他大概会顽固抵抗到底的渡真利,对此只是淡淡地说了句“这倒真是令人意外”。

纪本平八的辞职,已经是板上钉钉的既成事实。对以法人部的灰谷为首,以及与问题贷款相关的其他行员们,近期应该也会发布相关的人事命令。

“说起来,首当其冲的受害者,或许还是帝国航空啊。先是被作为政治操弄的道具玩得团团转,到头来,却只不过等来一个特别调查委员会分崩离析的结果。”

白井亚希子,也在昨天闪电辞去了国土交通大臣职务。这简直就是一记晴天霹雳,同时也是进政党以压倒性优势胜出后,执政路途上的一次重大挫折。

“资金周转可是刻不容缓的事情啊。”就连一向乐观的渡真利也不由得表情凝重,向半泽问道,“到底怎么样了,帝国航空?”

“听说正在私下接洽企业重振支援机构的救济。”

“你听谁说的?”听了半泽的话,渡真利吃惊地问道。现在浮现在半泽脑海里的,是昨天在金融厅举行的记者招待会上的一幕。

能容纳一百五十人的招待会现场座无虚席。因为东京中央银行的问题贷款和箕部启治的政治资金问题关联密切,吸引大家的也就是这个原因。

坐在会场最后一排,听着问题贷款全情介绍以及中野渡等一众银行首脑接受记者答问的半泽,突然感觉有人在看着自己,于是顺着感觉往回看。

“哎呀,你也来啦?”

看起来十分开心,还主动打招呼的人,却是那个金融厅的审查官黑崎。

“给您添了不少的麻烦。”半泽一边小声说道,一边低头致歉。

“真是的,不管走到哪里都会碰到你们银行的腐败案啊。”黑崎仍旧一副嫌弃的口吻回道。

“有一个问题,能否向您请教?”半泽还是向黑崎问道,“舞桥state的那个案子,和箕部启治之间的关系,黑崎大人是不是一早就知道了啊?”

“我可不知道那些事情。”黑崎举起手连连摆动,“说起来,你为什么觉得我就一定知道那些事情啊?”

“因为我觉得,在检查各家银行的过程中,您可以掌握许多没有公开的秘密。”半泽说着,一边留意观察黑崎的反应,“比如说,一些政治丑闻之类的。我也有调查过,黑崎大人您也曾经到已经破产的舞桥银行检查过,对吧?”

黑崎没有任何反应。半泽盯着对方的眼睛继续说道:“对于金融厅来说,国土交通大臣以及她私设的特别调查委员会做出的无理干涉,无疑是对自身领域的一种侵犯。依照霞关的规则,你面对无视垂管权限的粗暴干涉,未必不会出手搅上一棍子浑水。这样的猜测想必也不会太牵强吧?”

“我说你,真看不出想象力还挺丰富啊。”

黑崎似乎对半泽的指摘毫无兴趣,只是露出一脸的讥笑说道,“什么去官僚化,那群人就是太自以为是,所以才会落得今天的下场。”言辞之间可以窥见他心中对进政党抱有的那份敌意。

“拜你所赐,帝国航空的重振现在弄得不上不下。”半泽说道,“一旦被分类,想要再获得贷款可就难了。”

“不都是自作自受吗?帝国航空也好,你们家银行也好。”黑崎抱着胳膊,轻蔑地吐槽道,“不过有一件事情,我倒是可以告诉你。在进政党内部,似乎有人正在活动,准备引入企业重振支援机构来救济帝国航空哦。”

这回半泽对黑崎刮目相看。

“那些机构有自己的基金,估计能够拯救帝国航空也说不定。不过话说回来,对方会开出什么救济条件可就不好说了。搞不好,你们也要做好最坏的心理准备啊。给我好好加油干吧!”

翘着嘴巴的黑崎,说完便迅速地消失在身后的门厅里。

“真的假的啊?”渡真利瞪大了眼睛,“不是,那些都是一向只针对中小企业的重振基金吧?他们会肯接手帝国航空吗?”

“似乎是的场总理献出的一招苦肉计。”

“可是,就算新基金肯出手救济吧,如果帝国航空自己没有任何改变的话,再多的钱扔进去也是打水漂啊。”

虽然渡真利持否定的态度,但半泽还是盯着手中的杯子回了一句“不会的”,仿佛是在祈祷,“ob的企业年金问题也有了眉目,公司员工和领导层的意识也在慢慢改变。帝国航空一定会好起来的。”

“那,依你所见,他们还可能自主重振吗?”

听到这个问题,半泽陷入了沉思。

“具体会怎么重振我也不知道。但是,不论以哪种形式,帝国航空一定会再次翱翔在日本的天空。即使要花费一定的时间,民族的标杆也一定能实现王者归来。我坚信!”

“但愿如此啊。”

渡真利半信半疑,说完又埋头看着菜单,开始挑选下一杯酒。

8

半泽被中野渡叫走,是在几个月后,一连串的骚动终于渐渐趋于平静的某个下午。帝国航空重振特别调查委员会,已经随着白井的辞职而宣告瓦解,乃原和三国从那以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帝国航空的重振事宜,正如黑崎所料,由企业重振支援机构接棒,目前正在等待全新的重振方案出台。

回到办公室以后,中野渡来到窗边,面窗而立,俯视着大手町周边的光景。

“这次的事情,辛苦你了。”

行长转向走进办公室的半泽,站着对自己的手下慰劳道:“你解决了很多棘手的事情。谢谢你。我就是想跟你说句感谢的话。”

半泽轻轻低头表示回应。

“这几天,金融厅可能就会公布对我们的处分,估计又要开一张业务改善命令吧。”

中野渡的这句话,令半泽紧张地抬起了头。

中野渡继续说道:“我行是合并银行。虽说这些不好的事情是发生在旧东京第一银行,但是这次不能只做问题的善后。除此之外,还必须要有人出来为此承担责任。”

停顿下来的中野渡,用他那作为一名身经百战的银行家,历经无数修罗场历练而变得无比犀利的眼神盯着半泽。

“对拼尽全力解决这次事件的你,我觉得有必要讲一讲我的个人考虑。”中野渡开口说道,“从就任行长的第一天开始,长期以来我都高举行内融合旗号,主张不问出身共事,朝着实现全行一家人的目标不懈努力。你也知道,这次决定让纪本君引咎辞职,但是那并不代表事情就此落下帷幕。通过这次事件,我深感自己德行有亏,我觉得我自己也有必要重新审视自我。我——”

中野渡再一次停顿下来,刚直无比的目光看向半泽,“我准备辞去行长职务。”

半泽内心遭受巨大的冲击,那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顷刻间坍塌。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想努力思考中野渡的决断到底是否妥当,可是脑中却一片混乱,毫无头绪。

“是非对错,并不是在做出决断的时候决定的。”中野渡说道,“因为是非成败,得由后人来评。这个决断,也可能是错的。但是我觉得,正因为如此,才要毅然做出现在自己坚信正确的选择。为了将来的自己不会后悔!”

沉重的话题之下,房间内一时陷入了无边的寂静之中。

眼下,中野渡这颗银行界的巨星,行将陨落。

半泽好不容易才能够接受眼前的事实。

时代在变,一切都在飞速前行的时光洪流中被裹挟向前。对于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个人或企业来说,这一切或许根本避无可避。面对这样的变迁,谁又能躲得过将注定随着变化降临的那些惊讶、失望,还有感慨呢?

“这时候,我是不是应该跟您说一句,辛苦啦?”

听到半泽好不容易挤出来的这句话,中野渡脸上露出一名老练银行员狡黠的笑容。

“你别说,还真是挺累的。不过,就算不当行长了,我也还可以继续当一个银行职员吧。只要还是银行职员,就要永远奋斗不息、战斗不止。我们的字典里是没有‘休息’二字的。”

中野渡的话非常直截了当,直刺半泽的内心。

七年时间,率领东京中央银行一路走来的中野渡谦,是一位清浊能容的战略家,是一位高明的经营者,还是一位无人能及的超一流银行家。

他在处理不良债权和稳定金融系统中手段犀利、勇猛果敢,但是在推进行内融合的时候,又拳拳思虑、费尽苦心。中野渡在任期间那种惊人忘我的奋斗姿态,深深刻在了半泽的记忆里,永不退色,永难忘记。中野渡用自身的行动,告诉半泽什么是一名银行家的骄傲和理想,什么才是一名银行家该有的战斗姿态。

“谢谢您!”

缓缓退后一步的半泽,深深地鞠了一躬。

面前的老人,一如往常回道:“辛苦啦!”

在掩上办公室门的那一刻,半泽看见中野渡再次站在窗边看向窗外的背影。那是半泽在东京中央银行的行长室见到的,中野渡谦最后的英姿。

9

“你还是帮了我很多忙啊。”

富冈突然面向半泽,双手撑在膝盖上,一边说着“谢谢”,一边低头致意。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态度,半泽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茫然问道:“怎么了?突然搞得这么严肃。”

“这下,终于我也迎来春天啦。”富冈的回答出乎意料。

两人坐在银座廊街上那家熟识的寿司店里。

“难道,是要调职了?”半泽吃惊得睁大了眼睛,赶忙问道,“去哪儿?”

“听说是出任东京中央信用的审查部部长。真是无聊的工作啊。不过,工作地点还在同一栋楼,没啥变化。”

半泽“哦”了一声,随后换上一副戏谑的语气说道:“真是太好啦!”故意显得一惊一乍。

“原来你并没有被人事部遗忘呀。”

“你这家伙,真是嘴上不饶人啊。”富冈撇撇嘴继续说道,“今天你请客。庆祝我荣升。明白了吧?”

“是是是。谁让我出自前辈的门下,不请客怎么行呀。”

半泽说着,举起加了冰的栗子烧酒,表情突然严肃起来。

“长久以来,承蒙关照了!”

“你有真心觉得受我照顾了吗?”

富冈一副嫌弃的口吻说道,但是眼中却早已泛出淡淡的泪光。然后他也认真地看着半泽说道:“我也一样,承蒙关照了。”

“这次能在一起干到最后——真的很有趣啊,半泽老弟。”富冈说着“砰”的一声拍在半泽的肩上。

“真是一段有趣的银行职员人生啊。和你一起工作非常愉快。”

“我也希望,最后有朝一日能对你说上这句话啊。”

面对认真的半泽,富冈最后只是高兴地笑了起来。

虽然不像中野渡那样在万众瞩目的位置上盛大开放,但是这个叫富冈的男人,却绝对是一位正派一流的银行家。就算不为世人所知,安静地离开了银行,这个男人曾经鲜活奋斗过的历程依然值得尊重,并闪耀着璀璨的光芒。这一切,在半泽的心中炳如观火。

就这样,虽然又一名勇士行将离去,但是他的身后却留下了动人的传说。

继承他们的传统继续奋斗,这就是我的使命!

这一刻,半泽无比坚定地,在心中立下了誓言。

1 公帑:公款。

2 ob,old boy的缩写,原意是老校友、老毕业生,这里指从企业退休的老员工。

3 霞关:位于东京都千代田区,是日本政府机关的集中区。

4 live hoe,一种起源于日本的室内演出场所,适合观众近距离欣赏各类现场音乐。

5 白身鱼,肉色为白色的刺身鱼,如真鲷等;与之相对的,是肉色为红色的刺身鱼,如三文鱼等。

6 后文有“的场一郎总理”这一称呼。在日本,首相就是内阁总理大臣。为尊重原作,本书未作统一处理。

7 惜贷是指商业银行在有放贷能力、有放贷对象、借款人有贷款需求、符合申请贷款条件的情况下,不愿发放贷款的一种经营行为。

8 利权百货商店:意思是善于利用手中的权力获取个人利益。

9 在日语中“君”男女通用,一般是对平辈或晚辈的称呼。后文的“先生”是对医生、教师、律师、国会议员等人的尊称。由于箕部资历、地位比白井高,所以用称呼小辈的方式叫她“白井君”。纪本的职务、地位比白井低,所以尊称“白井先生”。

10 般若:一种日本的能乐面具,以扭曲狰狞的面目表现女性强烈的嫉妒、悲伤和愤怒。

11 莫吉托:ojito,一款以朗姆酒为基酒,加入蔗糖、青柠、薄荷和苏打水调制的鸡尾酒,口感冰凉。

12 在日本企业,有些重要部门的部长也兼任董事。

13 玛丽娅·特蕾莎:奥地利女大公,匈牙利和波希米亚女王,于1740—1780年在位,执政四十年,被誉为女性力量的代表。

14 大象墓地:据说大象有自己固定的秘密墓地,它们在临死前都会离开象群前往墓地度过最后的时期。

15 金钱本无色彩:这是一句日本俗语,意思是金钱本来无所谓好坏,无特定的意义。

16 大和田:东京中央银行前常务。详情可参看《半泽直树1,修罗场》。

17 雪莉:sherry,一种西班牙产的白葡萄酒。

18 参考人:应议院的相应委员会或者行政厅的要求,为审查或者调查提供意见参考的人。

书页 目录 没有了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