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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谋士们的失策(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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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放弃债权怎么样?”

听到乃原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纪本一下子僵住了。

“我希望银行能主动放弃债权。根据开投行一贯的授信立场来看,他们应该会接受的吧。你们银行也让出七成,就五百亿吧。怎么样?”

“那实在是乱弹琴啊。”眼睛都吓直了的纪本慌忙补充道,“即使不放弃债权,一样有办法成功重振的。五百亿,怎么说数额都太庞大了。”

“不行!如果那样的话……”

乃原断然拒绝了纪本,“如果仍然在重振方案里研究打转,国民根本就看不出和宪民党做法有何不同。我不做则已,要做就要用任何人都能一目了然的方式完成企业快速重振。所以非选择放弃债权不可。”

“你开什么玩笑啊!”这回就连纪本也忍不住生气起来,“那种事情根本做不到好吧。”

这时,乃原透过缭绕的烟雾,向纪本投来不快的目光。

“既然这样,是不是要我在采访的时候把事情说出来啊?给我好好想清楚。”乃原粗暴地放下了话,“这是小时候被你欺负蹂躏欠下的债,加上这四十年来的利息全部还给你!要是旧产业银行的那帮家伙知道了,一定会伤心死的吧,居然跟这样一群家伙搞了合并,过日子的锅还没热呢,招牌就让你们给砸了。”

连旧银行派系间的倾轧争斗这种东京中央银行的内情真相,乃原都已经提前做足了功课。“对于银行来说,这可是致命之伤哟。”

“拜托了,请您千万不要掀起这样的纷争。”纪本不得不低头认输。

“我掀起纷争?别说这种蠢话啦。这根本就不是那种鸡毛蒜皮的游戏。我这是正义的告发!你们银行干出的那些事情,难道不是反社会的暴行吗?”

乃原双眼熠熠生辉,起劲儿地训斥着纪本。

“我们不是小学的同窗好友吗,乃原?”纪本硬着头皮试图打打温情牌。

“什么狗屁同窗!”乃原反唇相讥道,“把人往死里欺负的同窗?你对我干的那些好事,你可以忘了,但是我一辈子都不会忘!”

“那不都是小时候的事了吗。”

“是吗?小时候的事情是吧!那好啊,我们就来谈谈大人之间的事怎么样?”

乃原脸色一收,把手上的香烟摁灭在装满烟屁股的罐子里,“是顾全大义名分放弃五百亿的债权以配合航空行政部门救助帝国航空,还是现在向公众抖出东京第一银行时期的丑闻,打落银行的社会信用,然后在行内的势力争斗中吞下惨败的苦果。二选一,你自己考虑吧。”

虽然已经被逼到了墙角,但是纪本仍然支支吾吾地挣扎着想要反驳乃原。

“话虽如此——话虽如此,说起来,您刚才不是说要在白井亚希子私设的委员会任职吗?箕部可是白井的后盾啊。你的这些要求,不是前后矛盾吗?”

“所以啊,我不是说过了嘛,我要先听一听你说的话,才决定是不是接受咨询机构的任命啊。”乃原继续说道,“如果你的答案是‘no’,那我就把所知道的情报公开。至于什么箕部呀,白井呀,他们会怎么样对我而言根本无关痛痒。说到底,我本来就非常讨厌那些所谓的派系领袖之类的人物。那些家伙,只会腐化败坏日本的政治。总之,我不会让你好过的,你就看好了。”

“你到底是什么目的,乃原?”纪本问道。

“我要得到‘一举挽救帝国航空的灵魂人物’这样的社会评价,仅此而已。”

毋庸讳言,那样一来,乃原作为一名越来越可靠的重振律师,必将身价倍增,这无疑又可以为他招揽到更多愿意支付天价报酬的顾客。

乃原心心念念想要得到的评价,简而言之无非就是金钱和名誉罢了。为了达到目的,他甚至不惜采用近乎威逼胁迫的下作手段。这就是那个叫作乃原正太的男人。现在,乃原面前的纪本,已经无计可施,只好乖乖束手就擒。

“明白了。我会尽量想办法让银行接受放弃债权的方案。”

当醒悟到自己已经无路可退,纪本举起了认输投降的白旗。

“尽量想办法?开什么玩笑。放弃债权的方案,必须接受!”

“知、知道了。”面对乃原不容置疑的口吻,纪本也只有缴械点头的份儿了。

6

眼下,乃原对个中的故事曲折只字不提,一心和箕部、白井两人舒舒坦坦地喝着美酒。

“特别调查委员会的‘联合报告会’是明天早上吧,乃原老师?”白井提高嗓门问道。

虽然是在和食店用餐,但是白井手里却握着玻璃杯,里面加满了特意带来庆祝的香槟酒。据说,平时她在箕部面前是不沾酒的,今天大概是由于事情有进展心情不错的缘故吧。

“如果不是要开内阁会议,我还真想参加呢。”

“不敢不敢,那种粗俗鄙陋的地方,怎好让大臣您亲自出马呢?再说了,明天内阁会议上审议的法案,对我们来说可是相当重要啊。”

“重要的法案?什么重要的法案?”白井问道。

“开投行的民营化法案。”乃原答道,“就是田所大臣极力反对的那个。”

“啊,如此说来……”

白井刚想说什么,或许觉得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所以没再继续说下去,也没再往下多问。

“政治上的事情就交给您了。”乃原回到原来的话题,“我们这边的话,早上的联合报告会结束后,下午五点左右,会在酒店举办一场记者招待会。白井先生忙完国会的事情后,就请移驾莅临出席吧。我们打算请白井大臣在记者招待会上,直接宣布银行削减债权和重振方案。”

关于参加记者招待会的事,当然已经事先通过白井的秘书列入了当天的日程。乃原的安排可谓算无遗策。

“那将会是一场盛大的记者招待会啊。”

“我也很期待哟。”看着笑意盈盈、志得意满的乃原,白井也不禁心驰神往起来。

“特别调查委员会本来就是白井大臣的私人咨询机构。虽然正式的重振方案要到后天才能出来,但是我想不如尽早把这项成果向媒体公布,这对进政党而言一定会有特别的意义。”

“不愧是乃原老师啊。”

对箕部的盛赞,乃原莞尔一笑。碰杯之后的纪本,一边往嘴边送着香槟酒,一边窥视着乃原的侧脸,心下暗忖“真是个可怕的家伙啊”。他心下不禁打了个寒战。

箕部也好,白井也罢,乃原对这些政治家表面唯命是从,暗地里却根本嗤之以鼻,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游刃有余地在他们之间游走周旋。在一旁将这些花招伎俩尽收眼底的纪本,一方面为自己总算完成了在对方胁迫之下接受的任务而心下宽慰,另一方面心中对乃原的那份嫌恶感却不由得更加增添了几分。

不过,忙到这份儿上,总算是万事俱备了。

剩下的,只要顺其自然应该就可以了吧。想到这里,纪本心下一松,酒劲突然袭上头来。邻座的老烟鬼乃原还在一根接一根地吸个不停,乌烟瘴气熏得料理也没滋没味。席面上说的也尽是些酸不溜秋倒胃口的话,纪本一时觉得如坐针毡,巴不得这场聚餐赶快结束。

7

“拿自己的职务进退做赌注绑架会议决定,这不是耍流氓吗?”

之前来过的新桥居酒屋内,在角落里一张粗糙的桌子边,渡真利从一开始就牢骚满腹。不,不只是渡真利,就连半泽也怒上心头,沉着眼一个劲儿地闷头喝酒。

董事会上纪本的发言,以及允诺放弃债权的决定,当天就迅速传遍了设在本部的授信主管部门。

“这哪里还是正常的讨论啊?硬把自己的职务进退和会签决定绑在一起,这完全不合逻辑嘛,根本就是胡闹!”渡真利生气地骂道,“还有那个曾根崎,那种货色除了溜须拍马丢人现眼之外,还能干什么啊?”

那个曾根崎,在金融厅下达业务改善命令的当天,就因为人事调动到人事部报到去了。说是到人事部报到,其实根本没有安排具体的工作岗位,而是等待进一步的去向通知。

“纪本常务就这么希望推动放弃债权嘛!为达目的甚至不惜满嘴谬论、大放厥词啊。”半泽一边说,一边将视线从渡真利身上转移到了店内吧台里的小电视机上。

那里正在播放九点的整点新闻。

他听不到声音,但是,可以看见一身深蓝色套装的白井,正一脸正经地对着麦克风喋喋不休,所以很明显电视里正在说关于帝国航空的话题。

“向那个女人低头屈服,真是让人很不爽啊,半泽。”回头看了一眼电视画面的渡真利忍不住抱怨道,“所谓政权更迭,说起来好听,我可是只看到一群外行在那指手画脚、为所欲为呢。”

半泽心下烦闷,沉默不语,端起满满一大杯的烧酒往嘴里送。看起来有点儿不耐烦的渡真利继续抱怨:“还有啊,半泽。虽然这么说有点儿对不住内藤部长,但是他提的那个,什么在开投行拒绝放弃债权的情况下我们也必须跟进的条件,还有什么意义啊?根据我得到的情报,那个什么民营化法案,虽然明天会拿到内阁会议上讨论,但是财务大臣却是一向持反对意见的,已经跟废案没什么两样。也就是说,相当于已经昭告天下,开投行作为政府系银行的身份仍将得以保留。”

这就意味着,开投行的判断必将向接受放弃债权一侧倾斜。

“那个条件,是我拜托部长提出来的。”

听到半泽的回答,渡真利吃惊得睁大了双眼。

不管是不是无谓的挣扎,要说哪里还会有一星半点的可能性的话,眼下也只有在这点上赌一把了。

半泽从电视屏幕上收回视线,又低头喝起大杯里的烧酒来。听到董事会的结果后,半泽和开投行的谷川通了电话。如果内阁会议能够通过民营化法案,或许开投行还有可能拒绝放弃债权,但是看起来这种可能性几乎等于零。

虽然进政党一向标榜去官僚化,但是由于田所财务大臣是原班的老财务官僚,所以从一开始就强硬地表明了反对民营化法案的态度。大势已成,任谁也无能为力。放弃债权一事虽然在开投行内遭遇了阻力,但是对于现在的形势发展,谷川似乎已经越来越力所难及了。

“不管怎么样,就是明早了,特别调查委员会的联合报告会。大概他们已经黔驴技穷了吧?还有啊,整出这么一场垃圾报告会来,除了垃圾以外还能弄出什么结果呢,是吧?”看来渡真利对这次的事情到底意难平,于是他尽情地发泄起来,“白井那个女人,为了自己的前途,眼都不眨一下就让我们的五百亿打了水漂,还真是敢干啊!”

“简直了!”半泽也皱起了鼻子,“反正,她在记者招待会上肯定要吹嘘自己的功劳了,是自己降服了令人讨厌的银行之类的。”

“总之,就是我们败了嘛,败在那个白井的手下。”

渡真利有点儿自暴自弃了。

电视画面切换,屏幕上已经不见了白井的身影,此刻字幕上正在播放有关国会的新闻。

“就这么束手待毙了吗,半泽?”渡真利仰天长叹道,“你倒是想想办法呀。”

半泽仍旧一动不动地盯着电视上的政治新闻,始终没有任何回应。

8

联合报告会当天,星期五,上午九点前。会场笼罩在一片异常的氛围之中。这是内幸町一家一流酒店的豪华会议室。

“不是说没钱吗,干吗还找这么气派的地方啊?”

听了田岛满含质疑的话,半泽干巴巴地说道:“乃原的恶趣味吧。”

事前半泽已经从山久那里得到了消息,他说:“我们的意思是就在公司举办就行了,可是乃原却坚持说届时有媒体采访,还是搞得隆重一点儿好。说得倒轻巧,钱可是我们掏的。这脸皮厚得真是没有边了。”

在电话里怒气冲天的山久,现在则作为一名工作人员站在接待台,对前来参会的相关银行人员忙不迭地连连点头相迎。

看到半泽和田岛两个人进来,山久说了声“今天有劳两位了”,便深深地低头致意。然而他的脸上分明萦绕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悲怆感。“事情发展到今天的地步,真的非常抱歉。”

会场里数十名相关人员已经就座,大家相互之间没有交谈,气氛凝重。

在指定位置落座的半泽,看了一眼隔壁直到现在还空荡荡的开投行座席。“我想确认一下今早的内阁会议决议结果后再过去。”刚才谷川打来电话说道。内阁会议从早上八点开始,估计九点左右就会有结果吧。

现在山久他们脸色焦虑,频频拿起电话联络,想必就是因为谷川姗姗来迟吧。

坐在位置上的半泽,抱着胳膊闭目养神,静静地等待着。

上午八点五十五分。还有五分钟,联合报告会就要开始了,届时恐怕将会做出决定,由在座的银行团放弃总额超过三千亿日元的债权。

既然这样,现在的我,还在这里等什么?

睁开眼睛的半泽,一边盯着仍然空无一人的主席台,一边徒劳无功地胡思乱想起来。

是等待这场会议的开场,还是等待谷川的到来?抑或是迎接自己作为银行员惨败时刻的来临?

就在这时——

“次长,次长——”

耳边传来田岛的叫声。

一下子从思绪的边缘被重新拉回现实的半泽循声看去,只听田岛低声说道:“刚才,您的手机响了。”

“刚才正在想事情。不好意思。”

从包里掏出手机,看到刚才收到的短信,半泽不禁大吃一惊。“喂,你看——”说着把手机上的消息递到了田岛面前。

是渡真利发来的。

——“速报。田所大臣缺席内阁会议。”

“怎么可能!”田岛吃惊地抬起头,说了声“次长,这,不会是——”后面的话没再说出来。

为了今天早上的会议,渡真利似乎通过霞关的熟人,一直在打探着内阁会议的最新进展。

——“后续消息,拜托了。”

渡真利的回复只有两个字——“了解”。

“哈”地吁了口气的田岛正在发愁之际,会场上有了新动向。

入口处由帝国航空社员排成的一堵人墙裂开了一道口子,大约十名男子步入了会场,是特别调查委员会的成员们。

带头的乃原在主席台上甫一落座,便首先开口说道:“关键的开投行迟点到场,在此之前我先说两句。我们帝国航空重振特别调查委员会,在历经数月的核查和探讨基础上,向国土交通省的白井大臣提交了有效的帝国航空重振方案。在此之前,我早已拜托各客户银行就重振方案中有关放弃债权一事进行研究。今天的会议,就是想在现场确认各行赞成意见的基础上,把重振方案的目标向广大国民公布。”

说完,乃原将手中的麦克风递给了邻座的副手三国,自己则点燃手中的香烟,身子往椅背上一靠,泰然自若地吞云吐雾起来。

“好了,由于时间关系,首先请出席的各位依次报告情况吧。事先声明一下,今天不是讨论会,而是纯粹的听取各位的情况报告。大家听明白了吧?”会场响起夹杂着不满的叹息声,但是三国对此完全充耳不闻,“下面,就从大东京银行开始吧。”

坐在后排的一名男子站起身来。

“经过行内探讨,已经正式决定接受放弃债权。”

“放弃债权的额度和我们提出的数额一致吧?”

眼前的三国锐利的眼神越过半泽看向后排,那里传来一声“是的”,算是回答。乃原的脸上丝毫不动声色。这也难怪。大东京银行的授信额度微乎其微,对大局而言根本无关痛痒。

看来,发言是按照授信额度从低到高的顺序安排的。

“下一个,白水银行。”

毫无敬意,对银行直呼其名。明明是放弃债权的请托方,可是不管乃原也好三国也罢,却根本没有一点儿是在拜托别人的样子。仰仗着政府的威势狐假虎威,靠着耍威风摆架子逼迫金融机构做出让步,不用说讲究什么生意原则了,简直无异于在践踏做人的原则。

坐在半泽后排的白水银行相关人员站了起来。

“敝行将参照主力以及准主力银行的应对情况办理。”

白水银行的负责人叫水野,这个男人半泽也认识。因为他们的授信额度也将近百亿,所以为了这件事,曾多次前来询问东京中央银行的应对之策。

“什么叫参照别人的应对情况办理?”乃原毫不掩饰心中的不满,闷声质问水野,“为什么不做出放弃债权的正式决定?”

“在贷款客户业绩恶化的情况下,可以参照主力银行的应对情况采取相应的措施,这是金融界不成文的规矩,我们只是依规行事。”水野回答得干脆利落,“主力和准主力银行如果不放弃债权,那么贷款额度较低的我行也不可能放弃债权。这么说可能不中听,但是还请您能够理解。”不用回头,水野也知道刚才表明放弃债权的大东京银行负责人肯定满脸嫌弃。

“真是一点儿独立性都没有。”乃原轻蔑地说道,“就是因为这样,才会发生一旦泡沫破裂全体遭殃那样的蠢事。你们都给我长点儿记性吧。”

说完,乃原重新点燃一支香烟,身子倨傲地往椅背上一靠。乃原虽然生气,但是脸上仍然还能气定神闲,因为他确信开投行以及东京中央银行必然会响应放弃债权的方案。

没想到——

“我们也将遵从主力银行做出的决定。”

听了下一位东京首都银行负责人的发言,半泽忍俊不禁。会场居然三三两两地响起了“啪啦啪啦”的掌声。那是银行团发出的一丝奋力抗争。

“我不想听到再有这样的意向了。”

乃原的暴怒之声回荡会场,然而东京首都银行的负责人依旧淡定地重复他的意见,“虽然您这么说了,但那是我们董事会的决定……”

“怪不得,银行这种地方真是已经烂透啦。下一个在哪里啊?”

乃原气得脸颊抽搐,双眼像要喷出火来。

“按照贷款额顺序的话,下一个应该是我们,第一信托银行。”

半泽感觉站起来的人位于自己的斜后方。

“很抱歉,我们银行也是同样的意见,以主力、准主力银

行的——”

“够了!”

乃原气得大发雷霆,会场紧张的气氛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乃原一声咆哮,四周顿时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令人不寒而栗。也就是这一刻,半泽手里的手机振动,收到了一条短信。

半泽的邻座上,高度紧张的田岛“咕嘟”一声咽了下口水。现在,手握麦克风的乃原正瞪着一双死鱼眼盯着半泽。

“东京中央银行的半泽先生啊,请把你们的报告向会场的银行员们通报一下吧?”乃原用宣告的语气说道,“这样也省得再听那些什么和主力、准主力银行一样之类的蠢话啦。”

帝国航空的山久忙不迭地把话筒递给半泽。半泽起身直视正对面的乃原。

“那么,接下来请允许我向各位阐述一下东京中央银行的意见。就您提出的放弃债权要求,昨天,我行董事会已经正式做出了应对决定。在宣布之前,我想就上述毫无明确依据的放弃债权要求——”

“这里可不是你发表意见的地方!”

乃原预见接下来必定是针对特别调查委员会的批评之词,所以赶忙出言制止。

此时,随着一阵“踢踢踏踏”步履匆匆的脚步声,数名男女走进了会场,打断了半泽的发言。来人以谷川为首,是开投行的行员们到了。

朝半泽瞥了一眼的谷川,一边走向指定的最前排座席,一边向在场的人简单致歉:“抱歉迟到了。”

“然后呢?”等谷川他们入座,乃原再次向半泽问道,“我是问你们的结论啊,结论!”

刚入场的谷川,或许是从乃原的态度里嗅到了现场的事态,心下赶忙摆开了迎战的架势。现在,她那双把情绪紧紧锁在深处的双眸,又从乃原身上看向了半泽。

“那么我就直接宣布结论。”半泽把视线从谷川转向了乃原,“东京中央银行,对于放弃债权的要求是——拒绝。”

整个会场先是屏息静气,瞬间又像炸开了锅一般淹没在一片嘈杂声中。

“怎么会说出这种混账话!”盖过会场喧嚣的是乃原声嘶力竭的怒喝。他从主席台上站起身来,涨得满脸通红,傲然地俯视半泽。

“你们东京中央银行董事会明明已经做出了放弃债权的决议,你少给我在这里胡说八道!”乃原情绪激动,满嘴唾沫横飞。

“我可一点儿都没有胡说八道。”半泽平静地答道,“我们的决议里附有一个条件,那就是只有当开投行同意放弃债权的情况下才能生效。”

“什么!但是,开投行都还没——”

怒目圆睁的乃原话音未落,最前排一个身影“唰”地站了起来。

是谷川。

从半泽手里接过麦克风的谷川,用平静而坚定的语气,开始发言。

“我们迟到了,对此非常抱歉。我是开发投资银行的谷川。刚才乃原大人有言在先,要求我们直接说结论,所以我就简洁地直接宣布敝行的结论。开发投资银行,对于特别调查委员会提出的放弃债权要求,做出了不予采纳的决定。”

愕然失色的乃原,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谷川,呆立在座位上一动不动。

邻座的三国,脸色苍白。

遭受剧烈震撼的两人,被摆在眼前的结论打了个措手不及。正在这时,门被突然推开,一个男人快步走了进来。

仿佛被会场内异样的气氛所震慑,那个年轻的男子顿足犹豫了一下,旋即又立马走上主席台,在乃原和三国之间弯下腰,小声地报告着什么。

只见听完消息的乃原,仰头看着天花板,仿佛泄光了全身的力气一般,“扑通”一声瘫坐在椅子里。

三国则双手抱头。

到底发生了什么——

“好了。”

终于,乃原的喉咙里挤出了沙哑的声音,“就这样吧。今天,到此结束。”

说完,乃原站起身踉踉跄跄地奔下主席台,径直朝出入口的大门走去。大家眼睁睁地看着他那胖墩墩的身影,穿过帝国航空社员“唰”地向两旁让出的人墙通道,然后消失在大门后面。

“大家的意思,我们完全了解了。”脸色苍白的三国缓缓地开口说道,“今后,要是哪天发现自己做出了错误的决定,可别后悔。”

三国说这些,不过是竭尽全力想挽回点儿面子。之后,他带着剩下的成员们,快步离开了会场。

“我的心脏差点儿从嘴巴里蹦出来了。”田岛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珠,一边抬起仍旧苍白的脸对半泽说道。

“真的是。”

半泽边说边重新打开紧握的手机界面。刚好渡真利又发来了一条新消息。

“开投行民营化法案,内阁决议通过!”

半泽立即回复过去。

“我知道啦。多谢了。”

“哈?”

字里行间仿佛可以听见渡真利的失声怪叫——你怎么会知道?

“听‘撒切尔夫人’说的。”

“撒切尔?!”

看到这里,半泽重新打开了谷川之前发来的短信。

“民营化法案通过。我们不会采纳放弃债权方案。”

正在这时,半泽看见准备离开会场的谷川对自己回头致意。她向这边招了招右手,半泽也扬手回礼。

“那个女的,很能干啊。要在开投行里力排众议,可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啊。”田岛感叹道。

“谁说不是呢。不过,她一直坚持到最后也没有放弃。”半泽赞同道,“不愧是‘撒切尔夫人’。好个‘铁娘子’!”

9

纪本赶到的时候,议员会馆内白井的房间里,塞满了令人窒息的凝重气氛。

怒气外露的白井坐在靠背扶手椅子里,看见纪本进屋,仍然生气地一言不发。平常总是一身鲜艳蓝色套装的她,今天却身着一反常态的暗色调。桌子对面坐着乃原和三国两人,同样绷着脸一声不吭。

“我来迟了。”纪本一鞠致歉。

“附加条件的放弃债权,是怎么回事?这样的事情,可从没听你提起啊。拜你所赐,记者招待会也白费劲啦。”

乃原首先发难。

“那,那是——”纪本紧张得喉咙打战,“其实,是行长听取了负责小组一方的意见——”这说出来,连自己听着都觉得有点儿像小孩胡乱找来敷衍的借口。一时,纪本吓得额头汗如雨下,忙不迭地从口袋里掏出手帕频频擦汗。

“为什么不告诉我?”乃原步步紧逼,“有重要的事情一定要事先向我报告,我没跟你说过吗?”

在乃原的盛怒压迫之下,纪本连像样的反驳话都快组织不起来了。

“但,但是,我以为开投行一定会赞成的——你也是这么说的啊。”

乃原皱起鼻头,满脸不悦。

“开投行的民营化法案通过内阁会决议,完全是出乎意料的事情啊。说起来,大臣您为什么会投票赞成法案?只要大臣反对,应该就万事大吉了啊。”

内阁决议遵循全员一致的原则。虽然一向持反对意见的田所财务大臣出现了生病请假的异常状况,但是只要白井投票反对,必然能让法案胎死腹中。对于乃原的非难,白井颇感意外,她震惊而气愤地瞪大了双眼。

“我说你是怎么回事?”白井语气生硬地说道,“没错,我是投了赞成票。但那只是接到上级的命令遵从首相的既定方针而已。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大了!”红着双眼直愣愣盯着白井的乃原怒不可遏地抱怨道,“搞得开投行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的,正是你们进政党。自己亲自动手断了自己的路,你们到底是在干什么啊?”

白井眉毛微挑,脸上浮现出对乃原无比厌恶的神色,只不过瞬息之间便一闪而过。

乃原仍在喋喋不休地抱怨:“开投行正是因为担心被民营化,所以才愿意和我们通力合作。现在倒好,你们这一手简直是釜底抽薪啊。真不明白你们到底是怎么想的。那个田所大臣专挑关键的时刻请病假掉链子,真恨不得掐死他。”

在乃原伶牙俐齿的轰击下,白井又羞又怒,眼看着一张脸变得苍白起来。说实在话,即便知道这一层利害关系,议员资历尚浅的白井有没有能力站出来反对,本身就要打个问号。

“那么重要的事情居然没有一个人来向我报告。老师您也是,为什么不跟我说呢?”现在,轮到白井怒声责问了。

“那种事情根本没必要特别说明啊。”乃原不由分说地继续说道,“这回连官僚们都被摆了一道。这是对喊着去官僚化口号,把一切主导权都掌握在议员手中的进政党政权,一次巧妙的反击啊。有远大的理想当然好,但是,如果对现实一无所知的人却去空谈什么理想,到头来只能落得个自取其辱的下场。”

白井扬起头,一双瞳孔因为恼怒而微微颤抖。

受命运垂爱,大谈理想主义却不知世事艰难的女议员,终于败在了丑恶的现实权谋之下,明白了自己的无能与肤浅。

“那么,帝国航空的重振方案——”

“我会尽量想办法的。”面对阵脚大乱的白井,乃原毫不理会地说道。

这时他才再次看向纪本:“对你真是相当失望啊。再也不能指望你什么了。”乃原不假思索地把怨恨投向了纪本。

“到、到底想怎么样,乃原……”

面对惊慌失措的纪本,乃原什么都没有回答。

“事到如今,无论如何,也要让银行同意放弃债权。”

怒目圆瞪的双眼燃烧着熊熊执念的乃原,用低沉沙哑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让我们颜面尽失这笔账,我一定要找他们算!”

10

“首先为这次旗开得胜干杯。恭喜!”

渡真利高高地举起手里的啤酒大扎杯,用力地和半泽、近藤碰了杯,一口气喝掉了大半。

“特别调查委员会的记者招待会,不是也没掀起什么风浪来嘛。”

渡真利脸上露出意气风发的笑容,“这样一来,放弃债权的事情就已经毫无悬念啦,废案一个。正义还是站在我们这一边啊。”

“话虽如此,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帝国航空的重振方案就已经定了,还是悬在半空中啊。”半泽心怀忧郁地叹了口气,“转了一圈只不过又回到了原点,白白浪费时间。事态岌岌可危,根本还是老样子。”

“唉,就算你说得有道理吧,但总算度过了眼下的一场危机不是?这可是一次非常有意义的胜利。”渡真利对这次的结果赞不绝口,“而且说起重振,如果要通过让我们放弃债权来实现,那对我们来说根本就没有意义。即使放在为帝国航空着想的大前提下,我们所关注的也应该是不能损害银行的利益,否则就本利全丢,鸡飞蛋打了。就算要耗费时间,最终还是得让帝国航空自立重振。仅此而已。”

“说起来,我们银行现在也有一个人,岌岌可危啊。”

近藤一脸严肃地换了个话题。

“你说的是纪本常务吧。好可怜哇。”渡真利嘴上同情,脸上却忍不住笑了起来,“一手捧起来的曾根崎又是那个熊样,自己赌上前途总算强行通过的放弃债权方案,没想到开投行那边却投了反对票,这下可把老脸都丢尽了吧。听小道消息说,行长对这次事情的结果也是相当失望啊。纪本基本上已经威信扫地啦。大快人心啊!”

“不过,为什么纪本常务,非要同意接受放弃债权方案不可呢?”近藤百思不得其解地问道,“半泽,这背后的内幕你知道吗?”

“不知道。”

半泽轻轻地摇了摇头,视线一下子迷离起来,“我之前以为那就是审查部一贯的做法,不过不用细想,就知道那不可能。其中一定还有别的什么非同意放弃债权的理由吧。就连我们听了,也马上能想通的那种理由。否则,他那么卖力地折腾,实在是说不过去啊。”

“真是咄咄怪事。”

嗅觉独特的渡真利也毫无头绪,只好伸出食指摸了摸鼻头说道:“别管他了吧,半泽。”

“那怎么行!”半泽摇头道,“我一定要搞清楚原因,和纪本一决雌雄。”

“既然如此,要干咱们就干个彻底。”渡真利力挺半泽,“毕竟什么像样的理由也没有,却坚持要放弃债权,甚至不惜损失五百亿。如果纪本真的如愿以偿,那么最终获益的恐怕就是白井,还有乃原那些特别调查委员会的家伙了吧。”

“还有一个,箕部启治。”近藤补充道。

“在今天的记者招待会上,有人提到了关于箕部老巢的一些传闻,你听说了吗,半泽?”近藤转向了另一个话题,“有一家报社记者在追问,箕部为了保留本地的航线介入特别调查委员会干预的传闻是不是真的。如果有,那肯定是羽田—舞桥的航线。我私下也听山久部长说过,吓我一跳。也不知道那位记者从哪里打听到的消息,耳朵够灵的。”

看到近藤笑得很鬼,再听他这么一说,渡真利惊得瞪大了双眼。

“不,不会是你干的吧?”

“也就是跟走得比较近的记者打了个招呼。我还特别跟对方强调了一下,说这都是些传闻,听听就好。”

“可以啊。不愧是我们的才子宣传次长!”

“一般一般。”近藤也一副不遑多让的表情,得意地点了点头。

据山久说,那天的记者招待会上,也就数记者追问的白井这件事情,是全场唯一的亮点了。“虽然那天白井一问三不知地装聋作哑蒙混过关,但是听说差一点儿就露了马脚。”半泽补充道。

“真是太可惜了。”渡真利惋惜地打了一个响指。

“虽然嘴上吹得山响,说是为了帝国航空,实际上那些家伙的最终目的,还不都是为了一己之私啊。都是些活该遭人唾弃的政客。”半泽嫌弃地说道,“不管是乃原还是白井,还有那个箕部,全都是拜他们所赐,在这么紧要的关头,帝国航空又白白浪费了四个月。”

“因为人家是‘绿色政治,进政党’啊。”

渡真利满嘴讽刺地喊着进政党的口号,一边伸开双臂做着他们的招牌动作,“了不起吧。都快把我给感动哭了。”

“事实上,帝国航空的事情才快要把我给搞哭了。”

半泽恨恨地从鼻孔里呼了口气,对近在眼前的危机看得一清二楚,“你们就看着好了,肯定还会出什么幺蛾子。那些家伙,不可能就这么算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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