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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后记(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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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顾真

毛姆写过一篇小说,叫《书袋》(“the book-bag”),主人公是个嗜书成瘾的作家,在一次东南亚旅行中,他带了一个巨大的亚麻布袋子,里头装满了他可以根据不同场合和心境拿出来阅读的书籍,“袋子重达一吨,压得脚夫们站都站不稳”。派驻当地的代理公使接待了他,还热心组局打了桥牌。其中一位牌友沉默寡言,引起了作家浓厚的兴趣,他再三向代理公使询问后,听到了一个比装在书袋里的传奇更为精彩的故事。肖恩·白塞尔(shaun bythell)当然没有拖着书袋四处旅行,这位坐拥十万藏书的二手书商正守着“书城”威格敦(n) 的书店,等待好故事上门来。因为开书店,他接触到了形形色色的客人:声音忧郁、每次打电话来都要找十八世纪的神学书却从来不买的威尔士“女人”;拿自制手杖来换取购物积点、倾心苏格兰民间传说的“文身控”桑迪;写信文句不通却自以为是、非要来当图书节嘉宾的所谓作家;身患阿尔兹海默症、明明可以网购却始终支持实体书店的迪肯先生。肖恩是电子阅读器(他店里最著名的装饰便是一台被猎枪射碎屏幕的 kdle)的坚定反对者——毛姆如果活到今天,单凭这一点,或许也愿意同他喝上一杯,他老人家怕是不会指望笔下的人物对着一位手持kdle的作家袒露心扉。

肖恩是苏格兰最大的二手书店的老板,出版于2017年的 《书店日记》记录了他从2014年2月至2015年2月的开店经历。肖恩的店名丝毫不会引起歧义,直接就叫“书店”(the bookshop),可即便如此,还是有顾客来问:“你们该不是卖书的吧? ”每个月日记的开篇放了乔治·奥威尔《书店回忆》 (&039;&039;bookshop ories”)中的一段。奥威尔此文写于1936年,但文中记述的许多现象完全没有过时。肖恩写道:

《书店回忆》里的记述放到今天依然真实,对于幼稚如我者更是逆耳的忠告:别以为二手书商的世界是一曲田园牧歌炉火烧得很旺,你坐在扶手椅上,搁起穿着拖鞋的脚,一边抽烟斗一边读吉本的《罗马帝国衰亡史》, 与此同时,络绎不绝往来的客人个个谈吐非凡,在掏出大把钞票买单前还要同你来一段充满智慧的交谈。真实情况简直可以说完全是另一个样子。最贴切的评论或许还要数奥威尔那句“上门来的许多人不管跑到哪里都是讨人厌的那一类,只不过书店给了他们特别的机会表现”。

《书店日记》的读者大概很难不被他犀利的言辞逗笑,不仅光顾书店(往往只看不买)的客人是他的吐槽对象,店员、活动嘉宾、书商同行都在他的攻击范围之内,不过,他并不承认自己天生脾气差,自辩说:“记得在买下这家书店前,我还挺温顺友善的。连珠炮似的无聊问题,朝不保夕的资金状况,与店员和一个接一个没完没了讨价还价的顾客漫无休止的争论,害我成了这副模样。”每篇日记的前后清楚记录了网店订单、每日流水和到店顾客的数据,让我们在满屏毒舌中汲取慰藉心灵的养分之时,也看到了二手书业惨淡的现状。其实“书店”的财务状况应该已经是业内相对健康的了,可即便如此,如今的肖恩也雇不起全职店员。

旧日的爱书人去大小书店或者冷摊上淘书的过程,其实是买家卖家间一场知识的角力。网络固然让搜罗心仪的旧书变得空前便捷,却也无可逆转地扼杀了披沙拣金的雅趣。藏书大家罗森巴哈(a s w rosenbach)在《谈旧书》(”talkg of old books”) 一文中生动地回忆过他的书商叔叔摩西。听闻侄子也想走边藏书边卖书的道路,摩西叔叔认为他完全具备资质:记性好、毅力强、品位佳、文学知识丰富、拥有一定资金。这几条是前网络时代当一名合格书商的基本要求。确实,过去的书商往往是学有所长的版本学家、目录学家,其中的佼佼者更是时有书志学著述行世。哪怕是肖恩刚买下书店的2001年,还会有亦商亦儒的高人向他指点一二,如今这代人已凋零殆尽。《书店日记》中写到的戴维是老一辈书商的代表,令肖恩高山仰止:

在亚马逊和abebooks这些你可以很快核查书价的网站尚未出现的年代,书商必须掌握和携带所有信息,而戴维是一座人物生平、目录学和文学知识的宝库。如今这种知识——倾注大半辈子心血积累、曾经那样为人所珍视、可以藉此谋得体面生活的知识——几乎没了用处。 那种看一眼封皮就能告诉你出版年份、出版社、作者和该书价值的书商难得一遇,而且数量在日渐减少。我依然认识一两位这样的行家,他们是我在这行中最为钦佩的人。

旧书有着不足为外人道的神奇魅力,罗森巴哈在同一篇文章中说,佳本汇集之处,自会透出一股神秘气息与难以捉摸的美感,让整个空间染上异色。这样的观点也许不算荒谬吧: 并不是看过同样的内容,就称得上看过“同一本书”的。1865 年麦克米伦初版《爱丽丝漫游仙境》和当下印行的“企鹅版” 黑皮经典,即便内容与插图几乎一样,根本不是同一本书。每一册旧书都独一无二,参差的“书品”下藏着一段甚至几段历史,后人很难确切知道新入手的旧书曾经身在何处,归何人所有,却也不能说毫无蛛丝马迹可循,有时是页边笔记,有时是藏书票(exlibris),有时是夹存的老照片、老剪报,“书本来 源的隐秘历史让许多人兴奋不已,点燃了他们的想象”。

一直很佩服那些敢于将自己的书架一览无余向外界展示的人,怯弱如我,总觉得这么一来,会被某双经验老到的眼睛看出书主人性格中的阴暗面。对书痴来说,自己的藏书和本人之间已经难以分割;夜阑人静坐在书房里,看着架子上的一道道书脊,有时难免会想:如果某天此身化作尘土,这些书的命运将会如何?卡里埃尔(jean-cude carriere)在与埃科的对话录《别想摆脱书》中给出了自己的回答:“我可以想象,我太太和女儿将卖掉我的全部或部分藏书,用来付清遗产税等等。这个想法并不悲哀,恰恰相反:旧书重返市场,彼此分散,到别的地方,给别的人带来喜悦,激发别的收藏热情。”很潇洒,很豁达,如果他不是在逞强的话。《书店日记》中最引人感伤的当属肖恩去新近过世的人家里收书的部分,随着主人离开人世,那些映射着他的人格,甚至可以被视作他存在过的证据的书籍也将流入旧书店,迎接未知的命运。作为二手书商的肖恩常常要以处理遗物的方式同素不相识的亡故者告别:

对大部分从事二手书买卖的人来说,清走逝者的遗物是很熟悉的经历。你会渐渐对此感到麻木,尤其像今天这种情况:去世的老夫妻没有子女。不知何故,墙上的照片——丈夫穿着挺括的raf(译者按:英国皇家空军) 制服,妻子则是个游览巴黎的少妇——会带给人某种愁绪,而在处理尚有子女在人世的过世夫妇的旧藏时则没有这种感觉。带走这样一批藏书好比是对他们人格毁灭性的最后一击是你抹去了他们存在过的最后一点证据。这个女人的藏书表明了她是什么样的人:她的兴趣爱好同她本人的密切关系不逊于她遗传下来的基因特征。

相信很多爱书人都有开书店的梦想,或者说,幻想。作为个体户,肖恩自然有着令上班族艳羡的自由。前一晚和朋友酩酊大醉,第二天尽可以睡到中午;只要店里有人看顾,随意同好友去山上骑行、去海里游泳;开车载着女朋友去古宅收书,顺便饱览湖光山色。不仅如此。除了任性而认真地经营着“书店”,让二手书业成为威格敦的经济支柱,肖恩还在家乡起着更多积极的作用:为当地的展览拍摄宣传短片,尽心参与操办威格敦文学节,不遗余力反对唯利是图的开发商修建风力发电机农场破坏自然景观。虽然面临着不小的经济压力,遭受着伤痛的折磨(“我的背都僵了” “我的背痛得要命” “我的背正嘎嘎作响,使不上劲”),肖恩依然坚定地说:“不管怎么说,我会尽一切努力不让这艘船沉掉。这种生活比给别人打工不知道 要好多少。”

瑞克·杰寇斯基(rick koski)在《托尔金的袍子》 (tolkien &039; s gown and other stories of great authors and rare book)的开头交代了开启自己贩书生涯的契机:当年还是穷学生的杰寇斯基想送女友圣诞礼物却囊中羞涩,只好心一横,把一星期前刚购藏的一套二十卷本《狄更斯全集》送去牛津的布莱克威尔书店(bckwell&039;s),没想到换得的钱是自己买入这套书时价格的两倍。这让他意识到,原来收藏旧书不仅可以满足自己的兴趣,还能够获得不小的收益,最后索性连大学教授都不干了,成为职业珍本书商。肖恩踏足二手书行业并没有这样戏剧化的开端。十八岁时,他第一次看到了当时还属于老书商约翰·卡特的“书店”,向朋友预言,它一年之内必然倒闭。三十岁时,兜兜转转找不到心仪工作的肖恩回乡看望父母,发现“书店”并未倒闭,但老板年事已高,想找人接手。在卡特的建议下,肖恩办了贷款,一年后接过了他的生意,一直干到今天。个别客人不怀好意的祝愿——“希望下次来的时候你还 在”——并不能改变肖恩在全书结尾说出的事实:书店依然开着。

最后简单说几句跟此书翻译相关的话。书中出现了不少苏格兰,尤其是盖勒韦地区的盖尔语地名,与英文发音不尽相同,译者在音译的时候参考了网上的音标并在脚注中附了原文,供感兴趣的读者参考;另外,对于书中几乎每页都会提及的各种作品,译者尽量采用现成中译本的译名,但有一部分图书不惟没有中文译本,而且年代久远,难以查到准确的内容概要,在翻译时只好主观臆测,不过,脚注中也通常放了原文,若有纰漏,文责在我,还请大家不吝指正。感谢我的朋友、理想国编辑雷韵约稿,实现译者一直以来想翻译一部“关于书的书”的心愿;也感谢《书店日记》的作者肖恩·白瑟尔言简意骇地回答了去信中提及的几点疑问,祝你生意兴隆,早日告别背痛。

说起来,我也不是没有尝试过开书店——好吧,是摆书摊。 大约两年前的一个周末,早上醒来,我突然决定弃文从商,把 一部分藏书运到离家不远的周末集市,花两百块钱租下个市口不错的位置,唯我独尊地当起店老板来。满以为凭我的独到品位和高冷姿态必然顾客盈门,结果一天下来,遇到最多的问题跟肖恩一样:“小伙子,请问厕所怎么走?”书呢,一本也没卖出去,只好回去踏踏实实继续朝九晚五。但即便遭遇了这样的挫败和耻辱,开书店依然是我心中的理想职业,正如我非常喜欢的一位“书人”文森特·斯塔雷特(vcent starrett)在自传《生在书店里》(born a bookshop)中说的那样:“在书店里,我第一次认识了书籍的芳香,第一次读到了乔治·阿尔弗雷德·亨蒂的不朽作品,第一次隐约感受到了妒忌、钦佩和作家身份带来的悸动。如果没有当作家,我会是个书商,在柜台后面把其他作家做的梦和为生活开出的良方卖给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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