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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审第三天(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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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哎呀,小香,你怎么穿着袜子就跑出去啊!袜子都脏了。”

“昨天真的很不好意思,今天又麻烦你们照顾了。”

“里沙子也很辛苦呢!今天我下厨做菜,小香吃了汉堡肉,虽然去外面吃也不错,但也不能总去,对吧?”

婆婆催促她进屋,但里沙子没脱鞋,还是站在玄关。

“真是太不好意思了,谢谢您。”她对婆婆这么说着,蹲下来看着文香,“小香,我们回去吧!东西都收好了吗?妈妈在这里等,你去拿包包过来。”

文香或许还记得昨天的事吧。只见她今天乖巧地回了一声“好”,随即跑向走廊另一头。婆婆从厨房探出头来,询问她要不要喝杯茶再走。里沙子说要趁着文香没闹脾气,赶紧带她回家。可能是还记得昨天的教训,婆婆并未挽留,只是笑着点头说:“也是啦!这样比较好。”

虽然婆婆说只装了阳一郎喜欢吃的炖煮料理,还有一点点菜,但装着保鲜盒的纸袋却重得像是放了好几本字典。里沙子不由得揣测,阳一郎可能会发牢骚说这些是去便利店买来的配菜。公交虽然不挤,却也没有空位,文香又吵着要抱抱。里沙子要她安静点,这时,有位年轻女子起身让座。

母女俩在西国分寺换乘电车,幸好有位子坐。在武藏野线的电车上文香还一直拉着里沙子的裤子,絮絮叨叨地讲个不停,而此时,她已经不知不觉地靠在里沙子身上睡着了,短暂的安静让里沙子打从心底里松了口气。

里沙子愣愣地眺望对面那扇灯光不断流逝的车窗,窗上映着自己疲惫的脸。映在窗上的脸缓缓变化着模样,一下子变成水穗、变成真琴,又变成在电车上看到的那些陌生女性。

里沙子脑中浮现出整洁的家里,水穗用颤抖的手偷看丈夫手机的身影,手机的亮光照出她被头发遮住的脸。

里沙子赶紧拂去这恣意浮现的影像,不想任其和自己的身影重叠,本来就没有任何可供重叠的地方。或许水穗是那种毫无罪恶感、习惯定期检查丈夫私人用品的人,也或许她以前就有被害妄想症。

里沙子突然觉得很恐怖,一股审理中感受到的、如同空调温度急速下降带来的恶寒从心头生起。车厢广播报出下一站的站名,里沙子摇醒文香,一只手牵着还睡眼惺忪的文香,一只手抱着沉重的纸袋下车,走出车厢的瞬间便被煮熟似的热气包覆,融解了刚才寒战般的恐惧。

“不对,她一定很不爽。”里沙子突然改变了态度。无论是否有男女之情,哪个妻子会不在乎丈夫和旧情人碰面呢?光是看那些信息,确实嗅不出两人的关系究竟到何种地步,但只要一想到丈夫竟然向旧情人请教育儿问题,一想到那个完美兼顾工作与家庭、多少有些自负的女人露出的得意表情,还有她提供各种意见的样子,就让人懊恼、生气,心情不爽到想吐。

但也不可能因此就将孩子扔进装满水的浴缸。

一般遇到这种事都会先和丈夫谈谈吧。要是咽不下这口气,就会直接摊牌,要求另一半别再和对方碰面。当事人肯定还会思索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妈妈,回去可以给我念故事书吗?还有啊,还有啊,可以吃甜的吗?”

文香的声音将里沙子拉回现实。

“别吃甜的吧!睡觉前我念书给你听。”

里沙子说完,望向窗外,确认公交开到哪里了。

她按下车铃,和文香一起下车,在湿黏的热气中走向住的那栋大楼。大马路旁的便利店、影片出租店、拉面店流泻出明亮的灯光,自行车店和动物医院则已经熄灯关门。

从婆婆那里带回来的有南蛮风腌茄子、冬瓜镶肉、根茎类菜的炖煮物和味噌青花鱼,再煮锅饭、做个味噌汤就行了。因为分量不少,还可以留到明天当作晚餐。一想到能将这些东西移到盘子里,里沙子便忘了纸袋那恼人的重量。

快到晚上九点了,阳一郎还没回来,也没发信息。里沙子还没吃饭,便帮文香洗澡。

里沙子坐在浴室的小椅子上,让文香坐在自己膝盖上,帮她洗头。文香边哼唱着某首歌,边碰触里沙子的胸部,哈哈地笑着。里沙子让她仰躺,冲掉头上的泡沫。文香哭闹着说“水好恐怖”是到几岁为止呢?现在如果用莲蓬头冲头发,她也会大声地哭着说不要弄到脸,但此时文香紧闭着眼睛和嘴巴,没有哭,洗起来轻松多了。

文香学会自己抬头之前,里沙子用婴幼儿澡盆帮女儿洗澡,总是浑身湿透。要是夏天,通常给她擦干身体后用浴巾裹着,让她在更衣室躺一会儿,然后里沙子将浴室门稍微打开些,自己边唱歌边匆匆洗澡。文香一旦落单就会哭,所以里沙子洗澡时,还得不时探头瞧瞧女儿的情形,大声唱歌。

里沙子想起那时的事,不禁莞尔。

“妈妈怎么了?有什么有趣的事吗?”坐在浴缸里的文香问。

“没什么啦!”里沙子回道。

洗完澡后,阳一郎还是没回来。里沙子看了一下手机,也没有信息。本想发一条信息问一下,转念一想他可能在应酬,还是算了吧。里沙子顺手将手机搁在桌上,迅速帮文香吹干了头发。

她正为女儿今天的乖巧感动时,讨厌刷牙的文香又开始闹别扭。“妈妈,不要!”她挣脱里沙子的手。好不容易抓了回来,她却仰着上半身,双脚不停乱踢,大声哭闹。“妈妈,不要!走开!”文香大哭着,还求救似的大叫,“把拔!把拔!”

还没吃饭的里沙子被文香无心的一脚踢中眼睛,本能地把文香推开。倒栽葱的文香不断踢着地板大哭。“不要,不要,好痛哦!讨厌妈妈!把拔!”文香流着口水哭闹着,话语逐渐变成刺耳的哭声。里沙子索性不予理睬,从冰箱里拿出啤酒,她没有将盘子里的料理拿去加温,直接撕掉保鲜膜吃了起来。也许是习惯了孩子一定音量的哭声,就算文香仍然哭着,里沙子也像没听到似的。餐桌上方的灯孤零零地亮着,里沙子在寂静的屋里大口吃着婆婆做的料理,喝着啤酒,哽咽地抽着鼻涕,最后还是不小心呛到,将刚灌进嘴里的啤酒吐出来,咳个不停。

是咳到流泪,还是因为别的呢?里沙子用睡衣袖口拭泪,起身拿起抹布擦桌子。深吸一口气后,她紧紧抱住还在哭泣的文香。文香还是哭个不停,在妈妈怀里不断挣扎反抗,呜呜地叫着。

“不刷牙会蛀牙哦!一旦蛀牙就会很痛很痛,就要去看小香最讨厌的牙医了!”

里沙子抱着身上有着肥皂香味的小孩,在她的耳边说。哇哇的哭声混着“不要”的字眼,文香哭到连话都讲不清楚,还在拼命抵抗,还想用脚踢里沙子。里沙子将文香抱得更紧了,把脸埋在女儿才刚吹干的头发里。

“我到底在做什么?”

里沙子抱着文香,睁开眼。明明是文香动个不停,结果带得自己的身体也跟着摇晃,她产生了一种被紧抓着肩膀摇晃的错觉。

“放着孩子不管,独自喝酒,我到底在干什么?”

里沙子不再抱着不停挣扎的文香,只是抓住她的手腕。不明白究竟发生什么事的文香瞬间停止哭泣,但她还是哭丧着脸,眯着眼偷看妈妈,那表情让里沙子不由得“扑哧”笑出来。里沙子双手捧着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张着嘴、试图继续哭闹的文香的脸。

“好了。小香。妈妈也向你说对不起,我们和好吧!”里沙子说。不知为何,她说着说着竟然想哭。她这才意识到,刚刚之所以呛到,是因为想哭。

“可是,可是妈妈……”

“所以妈妈才要说对不起呀!可是小香也不对哦!不可以不刷牙啊!”

“嗯。”文香抬眼看着里沙子,点点头。

念绘本哄文香睡着后,里沙子才继续吃饭。确认了一下时间,刚过十点。忘了拉上窗帘,窗户外头还看得到城镇的点点灯火。虽然啤酒已经没气了也变温了,她还是往杯子里添了些,边喝边用左手划手机。还是没收到阳一郎的任何联络。

这不是什么稀奇事。虽然阳一郎会主动联系她,但也会有不太方便的时候。里沙子能够理解,所以不会责怪他,也会提醒自己别过度担心。纵使如此,回过神来,自己还是把手伸向了手机,想要确认是否收到了信息。

里沙子开始集中精力吃饭。

原来阳一郎喜欢吃冬瓜、根茎类菜的炖煮物吗?自己完全不知道。味噌青花鱼太甜,做菜口味一向清淡的婆婆不知为何也会做这种重口味的菜。莫非阳一郎喜欢吃这种甜甜的味噌料理吗?婆婆说文香的晚餐是汉堡肉,所以青花鱼和汉堡肉这两样主菜都是婆婆做的?真叫人佩服。

四周一片寂静,只听得到空调发出的沙沙声。

刚才的寂静也是如此,文香哭闹时的那股寂静。

阳一郎该不会正在和某个女人单独会面吧。里沙子一边吃饭,一边愣愣地想。是公司同事、学生时代的朋友,还是交往过的谁呢?这样的假设让里沙子有一种似曾相识感,她不由得想起三年前的自己,现在她已经能够笑看那时的自己了。“他哪可能那么吃得开啊!连一间时髦的餐厅都不知道,手机壁纸是孩子的照片,况且用钱也没那么自由。

“但在外头的阳一郎真的是我认识的他吗?同样地,待在家里的我真的是阳一郎认识的我吗?要是他看到刚才那个放着哭泣的文香不管、自顾自喝酒的我,恐怕会说不认识这种女人吧。”

被人抓住肩膀猛烈摇晃的感觉又被唤醒,明明从来没有人对自己这么做过。

里沙子想起来了。分明没有孕吐、女性荷尔蒙作祟,自己为何还是怀疑阳一郎?

婚后不久,阳一郎到了下班的点没回家也不会说一声,而且晚归的日子还不少。当然不是婚后才这样的,以前他就是如此。和同事们聚餐、和公司前辈聚餐、因公事聚餐,两人交往期间他便有很多类似的应酬,也常和学生时代的朋友聚会。婚前里沙子没那么在意,因为自己也是如此,经常和同事或工作相关的人一起吃饭,也会去和朋友小酌几杯。但结婚、怀孕生女后,越是自己晚上没机会在外面吃饭,阳一郎不在家这种事就越显得突兀。

那时候,里沙子会问准备出门的阳一郎,晚餐是否回来吃。大部分时候,阳一郎都说会回来吃,然后补上一句:“要是没什么事的话。”不过,大部分时候都会突然有事。

这种感觉很没意思。因为他说会回来吃,所以得准备两人份晚餐;即使怀孕时对味道很敏感,还是得做饭。要是一个人,简单做一点就行了;但要是有人一起吃,就不能只做个盖饭,还得准备两三道配菜和汤。结果这些用保鲜膜包起来的菜逐渐冷掉,保鲜膜内侧的水滴不久也消失了,食物上头浮现了一层油脂。

新婚不久,里沙子会等阳一郎回来,但怀孕后有时身体状况欠佳,只好先去睡觉。她将手机搁在枕边睡着,半夜突然醒来,发现铺在旁边的被褥依旧整齐。里沙子起身走向餐桌,借由窗外街灯流泻进来的灯光,瞧见微亮的昏暗中,餐桌上的料理没有动过的迹象。

翌晨醒来,她发现阳一郎躺在旁边睡觉,餐桌上的盘子依旧覆着保鲜膜。里沙子只好将这些菜倒进厨余垃圾桶,一边想着太浪费了,太浪费了,一边设法平复心烦意乱的情绪。最后早餐也没做,只是将烦躁的心绪连同已经冰冷、浮现油脂的菜肴一起丢掉。

这种情况一再上演,里沙子要求阳一郎下班后要是有聚餐或应酬,最好告知一声,阳一郎却说没办法。

里沙子放下筷子,拿起罐装啤酒,发现罐子已经空了,她又从冰箱拿出一罐,坐回位子上。她将啤酒迅速地倒进杯子里,一口气喝了半杯。

“他是怎样说出‘没办法’的呢?”里沙子凝望窗外,试着回想起当时的情况。

他没有笑着说“这种事怎么可能”,也没有生气,而是以非常沉稳的态度,静静地说出这句话的。那么,我为什么没继续追问下去?就这样,里沙子起了疑心,“阳一郎不但晚归的日子变多了,还不发信息告诉自己有事会晚一点回家,难不成有什么无法向我开口的理由吗?”一点点怀疑逐渐膨胀,终于巨大到难以收拾,吞没了里沙子,于是,她偷看了阳一郎的手机。

传来开门声,里沙子吓得跳起来,赶紧将之前喝光的啤酒罐拿到厨房丢掉。阳一郎边用不太高兴的语气说着“我回来了”,边走进房间。他其实不是不高兴,而是心虚吧!里沙子想着,不断告诉自己别在这时说些会挑起事端的话,好比晚回来怎么都没告诉一声之类。

“妈妈让我带了一些菜回来。她做了很多,真是帮了不少忙,我挺不好意思的。”里沙子开朗地说。她将剩下的啤酒倒进杯子喝光,然后把用过的盘子和空罐拿去厨房。“要吃饭吗?还是帮你做个简单的茶泡饭?”

里沙子隔着流理台问,突然觉得心情很差——明明是他没说会晚点回来,明明是他先耍性子,为什么我非得要对这种先使下马威的家伙故作开朗?

“不用了。明天再吃,先放进冰箱吧。”阳一郎按下按钮,再次温热洗澡水。

“要喝茶吗?”里沙子知道自己没有表露出不高兴,因为赌气没有任何好处,一点都没有。她心不甘情不愿地学会了这个道理。

对了,里沙子想起来了。怀孕时,自己跟阳一郎说要是他临时有聚会,最好告诉自己一声。那时阳一郎回答了什么,以及后来发生了什么。

“趁洗澡水还没热,喝个啤酒吧!”

“啤酒啊!”里沙子将洗好的盘子放进篮子,打开冰箱,顿时有一种挫败的感觉,因为自己刚才喝掉的就是仅剩的两罐。

“对不起,啤酒没了。我帮你调一杯烧酒,如何?”

“啊,被喝光了。”阳一郎瞄了一眼流理台说道。听得出来,他并没有因此生气、发牢骚。他带着半开玩笑的语气说:“那我就喝一杯吧!”

里沙子准备了两个杯子,先放冰块,倒进烧酒,再倒入矿泉水,滴几滴柠檬汁后端上桌。

“你又要喝吗?”看到里沙子将杯子放在自己的位子上,阳一郎语带调侃。里沙子嘿嘿地笑着,将剩下的菜肴端到流理台,倒入保鲜盒后放进冰箱——明天婆婆一定又会让我带些菜回来吧,这些肯定就得丢掉了。

“总觉得好累啊!”里沙子坐回餐桌旁,拿起面前的杯子,阳一郎也配合似的举起杯子,但在准备干杯之前——

“你那时要是没辞职、继续工作的话,八成会变成酒鬼主妇吧。咦?这词是用来形容主妇的吗?”阳一郎笑着说。

里沙子将杯子凑近嘴,啜饮着。

“你认为要是我继续工作的话,会酒精中毒吗?好过分啊!”里沙子努力笑着这么说,因为笑能让她安心。

“这样不是很奇怪吗?”阳一郎说,“哪个家伙加完班,同事提议去喝一杯时,会说等一下,我发个信息跟家人说一声的啊!”阳一郎那时是这么说的,“我又不是那种闲着没事干的学生,况且我身边也没有谁的老婆会要求这种事啊!你不觉得这么要求很奇怪吗?”

那时阳一郎听到里沙子的要求,没有一笑置之,也没生气,而是平稳、沉静,对了,嘴角还浮现一抹笑容。他这样说,让里沙子感觉自己被瞧不起。不,不对,没有被瞧不起,他只是在纠正她的想法,所以她没多问,也没回嘴,不然只会被纠正得更惨。

后来,阳一郎比较常发信息了,不过不是因为孩子出生,而是因为发现里沙子偷看他的手机。“不觉得可耻吗?”他依然平静沉稳地说出这句话,接着又说,“既然不告诉你我会晚回来,会让你做出这么难堪的事,那我以后就主动报告吧。”里沙子被这句话击垮了。

就在那时,她发现自己在阳一郎那位素未谋面的前女友面前,是多么自卑,以往的优越感不知不觉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化成了好几倍的自卑。里沙子觉得,这种自卑感恐怕永远也不会消失。或许偷看手机不是疑心所致,而是强烈的自卑感作祟。

在盥洗室刷牙的里沙子听到浴室传来阳一郎冲洗身体的声音。

“为什么总是想起这么无趣、这么无聊的事情呢?从文香出生到现在,我还真是闲啊!”里沙子想。太闲了才会胡思乱想、钻牛角尖,夫妻俩才总是起些无谓的口角。

“不,不是起口角吧。我总是不回嘴的,不是吗?”

“我们的个性真的很像吗?我心情烦躁时,会说些情绪性的话,阳一郎会回击吗?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吗?”

里沙子想起今天安藤寿士站在面前时,自己感受到的莫名的寒意。

“我们确实吵过架。”里沙子的耳畔响起安藤寿士的声音。

“任何夫妻都会起口角、冷战。”

“但我从没动粗、丢东西、大声咆哮,我们只是争执而已。”

没人见过他们起口角的场面,也没人知道他们到底在吵什么。

那个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对夫妻又是如何相处、如何沟通的?那是只有两名当事人才知道的事情,不是吗?里沙子想。

安藤寿士应该如同他所宣誓的,不会说谎吧?用折叠整齐的手帕拭泪的样子也是真的吧?但总觉得哪里怪怪的,这种感觉在里沙子心里蔓延开来。

他竟然不记得自己孩子的各种事情,比如出生后两个月或三个月的体检、向保健师咨询等……明明不清楚其他同龄孩子会有什么样的行为表现,却说自己的孩子做不到……这个男人对妻子抱怨婆婆的事记得格外清楚,却记不住自己孩子的事。

想必关于孩子的事情都是他下班回来后,从妻子口中得知的吧。

“今天带她去健康检查,体重正常了。”“一早带她去看医生,原来不是感冒,而是突然起疹子。”“其他宝宝这阶段都已经会翻身了,可是她还不会,我总是很担心。”里沙子不由得将自己的身影和水穗重叠。曾经她也是如此,苦等着阳一郎回来,快步跑向玄关,等不到吃饭就要先说出这些事来。

那个丈夫会很有耐心地听妻子说这些事吗?就算会,恐怕也马上就忘记了吧。还是说当爸爸的都是这副德行呢?

当然也有那样的男人,工作日总是加班晚归,于是周末帮忙照顾孩子、带家人出游。但不管多么想为家人尽一份心力,总有力不从心的时候吧。所以这对阳一郎来说,应该很难吧?寿士八成也是,虽然真的很想为妻子分忧解难,但实在无法拒绝加班和聚餐,只好心怀歉疚。

但如果说有一种情形和这种心情既不冲突,也不矛盾呢?

譬如,为了和旧情人见面而带着孩子出游。就算彼此没有男女关系,也没有情爱,但比起和总是垮着脸、净说些无凭无据的话的妻子在一起,谁都更想和愿意听自己诉苦、给予建议、更了解自己的人共度时光,不是吗?

或者,他对旧情人念念不忘,为了克制这般心情,才刻意带孩子赴约……

“今天没说会晚点回来,对不起。”

关掉卧室灯的阳一郎怕吵醒文香,悄声说。里沙子总算回神,从纷乱的思绪中解放出来。“什么对旧情人念念不忘,如此无凭无据的空想还真是可笑。要是告诉阳一郎,肯定会被嘲笑吧。如此愚蠢的幻想只会出现在肥皂剧里,不是吗?我实在不适合当什么陪审员,应该找更懂得理性思考的人担任才对。啊,对了,我只是个候补。”

耳边响起的嗫嚅声,清楚得让里沙子一惊。当然,这不是阳一郎的声音,而是里沙子脑中浮现的声音。

“加班结束后,有人邀我去喝两杯,虽然不太想去,但也拒绝不了。”

看里沙子没有马上回应,阳一郎又说。“啊,嗯。”里沙子喃喃道。文香好像要醒来似的哼哼起来,阳一郎说了声“晚安”,里沙子也回了句“晚安”,随即闭上眼,决心不再东想西想,努力进入梦乡。

正要入睡时,突然像吞入什么异物似的,她的脑中浮现出一串疑问。

“水穗知道丈夫找旧情人是为了请教育儿方面的事,还告诉对方妻子无法好好照顾小孩一事吗?她知道两人用信息联络,但知道丈夫为何和前女友碰面吗?”

不满水穗拒绝保姆和社会援助的寿士,在夫妻俩沟通时,有没有主动说出这件事呢?——“我只是找她商量你和孩子的事,只是向有照顾孩子经验的她请教一些事罢了。还不都是因为你这样子,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要是别人这么说自己,那一定是一种像被殴打了似的冲击吧。里沙子觉得这些话仿佛朝自己砸了过来,甚至感受到了切实的疼痛。

在只有两个人的密室中,两人到底是怎么沟通的呢?里沙子睁开眼,抬头望着昏暗的天花板,有种俯瞰深不见底的洞穴的感觉,她赶紧闭上眼。

初次见到阳一郎,是在一家做意大利料理的居酒屋,学生时代的朋友问里沙子要不要一起去参加气氛轻松的聚会。里沙子那时从别人口中得知,三年前分手的前男友已经结婚,心情很复杂。她之前从没参加过大半都是陌生人的聚会,之所以答应邀约,是因为当时心情很乱。这是个一共十四五个人的聚会,除了邀她一起来的朋友,还有几位学生时代的同窗好友。大伙一起干杯,轮流自我介绍,有人已经有交往对象,也有人即将步入红毯。与其说是联谊,更像是不同行业的交流会。

阳一郎凑巧坐在里沙子旁边。

里沙子对他的第一印象是个性很开朗,阳一郎不但有说有笑,看到周遭人的盘子或杯子空了,就会帮忙夹菜、添酒。

两人聊电影聊得很开心,碰巧最近看的是同一部电影,感想也很相近。起初里沙子和阳一郎都觉得这部电影拍得很唯美,很有想象力,对这部电影满是赞美之词,但仔细一想,两人又发现根本搞不懂剧情到底是怎么展开的,后半段也虎头蛇尾,赚人热泪、老套的桥段太多。两人一起批评、一起大笑,也就自然聊到喜欢什么类型的电影、最喜欢哪一部电影之类的话题,当即相约找一天一起去看电影。

聚会进行到一半时,大家调换位置。里沙子坐到离阳一郎比较远的位子,右边是在电脑公司上班的男生,对面是在大学里担任讲师的女生。里沙子边和他们聊着哪里的店好吃,边不时偷瞄阳一郎。他和别人聊天也像刚才那样聊得那么开心吗?也和别人有什么约定吗?她好想知道。无论何时看到阳一郎,他都在笑,两人好几次四目相交,里沙子觉得难为情,阳一郎非但没有别过视线,还对她笑了笑。

要是和这样的人结婚,应该不错吧,那时里沙子这么想。她很诧异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因为她一直都很排斥结婚。

两人第一次相约出游是在那次聚会的两周后,去看了说好要一起看的电影。之后一起去了阳一郎毕业的大学所在的城镇。正值樱花时节,阳一郎带她去了校园深处还不是很多人知道的赏樱的好去处。

盛开的樱花树绕着宽阔的公园种了一圈,却不像千鸟之渊与新宿御苑那样人头攒动。两人坐在长椅上,聊起学生时代的种种回忆。夕阳西沉时,来了几个学生,为樱花树下的宴会做准备。两人还去了学生街上一家阳一郎学生时代就常去的烧烤店小酌。这次约会让里沙子越发觉得阳一郎是个很开朗的人。

这次见面,两人才发现其实彼此并没那么爱看电影,比如某部被他们批评很无趣的电影,阳一郎是在朋友的邀约下去看的,里沙子则是休假时闲着无事可做去看看罢了。他们不由得相视而笑。

这个人肯定是在关爱中长大的吧,与阳一郎并肩坐在吧台的里沙子边喝酒边这么想。有来自双亲、同学,还有老师的关爱,才能活得如此无忧无虑,个性开朗,令人觉得舒服。要是和这个人在一起,或许能建立一个正常,不,美好的家庭。里沙子又一次为自己的想法感到诧异。明明觉得不结婚也无所谓,不建立家庭也没关系,但和这个人在一起时,她却下意识地想着或许结婚、拥有自己的家庭也不错。

“我一定是被阳一郎那种晴空般爽朗的性格吸引了。”那天,里沙子在回家的路上这么想着,“倘若是个非常了解被爱是怎么回事的人,应该也懂得爱人,可以与之建立充满爱的家庭。也许我做不到这种事,但如果是他,一定能弥补这个欠缺。”

里沙子虽然交往过几个人,但还是第一次有这种念头,所以她觉得阳一郎就是自己的真命天子,生怕错过这段姻缘,自己一辈子都不会结婚。

两人一起吃过饭后,很自然地开始交往。随着彼此关系越来越亲密,里沙子越发觉得,像阳一郎这样开朗、体贴,长得也不差的男人竟然没有女朋友,还真是不可思议。

黄金周外宿的那次约会中,两人有了肌肤之亲。之后每个周末,阳一郎都会在里沙子那边过夜。两人的关系变得亲密后,里沙子总算敢开口问阳一郎,彼此决定交往时他是否有女朋友。

阳一郎坦诚地表示,认识里沙子的两个月前自己刚和前女友分手。对方是个非常有野心的女人,在建筑事务所上班,她告诉阳一郎,自己想去德国长期研修。

“她似乎从没考虑过结婚这件事,不过年轻时谁都会这么想吧。况且她是那种工作至上、拼命三郎型的人,我根本无法改变她。而且那时我也开始怀疑:我们真的要这样继续交往下去吗?就算没有研修那件事,我和她也没办法再走下去吧。”

听到阳一郎这番话,里沙子想象着这位在德国当女强人、连名字也不知道的女人的模样。想象她是个绾起头发,皮肤有点干燥,冰山美人一样的女子。那时里沙子感受到一种优越感,但究竟是什么样的优越感,她形容不出来,自己也想不清楚,就是有种说不出来的哀怜,总觉得女性表露自己的野心是件很难看的事,也认为自己得到的是更好的东西。明明几个月前,自己也是那种工作至上、一点也不想结婚的人。

里沙子和阳一郎的交往过程很顺利,但也不是完全没吵过架。好比约会迟到却没道歉、把和朋友的约定看得更重要等,后来想想都是些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倒是有件事让里沙子很意外,那就是自己安排阳一郎和女性朋友会面,惹恼了他。

从学生时代起,里沙子和朋友之间都会很自然地将男友介绍给大家认识,一起吃顿饭。步入职场后这种情形也不少,所以同事们得知里沙子有了男朋友,自然要求她带阳一郎来让大家看看。里沙子将这件事告诉阳一郎,阳一郎虽然说“我再看看哪一天方便吧”,却迟迟没有敲定日期。于是里沙子擅自约好餐厅,通知了朋友们。在和里沙子一起前往餐厅的途中,阳一郎才得知要见里沙子的朋友,于是勃然大怒。“你是在耍我吗?!”他突然在路上怒吼,然后就头也不回地离去。里沙子独自前往和朋友们约好的餐厅,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好谎称他有急事必须赶回公司。还记得那时自己翻着菜单的手不停颤抖,应该是太过惊讶了。

后来阳一郎向她解释了为何反应这么激烈,因为自己有一种被测试的感觉。他之前也遇到过这种事,被一群女人问东问西,简直像是在讨论接下来要端上桌的是蔬菜还是什么似的。“我不是讨厌和你的朋友们见面,而是觉得这种事很没意思啊!”阳一郎这么告诉里沙子。

听到阳一郎情绪平复后的这番解释,里沙子很意外,却也能理解他为何在半路上突然发飙。里沙子很佩服阳一郎敢于坦率表达自己的愤怒,也因为从来没看过一个大男人那么生气而感到新鲜,毕竟之前交往过的人要么是完全不会生气,要么就是以沉默表现愤怒。

曾经抱持不婚主义的里沙子在寻觅人生的第一份工作时,是以能单身工作一辈子为必要条件来找的。虽然正值就业冰河期,工作机会没有多到让自己随意挑选,但她还是在找寻一家公司,能给予女性和男性对等的评价,而且没有歧视不婚女性这种陈腐积习。

但和阳一郎交往的这一年来,里沙子完全忘了当初是以能单身工作一辈子为前提而挑选工作的,也很庆幸自己不是待在那种认为女人一旦结婚就会辞职的公司。打从说出自己要结婚后,里沙子自然抱着婚后也要继续工作的心态。

里沙子曾想,要是那时没有问阳一郎前女友的事,或许结婚的念头就没那么强烈吧——如果阳一郎口中的前女友不是那么有野心、以工作为优先考虑的话。

早在两人决定携手共度人生之前,里沙子便见过阳一郎的家人。

两人开始交往的第二年元旦,“要是你不回老家过年,要不要来我家?”阳一郎这么邀约里沙子。“总觉得有点夸张,我会很紧张。”里沙子婉拒。虽然没有直说,但明明还没互许终身,就在过年时去男友家拜访,总觉得有点怪怪的。里沙子不清楚这种事的“标准”,一般的情侣会邀请对方新年来自己家和家人打招呼吗?还是说对方想借此场合,暗示今后两人的关系?如果阳一郎的父母不喜欢自己,要怎么办?

结果阳一郎以“避开元旦那天总行了吧”为由百般劝说,里沙子于新年第三天拜访了阳一郎家。那是她第一次来到浦和町,公交车上望见的光景和自己的老家很像,也是一片广阔的田地,有着些许的寂寥。

两人抓着公交吊环,并肩而立,阳一郎说自己初中时骑自行车上学,高中则是搭公交。他说,起初觉得从浦和站搭电车上学很酷,所以很兴奋。可是放暑假前,因为早上起不来,所以成了迟到的惯犯,他还笑着说自己是以距离来选择想就读的高中的。里沙子边听,边试着用阳一郎高中时代的双眼捕捉眼前的风光。无论是低矮的小山、民宅、田地,还是矗立在田地中央已经褪色的广告牌,那个总是迟到的男生一定不觉得它们讨厌,也从没将逃离这里作为人生的第一目标。那时的他,一定露出了那有如蔚蓝晴空的笑容,和朋友们开怀笑闹吧。

两人在面前是一片广阔田地的公交站下车,循着田地对面平缓的坡道前行。一路上散布着几户民宅,每一户人家都有广阔的庭院,有些民宅的庭院还建有仓库、牵引机。

阳一郎的家是这一带比较新的民宅,没有仓库也没有牵引机,广阔的庭院四周种着一圈树木,草地上摆置着桌椅。阳一郎边按门铃边说,他们家是在他小学低年级时搬来这里的,之前一直住在市区的社区公寓。

里沙子很紧张,她和前几任男友交往时从没去过对方家。阳一郎的母亲打开门,亲切地招呼里沙子入内。里沙子记得走进玄关时,突然感受到:啊,这是别人家的味道。

乍见阳一郎的母亲,里沙子就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活泼开朗、善于交际又不拘小节,是那种非常符合“阿姨”这个称呼的人。

来到客厅,阳一郎的父亲坐在沙发上,微笑着向她打招呼。宽敞的客厅摆着大型液晶电视与音响设备,矮柜上有系着褪色缎带的奖杯和装框相片;挂着蕾丝窗帘的窗外是广阔的庭院,玻璃窗旁放着大型观叶植物,不知是今天有刻意擦拭,还是始终保持一尘不染,每片叶子都翠绿得发出光泽。右手边是一排西式的纸拉门,拉门的另一侧应该是日式榻榻米吧,里沙子想。那么,餐厅在哪里呢?

阳一郎的母亲端来红茶与蛋糕,和里沙子聊着天气、健康状况,以及阳一郎的父亲、兄弟们的事,还有元旦和元旦的电视节目。那时端上来的是起司蛋糕,还是草莓奶油蛋糕?里沙子完全想不起来了。

待阳一郎母亲的话匣子告一段落,里沙子送上伴手礼——前天在百货商店买的西式点心。阳一郎的母亲从纸袋里拿出礼盒,夸赞包装纸好可爱时,突然说道:“啊,糟了。我有关煤气吗?”随即将礼盒扔在脚边,走向厨房。回来后,她并没有拾起礼盒。里沙子看着搁在脚边的伴手礼揣测:她该不会不喜欢这种点心吧?

主要都是阳一郎的母亲在讲话,阳一郎和他父亲只是偶尔插话、吐槽或开玩笑。他们家一直都是这样吗?里沙子很惊讶。母亲说个不停,男人们默默地听着,偶尔插话。里沙子家当然不是这样,她一直以为别人家都是父亲和儿子嫌母亲啰唆,懒得搭理。对于阳一郎家的互动,她深感诧异,甚至有点感动。

一个钟头、两个钟头过去了,大家还是这样的状态,里沙子夹在中间越来越痛苦。阳一郎的母亲聊着儿子小时候的事——“他真是个愣头愣脑的小孩,居然没背书包就去上学!”“擅长游泳的他还参加过县大会哟!但只有小学时有兴趣而已。”不然就是关于阳一郎的哪个同学、镇上自治会的哪位太太,或是草裙舞同好会的哪位伙伴如何如何。这些话题一点都不有趣,尽管阳一郎的母亲滔滔不绝、热络地说着,但还是无法消弭里沙子心中的紧张。

傍晚五点多,里沙子想差不多该告辞了,于是看向阳一郎。阳一郎的母亲却站起来,说了句:“留下来吃饭吧。”里沙子虽然为不能马上离开而失望,却也因为不用再听她讲个不停,多少觉得轻松些。

趁阳一郎的母亲准备晚餐,里沙子跟着阳一郎去了二楼。这里曾是阳一郎的房间,如今几乎成了仓库,里头堆满纸箱、木箱,还挂着一排套着干洗店透明塑料袋的衣物,放着成捆扎好的杂志等,没铺床单的床上堆放着杂物。“好过分啊!”阳一郎征求认同般地向里沙子笑了笑。

“你们家的感情好好啊!”里沙子说,随即担心自己会不会说错话,“通常只有一群女人才能像刚才那样一边喝茶,一边聊天。”她赶紧补上这句。

“是哦!”阳一郎边窥看最靠近手边的纸箱里装了什么,边点头说,“也不总是那样啦!其实大家都很紧张,我妈也不是那么能说的人。”里沙子觉得这语气听起来像在替母亲辩护,莫名有点不爽。

那时阳一郎的弟弟尚未迁居关西,还在东京一个人租房子住,他的房间倒还没变成仓库,房里摆着书桌,还有存放字典、参考书的书柜,墙上贴着穿泳装的偶像明星海报。“我弟有时候会回来,不是吃饭就是拜托我妈帮忙洗衣服。”阳一郎这番话听在里沙子耳里,有种在辩解什么的语气。

“你弟弟过年时会回来吗?”里沙子问。“不知道耶!”阳一郎环视房间,回道。

六点开饭,原来饭厅是在通往客厅的走廊另一头,同样打扫得一尘不染,也装饰着翠绿发亮的观叶植物。隔开厨房与饭厅的流理台上摆着报纸、钥匙和收据等杂物,里沙子对这种杂乱萌生了一股亲切感。

桌上的料理十分丰盛,四人份的漆器盒,里头有虾、金团、黑豆、晒干的青鱼子与生鱼片,每一种都少量而优雅地装盛着;还用带枝的南天竹、牡丹花与松叶点缀,更显品位高雅,有如高级餐厅端出来的料理,里沙子看了觉得好紧张。正中央的大盘子上盛着炖菜,有胡萝卜、芋头和豌豆等食材,虽然炖煮到变成茶色,却依旧好看。大家齐声互道“新年快乐”,举起装着啤酒、薄到一用力就会碎掉一样的玻璃杯干杯,父亲和阳一郎似乎嫌牡丹花和南天竹碍眼,迅速将它们移开,众人开始动筷。

“好漂亮啊!”里沙子不由得这么说。

“可是这些人啊,只在意能不能吃,全是男人的家庭真的很无趣。要是他们夸赞漂亮,我反而会吓一跳呢!”阳一郎的母亲说。

男人们继续边喝啤酒边吃饭。阳一郎的父亲突然要求温一壶酒,母亲随即离席准备,饭厅顿时变得十分安静。

“请问阳一郎的弟弟住在哪里呢?”里沙子想要化解这股尴尬的气氛,阳一郎的父亲歪着头,朝厨房喊道:“孩子的妈,佑二是住在哪里啊?”

“我记得是住在二子玉川那边!”传来母亲的回应。

阳一郎的母亲手拿酒壶和小杯子坐回位子,继续用餐。或许是刚才的紧张感已经化解,阳一郎的母亲不再说个不停,而是边用餐,边想到什么似的问里沙子一些事,像是老家在哪里、兴趣是什么、喜欢吃的食物还有父母的事。主要都是母亲和里沙子在对话,阳一郎和父亲只是偶尔插嘴。

里沙子已经比起刚来时从容、自在了许多,总算能静下心来观察阳一郎的家人。虽然他们看起来感情很好,其实对彼此并不怎么关心,这一点还真有趣。父亲竟然一边说不知道小儿子住哪里,一边和阳一郎拿掉装饰用的花朵。

每道料理都很美味可口。当里沙子听到黑豆和金团都不是买现成的,而是亲手做的时,内心闪现一丝不安:阳一郎有个厨艺一流的母亲,口味不会很刁钻吧?

虽然每次里沙子夸赞好吃时,阳一郎的母亲都很开心,她却也嗅得到一丝母亲的困惑,也许是因为同桌的男人们一直对美食佳肴没什么表示。

漆盒拿走后,换上寿司。阳一郎的母亲又温了一壶酒,阳一郎也开始喝起日本酒。因为母亲只喝了一杯啤酒,也没问里沙子要不要喝日本酒,所以里沙子只好边喝阳一郎母亲泡的茶,边吃寿司。无论是母亲亲手做的料理,还是叫外送的寿司,男人们都只是默默地吃着。

“这孩子真的是一路愣头愣脑地长大呢!”寿司快吃光时,阳一郎的母亲突然偷瞄着里沙子说道,“他是个温和又踏实的人,从小就很照顾弟弟,帮了我不少忙,今后这孩子就拜托你了。”

突如其来的托付让里沙子怔了一下,赶紧低头回礼:“也请您多指教。”她知道应该再多说些什么,却因为过于惊讶而憋不出半句话。

阳一郎送里沙子到最近的车站,两人道别后,里沙子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她突然察觉自己其实不是因为惊讶而反应不过来,而是因为内心复杂的情感还无法理出个头绪,面对那般突如其来的情况,有些措手不及。

当然也有惊讶的成分。在里沙子认识的长辈中,就算真的打从心底为子女感到骄傲,也不会像阳一郎的母亲那样称赞自己的孩子,况且还是当着本人的面。被母亲这么夸赞的阳一郎既没害羞也不否认,只是倒满手上的小酒杯,一副事不关己似的喝着酒,搞不好他从小就听惯了别人这么夸赞吧。

这真的让里沙子很羡慕。看来阳一郎个性之所以那么开朗,是因为被如此坦率地爱护着。为何会有这么正面、健全的亲子关系?“好希望有人能在阳一郎面前也这么夸赞我啊!”里沙子梦想着。

之所以会这么想,是因为她内心复杂的情感中,潜藏着莫名的心虚。

总觉得阳一郎的母亲好像在说,这么优秀的孩子和你在一起,实在太可惜了。虽然里沙子明白这只是自己那令人无奈的乖僻性格在作祟,但她实在无法拂去这种心虚,也梦想着有人能在阳一郎面前这么夸赞自己。当然,个性有如晴天般开朗的阳一郎不会和里沙子一样萌生什么心虚的感觉,但电视剧不是经常出现这种场面吗?男主角恳切地说:请将您最引以为傲的女儿交给我。里沙子不明白,自己那时为何像请求什么似的,对阳一郎的母亲那么恭谨客气。

当然,她的内心也很不安。“阳一郎真的打算和我结婚吗?若是这样的话,我和他的家人处得来吗?真的能在那么健全的家庭里,和他们一起高声大笑,成为家庭的一员吗?”

那天,里沙子也看到了阳一郎令人意外的一面。听到母亲那么夸赞自己,阳一郎竟然能泰然处之,而且用餐时一次也没离开过位子。酒壶空了,就递给母亲;手边没有盘子可用,就等着别人拿给他;没有特别护着紧张不已的里沙子,只是冷冷地听母亲称赞自己。这是里沙子从未见过的他,看起来幼稚又没有魄力。

这一切无关是非对错,只是在里沙子的脑子里不停地打转,她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有如此不安的感觉。

明明不想买东西,里沙子却拐进一家便利店。眺望成排的商品架,方才那些一次性全被唤醒的复杂的情感缓缓地烟消云散,事到如今,她总算能嘲笑自己有多蠢。因为第一次去男方家,才会那么紧张吧。里沙子买了零食、啤酒、牛奶和面包,走出便利店。手上提着购物袋,朝自己的小窝前行,紧张与疑惑仿佛一下子消失了。始终盘旋在脑子里的那些话、扔在脚边的伴手礼,还有像个孩子一样的阳一郎、点缀在漆器盒里的鲜花,一切的一切都已远去,只留下仿佛窥见什么新鲜事的感觉。自己与气氛不算和乐的一家人度过了一段奇妙的时光,想到这里,里沙子突然很想笑。

从阳一郎口中听到“结婚”这个词,是在里沙子元旦拜访后,又过了三个月的某个春日。

阳一郎说他预约了比常去的店还要高档的餐厅,里沙子以为他是想庆祝纪念日,因为那天两人刚好交往满一年。就在享用完鱼料理、肉类料理,用果子露爽口时,阳一郎看着小巧的玻璃器皿,说了句:“我们结婚吧。”

那时,里沙子最先想到的就是“没问题”,和这个人在一起的话,一定没问题。

元旦时感受到的复杂情绪霎时烟消云散,不安、羡慕、别扭感都没了。在阳一郎老家吃饭的画面就像收藏在照片里的欢乐时光,残留在里沙子心中。这个在坦率的关爱中长大的人,没有半点阴暗面——那时她只想到了这一点。

“不嫌弃的话,还请多多关照。”用完餐后,里沙子回道。

两人出了餐厅,并肩走向车站。来到地铁站,阳一郎想再散一会儿步,所以两人又继续走。夜晚的街上还是很热闹,车水马龙,面向人行道的店家全都亮着灯。走在街道上的人有的已经黄汤下肚,还有的接下来才要去小酌一番。里沙子和阳一郎并肩走着,不时相视而笑。

明明是不婚主义者,却觉得飘飘然的,好幸福。里沙子想象不出婚后生活的细枝末节,只想忘情地沉浸在幸福中,好好品味这种感觉。两人一直往前走,两旁的商店与大楼突然消失了,他们来到一座小小的儿童公园。这里暗暗的,黑暗中矗立着一棵樱花树,樱花盛开,仿佛时间只在这棵树的周遭停止了似的。里沙子停下脚步,阳一郎也停下脚步,循着里沙子的视线望去。盛开的花儿仿佛照亮了夜色,像是在祝福两人今天做出的决定。里沙子想将这样的感受告诉阳一郎,却没有说。因为她觉得站在身旁的阳一郎肯定也是这么想的,没有必要用语言确认彼此的心意。

里沙子想起去年,两人初次去阳一郎母校的时候。那时他们也是在公园赏樱,旁边还有大声喧闹的年轻学生。记忆中浮现出来的学生和阳一郎的身影重叠——率直开朗、精力旺盛,有属于那个年龄的年轻无知。里沙子的脑中突然浮现出一名女生坐在阳一郎身旁的画面,那个女生就是几年后成为职场女强人的阳一郎的前女友;明明从未见过,她的身影却格外清楚。里沙子又开始玩味这番小小的优越感,因为那个女人并不知晓这种幸福。

这种幸福感变换着浓淡程度,一直延续至两人办理结婚登记。那之后,里沙子还和阳一郎的父母、弟弟一家人一起去温泉旅行——那时她也觉得自己好像在窥看这稀奇的一家人如何相处。即使自己因为处理婚后新居、选定婚礼场地,以及找谁致辞之类的繁杂细节与阳一郎起过冲突,但那种奇妙的感受也并未消失。

里沙子趁婚前的暑假,带阳一郎回老家见了父母。双方约在当地的一间餐厅吃饭。她的母亲明明没上过大学,还频频问阳一郎念的是哪所大学、在哪里高就,甚至拐弯抹角地问月薪的数额;而她的父亲一脸高傲,只会猛喝酒,让里沙子很难为情。一行人没有回里沙子的老家,不到两个小时便离开了餐厅。里沙子真的很羡慕阳一郎能有那样的家人,虽然有点奇怪却令人羡慕。她羡慕阳一郎的母亲懂得如何夸赞孩子,也羡慕阳一郎能在关爱中长大。虽然丝毫不抱期待,里沙子的父母果然没有在阳一郎面前称赞女儿是个乖巧或温柔的人。阳一郎也没有低头行礼,没有恳切地说:“请将您们的女儿交给我吧。”

三个月后,里沙子与阳一郎举行婚礼,结为夫妻。

里沙子将姓氏改成山咲,开始了两人的新婚生活,但一直延续到婚后的幸福感却缓缓消失,以她无法察觉的缓慢速度,悄悄消失。当然这和所谓的不幸截然不同。

一回神,里沙子才发现,后来自己不断反刍着那天仿佛从地面浮起来的幸福。

有时她会突然想起那种幸福,仿佛连指尖都能感受到类似的空气;有时又实在想不通自己为何会因为那种事,沉浸在幸福之中;有时也会厌烦自己为了一点事,就飘飘然;有时则因为不知该如何回到那种幸福里,焦虑万分。

要是能回到那时该多好啊!里沙子察觉自己会无意识地这么想。要是回到那时,享用套餐的自己会如何回答?“如果你不嫌弃我的话,还请多多关照。”——自己还会说出和那时一样的话吗?还是……里沙子没有想过,也不想抛出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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