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闭的列车 • 一(2/2)
起初,列宁还不敢相信。他完全被这消息惊呆了。可是随后他迈开短促迅速的步履,赶往苏黎世湖滨的报亭,从此,他以后就一直在报亭和报馆门前等候消息,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一天又一天。事情是真的,消息是确凿的,而且他觉得一天更比一天真实得令人鼓舞。开始只传来不确实的消息,说发生了一次宫廷革命,好像只更换了内阁;然后才传来:沙皇被废黜了,成立了临时政府,接着又传来杜马[2]开会那天的情况,俄国自由了;政治犯得到了大赦——所有这一切都是他多年来梦寐以求的,20年来,他在秘密组织里、在监狱里、在西伯利亚、在流亡中都曾为之奋斗的这一切,现在实现了。他顿时觉得,这一次世界大战造成的数百万人的死亡,血没有白流。他觉得,这些死者并不是无谓的牺牲品,而是为了一个自由、平等和持久和平的新王国而献身的殉道者,现在,这样一个新王国已经诞生。这个平时是那么清醒和沉静的梦想家此刻却像迷醉了似的。可以回到俄国老家去了!这一鼓舞人心的消息也振奋着在日内瓦、洛桑、伯尔尼的其他几百名蛰居在小小斗室里的流亡者,他们欢呼、雀跃,因为他们现在不是用假护照隐姓匿名,冒着被判处死刑的危险回到沙皇的帝国去,而是作为自由的公民回到自由的土地上去。他们所有的人都已经在准备自己少得可怜的行装,因为报纸上登载了高尔基的言简意赅的电报:“大家都回家吧!”于是他们向四面八方发出信件和电报:回家,回家吧!集合起来!团结起来!为了他们自觉悟以来毕生奋斗的事业——俄国革命而再一次献身!
[2] 杜马,俄文的音译,意即议会,1905年后,沙皇政府先后召开过五届国家杜马。1917年2月14日(俄历)国家杜马开会的当天,广大群众响应布尔什维克的号召,举行了大规模的示威运动。
……和失望
然而,几天以后他们惊愕地认识到:俄国革命的消息虽然使他们欣喜若狂,但是这个革命并不是他们所梦想的那种革命,而且也谈不上是俄国的一次革命,它无非是一次由英国和法国的外交官们策动的反对沙皇的宫廷政变,目的是阻止沙皇与德国媾和。它不是由要求和平与权利的人民所进行的革命。它不是他们曾毕生努力并且准备为之牺牲的那种革命,而是好战的党派、帝国主义分子和将军们为了不愿被别人打乱自己的计划而策动的一次阴谋。而且,列宁和他的同志们不久还认识到:让大家都回去的许诺并不适用于那些要进行激烈的、卡尔·马克思式的真正革命的人。米留可夫[3]和其他的自由派人物已经指示要阻止他们回去。他们一方面把那些对于继续进行战争有利的属于温和派的社会主义者迎接回国,例如普列汉诺夫[4]就是在护送人员的陪同下十分体面地乘着鱼雷艇从英国回到彼得堡,另一方面,他们却把托洛茨基[5]截留在哈利法克斯[6],把其他的激进派分子拒之于国境线外。在所有协约国[7]的边境线上的关卡哨所,都有一份记录着参加过第三国际齐美尔瓦尔得会议[8]的全体人员的黑名单。列宁抱着最后的希望,向彼得格勒拍去一封又一封的电报,但是这些电报不是中途被扣留就是放在那里置之不理。在苏黎世人们不知道,在欧洲也几乎没有人知道,然而在俄国,人们却知道得很清楚: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列宁,在反对他的人看来,是多么坚强有力,多么矢志不移,又是多么致命的危险。
[3] 巴维尔·尼古拉耶维奇·米留可夫(1859—1943),俄国自由君主派的立宪民主党首领,1917年二月革命后任第一届临时政府外交部长,推行把战争进行到“最后胜利”的帝国主义政策,十月社会主义革命后是外国武装干涉苏维埃俄国的组织者之一,后流亡国外,1921年起在巴黎出版《最近新闻报》。
[4] 格奥尔基·瓦连廷诺维奇·普列汉诺夫(1856—1918),俄国第一个马克思主义宣传家,20世纪初与列宁一起主编《火星报》和《曙光》杂志,参加过俄国社会民主工党第二次代表大会的筹备工作,但在大会以后对机会主义分子采取了调和立场,随后加入孟什维克派。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采取社会沙文主义立场,对十月社会主义革命持否定态度。他是1917年3月革命以后从瑞士取道英国回彼得格勒的。
[5] 托洛茨基(1879—1940)曾于1915年移居法国,1916年被法国驱逐出境,取道古巴于1917年1月到达纽约,1917年3月,俄国二月革命爆发后乘船回俄国,但在加拿大的哈利法克斯海港被英国当局逮捕下船,并在加拿大拘禁一月。
[6] 哈利法克斯(halifax),这是指加拿大新斯科舍省濒大西洋的哈利法克斯海港。
[7] 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协约国由英、法、俄、日、美、意等25国组成。
[8] 齐美尔瓦尔得代表会议,即国际社会党人第一次代表会议,于1915年9月5日至8日在瑞士齐美尔瓦尔得举行。参加会议的有德、法、俄、意、荷等11个国家的38名代表,列宁代表布尔什维克出席了这次会议。会议是在第二国际彻底破产的情况下召开的,会议承认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帝国主义性质,谴责了社会沙文主义及“保卫祖国”的口号。但严格说来,齐美尔瓦尔得派不属于第三国际(共产国际),第三国际始于1919年3月,在莫斯科成立。
这些被拒之于国门之外的人,真是一筹莫展,无限绝望。多少年来,他们在伦敦、巴黎、维也纳的总部里举行过无数次的会议,制订了自己的俄国革命的战略,他们权衡、尝试、彻底讨论过组织工作中的每一个细节。十多年来,他们在自己的刊物中互相探讨过俄国革命在理论与实践上的各种困难、危险和可能性。而这个人一生所思考的,就是关于俄国革命的总体构想;经过不断修改,这个总体构想终于最后形成。可是现在,因为他被阻留在瑞士,他所构想的革命将被另一些人篡改和搞糟,他觉得那一些人假借解放人民的崇高名义,实际上却是为外国人效劳,为外国人谋利益。兴登堡[9]在他40年的戎马生涯中几乎是调遣和操纵着德国军队的行动,但当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时,他却不得不穿着平民服装待在家里,只是用小旗帜在地图上标出现役将军们的进展和错误。列宁在这些日子里的命运和兴登堡的遭遇何其相似。这位平时最彻底的现实主义者——列宁,在这绝望的日子里也竟做起最不着边际的迷梦来:能否租一架飞机,飞越德国和奥地利?——然而,第一个找上门来表示愿意帮助的人,却是一个间谍;于是他心中不断产生潜逃的想法,他写信到瑞典,请人设法给他弄一张瑞典护照,他甚至想假装成哑巴,这样就可以不受盘问。不过,在夜里可以有各种丰富的幻想,但早晨一起来,列宁自己也知道这些美梦是根本无法实现的,只是到了大白天,他仍然知道:必须回到俄国去。他必须自己去从事自己的革命,而不是让别人代理。他必须去进行真正的、名副其实的革命,而不是那种政治上的更迭。他必须回去,必须立刻回到俄国去,不惜一切代价!
[9] 保罗·冯·兴登堡(paul von hdenburg, 1847—1934),德国元帅,魏玛共和国第二任总统。1871至1911年的四十年间一直在军队中任职,军阶升至将军。1911年因“冒犯皇帝”而辞职回到汉诺威过清闲生活。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时,尚在家中当寓公,但8月22日突然接到大本营电报,被任命为第八集团军司令,复出后即率部与俄军交锋,屡建奇功,最后把俄军全部赶出东普鲁士。1916年德皇威廉二世任命兴登堡为德军总参谋长。兴登堡谙熟历史和地理,把看地图视为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