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2/2)
“可怜的莉莉,”沃纳说。他的声音像耳语一样。“她被打得很厉害,走到断头台的时候腿一瘸一拐的,可直到最后,她都在乞求盖世太保,让他们饶她一命。”
“你怎么会在那啊?”
“我认识了盖世太保的托马斯·马赫支队长,是他带我去的。”
“马赫吗?我记得他——我父亲就是他逮捕的。”卡拉回忆起了那个黑色小胡子的圆脸男人。一想到傲慢无礼的马赫带走她父亲,又把他折磨致死的情形,她的心头充满了愤恨。
“他怀疑我,所以带我去行刑现场观察我的表现。也许他觉得我会失去控制出手干涉。还好,我通过了这一次测试。”
“如果你被捕的话……”
沃纳点了点头。“所有人被折磨后都会开口。”
“而且你还知道一切……”
“是啊。我对所有特工、所有的密码都很了解。我唯一不知道的是他们的发报地点。我让他们自由选择发报地,他们也没把发报地告诉我。”
他们安静地手牵着手。过了一会儿,卡拉说:“我本来是有东西要交给弗里达的,但现在完全可以交给你。”
“什么东西?”
“城堡行动的方案。”
沃纳猛地一惊。“我搞了好几个星期都没成功!你是从哪儿弄到的?”
“从参谋部一个军官那儿,也许我不该把他的名字告诉你。”
“别告诉我。但这份文件是真的吗?”
“你最好亲眼验证一下。”她走进弗里达的房间,把浅黄色的信封拿了过来。卡拉从没想过这份文件有可能是假的。“看上去像是真的,但如果是假的,我也分辨不出来。”
沃纳拿出打印纸。过了一会儿,他说:“这份东西千真万确,太棒了。”
“我很高兴。”
沃纳站起身。“我马上把这份文件给海因里希送去,编码以后,今晚就发报。”
尽管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但卡拉还是对两人的亲密时光如此之短暂感到失望。她跟在沃纳后面走出卧室的门,从弗里达房间拿了手提包,然后下了楼。
走出屋子的大门以前,沃纳对卡拉说:“很高兴和你做回朋友。”
“我也很高兴。”
“你觉得,我们能忘掉那段不快吗?”
卡拉不知道沃纳到底想说什么。他是想恢复两人之前的恋人关系,还是说以前的事就让它过去呢?“这事儿可以稍后再谈。”她不卑不亢地说。
“很好。”他弯下腰,飞快地吻了一下卡拉的唇,然后打开了门。
卡拉和沃纳一起走出屋子,沃纳骑上了摩托车。
卡拉从车道走到街上,向地铁站走了过去。沃纳很快从她身旁开了过去,经过她时沃纳摁了声喇叭,挥了挥手。
独自一人以后,卡拉可以冷静地考虑一下和沃纳之间的关系了。她是如何感觉的呢?两年来她一直恨着沃纳。但与此同时,她并没交到关系比较固定的男朋友。她是不是一直还爱着他呢?抛开其他的不谈,卡拉在内心深处仍然对沃纳怀有一丝眷恋。今天,看到他如此垂头丧气,卡拉的敌意彻底烟消云散了,只剩下心底的深情。
她还在爱着他吗?
卡拉不知道。
马赫坐在梅赛德斯的后座上,沃纳坐在他旁边。马赫的脖子上挎着个学生用的书包,他没背在后面,而是放在了身前。书包很小,正好被扣着纽扣的制服遮掩住了。包里伸出根细线和耳机相连。“新发明的小玩意,”马赫对沃纳说,“离发报地越近,声音越响。”
沃纳说:“比挂着天线的车谨慎了许多。”
“两者要结合起来用——用天线寻找大致范围,然后再用耳机确定确切地点。”
马赫眼下处境不妙。城堡行动遭到了彻头彻尾的失败。攻势尚未开始,苏联红军就袭击了德国空军的集结地。失去了飞行员,城堡行动一周后就取消了。即便如此,红军的突袭还是给德军造成了无以弥补的损失。
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时,德国领导人总爱把过错归在犹太人或布尔什维克身上,但这次他们说的没错。红军显然在计划开始前就知道了整个行动的内容。在克林勒恩督察看来,这完全是马赫的错。作为柏林的反间谍头目,马赫显然没把自己的工作做好。他的前途变得越来越渺茫,面临着免职甚至更糟的境地。
他只有寄希望于突然的反戈一击,对所有暗中破坏德国战争成果的间谍,一网打尽。这天晚上,他给沃纳设了个陷阱。
如果沃纳无辜的话,他倒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车前座上的步话机发出“哧哧”的响声。司机拿起步话机。“我是瓦格纳。”他发动了汽车,“我们上路了,”他说,“通话完毕。”
行动开始了。
马赫问瓦格纳:“我们这是去哪儿啊?”
“克罗伊茨贝格区。”那是柏林南部人口密集的工人住宅区。
车刚一发动,空袭警报就拉响了。
这种突如其来的状况很叫人头疼。马赫看着车窗外面。探照灯亮了,灯光像巨大的柱子一样转来转去。马赫觉得探照灯的灯光也许能照到敌人的战斗机,可他从来没目睹过这一幕。警报声不再响以后,他听见了来袭战斗机的轰鸣声。战争早期,英国的轰炸机群只有十几架战斗机——已经很让人头疼了——现在每次却要派出一百多架。没扔炸弹前,它们发出的近地面飞行声已经够让人胆寒了。
沃纳说:“我们最好取消今晚的行动。”
“不行。”马赫斩钉截铁地说。
飞机的呼啸声越来越大。
快到克罗伊茨贝格区时,英国战斗机开始往地面扔照明弹和小型燃烧弹。这个区域住着许多工人,这些人正好是皇家空军目前的杀戮对象。丘吉尔和艾德礼宣称他们打击的是军事目标,民众的伤亡只是附带的牺牲品,英国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及民众。柏林人非常清楚,他们根本没说实话。
瓦格纳在火光照亮的街道上把车开得飞快。除了防空人员外,街上没有任何人。依据德国战时的法律,空袭警报响以后所有人必须躲进防空设施。除了他们的车外,街上只有救护车、消防车和警车。
马赫偷偷地打量着沃纳。沃纳很神经质,他一边焦急地看着窗外,一边紧张地踏着车内的地板。
除了几个手下之外,马赫从来没把自己的猜测告诉过任何人。他很难告诉别人,自己正在向一个被怀疑为间谍的人展示盖世太保的行动。他可以在地下室里对沃纳上刑,逼他说出真相。但在十分确定之前,他并不准备这么做。如果无法抓住沃纳的狐狸尾巴,他就只能再抓一个间谍向上级报功了。
如果怀疑是真的,他不仅要逮捕沃纳,而且还要抓他的家人和朋友,并告诉大家自己摧毁了一个大规模的间谍网。这样一来,形势就瞬间扭转了。马赫不但不会被降职,甚至还有可能得到晋升。
随着空袭的继续,皇家空军投下的炸弹有了变化。马赫听到了高强度炸药发出的撞击声。目标被点燃以后,皇家空军会扔下汽油弹和炸药使火势加剧,不让灭火人员有机会灭火。这样做很残忍。但马赫知道,德国空军用的也是这种战法。
当他们的汽车开过一条两边都是五层公寓的街道时,马赫的耳机里响起了熟悉的发报声。这个区域正在被英军空袭,好几幢大楼刚刚被炸毁。沃纳颤抖着说:“老天啊,我们正处在空袭的中心区域,你还要抓间谍吗?”
马赫完全不在乎:无论如何,生死都在此一举了。“钢琴师也会有这种想法,”他说,“认为空袭时不必担心盖世太保。”
瓦格纳把车停在一幢起火的教堂旁边,指着一条小巷说:“我们要抓的人就在那里。”
马赫和沃纳跳下了汽车。
马赫和沃纳飞快地沿着小巷往前走,瓦格纳跟在他们后面。沃纳问:“你确定声音是间谍发出来的吗?不会是别的什么吧?”
“哪还有什么别人会发出无线电信号啊?”马赫说。
马赫仍旧可以从耳机中听到发报声,但只能时断时续地听到。刺耳的空袭声压倒了一切:飞机声、炸弹声、高射炮声、房屋瘫倒声和大火的呼啸声完全压倒了的发报声。
他们经过了一个马厩,几匹马正在马厩里嘶鸣。这时,耳机里的发报声清晰了一些。沃纳紧张地四处张望。如果他是间谍的话,他会担心同伙被盖世太保抓住——琢磨自己该做些什么。他会重复上次的方式,还是用一种新的方法给同伙提醒呢?如果他不是间谍的话,今天的这出戏就完全是在浪费时间。
马赫摘下耳机,交给沃纳。“你来听。”他继续朝前走。
沃纳点了点头。“的确越来越响了。”他的目光愈加狂乱了。他把耳机还给马赫。
抓到你了,马赫得意地想。
一枚炸弹落进他们刚刚经过的大楼,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他们转过身,发现火舌正在肆意吞噬着面包店的窗户。瓦格纳惊呼一声:“老天,差点就炸到车上了。”
他们来到一所学校,学校里有一幢低矮的砖房和一条沥青跑道。“他应该就藏在学校里。”马赫说。
攀上几节石头阶梯,三个人走到学校门口。门没锁,三人径直进了门。
他们身处一条宽大走廊的一头。走廊的另一头是一扇可能通向学校礼堂的门。“往前直走。”马赫说。
马赫掏出了他的九毫米鲁格手枪。
沃纳没带武器。
碰撞声,炸裂声,声音越来越近。走廊上的所有玻璃都炸裂了。操场上一定落下了一颗炸弹。
沃纳大喊:“所有人都赶快离开,这楼马上要塌了!”
马赫觉得,大楼没有坍塌的危险。沃纳是在向钢琴师示警。
沃纳开始狂奔,但不是跑向他们来时的路,而是继续朝前,跑向礼堂。
马赫想,沃纳是在向朋友们发出警报。
瓦格纳掏出枪。马赫却说:“别!别开枪!”
沃纳跑到走廊尽头,推开了通向礼堂的门。“都快跑啊!”他大声喊。但他很快就不再大喊,站在原地不动了。
礼堂里,马赫的同事电气工程师曼恩正在一台手提电台上胡乱地敲击着些什么。
施奈德和里特尔持枪,分别站在他两旁。
马赫得意地笑了笑。不出所料,沃纳跌入了他设置的陷阱。
瓦格纳走到礼堂门口,把枪对准了沃纳的头。
马赫说:“下贱的布尔什维克,你被捕了。”
沃纳行动很快。他迅速避开瓦格纳的枪口,抓住了他的胳膊,把瓦格纳拉进礼堂。瓦格纳暂时帮他躲过了众人的枪口。接着,沃纳把瓦格纳猛地一推。瓦格纳踉跄两步,跌倒在地。趁着众人发愣的当口,沃纳一步跨出礼堂。关上了门。
此时走廊里只有马赫和沃纳两个。
马赫用鲁格手枪对准沃纳:“不准动,不然我就开枪了。”
“你不会开枪的,”沃纳迎面朝马赫走去,“你需要审讯我,审讯出我的同党。”
马赫用枪对准了沃纳的腿。“我可以在你的膝盖上留下一颗子弹,然后再审讯你。”说着,他朝沃纳的腿开枪了。
但没有打中沃纳。
沃纳撞向马赫拿枪的手,马赫手一松,枪掉在地上。他弯腰去捡,沃纳从他身边飞速跑过。
马赫捡起枪。
沃纳跑到学校门口。马赫又瞄准他的腿部开枪了。
前三枪没有击中,沃纳很快就出了门。
马赫对准敞开着的门开了一枪。沃纳大叫一声,倒在地上。
马赫沿着走廊拼命往前跑,后面传来几个部下跑出礼堂的脚步声。
这时,砰的一声,在剧烈的撞击下,楼顶破了个大洞,大火在汽油弹的作用下像瀑布蔓延开来。马赫惊叫一声,但很快便全身着火,痛苦地倒在了地上。迎接他的是死一般的沉默和黑暗。
医生们在医院大厅给病人分诊。发炎和割伤的人被分到门诊病人等候区,等待年轻护士派发消炎药或清理伤口。病情严重的病人留在大堂里进行紧急手术,术后送入楼上的加护病房。死者被扔到院子里冰凉的地上,等待家属来认领。
厄内斯特医生检查了一个不停嚷嚷的烧伤病人,给他开了点吗啡。“把他的衣服脱掉,在烧伤处上点凝胶。”说完,他就去诊治下一个病人了。
卡拉给针管加上药液,弗里达脱去了病人烧黑的衣服。病人的身体右半边全都烧伤了,左半边情况要好些。卡拉发现他只有左侧屁股上的皮肤和肌肉还完好无损。正准备注射时,她认出了病人的脸,一下子僵住了。
她熟悉这张肥猪般的圆脸,熟悉鼻子下那片污渍般的小胡子。两年前,他在乌尔里希家的过道里逮捕了卡拉的父亲。父亲被放回家后,马上就死了。这是她的杀父仇人——盖世太保的托马斯·马赫。
你杀害了我的父亲,她想。
现在我可以杀了你。
杀死马赫很简单,只要给他注射四倍剂量的吗啡就可以了。没人会注意到注射过量的事情,尤其是今天这样一个忙乱的晚上。注射完以后,马赫很快就会失去知觉,几分钟就没命了。缺少睡眠的医生会把他的死归因于突发的心脏病。没人会怀疑这个诊断,没人会提问题。马赫只是千万个死于空袭的遇难者之一,愿他的灵魂在天堂安息!
她知道沃纳一直担心马赫在盯着他。沃纳任何一天都可能被马赫逮捕。所有人被折磨以后都会开口,沃纳会供出弗里达、海因里希和其他人——这里面就包括了卡拉。她可以在分秒之间解救这些人。
但她犹豫了。
她问自己为什么,马赫是个折磨杀害普通民众的刽子手,死上千万次都不足惜。
卡拉已经杀过人了,她杀了科赫,或者说协同艾达杀了科赫。但那是科赫在差点把茉黛踢死的情况下才动手的,两者有本质的不同。
马赫是个病人。
卡拉不信教,但她遵守着一些信条。她是个护士,病人给予她完全的信任。她知道马赫会不加犹豫地折磨和杀死她——但她不像马赫,她不是那种人。这和马赫无关:这完全是卡拉一个人的事情。
卡拉觉得,如果她杀害了某个病人的话,她就再也不能从事护士这个职业,无法再照顾病人。她会觉得自己像个偷钱的银行家,像个接受贿赂的政客,像个见了第一次来忏悔的姑娘就勾起性欲的神父。她会背叛自己当初的信仰。
弗里达说,“你还在等什么啊,平静不下来的话我根本没法给他上药。”
卡拉拿起针管,扎进托马斯·马赫的身体,他很快就不再乱喊了。
弗里达开始给马赫烧伤的皮肤上药。
“这个人只是受了些惊吓。”厄内斯特医生在说另一个病人的情况,“不过他的背上中了一枪。”他提高音调和病人说话,“你是怎么中枪的?皇家空军今夜唯一没向我们扔的东西就是你身上的子弹。”
卡拉转身看了一眼。病人趴在床上,背朝着她。他的裤子被剪掉了,露出大腿的后侧。他是白种人,背后有一小片体毛。他身体虚弱,嘴里一直在念叨着什么事情。
厄内斯特说:“你是说警察的枪走火了吗?”
病人的声音清晰了一些:“是的。”
“我准备把你身上的子弹取出来,这会有点疼,但我们这的吗啡不多了,比你惨的情况多着呢。”
“没事,你现在就取吧。”
卡拉用棉签为伤者的伤口消了毒。厄内斯特医生拿出狭长的医用钳。“咬住枕头。”他说。
他把医用钳伸入伤处。病人发出低沉的吼声。
厄内斯特医生说:“放松肌肉,不然你会更疼的。”
卡拉觉得这话蠢极了,没有哪个病人在医用钳伸入伤口时还能放松的。
病人狂吼:“该死,疼死我了!”
“我碰到子弹了,”厄内斯特说,“试着平静下来。”
病人逐渐平静下来。厄内斯特医生夹出子弹,扔进托盘。
卡拉擦干净伤处的污血,在伤口上放了块纱布。
病人翻过身来。
“不能这样,”卡拉说,“你必须——”
她说不出话了,这人竟是沃纳。
“卡拉?”他试探地唤了声。
“是我,”她欢快地说,“我正准备用绷带包扎你的屁股!”
“我爱你。”沃纳说。
卡拉用极不职业的姿态抱住他:“亲爱的,我也爱你!”
托马斯·马赫慢慢地醒了过来。一开始他处在梦境中,接着他清醒了一点,意识到自己是在医院,被医生打了吗啡。马赫知道自己为什么在医院:他的皮肤烧伤得很严重,尤其是右半边身体上的皮肤。他知道,药物极大地减轻了疼痛,但不能完全使疼痛消失。
马赫慢慢地记起了来这的原因。他所在的学校大楼挨炸了,如果不是追踪那个逃犯,他肯定也会烧死在大楼里。跑在他后面的人一定全死了:曼恩、施奈德、里特尔和年轻的瓦格纳。他的支队全没了。
但他抓住了沃纳。
真的抓住了吗?他击中了沃纳,沃纳倒在地上,接着炸弹便炸下来了。马赫逃过一劫,沃纳或许也逃过了这一劫。
现在只有马赫知道沃纳是个间谍,他必须把这个情况报告给上司克林勒恩督察。他想坐起来,却发现自己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他想喊护士,张开嘴却发不出声。很快,他就精疲力竭地睡着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他知道已经是晚上了。医院里很安静,没有人走动。他睁开眼,看见一张脸出现在他的头上。
是沃纳。
“现在你要离开这儿了。”沃纳说。
马赫想求救,却说不了话。
“你会去一个新的地方,”沃纳说,“在那里,你不能再折磨任何人了——事实上,你会在那儿被人折磨。”
马赫张开嘴,想大叫出声。
一个枕头落在他的脸上,压紧了他的鼻子和嘴。他发现自己无法呼吸了。他想挣扎摆脱,四肢却一点力量都没有。他试图大口吸气,周围却没有空气了。他惊慌失措,开始把头向两边摇晃,但脸上的枕头压得更紧了。最后,他沉闷地哼了一声,但也只不过是一声喉音。
眼前的光逐渐收缩成一个斑点。
最后,完全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