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1/2)
马丁·坎宁翰首先把戴着丝质大礼帽的头伸进嘎嘎作响的马车,轻捷地进去落座了。鲍尔[1]先生小心翼翼地弯着修长的身躯,跟在他后面也上了车。
“来吧,西蒙。”
“您先上,”布卢姆先生说。
迪达勒斯先生匆匆戴上帽子,边上车边说:
“好的,好的。”
“人都齐了吗?”马丁·坎宁翰问:“上车吧,布卢姆。”
布卢姆先生上了车,在空位子上落座。他反手带上车门,咣噹了两下,直到把它撞严实了才撒手。他将一只胳膊套在拉手吊带里,神情严肃地从敞着的车窗里眺望马路旁那一扇扇拉得低低的百叶窗[2]。有一副帘子被拉到一边,一个老妪正向外窥视。鼻子贴在玻璃窗上又白又扁。她在感谢命运这一遭儿总算饶过了自已。妇女们对尸体所表示的兴趣是异乎寻常的。我们来到世上时给了她们那么多麻烦,所以她们乐意看到我们走。她们好像适合于干这种活儿。在角落里鬼鬼祟祟的。趿拉着拖鞋,轻手轻脚地,生怕惊醒了他。然后给他装裹,以便入殓。摩莉和弗莱明大妈[3]在往棺材里面铺着什么。再往你那边拽拽呀。我们的包尸布。你决不会知道自己死后谁会来摸你。洗身子啦,洗头啦。我相信她们还会给他剪指甲和头发,并且装在信封里保存一点儿。这之后,照样会长哩。这可是件脏活儿。
大家伫候着,谁也不吭一声儿。大概是在装花圈哪。我坐在硬邦邦的东西上面。唔,原来是我后裤兜儿里的那块香皂。最好把它挪一挪,等有机会再说。
大家全在伫候。过一会儿,前方传来了车轮的转动声,越来越挨近,接着就是马蹄声。车身颠簸了一下。他们的马车开始前进了,摇摇摆摆,吱嘎作响。后面也响起了另外一些马蹄的声音和车轱辘的吱吜声。马路旁的百叶窗向后移动;门环上蒙着黑纱的九号[4]那半掩着的大门,也以步行的速度过去了。
他们依然坐在那里一声不响,膝盖抖动着。直到车子拐了个弯,沿着电车轨道走去,这时才打破了沉寂。特里顿维尔路。速度加快了。车轮在卵石铺成的公路上咯噔咯噔地向前滚动,像是发了疯似的玻璃在车门框里咔嗒咔嗒地震颤着。
“他这是拉着咱们走哪条路啊?”鲍尔先生隔看车窗边东张西望,边问。
“爱尔兰区,”马丁·坎宁翰说,“这是林森德。布伦斯威克大街。”
迪达勒斯先生朝车窗外望着,点了点头。
“这是个古老的好风习[5],”他说,“我很高兴如今还没有废除。”
大家隔看车窗望了望。行人纷纷脱便帽或礼帽,表示敬意呢。马车径过沃特利巷后就离开电车轨道,走上较为平坦的路。布卢姆先生定睛望望,只见有个身材细溜、穿着丧服、头戴宽檐帽的青年。
“迪达勒斯,你的一个熟人刚刚走过去了,”他说。
“谁呀?”
“你的公子和继承人。”
“他在哪儿?”迪达勒斯说着,斜探过身子来。
马车正沿着一排公寓房子驰去,房前的路面上挖出一条条明沟,沟旁是一溜儿土堆。在拐角处车身蓦地歪了歪,又折回到电车轨道上了,车轮喧闹地咯噔咯噔向前滚动。迪达勒斯先生往后靠了靠身子,说:
“穆利根那家伙跟他在一道吗?他的忠实的阿卡帖斯[6]!”
“没有,”布卢姆先生说,“就他一个人。”
“大概是看他的萨莉舅妈去啦,”迪达勒斯说,“古尔丁那一伙儿,喝得醉醺醺的小成本会计师,还有克莉西,爸爸的小屎橛子,知父莫如聪明的小妞儿。”
布卢姆先生望着林森德路凄然一笑。华莱士兄弟瓶厂:多德尔桥。
里奇·古尔丁和律师用的公文包。他管这事务所叫作古尔丁-科利斯- 沃德[7]。他开的玩笑如今越来越没味儿了。从前他可是个大淘气包。一个星期天早晨,他用饰针把房东太太的两顶帽子别在头上,同伊格内修斯·加拉赫[8] 一道在斯塔默街上跳起华尔兹舞,通宵达旦地在外边疯闹。如今他可垮下来了,我看他的背痛,就是当年埋下的根子。老婆替他按摩背。他满以为服点药丸就能痊愈。其实那统统都只不过是面包渣子。利润高达百分之六百左右。
“他跟一帮下贱痞子鬼混,”迪达勒斯先生骂道,“大家都说,那个穆利根就是个坏透了的流氓,心肠狠毒,堕落到了极点。他的名字臭遍了整个都柏林城。在天主和圣母的佑助下,我迟早非写封信给他老娘、姑妈或是什么人不可。叫她看了,会把眼睛瞪得像门一样大。我要隔肢他屁股![9]我说话算数。”
他用大得足以压住车轮咯咯声的嗓门嚷着:
“我绝不能听任她那个杂种侄子毁掉我儿子。他爹是个站柜台的,在我表弟彼得·保罗·麦克斯威尼的店里卖棉线带。我决不让他得逞。”
他住了嘴。布卢姆先生把视线从他那愤怒的口髭,移到鲍尔先生那和蔼的面容,以及马丁·坎宁翰的眼睛和严肃地摇曳着的胡子上。好一个吵吵闹闹、固执己见的人。满脑子都是儿子。他说得对。总得有个继承人啊。倘若小鲁迪还在世的话,我就可以看看他长大。在家里能听到他的声音。他穿着一身伊顿[10]式的制服,和摩莉并肩而行。我的儿子。他眼中的我。那必然会是一番异样的感觉。我的子嗣。纯粹是出于偶然。准是那天早晨发生在雷蒙德高台街的事。她正从窗口眺望着两条狗在“停止作恶”[11]的墙边搞着。有个警官笑嘻嘻地仰望着。她穿的是那件奶油色长袍,已经绽了线,可她始终也没缝上。摸摸我,波尔迪。天哪,我想得要死。这就是生命的起源。
于是,她有了身孕。葛雷斯顿斯[12]音乐会的邀请也只好推掉。我的儿子在她肚子里。倘若他活着,我原是可以一直帮助他的。那是肯定的。让他能够自立,还学会德语。
“咱们来迟了吗?”鲍尔先生问。
“迟了十分钟,”马丁·坎宁翰边看看表边说。
摩莉。米莉。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就是单薄了一点。是个假小子,满嘴村话。呸,跳跳蹦蹦的朱庇特哪!你这天神和小鱼儿哪!可她毕竟是个招人疼的好姐儿,很快就要成为妇人啦。穆林加尔。最亲爱的爹爹。年轻学生。是啊,是啊,也是个妇人哩。人生啊,人生。
马车左摇右晃,他们四个人的身躯也跟着颠簸。
“科尼蛮可以给咱们套一辆更宽绰些的车嘛,”鲍尔先生说。
“他原是可以的,”迪达勒斯先生说,“要不是被那斜视症折腾的话。你懂我的意思吗?”
他阖上了左眼。马丁·坎宁翰开始把腿下的面包渣子撢掉。
“这是什么呀,”他说,“天哪,是面包渣儿吗?”
“想必新近有人在这儿举行过野餐哩,”鲍尔先生说。
大家都抬起腿来,厌恶地瞅着那散发着霉臭、扣子也脱落了的座位皮面。迪达勒斯先生抽着鼻子,蹙眉朝下望望说:
“除非是我完全误会了……你觉得怎么样,马丁?”
“我也这么认为,”马丁·坎宁翰说。
布卢姆先生把大腿放下来。亏得我洗了那个澡。脚上感到很清爽。可要是弗莱明大妈替我把这双短袜补得更细一点就好了。
迪达勒浙先生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这毕竟是,”他说,“世界上最自然不过的事。”
“汤姆·克南露面了吗?”马丁·坎宁翰慢条斯理地捻着胡子梢儿,问道。
“来啦,”布卢姆先生回答说:“他跟内德·兰伯特[13]和海因斯[14]一道坐在后面哪。”
“还有科尼、凯莱赫本人呢?”鲍尔先生问。
“他到公墓去啦,”马丁·坎宁翰说。
“今天早晨我遇见了麦科伊,”布卢姆先生说,“他说他尽可能来。”
马车猛地停住了。
“怎么啦?”
“堵车了。”
“咱们这是在哪儿呢?”
布卢姆先生从车窗里探出头去。
“大运河,”他说。
煤气厂。听说这能治百日咳哩。亏得米莉从来没患上过。可怜的娃娃们! 痉挛得都蜷缩成一团了,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真够受的。相形之下,她患的病倒比较轻,不过是麻疹而已。煎亚麻籽[15]。猩红热。流行性感冒。我这是在替死神兜揽广告哪。可别错过这个机会。狗收容所就在那边。可怜的老阿索斯[16]! 好好照料阿索斯,利奥波德,这是我最后的愿望。愿你的旨意实现[17]。对坟墓里的人们我们总是唯命是从。那是他弥留之际潦潦草草写下的。狗伤心得衰竭而死。那是一只温和驯顺的家畜。老人养的狗通常都是这样的。
吧嗒一声一滴雨点落在他的帽子上。他缩回脖子。接着,一阵骤雨嘀嘀嗒嗒地落在灰色的石板路上。奇怪,稀稀落落的,就像是漏勺滤下来的。我料到会下。想起来啦,我的靴子咯吱咯吱直响来着。
“变天啦,”他安详地说。
“可惜没一直晴下去,”马丁·坎宁翰说。
“乡下可盼着雨哪,”鲍尔先生说,“太阳又出来啦。”
迪达勒斯先生透过眼镜凝视着那遮着一层云彩的太阳,朝天空默默地发出诅咒。
“它就跟娃娃的屁股一样没准儿,”他说。
“咱们又走啦。”
马车又转动起那硬邦邦的轱辘了。他们的身子轻轻地晃悠着。马丁·坎宁翰加快了捻胡须梢儿的动作。
“昨天晚上汤姆·克南真了不起,”他说,“帕迪·伦纳德[18]当面学他那样儿取笑他。”
“噢,马丁,把他的话都引出来吧,”鲍尔先生起劲地说,“西蒙,你等着听克南对本·多拉德唱的《推平头的小伙子》[19]所做的评论吧。”
“了不起,”马丁·坎宁翰用夸张的口气说,“马丁啊,他把那支纯朴的民歌唱绝了,是我这辈子所听到的气势最为磅礴的演唱。”
“气势磅礴,”鲍尔先生笑着说,“他最喜欢用这个字眼,还爱说‘回顾性的编排’。”[20]
“你们读了丹·道森的演说吗?”马丁·坎宁翰问。
“我还没读呢,”迪达勒斯先生说,“登在哪儿啦?”
“今天早晨的报纸上。”
布卢姆先生从内兜里取出那张报。我得给她换那本书。
“别,别,”迪达勒斯先生连忙说,“回头再说吧。”
布卢姆先生的目光顺着报纸过往下扫视着讣闻栏:卡伦、科尔曼、迪格纳穆、福西特、劳里、瑙曼、皮克。是哪个皮克[21]呢?是在克罗斯比——艾莱恩那儿工作的那家伙吗?不对,是厄布赖特教堂同事。报纸磨破了,上头的油墨字迹很快就模糊了。向“小花”[22]致以谢忱。深切的哀悼。遗族难以形容的悲恸。久患顽症,医治无效,终年八十八岁。为昆兰举行的周月追思弥撒。仁慈的耶稣,怜悯他的灵魂吧。
亲人亨利已遁去,
住进天室今月弥,
遗族哀伤并悲泣,
翘盼苍穹重相聚。
我把那个信封撕掉了吗?撕掉啦。我在澡堂子里看完她那封信之后,放在哪儿啦?他拍了拍背心上的兜。在这儿放得安安妥妥的。亲人亨利已遁去。趁着我的耐心还没有耗尽。
国立小学。米德木材堆放场。出租马车停车场。如今只剩下两辆了。马在打磕睡,肚子鼓得像壁虱。马的头盖上,骨头太多了。另一辆载着客人转悠哪。一个钟头以前,我曾打这儿经过。马车夫们举了举帽子。
在布卢姆先生这扇车窗旁边,一个弯着腰的扳道员忽然背着电车的电杆直起了身子。难道他们不能发明一种自动装置吗?那样,车轮转动得就更便当了。不过,那样一来就会砸掉此人饭碗了吧?但是另一个人都会捞到制造这种新发明的工作吧?
安蒂恩特音乐堂。眼下什么节目也没上演。有个身穿一套淡黄色衣服的男子,臂上佩带着黑纱。他服的是轻丧,不像是怎么悲伤的样子。兴许是个姻亲吧。
他们默默地经过铁道陆桥下圣马可教堂那光秃秃的讲道坊,又经过女王剧院。海报牌上是尤金·斯特拉顿[23]和班德曼·帕默夫人。也不晓得我今天晚上能不能去看《丽亚》。我原说是要去的。要么就去看《基拉尼的百合》[24]吧?由埃尔斯特·格莱姆斯歌剧团演出。做了大胆的革新。刚刚刷上去、色彩鲜艳的下周节目预告:《布里斯托尔号的愉快航行》[25]。马丁·坎宁翰总能替我弄到一张欢乐剧院的免费券吧。得请他喝上一两杯,反正是一个样。
下午他[26]就来了。她的歌儿。
普拉斯托帽店。纪念菲利普·克兰普顿爵士[27]的喷泉雕像。这是谁[28]呀?
“你好!”马丁·坎宁翰边说边把巴掌举到额头那儿行礼。
“他没瞧见咱们,”鲍尔先生说,“啊,他瞧见啦。你好!”
“是谁呀?”迪达勒斯先生问。
“是布莱泽斯·博伊兰,”鲍尔先生说,他正摘下帽子让他的鬈发透透风哪。
此刻我刚好想到了他。
迪达勒斯先生探过身去打招呼。红沙洲餐厅[29]的门口那儿,白色圆盘状的草帽闪了一下,作为回礼。潇洒的身影过去了。
布卢姆先生端详了一下自已左手的指甲,接着又看右手的。是呀,指甲。除了魅力而外,妇女们,她,在他身上还能看得到旁的什么呢?魅力。他是都柏林最坏的家伙,却凭着这一点活得欢欢势势。妇女们有时能够感觉出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是一种本能。然而像他那种类型的人嘛。我的指甲。我正瞅着指甲呢。修剪得整整齐齐。然后,我就独自在想着。浑身的皮肉有点儿松软了。我能发觉这一点,因为我记得原先是什么样子。这是怎么造成的呢?估计是肉掉了,而皮肤收缩得却没那么快。但是身材总算保持下来了。依然保持了身材。肩膀。臀部。挺丰满的。舞会的晚上换装时,衬衣后摆竟夹在屁股缝儿里了。
他十指交叉,夹在双膝之间,感到心满意足,茫然地环视着他们的脸。
鲍尔先生问:
“巡回音乐会进行得怎样啦,布卢姆?”
“哦,好极啦,”布卢姆先生说,“我听说,颇受重视哩。你瞧,这可真是个好主意……”
“你本人也去吗?”
“哦,不,”布卢姆先生说,“说实在的,我得到克莱尔郡[30]去办点私事。你要知道,这个计划是把几座主要城镇都转上一圈。这儿闹了亏空,可以上那儿去弥补。”
“可不是嘛,”马丁·坎宁翰说,“玛丽·安德森[31]眼下在北边哪。你们有能手吗?”
“路易斯·沃纳[32]是我老婆的经纪人,”布卢姆先生说,“啊,对呀, 所有那些第一流的我们都能邀来。我希望j·c多伊尔和约翰·麦科马克[33]也会来。确实是出类拔萃的。”
“还有夫人[34]哪,”鲍尔先生笑眯眯地说,“压轴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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