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古典文学 > 鱼王 > 达姆卡

达姆卡(2/2)

目录

夜雾朦胧里,一艘有一个动听的名字的本地航线的小轮船“贝图什卡”号从克里弗利耶克转过卡拉辛卡石岬,影影绰绰地露出了身形。图书馆女管理员柳陀契卡背着一只大旅行包,手里提着箱子和网袋,睁大着那双美丽的、修饰得恰到好处的眼睛,顺着从小岗通向浮码头的扶梯艰难地走下来。从她竭力想把自己的家什一股脑儿带走,而且一副无拘无束的神情,以及穿戴入时而又讲究,并且不再是沾尘蒙垢的样子看来,这位当地的文化工作者大概已经干完了大学毕业后参加工作的“最低期限”,从此就要离开楚什镇一去不复返了。小扶梯每隔一级就是损坏的梯级,简直像是有人故意心存不良,而且梯子没有扶手。瘦窄的毛料裙子妨碍着柳陀契卡把步子迈大,取道凹地绕过陡岸她又没这个本事,准备上路的种种忙碌,看来已把她累得够呛。

人们都屏气静息,等着看女管理员会不会从扶梯上滚下来?甚至连阿基姆也关心地停住了脚步。我还在向河边走去的时候就看到一个外表威严的小伙子,从他身后看去,他的头发像十九世纪的诗人,从正面看却像个发配流放的分裂派教徒。一枚分量很重的深红色的银质十字架挂在他胸前。小伙子曾经用磨石、金刚砂皮和软布擦拭过这个十字架,但是时光的痕迹依然清晰可见,也不知这是人类的泪痕洒落其上的结果呢,还是祈求恕罪的嘴唇留下的印痕?古代殉教的圣徒从远古的年代,很可能还是最早的沙皇朝代留传下来的这枚极其珍贵的十字架,现在竟用一根挂钟上的不值钱的链子拴着。

那小伙子用小船载着一个浅黄头发的、神态淫荡的少女。他把船划到浮码头的上方后,搁好双桨,把那位女客从船艄抱过来放到膝盖上,当着这些老实巴交的人的面,众目睽睽之下就用嘴唇在女孩子的颈下和花里胡哨的短衬衣之间吻吮起来。岸上有人吐口唾沫,有人咂着嘴巴,也有人舌头咂咂作响。姑娘对岸上的人丝毫也不在意,一阵接一阵地抽着香烟,用尖尖的指甲把香烟留在嘴里的烟丝取出来,因为这时划船的人已离船登岸,赶上前去帮助图书馆女管理员了。柳陀契卡停下脚步,放下箱子和网袋,等到小伙子走到面前,便厉声尖叫了起来,用尽全力扇了他一记耳光。

“啊——唷——嚯!”

“够劲儿!”

“打得好,柳陀契卡!打得好!”在陡坡上的穿橙黄背心的姑娘拍起手来,男伙伴们用赞扬的欢呼声和掌声为女勇士鼓劲儿。

“畜生!凭什么装模作样?”船里的姑娘甩掉了香烟,双手往腰里一叉,扭歪着脸叫道:“你这种花瓶儿,我可没把你放在眼里!……”

“滚你的吧!”小伙子喊了一声,也不知是对她,还是对柳陀契卡。他在埠头旁躺下身子,把十字架甩到背上,开始用水漱口,船里的姑娘随船顺水漂走了,一面为自己被人抛弃而伤心,一面七手八脚胡乱地划着桨往岸边靠去。小伙子没有走过去帮她的忙,吐掉了嘴里的血水,擦了擦嘴巴,斜着眼看着我和阿基姆帮助柳陀契卡把行李搬进码头。

柳陀契卡甚至都没谢谢我们,把箱子砰的一声丢到了磅秤上,圆睁着充满狂怒和绝望的双眼向岸上扫视一遍。

“见鬼去吧!这该死的北方,还有这该死的非把这北方塞给我的人!”

“这磅秤有什么错呢?”码头管理员嘟哝着,一面去掉挂钩,用手指拨动着磅秤上的平衡砝码。“你们这样坏脾气的人实在不少,我可得对国家财产负责。”接着开导她说:“给这些男人们放上一瓶酒,他们就不会闹了。”

“干你自己的事儿吧!”

“贝图什卡”号鸣响了汽笛。码头管理员虽然还在骂骂咧咧,但赶忙把船系住。陡坡上的人们向浮码头涌来。

我坐在圆木上,把石子丢进水里,突然听见身后的卵石嚓嚓作响,接着是一个很熟的声音:

“能在您那里找根烟抽吗?”

“我不抽烟。”

“您不抽烟?”达姆卡重问了一声,毫不客气地和我坐到同一根木头上来。“是为了保持健康,还是为了省钱?”

我不想和他说话。还在叶尼塞伊斯克的时候我就讨厌他了。柯利亚的音容始终萦回在我脑际。现在他正躺在农舍里,被安眠药搞得昏昏沉沉,半是睡觉,半是受苦,但是麻醉针的作用很快就会消散,到那时候再用什么来减轻他的痛苦呢?阿基姆走上前去帮助柳达把东西拎到船上,但是当她想把一个卢布塞到他手里的时候,他感到受了侮辱:“一点儿也不懂人的心,别看我穿得破烂,我可是看她可怜……”阿基姆和达姆卡握手问好,给了他一支烟。达姆卡冲着我摇了摇头,阿基姆对他说了句什么话,于是他们就天南地北地谈了起来。

“贝图什卡”号启碇离开了码头,直向叶尼塞河上游驶去。由于天色通宵不暗,因此谁也不想睡觉,人们没有从岸旁走开,东逛西荡,总想娱乐消遣一番,有时候也竟然真会找得到。达姆卡最大的乐趣是在茂密的杨树林里、柴垛背后、澡堂子以及灌木丛这类隐蔽的地方守候那一对对的情人,而且他对这类发现隐私的密探勾当真是经验丰富,谁也没法躲过他的眼睛。小伙子们为了惩罚他这种讨人厌的好奇心曾经狠狠地揍过他一顿,他似乎收敛了一时,但对于这种密探的行当他到底也没法舍弃掉,唯觉心痒难熬,简直是一刻不得安宁,终于又到处刺探起来。

达姆卡对于楚什镇也是逆来顺受。渔夫们很愿意把他带在身边,为了逗笑取乐。而他却装作傻瓜的样子,为大家作种种“表演”不取分文,这期间他学会了摆弄捕鱼钩索,掌握了捕鱼的奥妙,自己还置了一条装着一只破旧不堪的马达的小木船,这是一个逃避当局追捕的大胆的偷渔人卖给他的。达姆卡下了两次网,使渔夫们惊讶的是,他捕的鱼可真够多的,而且他利市大吉,卖鱼也得心应手。会动脑筋的人们通过内燃机船、轮船、快艇、小汽车、飞机、直升飞机和其他种种水空运输工具运来所谓的“专用燃料储备”,夏天的时候用它们换取鱼、野禽、肉类,冬天时候就换取胡桃和毛皮;处处都用自然方法结算,交换单位是一瓶酒。

从一艘航行于邻近的鄂毕河的船上,曾经查抄到一吨多用酒换来的鱼。为了搜査这艘连年来从事非法营生的船,并对那个靠转手贩卖鱼类而大发横财的船长(他和他的子女们拥有的别墅和汽车多得不可胜数)追究责任,必须要得到检察机关的同意,但是上帝离平坦的鄂毕河流域太高,检察官则太远。于是像达姆卡这样精明能干的汉子,夏天就用捕鱼钩索,冬天用冰下钓绳,自由自在地捕鱼,生活过得无忧无虑。然而在战前叶尼塞河上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幸运儿,那时候渔业工厂和当地的、外来的渔民们签订合同,发给他们预支款项和捕鱼用具,劳动组合宿营地的工作人员还每周一次驾着捕鱼装备艇巡视各处,验收捕获物,供给渔民们食物、手套、围裙、靴子和其他工作服装。而他们这些小型的,常常是总共才由两个人组成的劳动组合就成了这条河上最严厉的监督者。因为他们要尽量多捕鱼,完成计划,以便到秋天可以得到规定的奖金。而且领导手工捕捞的单位付给劳动组合的鱼价要比付给固定的集体渔业生产队来得多。我自己也曾经跟随父亲和他的伙伴亚历山大·维索津内依一起在这种订立合同的劳动组合中捕过鱼,尽管我看够了这些横行在河面上的强徒,尽管我发表过很多关于捕鱼行业现行制度的议论,但我仍然坚信,只要对这些人公平交易,而不是以一换十,他们肯定会如释重负地诅咒抛弃这暧昧冒险的营生,诚心诚意地来从事合法的捕捞。

而眼下在各条河面上夜间的非法捕捞活动还十分猖獗。达姆卡喝着酒,哼着小调。有一次他搞到了三十条鲟鱼,有两条各重六公斤,真是吉星高照,好运气啊!主要的是几乎全是活鱼,他扔到舷外去的死鱼总共才只有几条。他累极了,但心里快活非凡,真想大叫几声。这下可把婆娘的嘴堵住了,堵住了!她对他这样捕鱼简直是恨之入骨。一早,还没有睁开眼睛,她就要破口大骂:“身上也没个干的时候,简直像只湿鞋垫,真是害人害己!……”总之,都是这一类的骂人话,一想起就心里憋气。达姆卡抽着卷烟,乘着小船在河上飘荡。舱底的鲟鱼劈劈啪啪用尾巴敲着木板,有的用背鳍蹭擦着——这些鱼活蹦乱跳,毫不安分,真想把它们赶快下锅。

马达没有发动,小船随波逐流,船主人欣赏着大自然的景色,似乎也毫不担心会有什么船只出现。牛虻向达姆卡袭来,这个地区的牛虻几乎有麻雀般大小,它们的青磷磷的头部成直竖形状,尾部下垂着,身上像斑马般有一条条花纹,嘴上的尖针像铁路上的道钉,你稍一走神,它就立刻会比汽锤还厉害地把针扎进你的背部或者其他什么地方。牛虻围着小船打转,像军事歼击机那样轰鸣着。额头像出租汽车那样发出磷磷的绿光。

“喏!喏!咬啊!咬啊!”达姆卡伸出他那扁平的、折断了指甲的手,挑逗着这作恶多端的小动物。牛虻受宠若惊,停到皮肤上,不知是由于汽油味儿呢,还是总有点不太放心,也可能是预感到即将饱吮一顿人血,牛虻用尾部打起转来。“这吸血鬼的抽血泵开始发动了。”达姆卡看着它俯下头来,翘起尾巴,贪婪地停住不动了。达姆卡见机不可失,用足力气,对准牛虻打下去,那小东西一心想饱吮一顿,失去了警惕,现在可自食其果了,它肚子朝天翻了过来,翅膀和脚颤动着,还想翻过身来。一条什么鱼把牛虻咂巴一口——这宝贝儿也就无影无踪了!“真是一物制一物啊,”达姆卡沉思起来,“自然界它自己会在善恶之间制造平衡。”

地平线上升起一缕青烟,烟雾里隐约可见一个黑影,大小和牛虻相仿。渔夫的身体里传过一阵甜蜜的战栗,胸口隐隐刺痛,一种灼人的迷醉传遍全身,就像你第一次领略青春的过失之前的那种感觉一样。“圣母在上,还有其他圣灵!这就是生活中快乐的瞬间,为了这一刹那的欢乐弄得全身精湿,冒着生命危险,还得和老婆吵架!……”小船上的牛虻不是一只,它们有一对,多半是夫妻俩,那雌的牛虻成了寡妇,就飞上岸去求援,达姆卡的脑袋上方来了将近十只左右歼击机一样的东西,打着转,吼叫着。“喔唷,这些反革命!弄不好别给他们螫上一口!”

达姆卡扯了一下发火绳,马达“不上火”,扑哧,扑哧,呼噜呼噜地响着,只往外冒烟,拉到第三、第四下突然点着了,船猛地冲了出去。达姆卡伸手去抓船帮,不料,翻了出去。还好有一艘轮船经过,丢下一个救生圈,水手们把达姆卡从水里救上来时,他满面通红,他们又把他灌得醉醺醺的。那时,他可把船上的人逗得乐不可支!……

使用过度的马达嘶叫着,冒着烟,马达里的喷油嘴或是什么螺帽当当响着。眼看就要掉下来了!到那时怎么办呢?但是不能再爱惜马达了,要尽快去洗个蒸气澡。渔夫的五脏六腑全都快凝结住了。“唉,应该搞一台‘旋风’牌发动机!”达姆卡叹了一口气。“但哪儿去弄呢?‘旋风’牌只有在大地方才有卖,好让劳动者在星期日或者他的公休日子里带着他心爱的女人一下子钻进大自然的怀抱,文明地休息休息。”

达姆卡由于美好的预感而心里觉得软绵绵的,他想宽恕所有的人,爱所有的人,他觉得目标在望,而且距离实现夙愿的日子愈来愈近了。驶来的不是内燃机船,而是一艘拥有舒适的、漆得色彩鲜艳的舱房的单层甲板小艇,艇上还响着广播。“是首长!”达姆卡肃然起敬地想道。“乘船公出到某个地方去。可以敲他们一记——反正他们也穷不了……”达姆卡精神振奋地想着,关闭了马达,从舱底拣了一条比较大的鲟鱼,站直了整个身子,但他是什么样的身材啊!他爬上了舱顶,这样可以快点让人发现,他攥住鱼的尾巴,一面挥动、一面喊着:

“喂,大船上的同志们!我的朋友们,帮个忙吧!是一个饿汉在喊叫!卖鱼啰,半送半卖,喂……”

鲟鱼活蹦乱跳,弯转身子,伸出了圆圆的紧闭的嘴唇,竖起了坚硬的鱼鳍,像是振翅欲飞的模样。

对方看到了达姆卡,给他发来信号,那是任何一部航运规程里不曾规定过的信号,但在我们所有的水域上仍然是都能懂得的——这是用一面小白旗摇来曳去,温和地往自己身子底下搂过去的动作。两艘船接近了,相接了,就像海战中接舷搏斗似的:一只是窄长破旧的小船,一只是有黑色船舱、甲板上布置得秩序井然的白色小艇,上面的无线电广播也并不神气活现,人们也并不用它来急不可耐地喊叫。只有某一个非俄罗斯的妇女悄声细语地在耳畔诉说着,恳求着:“售票员,售票员,卖我一张——票!”“要不要买块辣姜?票子可没有!”达姆卡有本事把一切歌曲、俗语立刻按自己的意思乱改一气。“是啊,看来船上是正经的、能干的人。地质学家,不像是别的人,再不就是什么部里来的人,来检查财政和劳动纪律来了。”达姆卡心里肃然起敬,有点凛凛然了。

小船被拴在小艇的艉钩上了,渔夫被很尊敬地请进了客舱。那儿墙上钉着的几幅图画使他心里一动。有一幅画的是生活里的灾祸场面:河岸边一座工厂的管道里重油往河里奔泻而出,鳇鱼、淡水鲈、鳊鱼等等都翻转了肚皮漂在水面上,奄奄一息。“唉,这些狗娘养的干了些什么呀!”达姆卡脸上露出了悲伤的神情,接着却在旁边的一张画上看到了和他一样的偷渔的伙伴。一条满腹鱼子的鳇鱼,挺着个大肚子,戳在鱼钩上死了,临死前用满含谴责的目光盯着那蜷缩在图画一角里的人。在鳇鱼那锋利如箭的目光逼视下,非法偷渔人的脸扭歪了,这脸的模样,但愿上帝保佑,简直没法形容。这猥琐的、蓬头垢面的样子,发青发灰的鼻子,浑浊不堪的眼光,如果在梦里看到,不管你信不信上帝,你非画十字为自己壮胆不可。图画的另一边有一个人高耸着双眉,洞察一切的目光很像当地的渔场稽查员切列米辛,他身体笔挺地站着,就像不久前的军事宣传画里的模样,一只手指直指着达姆卡:“违禁渔猎者是大自然的敌人!向违禁渔猎者作斗争!”

渔夫打了下寒战,想找点有趣的东西看看,结果在这些画和另外一些画中间出乎意外地发现了一张怯生生地缩在后面的传单,约莫像一张练习本纸那样大小,上面用红蓝两色写着:

“渔民同志们!请勿摧残渔业社的幼鱼。如在捕捞工具中发现幼鱼,请勿加伤害并放回水库。请记住,幼鱼是今后捕鱼‘量的基础!”达姆卡的心都坠到一边去了,他偷眼向四周看去,眼光碰上一个人,那人正随随便便地微笑着看着他。

“这些画你觉得怎么样?”

“我们可不动那些幼鱼,为了不影响将来的捕鱼量,我们保护幼鱼!啊——唷——嚯!”他仰起那张窄瘦的脸朝蒙着白色塑料墙布的天花板笑着说。那人从抽屉里取出一些纸,微笑着,仍旧和蔼地摇着头,但已经略带一点伤心的样子。“说不定他的女人死了,也可能有什么伤心事,而我却还粗声粗气地笑!”

“这鳇鱼是怎么回事?”陌生人继续在抽屉里翻看着,一边问道。达姆卡心里希望按通常的规矩先来上半公升酒,再送上点新鲜的、此时此地十分难得的黄瓜,然后再开始谈买卖。但是什么也没有送上来。“唉,你们竟这样!……”

“一个半卢布!”

“好啊,亲爱的!别处才一个卢布。”

“别处一个卢布,我们是一个半!没有讨价还价!”达姆卡甚至对自己也非常满意了,他是那么有胆量,那么坚强。这就是河流和大自然锻炼出来的性格!瞧这样长此以往,恐怕得由他动手来揍老婆了,而不再会是老婆打他。至于那些把他当做密探而狠狠揍过他的奇装异服的小子们,他一定也能各个击破。

“为什么您的鱼要那么高的价?”

“马达太破旧,常常要修理,这是一!”达姆卡扳下一只指头。“搞汽油不容易,这是二!监督机构稽查得紧,这是三!要喝酒壮胆助兴,这是四!”一提到酒,所有的傲气都一下子烟消云散了,达姆卡胡说八道起来,他像集市上的女商贩那样喋喋不休,再也顾不得说话要稳重,要有停顿:“安加拉河鱼滴得出油老婆命名日商店这做买卖没工夫嘴里冒火……”[2]

“说得慢点!”轮船上那个人要求着,他终于找到了钢笔,于是打开了一个小本本。“像开机关枪!一梭子!耳朵也震聋了!”

“普拉斯柯菲娅长疖子,梅兰尼娅长水疱,如果要嫌鳇鱼贵,要买就买,不买拉倒!”达姆卡恰到好处地说了一句顺口溜。“啊——唷——嚯!”

“真是夜莺!低音管!”那个人重新打量了一下达姆卡。“简直是叶尔绍夫[3]!”

达姆卡感到有趣了,会不会是主管边区招工局的那个叶尔绍夫?这是个踏实可靠的人,也不抽烟。他还有个妻子在码头上当女出纳员,那不是他第一个妻子,那是第二个了。还有一个叫叶尔绍夫的人,那是童话《小驼马》的作者。谈话中说到了招工局和达姆卡知道的其他机构,在谈话过程里,达姆卡终究还是讲到了自己的生活情况,把名字也说了出来。客舱里挤满了人,听着,哈哈大笑着。达姆卡也乐意效劳,他难道还舍不得花力气去逗人笑吗?再说,他总还念念不忘于那一顿款待。

但是,船驶近楚什镇的时候,那位神秘地微笑着的公民竟威严地拍了一下桌子:

“够了!快活过了!”他转身问一位身穿河工制服的年轻人:“多少?”

“三十条。四十七公斤。”

“好呀!”公民注视着达姆卡,就像一个戴着红镶边肩章的将军。“本来每条鱼要罚你五十卢布,还要没收小船。但为了你那一番免费的表演,给你打个折扣。拿去签上字。也算是给老婆命名日的礼物……”

达姆卡对那张纸看了一眼,不禁张口结舌。这一生中他第一次不知说什么好了。他试图大笑,想让人知道,他自己就是个无忧无虑的快活人,也喜欢而且懂得开玩笑,但笑出来的声音却已经不是通常的“啊——唷——嚯!”,而是“呜——唷——呜!”了。

“同志们!同志们!”当他被送回小船去的时候,他已经处在半昏迷状态,说话就像呓语一般。“我祖父是红军游击队,我父亲也是……有过功劳的!同志们!”

小艇向北方驰去,烟囱快活地放着气,吐出一圈一圈的烟雾。小船随波逐流,经过楚什镇,飘向卡拉辛卡,然后向远处驰去。到了塞姆河口就打起转来,当时达姆卡的老婆——其实她自己也记不清哪一天是她的命名日了——央求一个渔民赶上小船看看,如果她男人没有中风,如果他是喝得酩酊大醉无法把舵,已经躺倒在船底了,那么就把他送回家来,其余的事她会亲自料理的!

达姆卡神志是清醒的,但吓坏了,因此被送到楚什镇来时由于深受刺激只是重复说着:“同志们!同志们!我的祖父……”

达姆卡的妻子害怕了。

“啊唷!落下残疾了!把人搞成痴呆了!”她叫喊起来。“这准是异教徒干的,准是异教徒——这些沼泽地里的强盗啊!……”

妻子整整一夜不顾一切地为达姆卡忙碌着,喂他喝从七片草地上采集来的十种草药配制成的浸液。然而任何家传单方和林中秘药,甚至圣水都起不到理想的效果。病人倒也确实不再翻来覆去说祖父和立过功劳的父亲了,但是眼珠翻白,舌头难以转动,脑袋也撑不起来,事情大为不妙了。

到了这种时候,原来被她羞辱过的那些森林居民,即旧教徒们,劝她试试最后一种办法:从澡堂里十字架下方的地板底下取一抔土,用酒化开,灌进病人嘴里,甚至不妨用点强制手段,在原始森林里据说历来就是用这种办法使活着的肌体里产生一种对死了的土地的厌恶。达姆卡被澡堂的泥土搞得五脏翻转。病急乱投医,他现在唯命是从,他听话地服用煮牛奶和蒿草汁,睡得像婴孩那般宁静,再也不像平时那样会一连两夜辗转反侧、不能入眠。

到这时才弄清楚:边区渔业稽查站一艘用最新技术装备起来的船,正在叶尼塞河上试航,因此,即使达姆卡不自投罗网撞到这些“抢鱼的”人嘴里,他们也反正能抓住他,把他搞个精光。他们对达姆卡那艘老掉了牙的“母鸡”号,单凭轮廓和冒的烟就能认出来,在夜间甚至光凭发动机的声音就可以分辨无误。现在你倒去和“他们”斗争斗争试试。对于这位深受渔业稽查机构严惩手段之苦的受难者,人们同情、安慰、徒然地尝试着用药汁喂他,但是妻子守在达姆卡旁边不让别人染指。

然而,过了不久达姆卡神志恢复过来了,他又重操旧业,干起这黑暗的行当,他喝酒、寻欢作乐,不想支付罚金。于是他被送上法庭,我们也就在叶尼塞伊斯克偶然相逢,达姆卡终于有了新的理由来讲他那些快活的往事。

达姆卡在黎明的朦胧时分里挨着时光,因为无所事事而慵倦不堪,他竭力克制着自己免得又受不住诱惑而踏上那刺探旁人隐私的邪道。他很想喝酒,就试着探探阿基姆的口气是不是到“贝图什卡”号上去弄它半公升来,但是阿基姆叱开了他,接着,我们离开河边穿过空旷荒芜的菜园,那里马铃薯刚刚开花,温室木架上的黄瓜已经长出第三片叶子,胡萝卜的田畦上钻出毛茸茸的细叶,萎靡不振的荨麻倚偎在篱笆的两旁。我们慢步地朝着屋子走去,兄弟正在那里痛苦地弥留。当地医疗站给他的麻醉针已经只够两三小时之用。必须考虑并设法上哪儿、用什么办法去搞药?达姆卡一下子就从脑际消失了,被忘了个干干净净,是啊,他们这样的人也只有当他们在你眼面前闪来闪去的时候,才会被人看见。记忆不会去留住他们,他们会像潮湿的篝火上冒出的烟那样,一丝丝飞散,尽管一时间很浓,很呛人,但只是过眼云烟而已。

菜园的篱笆外面,两扇破旧的门外,灰蒙蒙的河面慵懒地泛着亮光,河底散布着成百上千只排钩、渔网、冰下钩绳和鱼钩,被钩子戳住的鳇鱼、鲟鱼、折乐鱼、鸦巴沙鱼、江鳕和聂利玛鱼纠缠在这些渔具中间,遍体鳞伤,拼命地向深处窜去,结果是稽查越严格,鱼在水底深处就死得越多,然后,这些腐烂发臭的、没有眼珠的、像绷紧在雨衣扣子下面那样凸胀着肚子的死鱼随着水浪浮散,张开的鳍翅和嘴巴沾满了污秽,于是不管是保卫河流的人们,还是在河里鼠窃狗偷的违禁偷渔的人们都会痛心疾首地叹息说:“这是在搞什么呢?在搞什么呢?糟蹋了老百姓的财富!”

[1] “达姆卡”按发音在口头俗语中有“揍”、“打”的意思。

[2] 原文如此,表示达姆卡在胡说八道。

[3] 伊凡·叶尔绍夫(1867—1943),苏联男高音歌唱家。

书页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