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四海九州尽姓洪(2/2)
不久后,葛五爷从省城传令,既然集齐人马,便得依规开堂,为免孙兴社乱了仪式,葛五爷特别指派鬼王标从省城来港坐镇。开堂前夕,陆北风对哥哥道:“在烂仔眼中,你系好架势的大佬,言行举止一定要有威严。鬼王标会帮你搞开堂仪式,把万义堂那一套搬过来,照办煮碗,家有家规,堂有堂法,别人自然怕你三分。可是,千万记住,看在堂口以外的人眼里,你再有威严亦只系烂仔。要明白自己的身份,拿捏好分寸,唔好以为有几巴乜闭。系烂仔也好,唔系烂仔也好,最紧要系碗里有米,一旦让兄弟们冇饭开,你便什么都不是了。食饭最重要,其他讲乜都多鸠余!”
开堂之日,弟兄们被鬼王标带到香堂,赤裸上身,低头跨进门,趴跪到祖师爷牌位面前,像演戏般把前两夜学得的台词背诵出来,这套仪式自数十年前的洪门大会后被香港堂口借用,人多时,正规一些、复杂一些;人少时,马虎一些、简化一些,却又万变不离其宗,都要跪拜“木杨城”和斩鸡头,也要念诗诵诫。
陆南才在春园街租下一幢唐楼,地面开设麻雀馆,二楼做孙兴社总堂,在堂内举行仪式,因是首回,大家手忙脚乱,幸有鬼王标在场才不致过于混乱。仪式比想象中简单,最痛苦是要背诗,对赵文炳这群老粗来说是挑战,经常背错,错了还笑,一人笑,大家笑,挨了鬼王标几回责骂。
仪式开始时,陆南才以坛主身份坐于室内中央,背后有用四方桌叠成的三层式供奉台,各层分贴黄纸,上有红字姓名,最上层供奉的是羊角哀和左伯桃,中间梁山泊一百零八将,最下层是洪门的前五祖和后五祖。供桌上,另有纸塔,写明“高溪塔”,旁置一棍一刀,刀是洪门刀,棍是龙凤棍。
又有一个高三尺六寸的木斗,代表“木杨城”,乃洪门大关,写满小黄旗,各有大祖尊名,中央插有红色纸牌,用白字写上“红花亭三军司令”几个大字。木斗最下方另写“木立斗世”四个小字,被重重压着,“木”是十八,代表顺治帝的在位年数,“立”为六一,代表康熙帝在位年数,“斗”为十二,代表雍正,“世”为廿三,意喻清室到了乾隆在位廿三年时必将灭亡,其后预言不灵,但咒诅密码沿用下来,也没改动。
坛主坐定,新人进场,因堂口新立,本无旧人,堂内全由鬼王标掌控大局,哨牙炳和八九个弟兄从左门进室,鬼王标喊问:“此乃何门?”
“此乃洪门!”
鬼王标问:“来此何为?”
“金兰结义,保主登基!”
鬼王标问:“是真心,抑或假意?”
“诚心真意!”
鬼王标燃点线香,各分一支,高举过顶,他执起洪门刀在众人背上轮流轻拍,边拍边厉声高喊:
“身入洪门,不得勾结官府,不得欺兄霸嫂,不得出卖手足,不得吃里扒外,不得调戏姐妹,有事不得畏缩不前,不得泄露秘密,不得勾结外人,不得三心两意,不得欺师灭祖,否则三刀六眼,势不容情!”
哨牙炳忽觉置身鬼域,从这刻起,阳寿已尽,别有天地,过去三十六年的人间众事都跟他不相干,今后的事才是他的事,他要为自己活也为孙兴社活。
念完诫词,鬼王标把洪门刀在众人头上盘转舞动,用沙哑的声调唱诵:
“此刀本是非凡刀,昔日老君炉内造,七七循环圣火炼,方能练成三把刀。头把掌在关公手,取名青龙偃月刀,二把落在晋王手,取名开国定唐刀,三把落在洪英手,取名本是除奸刀。有仁有义,共结金兰,无仁无义,三刀六眼!”
然后是斩鸡头。按老规矩,应是每个新人自备活鸡一只,但如今化繁为简,一鸡代众鸡,先用元宝把活鸡包裹,鸡脚扎上一条红色长毛,各人在毛上摸一摸,沾个杀气。鬼王标把鸡按在地上,念道:
“宁儿本姓马,不要背叛洪门,今夜木杨城前,以此为戒。”
宁儿就是马宁儿,本为福建少林和尚,背叛兄弟,引领清兵围山灭门,自此成为洪门大孽,他在师门里排行老七,“七”字遂成洪门大忌,逢七叫“吉”,不提此数,斩鸡则叫作“斩七”,意喻把马宁儿斫杀。洪门叛徒则被统称为“二五仔”,因二加五即为七。
落刀前,鬼王标持刀在活鸡头上盘旋,继续念白:
“马宁儿,你犯下滔天大罪,今夜新人惩罚你,问你如何对付不肖叛徒,金银衣纸做你的棺材!金刀一按红光现,凤凰头上露冒光,一去一来四季福,左推右山大发则。三八二十一脉起,五湖四海共一宗,香堂结义真齐心,双手抛出凤凰鸡!”
念毕,手起刀落,斩下鸡头,鸡血注入碗里混合米酒,鬼王标嘱哨牙炳用食指沾酒,放舌上吸吮并跟他诵念:“凤凰生来四头齐,五湖四海尽归依,有仁有义同祸福,脱去毛衣换紫衣。”
完成了。结束。哨牙炳和弟兄们穿回上衣,转身向坐在墙边酸枝椅上的陆南才叩头。然而陆南才此刻心里想着的只是另一个人。新堂初开,他不再是蹲在路边的拉车伕,他如今是龙头老大了,总算有了高大的身份去见这个人。
开堂仪式过后,陆北风对陆南才道:“哥,我过两天要回省城,孙兴社的事情全部由你做主,有什么困难,托人回来跟我说声,我一定支持。你是龙头,我再啰嗦一句,龙头要有龙头的样子,凡事有主见,唔好胆怯,一旦让弟兄觉得你怯,便不服你。”
陆南才道:“放心,我不会丢你的脸。替我向五爷请安。”
离港那天,陆南才送行到尖沙咀火车站,站内人声嘈杂,每个人心里有自己的目的地,却又脚步犹豫,仿佛不确定是否应去。登车前,陆北风忽然认真地问道:“哥,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走吗?”
陆南才摇头。他一直没问,他不敢再探问任何人的任何秘密,连听也不想听。世上有许多事情,唔知好过知。
陆北风开玩笑道:“因为我担心留在香港,你会迫我改名作陆南风呀!我喜欢这个北字。你在香港,我在广州,你南我北,我们兄弟两人,南北通吃,哈,不是更好吗?”
陆南才往他背上轻打一拳,道:“南南北北,是鸠但啦,总之打死不离亲兄弟!”
步离车站,陆南才在尖沙咀码头徘徊一阵,不过两年光景,眼前的海仍然是维多利亚的海,他陆北才却已变成陆南才,从拉车伕变成堂口龙头,天翻地覆,万事如新。可是旧的毕竟仍在,是时候了,他得去找旧的好好谈谈,以新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