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水鬼潭(2/2)
花档不卖花,只卖“字花”,字花就是赌博,初起于清朝中叶的江南,其后大盛于广东一带,所谓“字”,是三十六个古代人物的名字,唤为“花”则因把名字写于红纸上,卷扎悬吊于梁上或鸟笼内,乍看似花。三十六个古人,文官武将,烈妇匹夫,皆是坊间流传或史书记载的人物,并非什么赫赫有名的人,却各有故事,或抗敌而杀,或落草为寇,或修道成仙,都有过真真假假的传奇,没想到死后多年变用作赌博工具。他们各有代号,茂林、三槐、合海、九官、太平、占魁、月宝、青云……跟本名本姓完全拉不上关系,应是清代的文人雅士随手而取。花局通常一天开两场,上下午各一,由花厂的掌柜先生秘密选择一个古人代号,写在一张长五寸、宽三寸的红纸上,卷成花状,封存于木盒或鸟笼内,悬于梁柱之上,到了“开厂”的时间,在众人见证下从盒或笼里取出红纸,打开朗声宣读,赌仔们预先下注猜名,猜中者,押一元,得三十。
三十六个古人姓名,猜中只是三十六分之一机会,按道理押中的人应得三十六元始合公道,如今白白被花厂庄家抽去六元,其实划不来,但押一元而有机会得到三十倍利润,听来非常吸引人,男女老少遂乐此不疲,妇女,孩子,几个人合凑一块钱,一个月押它三十天,奢望只须猜中一次已赢回老本,而且每天有专人到各家各户收取花银,足不出户即可押注,难免贪念频起,一天不赌已觉手痒;不,应是半天不签它一签已觉日子无味。贪念如欲念,初时是别人勾诱你,其后总是自己勾诱自己,更多,更多之上是更多,不会罢手。
花厂为求趣味,每局发放一道“花题”,即系答案提示,都是莫名其妙的顺口溜,例如“蒜头豆豉蒸扳桂,买就龟公,唔买就契弟”,签注者自行解题,瞎子摸象般从中穿凿猜度。这当然只是花厂师爷想出来的鬼主意,所谓“花题”根本无助于猜中答案,但照样有效,令签押字花变成猜谜游戏,赌徒们凭题猜名,挑战自己的机智,再用机智挑战时运,赌博便是跟天赌,也跟自己赌。
赌博的快乐不就如此吗?是自身与命运的一场对抗,明明有个叫作天命或运气的东西在外,却又有判断与胆量在内,赌钱是不服气,也是志气,测试自己的能力界限。赢了,是自己的成就;输了,是天意的命定。赌徒们的世界看似混乱,实质秩序井然,一切有根有据、有规有矩、有因有果;无论赢输,赌徒们都心安理得。
陆北才由花艇看管变成花档看管,却仍然离不开拳拳脚脚,常要带领兄弟上门收取赌仔债欠的花银,先是吓一吓、骂一骂,若仍拒不还钱,便动拳头刀棒,再不还,便从债仔身边的亲戚朋友下手,不放过任何一个人,同样用刀棒拳头迫他们代偿赌债。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陆北才心安理得,唯一烦恼是当债仔的一家大小围拢过来,跪的跪,哭的哭,幼童瞪起可怜兮兮的眼睛,无助地抬头望着陆北才,让他手足无措。
还不了钱的债仔,万义堂通常给他们一个机会:借钱再赌。赌什么都可以,堂口旗下有十多间赌馆,大的还分三厅,“文场”供达官贵人享乐,“武德”开放给普罗百姓,“内教”则为女性专用,连倒茶的、摇骰的、发牌的也都是女人,好让女赌客的男人们放心。
赌馆里,骰宝、番摊、牌九、麻雀,随你挑选,把赌本借给你,生死有命,富贫由天,输赢是你的事情,输赢都要连息带利还给万义堂,你在左边,命在右边,陆北才便是站在中间的纳凉人。在赌场内,放债叫作“放马”,借钱叫作“拉马”,借钱去赌,赢了,被称为“神马”,当场连本带利清还一切。输了则叫“死马”,可以再借,借到绝,借到尽,借到卖田卖地卖妻卖女,卖到最后,要卖自己了,大可去做“替身”——万义堂兄弟犯了没法摆平的勾当,例如杀了不该杀的人,走私被捕,赌馆被禁,债仔若肯出头顶罪,不仅前债一笔勾销,还有安家费可领。
有个叫作陈豪的债仔,每天签两回字花,连签半年,没签中半次,债上加债,又在骰宝桌上做了“死马”,五穷六绝,被陆北才带到陆北风面前。北风问北才:“他有女儿可卖?”
“两个月前卖了,长得丑,去不了花艇,只能去做栈鸡。”陆北才答道。
陆北风又问:“老婆呢?”问完马上觉自己笨,因为通常这状况,妈妈必比女儿更丑,更老,更难卖,连客栈也不收容。
陆北才却道:“死了。卖了女儿,老婆难过得上吊,但街坊都说其实是吵架时被他勒死的。”
陆北风略寻思,忽笑道:“那好,无后顾之忧,唔死都冇用。”
陆北风的确有笑的理由,因为这阵子他正替葛爷的儿子葛煌聪找替身。葛煌聪三十多岁了,是个烟鬼,前几天抽昏了头,在英租界用烟枪把一位英商敲毙。案发时,他把对方骑在胯下,嘴里叽哩呱啦地怪叫,仿佛鬼上身,再举起烟枪,在半空比来画去像驱邪作法,然后把尖尖的枪头直插进英商左眼,把眼珠子活生生地挖出来,接着用枪狂敲对方的额头,敲了百来下,血肉模糊,像在厨房里剁肉饼。奇怪的是,葛煌聪穿的是如常的唐装短打,事后逃脱,横尸自家床上的英商穿着衬衫,下身裤子脱了半截,断气之际,下身依然坚挺,像那支把他打死的烟枪。杀了洋人,事情闹大,大使馆咬紧不放,迫租界警察交人,葛五爷花了大钱也摆不平,唯有找人顶替,因是万义堂红旗五爷的公子,必须找个十拿九稳的,保不出事。
难题最后如愿解决。反正葛煌聪一年到晚躲在家里或烟馆吞云吐雾,没几个人见过他,见过他的人也不认得他了,烟鬼总是一天比一天消瘦,皮肤灰黑得像被烟火熏焦的田蛙,皮包骨,手脚四肢似柴枝,肚子往前突出,眼珠子虽大却茫然,仿佛迷路,迷路在只属于自己的出神快乐里。所以债仔陈豪能够轻易顶替。
事前倒花了少许工夫。陆北风把陈豪关在家里饿了三天三夜,迫他不断抽鸦片,抽得吐了又吐,吐光了胃汁便吐血,衰弱得不似人形,彻头彻尾像个烟鬼了。陆北风把债仔交给租界巡捕前,赎回他的女儿,让父女见最后一面,了结心愿,然后强押女儿到桂林嫁给一户农民,不准再回广州。债仔木然地踏进警察局,自首认罪,葛爷前来配合演戏,“父子”相拥痛哭一场,一边厢皱眉怒骂:“仔啊,你闯大祸了……”另一边厢掩脸自责:“爸,原谅儿子不孝……”
陆北才和陆北风站在旁边,北风低头装哭,北才则用上齿紧咬下唇,控制自己不笑出声来,亦忍不住疑惑凶案发生时发生了什么状况。他至今未见过葛煌聪,没机会探问,那鬼佬的屌是死前已经翘起,抑或因被杀而勃起?难道死亡使人亢奋?那鬼佬在断气的一刻,在笑吗?什么样的笑容?
陆北才脑海忽然冒出一对眼睛,深邃的蓝,蓝得深不可测,但眼睛并非直望他而只在背后。他不是看见这双眼睛,只是感觉到,强烈地感觉到,他低头拉车,眼睛在背后愈贴愈近,愈盯愈近,终于牢牢地贴在他的背上,像太阳令他感到火烫。好多回了,远离了那对蓝眼睛,他更渴望正视这对眼睛,但不敢,担心一转脸,它们马上消失无影。
陆北才忽然非常想念香港。
不久后,陈豪遭判刑枪毙,葛爷在家草草办了丧事,在亲友和门生眼前演了一场哭丧假戏,葛煌聪从此足不出户,反正有大烟可抽的地方便是他的天国。
陆北才到广州已经七八个月了,其间有朋友从香港前来省城,他绕圈问及有没有听过鬼佬被打的事情,但避开张迪臣的名字,他答应过他,绝口不提,亦不愿意提,一提便心痛,似仍能感受到张迪臣打在他脑门的那记火辣辣巴掌。朋友都说没听过,报上没说,收音机没说,唯一知道的是近几个月香港警察抓走了不少帮会分子。陆北才不禁陷入迷茫,仿佛一切只是幻觉,根本没发生过任何事情。没有那夜的拉车,没有圣佛兰士街的打斗,没有被敲头倒下的英国大胡子。那么到底,有没有张迪臣这个人?他在香港真的遇过他?若不曾遇他,现在自己怎会身处广州?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其实陆北才打从心底希望一切确是幻觉。没有张迪臣,没有仙蒂,没有药王坚和余连长,没有阿娟,没有七叔,让一切回到,他只是蹲坐于宝华县河石镇家中门前刨木的那个他,单纯而专注,把生命像木屑般一片片地刨走,刨到末处,尽归零碎,没留下半点秘密。
可是有人提到了石岐昌:“呢条友突然由湾仔过江去了油麻地,在果栏一带收陀地,但又突然被警察抓走,指他贩毒,之后便冇人见过他,可能已经在赤柱监狱俾鬼佬打捻死!或者已经被运到大屿山喂鱼!这阵子有几个烂仔忽然失去踪影,白头荣、傻佬泰、四眼方,统统唔见咗。有人话,英国佬知道萝卜头会打香港,先下手为强,打残堂口,警告烂仔唔好做日本仔的奸细!”
英国佬常做这种事,把不听话的流氓丢到海里做“鲨鱼点心”,跟余汉谋对麻风佬的手法一样,不知道是谁学谁。陆北才彻底糊涂了,暗觉石岐昌的下场跟那个打斗的晚上有关,恍惚间,他又想起那对蓝眼睛,暗问自己,是不是应该回香港,找张迪臣问个清楚明白?张迪臣到底为他做了些什么?然而陆北才于恍惚里又暗感高兴。张迪臣是不是在保护我?在保护我们?他在守护我们之间的秘密啊。他是他,我是我,但我和他之间有了我们,就算是千疮百孔的我们,亦是我和他的我们。陆北才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不被背弃。
思量了几天,他对弟弟说出想回香港的念头。陆北风诧异道:“点解?你替葛爷立了大功,在堂口肯定会被重用,做乜要走?”
陆北才端杯喝酒,没搭腔。他低头望向杯里,香港就在里面。
两兄弟喝着闷酒,半晌,北风道:“我找机会问五爷,睇下堂口在香港有没有事情可以让你去做。哥,你是混帮会的人才啊,别浪费自己。”
陆北才摇头苦笑,眼睛继续盯着酒杯里的香港。
之后陆北才催促了弟弟几回,陆北风终于领着哥哥到万义堂会馆见葛承坤,葛五爷坐在大厅中央,背后墙上高高悬挂一幅“万”字牌匾,左后方挺立一个比人还高的关公雕像,右后方,有孙总理和蒋委员长的照片。
葛五爷开门见山道:“北才,你想回香港的事情,北风对我说了。也好,广州刻下不太稳当,堂口打算在香港开枝散叶,唯有委屈你回去做开荒山牛。煌聪的状况你是知道的,他不长进,你这回去香港,顺道带着他,替他找个好医生,把烟戒清才让他回来。”
清一下嗓门,葛五爷压低声音道:“但真正要紧的事是,杜先生在香港急需用人,你得听他差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