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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只要不让别人知道(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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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nry一脸大胡子,全名是henry charlton,自取中文姓名“张杭吏”,喜它有官吏威严。他的眉毛浓密得像两丛松尖,朝两边额角蔓生过去,眼睛亦是不成比例的圆而大,棕色的眼珠子微微突出,像一头愤怒的野兽。可是他的语调很柔和,缓而低沉,仿佛不管你有什么委屈都可以对他说,他都理解,都接受。陆北才曾问henry为什么姓张,他认真回答:“在广州结识的第一个中国朋友姓张,我好似一只野生动物,生出来,张开眼睛,见到乜野,就把乜野认作爸妈。”姓张的中国人后来染天花病死了,张杭吏提起他竟然双眼湿润。

陆北才没想象过流泪的鬼佬是什么模样,他以前见过的鬼佬都是传教士、警察和商人,高高在上,来香港后始知道有鬼佬做酒店侍应,但当然仍是高华人一等的侍应。张杭吏没娶老婆,也不像其他鬼佬整天叫车伕载他去酒吧或码头旁边找“咸水妹”,他说女人好麻烦,道:“好女人唔会爱鬼佬,爱鬼佬的唔会系好女人。”

陆北才初时叫张杭吏作henry,后来索性叫亨利哥,比较亲切。亨利哥每天出入水手馆,在门外见到陆北才,常会停下,坐在楼梯阶上陪他抽烟聊天。陆北才受宠若惊,猜想鬼佬为的只是练习中文,自己居然变成洋鬼子的“老师”了,不禁莞尔。可是他没法集中精神,从来没跟洋人坐得这么贴近,而且聊得这么久,亨利哥的广东话洋腔洋调,陆北才必须用眼睛盯着他的嘴唇,观察他的发音嘴形,始有办法了解他的真正意思。好几回,陆北才发现亨利哥也在盯着他看,盯得紧紧,眼里闪过一丝诡异的亮光,像槌子敲到锣子上,敲起了一声轰隆。他立即把脸撇开,瞄向地上石阶,阶上有几道裂痕,仿佛亦遭槌子敲开。

有时候,亨利哥要求他去湾仔警署接载另一个叫作orris davidn的鬼佬到水手馆。orris是苍白高瘦的鬼佬警官,同样来自骚格烂,先后来到中国也同样爱上中国,他个子比亨利哥高,广东话也比亨利哥好,壮硕的身体坐在黄包车上,让陆北才拉得大汗小汗如雨,像老牛耕田,幸好他是出手最阔绰的客仔,常给两毫小费。

一天中午陆北才把orris送到水手馆,张杭吏已在门外等待,两人步往分域街的明记吃午饭,陆北才蹲在车仔旁边继续等客,orris忽然回头喊问:“饿唔饿?一齐食面?我请客,no worries。”

那便老实不客气了,跟随他们进店,陆北才先狼吞虎咽解决了一碗云吞面,再吃一碟猪手捞面,又来一份牛杂,吃得肚皮撑胀,离店后走路慢吞吞,看来拉不动车了,惹得亨利和orris哈哈大笑。orris也有中文姓名,叫“张迪臣”,陆北才问:“又姓张?你跟亨利哥系兄弟?”

张迪臣答:“是呀,他姓张,我便跟他姓张,sa sa!”说毕跟亨利对望而笑,用眼睛对彼此说着他听不见的话语。陆北才感受到他们眼里的暖意。

两人是陆北才见过最没架子的鬼佬,他们是童年旧友,前两年才在香港重逢。张迪臣比较多话,常把张杭吏逗笑,笑得放肆,陆北才忽然发现洋男人的笑声是这么肆无忌惮,这么直爽开朗,不似中国男人的笑声里总仍留有犹豫和沉重。但陆北才没有完全听懂他们的英语,张迪臣说说停停,为陆北才翻译大意,善良而体贴,而且因为是鬼佬,体贴得让人更感意外。陆北才静静地听他们讲话,愈是听不懂,愈是觉得神秘,来自一个遥远的不可知的世界,发生过所有奇特的不可能的种种。

他们也曾探问陆北才的身世来历,他约略说了一些关于河石镇的往事,镇口的关公像,木匠们的日常生活,当然不提半句七叔。他亦说自己娶了老婆,当然不提那根小棍棍。他没打算对两个鬼佬释放出关在铁笼里的秘密野兽。陆北才倒说了余连长被杀之事,以及药王坚对他的攻击,张杭吏笑道:“bloody hell!中国人常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放心,你以后一定发达!”

其后有一段日子看不见张迪臣的踪影,陆北才向张杭吏好奇打听,亨利哥道:“返咗乡下啰!有人在等他!”陆北才忍住不追问细节。既然叫作故乡,当然是有家人了,山河故人,中国人有,鬼佬不会没有。其实先前曾听张迪臣提过几句骚格烂的家庭状况,有一子一女,陆北才明白男儿志在四方,中国人和洋鬼子一样,在他看来,张迪臣和亨利哥的深厚交情已胜似家人。

有一回陆北才跟萧家俊抽烟聊天,提及曾跟洋人吃饭,萧家俊调侃道:“原来有鬼佬同你练英文,唔怪得你咁少去找毛妹。姐妹们都说挂念你呢!”仙蒂和佩姬在黄包车上的亲昵画面突然在陆北才眼前重现,还有仙蒂在楼梯上说的那句话,“不要让别人知道就可以了”,在他耳里响起,再响起,一再响起,像一句永世循环的咒语。

半晌,萧家俊又半认真地说:“唔好话唔提醒你,听讲湾仔警署的鬼佬钟意搞屎忽,常到中环那间公厕搞三搞四。兄弟,小心他们食完云吞面,顺便食埋你!”陆北才瞪他一眼,举起拳头,作势打下去,本来蹲在地上的萧家俊立即跃起,一边急步后退,一边继续嘲笑道:“鬼佬系屎忽鬼!你做屎忽鬼的屎忽鬼,其实唔错呀,好有面子!这叫‘龙头凤尾’,有杀冇赔!”

萧家俊闪避时,一不留神,屁股碰到黄包车的手柄,痛得哇哇大叫。陆北才抚掌笑道:“现在谁是被木棍刁的屎忽鬼?”

龙头凤尾是打牌九的其中一种发牌方式。打牌九, 庄家把牌叠好, 在掷骰子以前,先声明将用什么方法发牌,亦即用什么“牌头”,中掘、切耳、底出、单栋、金银桥、双鬼拍门……不同的牌头有不一样的发牌次序。 龙头凤尾就是把桌上的卅二张牌搓乱后,砌叠出一个前高后低的形状,右边高耸代表龙头,左边低垂代表凤尾,再从左右两边分别取牌合拼成四张一叠,掷骰后便可依次发予各门,直到把牌发完,大家开始看牌比拼。其实当陆北才听见萧家俊说“龙头凤尾”,心底涌起一股热气,暗暗称赞贴切。他以前只听过“豆腐党”,是女人之间的耳鬓厮磨,有说不出的香软质感。用“搞屎忽”来形容男人与男人的事儿则流于核突,一旦改为龙头凤尾,感觉温柔得多。头脸依旧是阳刚的,衣底下却是另一个世界,不可告人的世界。一般不都说“龙凤配”“龙凤配”?是哪个混蛋规定龙和凤不可以在同一个人的身上配起来?龙凤双全,不才是完美?

陆北才也从地上站起,远眺海面上船来艇往,不禁凄然。有些事,有些人,同在世上却互不懂得。他们那类人,我们这类人,是互不靠近的船舶,却在同一个江湖。

那阵子陆北才如常到水手馆门前等客,如常见到张杭吏。亨利哥开玩笑道:“不如我认真教你英文,唔收学费,但你要叫我作阿sir。老师,阿sir就系老师!”

陆北才说不好意思不付学费,但他懂木工,手艺好,对亨利哥建议,若有什么家伙杂物需要修修补补,他可代劳,用劳力做学费。张杭吏老实不客气,拿过几张破旧的木椅和几个锁扣松脱的木盒让他修复,陆北才也做得开心,觉得互不拖欠。亨利哥一天抱怨家里有一幅四面的木屏风,其中一面不小心被他用椅子撞破了洞,陆北才义不容辞地说:“冇问题噃!小事一桩,保证替你修好!”

拖了几天,张杭吏追问了几趟,陆北才终于实践诺言。张杭吏住在云咸西街的唐楼,一夜拉完车,陆北才找到了地址,按铃前往,亨利哥已在等待,穿着睡衣开门,说从水手馆收工回来,刚洗过澡。

屏风置于客厅中央,是从嚤啰街买回的清朝旧物,上面有蓝绿红黄相间的菱形玻璃片,凑前近望,玻璃片上显现一张张缩小了的脸容倒映,扭曲的眼耳口鼻,你笑,他们笑得更夸张;你眨眼,他们眨得更厉害,陆北才忽然错觉他们才是真实的,平日的自己只是一种错觉。不知何故,他也想起仙蒂说过的塘西歌楼,糜烂而堕落,却是最实在的快乐。

小洞在屏风右侧底部,陆北才双膝跪下,弯腰把一块小木片塞进洞里,把洞填满,再用砂纸把接缝处磨平,左手按住屏风,右手肘撑地,手掌压着砂纸猛力摇摆,身体随之前后动。木屑掉落地上,有地毯,幸好毯上铺着报纸,陆北才忽然看见木屑之间露出一个熟悉的名字,余——汉——谋。把眼睛贴近察看,发现是昨天的《华侨日报》新闻版,标题印着“余汉谋偕陈策等赴香港访港督 港政府订明日欢迎”。再一字一句地阅读内文:

“广州讯广东绥靖主任余汉谋,江防司令陈策,广州空军司令陈庆云,昨日首途赴香港访候港督,港政府订星期一日正式欢迎,余等此行之意义,颇惹起各方之注意……”

陆北才的心被重重戳了一下,纷纷乱乱的影像涌现眼前,刀刺草人,喝血酒,立正宣誓,余连长的酒后笑话,书生亮的白皙的脸,药王坚在河边抽烟拉屎,自己倒在地上望见的蓝天白云。菱形玻璃片上的各张脸忽然变成他们的脸,陆北才感觉后脑隐隐作痛,他记得,这里曾遭重重的敲击。他感到晕昏,双手撑地站起,回头赫然发现亨利哥不知何时已站在身后,仅有三四步之遥,就站着,嘴角挂着浅笑,眼睛盯着他的背,眼里有他曾见过的贪婪,在七叔的脸上。

陆北才对亨利哥嗫嚅道:“屏风搞掂了。你看看这样行不行?”

张杭吏趋前两步,一阵浓烈的古龙水气味涌入陆北才的鼻孔。或是体味?他分不清楚,只确实地感到自己的心脏跳得急速,像木屏风竖在心里,有人用砂纸在上面猛磨。但他仍然想着余汉谋的事情,于是唐突地问亨利哥:“地上那张报纸能让我带走?”

张杭吏露出扫兴的神情,万料不到陆北才此时此刻问这问题。然而立即回复笑容,耸肩道:“no proble!”

陆北才匆忙扫清木屑,捡起地毯上的报纸,对亨利哥说:“goodbye and goodnight!”

张杭吏笑道:“哈,你的英文愈来愈好!”然后张开双臂把他抱进怀里,陆北才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安全,热血冲上脑门,只觉天旋地转。他渴望一直被抱着、拥着,他喜欢这样的重量,比世界的重量更沉更重,却又重新唤醒以前有过的那阵轻盈快乐。但突然,亨利哥身上的古龙水气味排山倒海般冲过来,心里一阵晕荡,喉咙却不由自主地咳了两声。张杭吏以为他不愿被揽抱,急忙退后,语带歉意地说:“oh,i a rry。did i scare you? 系唔系吓到你?原谅我,我唔系故意。”

陆北才手足无措,却难以启齿要求亨利哥把拥抱重演一遍,唯有站在原地不动,挂着一脸茫然,眼睛望向亨利哥后方,那是大门。张杭吏以为他希望离开,遂侧过身子,嘴角展露生硬的笑容,道:“很晚了,阿才,你明早仲要拉车,不是吗?it抯 a wonderful night。”

陆北才愣一下,没想到快乐突然到此为止。就这样了?真的就这样结束?不会吧?不要吧?陆北才有很多话想对亨利哥说,他和七叔,阿娟和她的小棍棍,药王坚和余连长,他和兄弟们并排躺着摸弄自己,仙蒂和佩姬,他在妓女床上想象被操玩的其实是自己,有太多的秘密心事想告诉亨利哥,或者不管眼前站的是谁,只要能够让他觉得安全温暖,他都愿意把它们统统说出来,像卸下重担,即使只是暂时,仍是期盼良久的放松。可惜机会就有这么一刹那,一二三,连调整呼吸都来不及,便没了。他不甘心,鼓起勇气抬头望向亨利哥,本想说:“我不怕。我好钟意。”可是他发现亨利哥已经收回适才的热切眼神,火焰熄灭了,唯剩灰暗的死寂的煤炭。而且亨利哥说得比他快,道:“回去吧。我累了,想睡觉。”

陆北才的心紧抽一下,耸肩道:“是的,很晚了。是的,明早仲要拉车。goodbye,goodnight。”

离开亨利哥的家,陆北才沿着斜路走到电车站,等了好久始有电车摇摇晃晃、支支吾吾地从远方驶来,登车坐下,脑袋非常混乱,隐隐作痛,手肘支着窗边,用食指和中指轻轻搓揉太阳穴,说到底,痛是自己的,承受被抛开屈辱的是自己,能够安慰自己的人亦只有自己。

混乱是因为知悉余汉谋要来香港?他来不来香港,关我什么事?那么说,是因为亨利哥?也不敢肯定。亨利哥虽然跟他紧紧拥抱,陆北才此刻仍然感受到他的体温,但他其实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或许混乱只是因为自己期待他会说些什么、会做些什么,而忽然没有,所以有了重重的失落。陆北才觉得怅然,如果不是走得这么赶,如果没有突然咳嗽,或许真能等到亨利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如果这样,如果那样,如果稍稍有了其他的如果,自己现下恐怕不会坐在电车里。

陆北才没精力想下去了。他望向窗外,在返回湾仔的途上,街头巷尾看见摊贩蹲在火水灯旁卖旧衣卖旧物,更卖吃,豉辣炒蚬、炒东风螺、炒面、干炒牛河,都是广东人爱吃的炒菜,摊贩一手握铁镬,一手持镬铲,把镬一摇一抛,河粉飞到半空,重新落在镬里,炉子的火烧得猛烈,涌起阵阵白烟,像手榴弹轻微爆炸。此起彼落,白烟如长城烽火般沿途冒起再冒起,电车一路驶过去,似把陆北才带回战场上冲锋陷阵,是久久难忘的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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