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事头婆的腰围(1/2)
陆北才死了吗?
没有。是九十三岁的培伯告诉我没有。也幸好他没死,否则这部计划中的十八万字小说便没法写下去。
培伯年轻时在湾仔太原街的凉茶铺打工,见过孙兴社的许多人物,包括改名为陆南才以前的陆北才。他说关于余连长和药王坚的事情,是陆北才亲口告诉他的。既然他这么说,我唯有这么相信。培伯多年前跟随儿女由港岛搬到九龙,后来住进油麻地的安康老人院,经由香港大学历史系的丁仁杰教授介绍,我探访他之后采访他,他虽老去,记忆力倒好,琐碎而缓慢地说了许许多多江湖传说,包括哨牙炳在客栈床上大战七女、鬼手添偷走了昌发麻雀馆的四箱钞票以及老板娘、骆克道的上海浴德池设有密室专供男人寻欢作乐,大多跟桃色有关,所以我猜眼前的这位老人家于昔日必甚风流也下流。
“你仲记得英京酒家的‘金盆洗捻’宴会吗?”我问培伯。这才是我最关心的故事。
培伯眼望前方,眼睛不断微微眨动,似是一台旧式的八厘米放映机,哒哒哒地转动磨打,在他眼前重播陈年老片。半晌,他道:“哦,我记得了,那个晚上好捻轰动啊,英京门前塞满人,连庄士敦道的电车都行唔到,几乎要出动防暴队镇压。话时话,英京酒家贵宾殿的厕所有个金马桶,好鸠巴闭,但后来被人偷偷搬走,抓到了,两只手被斫断,挂在酒家门外示众……”
我花了好两三个月细心聆听培伯语无伦次、真假不分地追溯陈年记忆,再花两三个月在香港大学图书馆查核资料,然后每天早上乖乖坐在书桌面前,用前所未有的生活纪律继续撰写陆北才的不死传奇。
陆北才遭受这样的重击而不死,确实离奇,但人的命运也实在难说,像在赌桌上,什么样不可能拿到的好牌或烂牌都有可能拿到,你说是巧合吧,倒又怀疑暗有天意。连一辈子崇尚理性的胡适也说过:“麻雀牌里有鬼!”在命运面前,你哭,你笑,你哀求,随便你,命运自有它的走向,可能听取你的意见,也可能置若罔闻,到最后,你唯有低头认受。
你不妨自行想象陆北才仍然活着的理由。也许是药王坚以为他死了,转身跑开,然而陆北才只是晕倒,其后清醒过来。也许是药王坚做出致命一击之际,忽然传来脚步声,他慌忙离开。也许是像武侠小说的常见情节,有神人出现,施法救回陆北才。也许像周星驰《功夫》电影,有菩萨庇佑,陆北才又凑巧天赋异禀,不仅没死,更练出一身绝世神功。
不管是什么理由,陆北才活下来了。倒卧在草地上,慢慢转醒,张开眼睛,看见树,看见天,看见团团白云。后脑极痛,都是血,地上草上亦是血,他用双手撑地,勉强站起,只觉天旋地转,分不清南北西东。他对自己说:“刁那妈!我又冇话要对人讲你的秘密,做乜捻打我?药王坚,死仆街!”
药王坚早已跑得无影无踪。陆北才缓缓走回河边,弯身掬水,洗净脸上头上血迹,边洗边思量何去何从。他喜欢部队生活的实在感,一群兄弟,一群男人,互相照应和保护,所以当被出卖,感觉特别悲愤。药王坚敲他的头,比阿娟用小棍棍敲他来得更伤身也更伤心。
坐在河边半天,陆北才问自己,是否该返回部队,揭发药王坚为了不想清还赌债而出卖余连长?
不是不可以,而是,揭发之后呢?有人相信吗?有人愿意相信吗?大家都跟余连长打过牌,他自己也打过,为了巴结对方,还经常故意放炮输钱以作孝敬,所以跟其他人一样,也欠过余连长赌债。搞不好所有人都乐见余连长死去,他们一旦知悉事实,不仅不会支持陆北才,反有可能联手把陆北才斗臭斗垮。甚至,或许出卖余连长的并不只有药王坚,其实当初如果头脑灵光,想到借刀杀人这法子,说不定陆北才自己也会先去找李旅长告密。是的,他不是这种人,不会做这种事,可是,谁敢说自己永远不会变成这种人,永远不会做这种事?问题只是有没有需要,以及有没有机会。
那么不如返回河石镇,一辈子留在镇上做木匠?
陆北才无所谓,但不希望见到阿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非常害怕她,害怕想起床上血肉模糊的一幕,以及那支小棍棍,那记后脑痛击。奇怪,仿佛命中注定,一旦知悉别人的秘密,即会被别人敲击脑门。秘密是致命之源,是最可怕的武器。
看来唯有远走高飞。离开家乡,离开部队,离开广东。陆北才最后决定去香港。达官贵人于出事后无不南下,香港向来是避乱之城,容得下所有无路可走的人。以前河石镇上有人犯法,逃避缉捕,据说都跑去香港。陈济棠被余汉谋卖了,台崩楼塌,同样夹着尾巴逃到香港。陈济棠能去,为什么老子不能去?他搭飞机去,大不了老子用双腿去,攀山越岭总能走到。陆北才不肯留在一个总是被敲击脑门的地方。
是鸠但啦,见步行步,走了再说。
从部队营地徒步到香港必须爬过两座小山,途经莞城,再往南走,大概三天三夜的时间始到达宝安。陆北才白天躲在树林休息,天黑始出行,所以花了整整五日。在莞城,他对一个开木店的远房亲戚虚称到香港打工,对方给他一个地址,香港湾仔大王东街廿四号,嘱其往找赵文炳,说这个人亦是宝华县一带的乡里,曾在张发奎部队里做通讯兵,为人仗义,肯定可以帮忙。
陆北才好不容易经宝安进入新界,再到九龙,搭小艇从尖沙咀过海到港岛,船资两毫,他身上已全无剩钱,要求艇主先带他找赵文炳借钱,可以给他三毫,艇主答应,花了半小时摇摇晃晃把他载到铜锣湾避风塘,上岸后再走半小时的路到湾仔。大王东街廿四号不难找,原来是一间卖炭、米、火水的杂货店,赵文炳在这里做掌柜,老乡没说错,他虽长得獐头鼠目,行事却很豪爽,见了陆北才,问明来处,二话不说掏出三毫打发了艇主,然后请陆北才到马师道大牌档吃猪红粥,滚烫的粥水经喉入胃,让陆北才温暖得深深一震,仿佛踏遍千山万水就是为了来吃这口粥。
陆北才在香港住下来了。
赵文炳的诨号是“哨牙炳”,个子不高,五呎三吋,年纪比陆北才小三个月,窄脸,尖下巴,上排两只门牙夸张地朝前突出,乍看以为刺穿了下唇。陆北才比他稍高稍壮,却亦不过五呎五吋,单眼皮,两道淡淡的眉毛,看上去本有点老气,幸好鼻梁是广东佬里少见的挺而尖,撑出了一种独特气势。陆家男人的鼻梁都挺拔,父亲,弟弟,镇上乡亲都夸他们靓仔,父亲讪讪笑道:“刨木佬,日日夜夜低头刨木,睇唔到个鼻,只看见头壳顶,几靓仔都冇捻用!”
可是陆北才不再靓仔,额上和左脸颊都留有几道深深疤痕,是药王坚强塞给他的秘密印记。
哨牙炳在乡间读过书,数口精明,本来打算去上海学做生意,却在搭车半路上遇土匪,眼睁睁看着陪他赴沪的父亲被割喉喷血,死时双目突出,尽是怨恨,他觉得父亲希望他报仇。于是不做生意了,抛下算盘,投入张发奎的第八集团军,练枪学炮,期望有朝一日南回剿杀土匪,岂料部队旋被指派到浦东抵抗日军。他并非不恨日本鬼子,只不过更恨土匪,担心小命难保而父仇难报,所以主动要求调任通讯兵,留守营地,这样比较安全。留得青山在,始可报父仇,哨牙炳这样说服自己。
营外日夜轰轰隆隆的炮声令哨牙炳心惊胆战,双腿发抖,经常梦见日本鬼子手执长剑杀过来,霍一声,斫他头,惊醒时裤裆都是尿,脸上亦尽是泪水,羞愧于自己的怯懦。他仍然痛恨土匪,可是,他更爱惜自己。父仇依旧不共戴天,但报仇雪恨谈何容易,在乱世里能够好好保命,其实已算对得起父亲,他在地下有知,应亦不会见怪。哨牙炳这样说服了自己。
决定之后,哨牙炳半夜脱下军服,逃出军营,乔装难民混上火车,一直往南走,经惠州、莞城,向亲戚借点钱,再到香港,到火水店打杂帮忙,因眉精眼企,没多久便做了掌柜。来港后的哨牙炳没再去想父仇不父仇,他告诉自己,土匪有土匪的艰难,若是太平盛世,谁都不愿做土匪,做了土匪便得杀人,父亲唯有自叹倒霉,或许是上辈子欠了土匪的债,这辈子以命偿还。这样一想,心便安了,也提醒自己能帮忙别人时尽量帮忙,多积阴德,下辈子别活得像父亲这么倒霉。他从此开心过日子,往女人的床上睡去是最大的快乐,有过一床驾驭七女的辉煌纪录,事后其中一个阿姑对人掩嘴赞道:“别看那衰佬瘦得似马骝,上了床,仲精壮过只牛!他那两颗哨牙也很来劲,啧,把老娘磨得……”
无女不欢的哨牙炳愈来愈瘦。他虽没法执起刀枪杀土匪,却觉得抽插姑娘亦是一种成就。跟陆北才相反,哨牙炳很是健谈,常把男女情事挂在嘴上,自嘲道:“哈哈,你识刨木,但我识刨女人。用条捻刨,也用我的哨牙去刨!”说毕,刻意抿紧两片嘴唇,发出几声夸张的“唧——唧——唧”的口水声音,然后伸出舌头,打转抖动。陆北才被逗得大笑,哨牙炳拍他的肩道:“老友,如果你肯叫我一声师傅,我愿意把这绝技传授给你!”
陆北才却从没想过要学。他只暗暗好奇,那到底是什么滋味?
陆北才住在谢菲道的一幢唐楼,有个小单位,挤了八九个男人,睡帆布床的,睡阁楼的,睡地上的,连狭窄的骑楼露台也躺了两三人,倒热闹,白天分头出外打工,或拉黄包车,或搬米搬火水搬煤炭,也有在茶楼洗碗或做侍仔,傍晚以后陆续回来,饮酒围赌,十五和、牌九、天九、骰子,杀气腾腾像赌馆。
刀疤德和雀王棋都是那时候结交的兄弟,也有白粉强、光头忠、大只光等其他人,没料到四五年后死的死、逃的逃,乱世里的江湖人,活得都像爆竹,轰然一响之后,粉碎落地,红彤彤,却是血腥的红而非喜气的红,里面有自己也有别人。陆北才睡在露台,长长窄窄似棺木,躺在光头忠和大难雄的中间,被两个粗壮的身体包围着,像两道围墙把他重重保护,偶尔碰触到彼此的大腿和肘臂,左右两人的汗味涌入他的鼻孔,还有屁味,还有呼噜呼噜的鼾声,然而陆北才不嫌臭,也不嫌挤,像蹲在茅厕出恭,因心情放松,最臭的时候才是最舒坦的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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