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久他乡是故乡(1/2)
十九世纪初期,清道光年间。中国广东发生了旱灾,阳光如浆浇落,灌溉不了土地与人,只能赤地千里。有户农家断粮了很久,能挖的、能啃的野菜早就没了,他们决心渡黑水沟到台湾发展。部落的人力劝,说渡台是过鬼门关,多少人有去无回,过了海,岛上还有老虎、毒虫与“生番”砍人。那又如何?该农户的三兄弟心意已决,离开是找新契机,即使搏命后葬送自己,总比活活在这等到饿死好多了。夜里,三兄弟的老父受了家神哪吒太子的托梦,授予妙法。第二天,他们依妙法拆了老屋梁,花一礼拜时间勉强拼凑了艘戎克船渡海。但是,船离海岸有数公里,河无水,天无云。造船有屁用,村人摇头等着看戏。哪吒太子又托梦,要他们把船搬到干得只剩下石砾的河里,等到他的泪水涌出就能出海了。一天过去了,一礼拜过去了,船在旱河动不了,老父饿死了,死前仍抱着哪吒太子相信自己能出海。老父死时没有遗憾,没有遗言,只流泪水。泪滴在哪吒太子的眼眶,成了他的泪水。他该实践他的诺言了。过不久,海水倒灌成灾,沿着溪床缓缓流入了八公里,戎克船这才顺利出海。历经海难、台风与各种险阻,三兄弟几乎把命摧折了,终于顺利在新竹外海上岸。
他们上了岸,可是哪吒太子仍坐在船舱里,请不动,搬也搬不了。老大、老二不耐久候,自行上岸生活,务农为主。只有老三刘道明不愿走,他认为哪吒太子是老父的化身,是父亲的泪水召唤海水倒灌才出海的。刘道明以船为家,在沿海一带从事买办生意,十年过了,二十年过去了,奔走的范围因溯河而渐渐深至内陆,除了茶叶、樟脑与盐,还从事火药与枪的买卖。十九世纪中叶,五十八岁的刘道明溯后龙溪而上,春夏之交,正是梅雨之际,水肥山壮,戎克船在船夫的竹篙忙碌下,缓缓地进入内地。船上除了货物,还有随员跟船。随员背了一枝前膛枪式的火绳枪,此枪客语叫作火索铳或“牛髀铳”,尤其后者显示了枪支的特性,它重如牛腿。枪支是恫吓扑来的“生番”,但真正的敌人却是在眼前飞来飞去,用枪打不到的蚊子。它传染瘴疠之气,也就是疟疾。船最后经过牛斗口,来到关牛窝,风景不殊,土壤丰腴,刘道明登上岸后雅兴来了,随意煮开了水,扔了一把茶叶喝。这时候,河中激起阵阵水花,可能是淡水鱼吸吮船底的盐分或死藤壶,刘道明看去,注意到舷侧有片叶子浮在一寸高之地,随风摇摆,他以为是落叶掉在蜘蛛网上。趋前一看,船发芽了,应该说是这条泡过海水的枯木逢春了,舷板长出嫩芽。刘道明流着泪,忽然有了归乡的心情,但是他老父死前曾以诗慰勉三兄弟渡海后“年深外境犹吾境,日久他乡即故乡”。唐山回不去,那就在关牛窝定居吧!
关牛窝最初不过是泰雅人的猎地与赛夏人的耕地。清康熙年间,施琅欲引清兵入台,郑克塽征调平埔人防备。一些不堪劳役与督运鞭笞的平埔人,顺后龙溪逃入纵谷定居,很快与赛夏人建立合作关系,互称“邻居”,抵御强悍的泰雅人。一八六一年,刘道明进入关牛窝,用三把枪与十斤盐巴,向赛夏人换了约一分地,界标是两棵木麻黄与大石头之间。定界标是买卖铁律,原因很简单,曾有汉人向少数民族人发誓只要买下手中一块牛皮大小的地,事后却把牛皮剪成线丝,围出一大块地。可是赛夏人又吃亏了。当刘道明把连着树芽的舷木种入土,树长大,树根把地撑开,木麻黄与大石头往外置移了上百公尺。刘道明乐死了,少数民族人就快气死了。此后,刘道明在从事零星的商业交易之余,更致力农耕开垦,招来更多的客家人移入。客家人怕被砍头,更怕饿死,增加隘丁阻挡防卫,加深了与少数民族的冲突。五年后的某个早晨,舷板芽成大树,开花了,又结果,树上是满满的龙眼。伴随着淡淡果香,门内与门外锣声喧天,弥漫一股年节气氛。门内是刘道明老来得子,唯一的儿子刘金福诞生了。门外的是隘丁返回关牛窝,提着五撮割自击毙的泰雅人的头发,他们凭着庞大的枪支与子弹,把最近也最悍的泰雅部落赶出三公里外,报复前晚的出草行动。至此,汉人巩固自己的势力,泰雅人陆续离开了,只留下一些客语化的泰雅地名。
几年后,刘道明过身,儿子刘金福继承了龙眼树园。刘金福二十岁后,对龙眼树与女人照顾有一套。他娶了三位大婆细妾,两个汉人,一个泰雅人。女人间的醋劲战争,差点折损他的命。他最后找到解脱之道,日日吃蜂王乳增强性能力,让女人陷入不断妊娠的工作。孩子生得又快又凶,女人撇个腿,孩子就蹦出来。从短时间看来,刘金福抚熄了火药味,却点燃另一条庞大家族摩擦的火线。不过最让村人津津乐道,不是女人战争,是看到又吃得到的龙眼。
龙眼园广大,有树百株,全由一棵唐山来的舷板老树王开枝散叶而成。树苗不需多大照顾,就等落地长大。三十年后老树王成精了,树冠峨然,有了自己的情感,专逗人为乐。俊男女从下头走过,花朵能喷出雨粉,得潇洒打伞呢!要是丑男女经过,得狼狈地穿蓑衣,别给毛毛虫炸昏了。村人都俊俏,没人承认淋过毛虫雨。光吃龙眼就能闹人命了。龙眼的客语为牛眼。园里的龙眼大如牛眼,甜郁如蜜,落地溅出的甜汁让蚂蚁吃了忘回巢。龙眼也如牛眼,温温良良的,满枝头看人慰劳人,让人忍不住摘一把吃。这滋味好,多少老人忘了戒急,被乳冻的果肉噎着,还拼命地往喉咙喂,情况不对时,人咚咙栽地,死守牙关不放一滴甜汁呢!
看龙眼何时熟,刘金福有一套。八月燥热天,午夜子时,满树的龙眼偎在绿叶中,睡得跟孲伢仔没两样。他偷偷来到树下,顺着楼梯上去摸一颗果下来。试一试,捏了有弹性恢复,汁足了。落地裂壳,皮熟了。剥皮不沾肉,馅丰了。撕肉不黏核,籽瘦了。吃起来,让舌头躺下来,天下第一鲜呀!够了,刘金福边叹边喝了壶酽茶,连忙冲醒舌齿,带着三位老婆,牵手大团结地唱起了情歌:“摘牛眼啦,阿哥阿妹牵手来,两人有情牛眼圆。”圆者,缘也。所以老少携伴,一提灯,一拍树,敲锣打鼓、放纸炮地闹进果园,非得吵醒龙眼宝宝不可,大喊:“起床,起床,早起的牛眼最靓。”再睡下去就睡坏了。龙眼须在半月内收成,要是慢一天,铁定皮壳绽裂,露出白肉像得了青光眼,俗称青瞑牛,只能当肥料。为此大家没日没夜赶工,从南方起手,那的阳光足满,接下来顺东西北三方。摘到第七天,北方那些果子熟得累到下垂,经常,噼里啪啦地断枝,能压伤路人。至于夜摘龙眼,热闹非凡,烧起柴火,架起高台,人来人往,忙得没闲吃饭还得请人炒粄条或煮饭。摘完龙眼,风一吹,群树都轻轻地仰天叹息,没了负担呢!
出卖剩下的做龙眼干,以船顺江出货,味道独步全台湾。龙眼先日头晒上三天,不断翻转,再送进木造烘焙房熏干。当然得用龙眼炭烤,这火炭不乱燥,不苦涩,不老裂,更不沸火。烘房流出龙眼的收缩声,发出各种古典乐器的交响曲,一种水果几乎担任了所有乐器的声响。有人说龙眼炭焙龙眼,不是相煎何太急,是鱼水之欢,能烘出上等的滋味。龙眼干不止能吃,放上孕妇肚脐眼,眼眼相觑,能看出婴儿的性别:剥开壳,肉蒂连的是男,反之则女。当然,用龙眼干拜床母,孩子又俊又美,争着要撑伞过老树王下头。
一八九五年,日本人来了。刘金福带了火绳枪北上迎战,吃了败仗回到关牛窝,赌气跑到山上隐居,住出了瘾,丢下龙眼园不顾。之后小山屋添了热闹,加入了二房孙子帕,这已是很后来的事了。女人斗给男人看,男人不在没兴致,从此龙眼园的女人安静多了,各自为政。等到刘金福再次回到龙眼园,坐上那张始终被擦得崭亮的太师椅,已是日本投降了,他顺势当上九民主义关牛窝区队长。园子里的龙眼树长了又枯,枯了再植。老树王仍勃发,多少的绿光在上头不坠,分株移植,但是刘金福自觉老了,大婆细妾有的早已过身,在世的也情同兄妹而非夫妻。刘金福在屋院绕一圈,当年院落有一百零八间房舍,木工耗时三年不归乡过年才打造而成。一九年的中部地震塌毁了大半房舍,之后的几场小火又收拾了一些,其余的被风霜侵蚀。房舍自有其命运,儿孙自有儿孙福。刘金福最后来到树王下,时值龙眼采收完的八月底,地上有些落果,吃甜的果蝇与蜜蜂飞来飞去。刘金福摸了摸纵裂的树纹,心里涌现难以言诠的滋味。树冠盖住了半边天,风吹来,才赊了些天色给人看。当年刘金福碰触树王时,它必定颤动,开花落粉。如今他摸了几下老树也没反应,正绝望时,树王随风动了,未摘落的果实全掉落了,砸得他汤汤水水。
“你看,他还识得我。”刘金福激动地说,“他在罚我呢!”
刘金福过身后葬在老树王旁。他死后七天,下起夜雨,关牛窝陷入又湿又黏的水汽。他阴魂苏醒,从坟中爬起,拍拍水渍与尘土,沿小径入门,雨珠润亮他的身影。一入家门,屁股找到了太师椅坐,脾气就辣了,怎么大白天,大家睡得不知佛神来了。这时他那种睡醒后尚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醒了,他死了,死得一干二净,没有屁,没有痛,连呼吸的力气都省了。他大笑几声,笑得目汁都挂出来,不是没有痛了,干吗还有泪水这种废物?他跳下椅,给神桌上的祖公祖婆的牌位叩头,叩完这头,大家都是同类了。满堂的妻儿子孙入睡,打呼声成了交响乐,声响回荡在树林间。他走了一遭龙眼园,三月的夜晚多么凄凉,猫头鹰的叫声从河岸越过来,一只白鼻心沿着落叶小径来到木棚下偷吃蜂箱里的蜜,蟋蟀濒临爆炸般地鸣唱。万籁俱寂都是如此。刘金福深觉自己的同伴是大自然,不是硬邦邦的建筑,就连低头,都能看到金龟子爬在他脚上欢娱。一阵风来,树梢的雨珠跌落,砸得他浑身来劲了。他想起了帕,多么重要的牵挂。
雨停了。山棱线很清楚。森林的雨还没停,树叶滴滴答答地落水珠。帕整夜睡了又醒、醒了又睡,盘算着刘金福哪时会来。翻来覆去,闹得竹床嘎吱响。这时匍匐在门前的黑熊醒了,站起来凝视远方。帕知道刘金福回来了,突然有些怯情,七天来的期待在这刻缩水了,只好佯睡。刘金福走了五里路来到山屋,不喘也不累,觉得身体死得好,再走过中央山脉也没关系。他先巡视了菜园,极为满意地点头,韭菜活了,番薯长藤,嫩亮的芥菜像恶作剧般涂满了油彩。门后挂的镰刀磨亮了,向来松动的锄头铁舌也塞紧了。最担心的桌脚也修好了。他走到帕边,轻声说:“起床咧!阿公知你没睡着,带你去看阿兴叔公了。”
帕赖床不起,嘴瓣还呼啦啦地装鼾。刘金福坐桌边发呆,手撑得腮发酸。等帕鼓足勇气,借尿意起床时,桌边空无鬼影。刘金福早走了。帕翻下眠床,追了出去,与刘金福偷偷保持了一段距离。潮湿的山林滚动着月光,浮白一片,刘金福的鬼魂反而成了暗影,朝山下飘去,顿时无迹,没有鬼魂了。帕找了一会,下了结论,阿公走得真快,几乎适应了鬼,但是留下些踪迹。水滩上浮着油光,是刘金福掉下的目汁。帕舍不得那些泛着光彩的泪花就此遗弃,他脱下衣裤,吸回来。泪光闪闪带他走入森林,渡过湍急的山沟,那里的青蛙流动缤纷的色彩,它们喝醉了刘金福的泪水。帕最后来到了冢埔,光着肉身,甩着胯下的朘子,走近古树下。
鬼王老早就坐在那。他死过五十余次,包括他杀与自杀,没有一次不醒来的。还有他最讨厌的就是下雨,雨刷干净他刺下的细孔,又得重来一次。不过多年来努力也不是白费,至少他知道关牛窝的实力了,有五百多人、一百间左右的房子、三十八头牛、二十三只羊,最讨厌的狗有十六条,把他当邮差追着跑。其中还有一条河与八条支流,每天制造六十二朵云。其余的像树木、石头的数量,除非它们像狗,具有敌意才要算清楚。至于鬼,才是他最关心的,他们带来新世界的讯息。鬼王要是懒得拿针刺出关牛窝大小,问他们就行了,保证能得到恼人的正确数字。
刘金福走到树荫下,单膝叩地,说:“喝,义勇军营三哨哨长刘金福拜见统领。”讲着讲着,身子忍不住颤抖起来。到后来,刘金福嘶吼起,喉咙涌出辣烫烫的情绪,声音回荡山谷。
“旗哨哨官刘金福听令。”鬼王说话了,他长久以来的等待就数此刻最动人,那死去老兵来报到了。
“喝。”
“哨官刘金福听令。”
“喝。”
“刘金福听令。”
“喝。”
“刘金福。”
“喝。”
“你也老了,终于也死了,阿金。”
“喝。”刘金福一愣,伏在地上,报得更大声。
“莫强忍,卸甲。”鬼王挥手说。
“卸甲?那是什么意思?”
“死后万事皆空,不用打仗了,知吧!”鬼王顿了一会儿,又说,“不用打仗了,那讲讲看,外头世界有什么大事?”
刘金福伏落地,早已哭得目汁滚花了,孩子似唏唏苏苏:“统领,你过身五十多几年了。大清已亡,民主国已败,日番来了又走,现下是民国了,而世界更乱了。”
“更乱?”
“都自家人跟自家人相打了。”
“闭嘴!莫说了,我说不用打仗了。”鬼王暴怒,随后安抚情绪,“我虽然看不到,但此事我知了。还有呢?”
刘金福被怒气一震,胆怯无声。这本该是温馨的会面,五十余年一别,却充满了无奈与抱怨。他抬头,看着鬼王黑鲁鲁的眼眶,当中无一物,便说:“今晡日来,是专程来送等路的,五十年来没有弄坏过。”说罢,他毫不考虑地把眼皮子撕下来,低头睁大眼,一切像是在梦里无痛无惧地练过上千回,往自己的脑勺猛敲,要把礼物——那双吃枸杞明目、用热毛巾敷而保养一辈子的眼珠——拿出来。不能用手挖,眼珠子会挖破,得敲出来的。
眼前的老兵用拳头抡自己后脑,鬼王看不到,却听到咕咚响亮。不久,声音由沉闷传为清脆,仿佛西瓜破裂,果汁溅开,红的白的洒得鬼王满脸糊涂。鬼王随手一抹,往嘴里尝出东西。那红的是血,白的是脑浆,眼前的老哨官正往自己脑壳敲,要把眼珠敲出来。这吓得鬼王当下从碑石上跳起来阻止,要往声响扑去。满地都是刘金福熄灭不了的热血与脑白,鬼王滑倒了,在上头几乎站不起来,也疑虑眼前的老兵是不是活太久,脑筋用坏了在修理。鬼王愤怒,也充满无奈,高喊:“何必!我不要眼珠,我适应黑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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