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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鬼子,也是来寄信的(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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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不出两条街,前头是人海,回头是人墙。帕咒骂一声,这才明了众人是跟他来的,躲哪去?走左边,巷子太小,床会卡着;走右边,骑楼空间更小,除非有能耐把墙都推倒。这下走不开了,帕只好往人墙薄的地方钻去,冷不防把一个凑过来的报僮推倒了。帕转头要走,偏偏看到熟悉的讯息,就在散落一地的报纸上。他拾起一份,看了一下,成篇的汉字报道有看没懂,便指着上头的某条新闻要报僮解释。报僮哭了,说他不懂几个字,也不是故意要挡路的。帕扬起报纸,高声问有谁看得懂新闻。有个年轻人挤过来,拿下报纸,就着闪烁的路灯解释成帕熟悉的日文。

“李香兰遣返日本后,重回映画(电影)舞台了。”年轻人解释。

原来是这样呀!帕心里又惊又喜。战后,帕只知道李香兰被国民政府逮捕,以为日宣扬的罪名,定她为汉奸,判死刑。不料看报纸翻译的年轻人说那是旧闻了,他又说,事后李香兰证明自己是日本人,被无罪释放,遣返日本。帕心想,真是戏剧性转变呀!还以为风靡一时的女优就此香消玉殒,他曾着迷李香兰圆熟的京片子,狠命地学《夜来香》与《何日君再来》两首歌里的汉字意思。原来她是日本人,叫山口淑子。

帕大笑了,大家也跟着笑起来。帕掏钱买下两份报纸作纪念,围观的群众也立即抢买报纸。帕大步往前走,踅到电影院前的零食摊,买烧酒螺、甘草腌番石榴和五香卤豆干给男孩。跟来的群众也抢着买,把吸尽的空酒螺当哨子吹,满街都是哨声。帕觉得该庆祝一下,到面摊吃干面,上些小菜如卤鱼肚、烫下水、猪头皮、酱猪肝。附近几摊马上挤满人客,站着、蹲着或盘坐地上,人人手中一双筷子,嘴中全是面。没错,帕去哪,人群跟着跑,摊贩跟在后头拉生意。人群后头还跟着几个流浪汉或乞丐,捡拾掉落的围巾、鞋子、扣子,甚至是钱币。

帕问男孩:“吃饱了要去哪续摊呢?”然后故意听不清楚回答似的,要男孩更大声回答。

“饮酒啦!”男孩用吼的。

“啊!这才对,”帕大声地说,“去饮酒吧!”他为李香兰的境遇高兴,顺便庆祝他与刘金福断绝了祖孙关系。

街道上有数百人跟着来看顶床的功夫,把帕围得死死的。另有穿日本军服的年轻人来指挥交通,在十字路口挥旗,车阵排得好长。帕也不急,脚步正热,心情正浓,慢慢培养喝酒的兴致。晚风穿街过巷,从各处汇聚来,有河水与山林的气味,他边走边念:“我是下港来的电镀铁牛人,身高六尺四,头毛是铁钉,肌肉像鸡胲,战车辗不死,坦克压不歹,颠倒来帮忙打磨抛光。”念法不是一气通贯念到底,是帕唱一句,群众喝一句,学他用蹩脚的闽南语。最后帕带大家唱日本军歌,不会唱的就哼,哼不上的就打拍子。二十来个穿日本军服的年轻人就围在他身边,紧握拳头唱和。他们的衣着除了折痕之外没有皱褶,说明平日叠得好,趁此拿出来穿,不过穿得有些仓促,有的上衣没塞好,有的领扣没扣紧。帕指点衣着不整处,很快获得他们的响应。

原先趴在眠床上惊愣的男孩,这下可以优雅地盘起腿,看尽大街风景。人们说,台北曾是湖泊,自从一片干燥的云带走水汽后它就日渐干燥。男孩体会到这句话的含义,湖泊残影此刻重现,人潮淹没街巷,像是元宵夜热闹。好多孩子把才收好的灯笼从家里拿出来用,不外乎是打洞的铁罐或麻竹筒,从远处跑来。更远的巷底,一个约四岁的女孩焦急地往这跑,半途跌倒,提灯乌了,被最后的烛光照得惊喜的脸庞也灭了,只剩漆黑。男孩为了看清楚这幕不由得站起,希望小女孩没受伤,天好黑,床又移动,他失去那片视野。男孩再看,骑楼下的招牌边,那个小女孩出现了,提着熄灭的灯笼对他招手。他高兴得拼命挥手,而且把害羞全丢光,大叫大跳,感到再多些人,再多点欢呼或激情,或许床就会浮起到屋顶呢!

壮大的声势很快结束了。经过南京东路时,来了一批佩枪的警察,他们大声斥喝吹哨子赶人,往帕冲来。男孩从制高点看到,连忙警告,有“大人”来掠人了。不消说也能感受得到,前方骚动了,原本紧凑无比的人群顿时溃逃了。不论如何闪,头顶着眠床太招摇了,逃不过数十双目珠金金的警察。帕不逃,站原地,等待时机再逃跑。群众也没有散得干净,在不远处逛街、打香肠摊贩,不然上楼顶看。穿日本军服的年轻人赶紧脱衣,主动把人群推开一条缝,暗示帕可以从这逃走。帕就等这刻,有了路才好逃,人墙厚多碍事呀。只见警察冲来时,大吼大叫,男孩吓得跳下床。帕照例龙骨一顶,腰一弹,又把男孩盛回床上,在人群中慢闪,跟警察玩起老鹰抓小鸡的游戏,搞得团团转。末了,玩兴淡了,帕自报家门地吼“我是下港来的电镀铁牛人”,吼完没下句,化成一阵风顺着人缝逃走。倒是现场有数百位群众躲得远远地吼完,从楼上到楼下,从大街到小巷,从大人到小孩,好像帕有无数的分身在吼,说他们战车辗不死,坦克压不歹,颠倒来帮忙打磨抛光了。

也不过瞬间,眠床像是流过了无数的街哄与喧闹。床上的男孩感受到轻舟已过万重山,水泥铸造的山水也有好景色。左踅两圈,右兜三转,不久招牌与灯光全没了,一路由穿日军服年轻人的指挥下,帕驻停在一条街道。阒寂无声,两旁的围篱森森,黑松昭然,偶有风吹过门缝的嗡嗡响。与三个穿日本军服的年轻人寒暄几句,要道别时,帕深深吸口,闻出酒香,道:“我朋友家住这附近,走,去他家喝酒。”几人大声叫好,没多疑地跟去。小巷底,接上泥土路,先是凌乱的菜园与竹林,后头便视野大开。那是汪洋的稻田,正值一期稻作初始,水田灌满水。星光落下,感觉田里不是刚种上稻,是种满一颗颗灿亮的银河之光。田塍,清澈无比的水圳,连水声都嫩得像是咬迸的甘蔗头。男孩对美景很着迷,但狐疑地问,这边靠山,不是转家的方向。他们没有往淡水河方向。三个年轻人更是好奇地四顾,眼前毫无人烟,哪有酒?

帕回应说,“看,那是我朋友开的‘高丽亭’,还有,那是‘江山楼’,‘天马茶坊’在最边边。最远的是‘吟松阁’,可惜关灯了。”这一路念下来,台北有名的声色场所都有了。

大家放眼看,附近哪有酒家呀!帕也看了过去,尽是朋友,但是要选一家有酒有饼的才行。帕最后相中两百公尺外的一间屋舍,点着长明灯,傍着老树一株。一群人走去才知是土地公庙,好小一间,庙内有米酒,也有红龟米糕。帕说这是伯公庙,用碑取代神像,老远就看到,而且今天是伯公生日,客家习俗在莳田时会敬上米酒,以示祈福崇敬。说罢,自行取出酒菜,把床板竖起来挡瑟瑟吹来的北风,开宴了,帕把三个神杯内的茶水洒入田,给三个年轻人倒酒。男孩年纪可以了,斟个小瓶盖给他。帕说自己没有盛的,把嘴巴当酒杯了。他仰瓶喝了,畅快,又到附近几家庙搜回了能吃的东西,酒蔬糕饼都有了,呵呵大笑,叫大家别客气。一时间气氛都阔了。帕喝多了,醺醺然满脸通红,身体正热,走到水圳处把飞行衣脱下,脱不下的胸口处是因为皮肉与烧毁的衣服黏合,泡了冷水,果然舒服,舒坦得把衣服上的焦肉剥下来吃。泡冷水,吃人肉,众人见状,都皱起眉头,全身的鸡母皮都傻了。

一个眼下有疤痕的年轻人别过头,胃囊急促,把酒都吐了。吐完了,他把嘴角牵丝的唾沫擦净,说:“人肉不能吃。”

人肉自然不能吃,谁会无聊得拿来塞牙缝。除了帕,他是怪胎,身上永远有奇观,要是哪天他魔术般把头拔开肩膀也不足怪。不过眼疤年轻人身材干瘪,脸色灰黄,从他嘴里迸出人肉不能吃,肯定有文章。无论大家如何吆喝与灌酒,眼疤年轻人只干笑,喉咙勒紧,不肯发声。帕抖着身子爬出来水圳,冷得大吼,猛往身上拍,好让身体热起来。大家被狮吼吓坏,杯酒差点晃落。帕这才说:“你在哪吃过人肉?”帕虽然直接问,但语气并不斩绝,对方要保持缄默也行。

眼疤年轻人说他没吃过,但是遇到吃过的人。他说,他在拉包尔(rabaul)驻守时被米军围困,海面上是天天炮击的舰队,密密麻麻,像条金属色的海浪静止在那;天空更不安,日日轰炸,爆击机像鲸鱼游过上空,然后忽然喷蛋,密密麻麻的炸弹就掉下来,轰隆一响,丛林那些两米宽的蝙蝠与一米长的蜥蜴全跑出来。没粮食时,就吃这些蝙蝠蜥蜴。后来日本输了,他被运送到新几内亚的战俘营,日本人和台湾地区的人分开管,待遇比困在拉宝尔时好太多。过两个月,又送来了两个高雄人,瘦巴巴,眼睛愣滞,据说米军登陆他们驻守的岛,他们在丛林躲了很久,没得吃便割死人的屁股肉吃。后来搭船回台湾的路途上,关系熟了,他问那高雄人,人肉的味道如何。

“人肉吃了会做噩梦。”帕这时插嘴说。

“没错,那个高雄人说,人肉吃了会做噩梦。”眼疤年轻人说。

这时大家目光转移到帕,疑惑他怎么知道这点。唯独男孩问了:“你怎么知道吃人肉会做噩梦?”

“我刚吃过,吃自己的肉,马上做噩梦。”帕指着自己的胸口说。大家顿时笑了起来。帕笑得不够泰然,因为只有他知道,他确实吃过人肉,也有一群少年吃过人肉,在中央山脉的那几个月。

这时风越紧了。帕有些冷,大家也是,不觉间距离拉近。帕起身从老树折了不少枯枝,用长明灯取火,就地烤起龟粄。龟粄受热后噗吱响,冒起泡泡。帕边吃边问大家,是不是有些孤单。男孩没说话,点了头。其余年轻人低头。帕指着田野,说,怕孤单,就把这仙、那仙,还有那几仙请过来,把附近的土地公搬过来一起烤火吧!大家吓着了,连忙摇头说不敢,因为他们误会帕的意思。帕说这些土捏的公仔又不是鬼,还怕什么不成。说罢,他用头顶起床去请神,请神的过程像捡田螺那样,无礼又粗暴,把手伸进每座小庙里捞呀捞,大喊:“看你逃哪去,哟!捞到了。”便把神尊给拎上床。方圆五百公尺的土地公都来了,十八尊神坐床板上,摇摇晃晃,胡子飘飘,要是想逃的光是掉落床就粉身碎骨了。帕又回到篝火边取暖,把神明都围着火堆摆,拍拍他们的背,说不用怕,要他们看着帕大瓶喝酒、大口吃龟粄。帕眯眼陶醉,刻意发出吱吱嚓嚓的赞美,害得土地公差点没气得把胡子掉下来了。附近开荒拓土以来,就数这次让各区的土地公聚会,理应好好叙旧,这下只能互吐苦水了。

看着眼前的人喝酒,玩土地公取乐,男孩深觉帕无法形容呢!不怯神,也不怕鬼,也没有人样,毫无规矩,不服礼教。帕到底是何方神圣?还有多少的能耐他不晓得的。男孩记得父亲说过,人要是活得越像自己,就越没有朋友。眼前的人也是甚少朋友的吧!

男孩靠在床边,看着繁星点缀,美景令人晕眩。这时候,眼疤年轻人哼着歌,说他以前常在拉宝尔仰望繁星,拨找南十字星,凭此眺望家乡的方向,盼能早归,死也要死在家乡。现在看这星空,好像没有南半球的亮,但他死也不要回到那。说完,用日语唱起了著名的《拉宝尔之歌》:

拉宝尔再见了,

我仍会再回来,

忍着暂时离别的泪水,

望着怀念的岛屿,

椰影上的夜空,

南极星不断闪亮……

夜色晚,天空黑,星星才稠了起来。水田中央的一群人把脖子仰酸了,这才低头散会。十八尊土地公不散会。帕说,让他们窝在这吧!难得,明天就会有人放回各庙。他们顺着田埂走,路上都不语,怕说破了万籁俱寂,或戳坏了内心那层刚吹起来的宁静之膜。到了住户区听到了些人声,反而脸颊发酸,想说上几句凑热闹。

街角的路灯柱边,有个长发垢面的流浪汉坐在那,路灯不亮,黑暗中他有几分的废墟模样。帕感到怪异,乘兴而归就不太有戒心。走到那,几个人被头上掉落的水滴着,一摸是血,骇然地往上看。这时不亮的路灯突然亮了,看见上头吊了一具全黑的婴尸,肠肚悬在外头,眼睛爆裂,嘴巴也突出来。帕头上顶着床,没滴到什么,也移开床瞧瞧大家被什么吓得大叫。那不是婴尸,是穿着婴儿服的黑狗。帕看到后有种脑门顿时被扁钻刺醒的感觉,画面见怪不怪,而是那具诱他往上看的尸体,害他下盘空了。果不其然,灯柱边的流浪汉忽就往帕的右脚踝套上绳索,之后跑开。帕猛甩腿,男孩则机灵地扑去解开。套子是难解的特殊机关。只听见转角传来卡车发动声,帕就被拖走了。他扛着眠床,一脚被拖,只能靠另一脚以金鸡独立的跳法,男孩还挂在勒紧的绳子上晃着。跳了百来公尺,帕被眠床撞得头壳快冒出火花,脚也发酸。情况越来越糟,后来还来了一辆卡车紧逼,前后夹攻。忽然间,前方大亮,拖他的军卡亮起聚光灯,从后车斗以刺眼的光芒晕了帕的视觉,趁此加速,把帕拖倒地上。男孩还挂在绳索上,吓得没有叫声了。

帕翻落地,赶紧抓床沿,不然凭着半吨重的眠床,脖子上的发圈会硬生生割断他的头。一个猴抓,帕爬上床,要男孩抓紧,别给甩下去。眠床可真耐用,被拖行百公尺,四脚僵着在滑,尽是乱颤,也把帕的屁股快活生生顶成两瓣了。军卡把帕拖入小学操场,后头那台也跟入,不过现场来的不止这两台,又陆续拥来数辆大军卡,早有埋伏与准备,用接收来的八盏日式高空探照灯直照射帕与男孩,连白天都没这么亮。

是国民政府来抓兵了,这是帕的念头。军卡与探照灯是军方的证明。怪只能怪自己太大意,帕到处招摇,闹得沸沸扬扬,贪一时之快活,如今给人围得死死的,能怪谁?不过这样也好,他才发誓要脱离自己的祖父,借此加入国军,前往大陆打仗也好斩断这段关系。想到此,帕便宽心了,大声说:

“你们慢慢来,我愿意听话。”

许久,没有任何动静。这些探照灯真强,几公里外的跳蚤都能现形,在近距离照射下,光够螫,让帕眼睛猛流汁的,搞不清楚那些军人的虚实。帕再度吼回去,希望有人响应。

“年轻人,谁跟你慢慢说。”有人说话了,在灯光后头边走边说,绕着场子走,说,“你乖乖受缚吧!别轻举妄动。”

帕猜不透对方的来历,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情势对他不利。他在凌乱不堪的杂音中,隐约听到金属卡榫移动的声音,声细微,但清脆果决,凭着职业训练,那绝对是拉枪机与开关保险的声音。也许下一秒,他马上变成蜂窝或公交车碾过的公鸡一样爆开羽毛。如果独自一人,他早就逃跑了,只留给对方疑团,但现在身上带了两个拖油瓶——大眠床与男孩。如果不带走前者,发绳一割,只能留下自己的人头了;如果不带走后者,只能一辈子留下遗憾,害一个天真无邪的男孩被子弹打烂了。没错,如果要带走这两者,又要全身而退,他得在理智、稳定与对方的弱点间周旋。顶多吃几颗子弹吧!反正他自认烂命一条,不差再用子弹戳几个洞,拧出几碗血。

至于把帕围得死死的,不是军队,也不是警察,是警备总部的特务。经过多日来的线报,街头常出没的扛床少年,今日穿日本军服出现,便纠集特务要将他逮捕。他们动作之所以快,是军队与警察也要抢帕,各自运筹帷幄,只好先抢先赢了。经过多次围捕演练,这次终于逮到时机,用上八辆军卡、两挺机枪、二十支手枪与长枪,其余的拔河绳、铁链、铁钩、猪笼与麻醉药剂等算是小角。这场战斗,帕输了,他要顾忌的东西太多了,眠床是累赘,男孩是累赘。尤其是警备总部的头子威胁说已逮捕了三个刚刚与他一起混的日本兵,要是帕不听话,他们下场会被拖连得更惨。这让帕脊骨寒凉,不得不安静受缚,像一只病鸡等着让人拧断颈子。帕照特务头子的命令,跪在地上,闭上眼,单手负在后头。不多时,有人从帕的后头走来,拿了一根长铁丝穿过帕的手掌。铁丝再分别穿过帕两脚的踝后筋,一抽紧,把他绑成跪地的人球,再拧死铁丝,就是一团废肉。帕一动,全身的筋骨剧痛。这个人绑完帕,把吓得站不住的男孩背走。男孩忽然大哭,泪水狂喷,死命地抱着床脚不放。特务头子吼了一声,算了,把男孩留在那。最后,操场只剩下两人,一个是哭得半死的男孩,还有不知怕死的帕。帕手背渗血,眼睛眯着,搞不清楚对方下一步棋是要他死还是活。等待,帕告诉自己,等待时机出现。

对特务头子来说,等待能制造最可怕的敌人,叫心魔。不论帕如何叫,特务头子只发出最简短的回应——笑。笑,不是喉咙到鼻腔间肤浅的气爆,是来自内心深处最气短的鄙视,用这种方法,却折了无数的英雄与匪贼。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面对强光,帕跪着不动,犹如接受强光的审判,只要一睡着立即遭人用冷水泼醒,或被猛然丢来的鞭炮吓醒。帕知道这精神折磨的背后,是要他臣服。要是他不肯,没有人能拔下他一根头发。但是,有件事让他莫名万分,时间好像停了,说“好像”意谓着他也不确定,没有虫鸣与流动的微风,不只时间死了,连空气也僵硬无比。等了那么久,他肚子饿扁了,也知道对方会在天亮时收押他。可是天怎么不亮,好漫长。而且他一说话,马上有人从刺眼的灯光后靠近,挥鞭打在他身上。鞭尖强而有力,伤人于无形,却让笞伤的地方接下来的一小时紫青红肿。或者,特务拿木棍朝帕下跪的脚板打,让帕痛麻窜爆,脑壳嗡嗡作响。

特务倒是很优待为什么男孩。他要什么,免开口,火速提供什么。时间到了送上一碗热乎乎的汤面与黑白切卤味,油花晃漾,葱花缀饰,热气在聚光灯下冒着,似乎要他当着千千万万的人面前表演喈面的滋味。男孩刚开始时有骨气不吃,要陪帕一起受难,但胃不争气,挤缩蠕动,巴不得要从嘴巴深处跳入汤面中游泳。帕点头示意,要男孩吃了,别苦了自己。男孩豁出去,好像吃完就可以慷慨就戮,筷子免了,汤匙免了,也不用手端了,两瓣嘴皮窸窸窣窣响,一伸舌头就把碗底擦透了,干干净净。接下来,男孩打哈欠了,特务送上棉被。男孩腿一缩,特务送上夜壶。口渴有水,背痒有人抓。对帕来说,这也是对他用刑的方式,不准他吃喝睡觉,却找人表演。他笑了,想起当年鬼中佐就是用这招对付拉娃与尤敏,一个人用武力屈服他人,是向更多的人宣示,惩罚是在维护大家权利。然而帕还搞不懂,对方要的宣示是什么。就在男孩吃上第八碗汤面,几乎吃腻时,帕累得开始出现幻影。八盏聚光灯仿佛是洞口,从那流淌出人面兽体的怪物、长出手脚的植物、五官烧融的士兵,他们活在两千节车厢的无轨火车上,每张脸占据一个车窗,帕不认识他们,但叫得出他们的名字,那是他生命遇见的每个人,媸丑的面貌是他们的原形,没有人是完整的。

不准睡、不准吃、不准动,不准乱开口,只准帕把屎尿拉在裤裆里,折磨殆尽,特务这才有进一步动作。他们拿出一份自白书要帕画押。帕看不懂密密麻麻的汉字,要对方解释一遍。如果正确,他捺指纹没问题。然而,加诸他身上的罪嫌有妨碍交通、煽动群众在街头抗议、日本军国主义复辟运动,帕心想,妨碍交通,他自然有,但煽动群众,凭他这小角实在没才调呢!至于日本军国主义复辟者,他不懂,穿了飞行服、不小心溜几句日语就犯王法了?

“这意思是,你这日本鬼子跟辜振甫一样,在城里乱搞,煽动群众搞台湾独立。”

“二战”末期,辜振甫等人与在台湾的主战派日军结合,密谋“台湾独立”运动,战后被警备总部逮捕归案,判刑入狱。帕不识红顶商人辜振甫,但对“台湾独立”运动讳莫如深,他的义父鹿野武雄因此入狱身亡。他不是跟这撇清关系了?或是说即使逃离关牛窝,他的旧账永远被人翻弄成新伤?他的阿公带他逃到哪都没用。帕跪在地上,心想他不是日本鬼子,他不是日本鬼子,可是除了日本鬼子,他想不到自己能是什么了。日本天皇急忙地把他们的赤子丢了,国民政府又急忙地把日帝的遗孤关在门外,除了荒野,他们一无所有了。

“你说我是日本鬼子,我能是别的嘛!”帕伸脖子,大声响应,“我只是来寄信的,其他的不干我的事。”

“寄信要在街上搞这么大的游行庆祝?”

“因为我是鬼,他们心底也有个鬼。鬼才聚在一起,没事东骂西骂的,没事才在街上游荡。”

“鬼同志,放心,只要画押,我们不会判你刑。”特务头子走到灯光前,他穿着中山装、戴呢绒帽、两手背在腰后,双目露出精光,“蒋委员长想见你,希望你成为我们的同志。”

“我要到大陆?”帕问着。

“没错,同志,我们会好好待你。”

帕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他说,他不想去大陆,也不想见当今天皇,他是个地狱跑出来乱的恶鬼,只能待在台湾这个鬼岛。特务头子听了,只说,那你好好再考虑吧!说罢,他背在腰后头的手指一勾,抛出暗示,立即有人跳前,扬鞭往帕的背上劈去,落鞭处,血渍飞溅。那种力道与姿态好像他是一位持剪的园丁,从帕这株旺盛的玫瑰丛身上剪下血盆花朵。玫瑰有刺,但剪刀更利。

特务头子不再抛暗示,直接要下属把男孩带回“庙”里。此庙是昆明街与西宁南路交界一带的东本院寺,乃警备总部处所之一,是监禁与拷问的大本营。男孩再度大叫,恐惧在他嘴里变成尖锐而高频的哭声。男孩的示范价值没了,被粗蛮架走。但对帕而言,男孩是他在这最后的依靠,他不能再失去什么了,一个虱子也不行,如果它愿意寄生,帕愿意付出血肉供养。帕吼了起来,声音剧烈且恐怖,操场发出嗡嗡的回音,天空也有了怪秘的回响。帕又吼了,被捆缚的他没有枪,就用手战斗,没手就用脚战斗,没有手脚,那就用一缕灵魂战斗,他大声吼出自己的灵魂:

跳……

跳……

跳……

他张大嘴吼,那声音从灵魂深处吼出,用脑壳当共鸣腔。跳什么呢?大家停下动作,看着帕跪在地上大吼,他们恐惧,开始照做,有的人轻抬一只脚,有的人绷紧神经随时要跳起。不久,地震来了,他们蹦起来,配合帕的吼叫在跳,要是不跳开地面会被震倒。震央来自帕,他跪在地上忍受全身缚僵的痛麻,用头撞地,不顾脑浆液化,让地面激烈,那些震动就像他用半吨石砸在关牛窝广场欢迎外宾。地板泛起了震波的涟漪,起先缓慢,继而转为激烈,聚光灯绽着眩眼的光晕,夜空轰轰鸣着,竟然掉下块状的云朵。大部分的人跌翻地上,只有男孩屹立,没被震波驯倒,原因是帕依着男孩的跳动节奏捶地。男孩往帕那里逃,趁机帮他解开身后的铁丝。帕极力扯开铁丝,铁线扯裂手掌,露出血红的大缝,而脚筋挑出,血液喷个不停。男孩要是没有今晚的历练,哪有胆量面对这极为骇人的一幕,他紧握帕的手,要帕不要担心,要他平静下来,不然很快失血昏迷。接着,男孩用牙齿旋开铁丝结,嘴唇被割烂,也使帕挣脱了那手镣脚铐。

有了自由,自然有好戏,接下来的戏码完全照帕所构思的。他把床竖起,权充是盾。有盾,也要有刀才行。帕将捆在右脚上的拔河绳后扯,奋力抟,把整台刹停的军卡慢慢拉来,手挠之,脚踩之,呼吼之,便把粗绳扯下来。把绳子甩了几下,能化为一丈长的大关刀。多练习几次,如果不惜在身上留下些伤痕,机会不吝而来,很快把长绳甩得有模有样,绳起处,噼啪响,绳落处,只见东西化成了碎片。卡车的顶篷破溃,聚光灯爆炸成碎光,空气中弥漫出难闻的锈味与汽油味,这时有支步枪砰砰砰发出声音,黑暗中,连锁效应发生,八支步枪按捺不住地射击,机枪更是凶狠地喷出火光,瞬间操场枪声大作,子弹往帕的方向射去。直到特务头子愤怒大喊,这些臭驴屄,谁再开火,他就剁谁的手。又陆续射击了约二十秒,枪响才停歇,现场鸦雀无声,只有空中响着嗡嗡回音。

在枪声大作前,帕已用床当盾,子弹打不穿厚床板。而且帕早猜透了,对方绝不可能围着他用枪,只从一方据守,免得子弹误伤自己人。帕大胆的后退完全掌握了后防绝无人,最后被一堵围墙阻挡了后路,他用手肘撞墙,回音钝沉沉。那一刻他懂了,解开警备总部时间暂停术的手法了,不是天不亮,是亮好几次了,他被关在类似礼堂的大建筑,墙上挂满棉被吸收音量,屋顶也挂了,刚刚被震得掉下来的块状云朵就是棉被。地上的草皮也是铺的,不耐强光而草尖凋枯。他现在唯一的出路不是打破后头的墙,是往前钻。墙后肯定埋伏了重兵,届时会趁隙开枪,他只能往前头的大门冲出去。帕豁出去了,要逃就得置之死地而后生,他要男孩趴在背上,双脚紧紧夹牢,无论如何都不要放松。

现场的聚光灯倒得乱七八糟,其中一盏倒在墙上,炽热的灯壳让上头的棉被烧起来,吱吱冒浓烟。这帮了帕,他趁特务忙着救火空档,蹲低前进,绕过灯光区。很快,几个步枪人摸黑靠近,试图射伤帕的脚。但是帕持床挡,用软鞭把他们扫倒,直捣黄龙,再度把聚光灯、卡车以及特务群打乱,只剩黑暗中传来阵阵的咆哮、哀号与呼救。砰一声,帕用眠床撞开大门,贴着外墙走,不久就跑掉了。门外的几个特务见状,吓得脸色青白,仿佛一张螃蟹壳,忘了要追下去。

帕脱逃了,离开那间巨大的审问室——前身是公会堂后来改为中山堂的地方。他紧张地乱跑,跌跌撞撞地拖着拔河绳,跑了数百公尺,思路与情绪逐渐清明了,他要往淡水河方向走。但黑夜中,接踵而来的不是人流与车潮,是浓浓的寂寥,是冷风迎面,太安静了,甚至躺在马路上安寝也行。帕面对棋盘式的街道没头绪,天上无星辰,地上没人能问路。他扫视了周遭,蹲在水沟旁,伸手向流水问路。这里的水都是淡水河的子民,会说出母亲的方向。又试了几条沟水,一会儿东、一会儿南地流,他最后才归纳出方位,沿河的方向跑,路途不留下任何线索。

到了淡水河,渡过泥滩,床又航向水声潺湲的河面。帕累坏了,中途不得不把床靠在桥墩休息,不然他再无法掌控床,会顺江死在海口了。帕看了自己的伤口,才知道自己多残缺,脚筋肿大,手掌几乎像煎焦的红龟粄,几乎连爬上桥墩休息的力量都耗尽了,一坐下来还不得闲,身体仍激烈颤抖,久久才平复,心想又逃过死劫了。

至此,一路沉默、恐惧的男孩才平静不少,伸手往桥墩后头的缓水区捉些鱼虾,想给帕充饥,或许是弥补之前他的罪过,审讯时他老是吃饱喝足,而帕只能在一旁干瞪眼。什么也没摸着,男孩不顾帕的阻止,坚持到桥墩后头的小沙洲捡鸟蛋。这也好,帕觉得饥饿几乎腐蚀了他的腹腔,吞口水都有回音。他把拔河绳的一端系在男孩腰上确保。不多时,男孩拿了几颗鹭鸶蛋回来,掬把水将鸟粪与羽毛刷净。帕接了就吃,一并把蛋壳吞下。这些蛋液填不饱,勉强把干涩的喉咙润化,却更显得珍贵了,在极度饥饿的折磨下,蛋的滋味把舌头晕软了,像爱玉在嘴巴里轻晃。忽然间晨光从山头染出,层层变化,然后蕉黄的光芒炸迸,把薄雾掀了起,如涌起数百公尺高的海啸,城市的天际线瞬间柔软了。阳光也把河上整夜往来的货船抹亮,桥头上的车流也渐渐比桥下的水流更繁杂。男孩哭了,不明就里地蹲在那哭,尽情又无负担。帕没有安慰男孩,要是他敢,他会哭个痛快,把泪水洒向这个充满希望,也充满失望的城市,让淡水河静谧地带走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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