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青团与矮黑人都坐上火车了(1/2)
村民从灶底、梁上、粪坑拿出偷藏的祖先牌位供养,把家中的日本大麻集中丢入神饡所,放火焚,神社烧了两天两夜。神社口有人在画观音图,给人带回家拜,索图者太多,改用雕版印刷比较快。过了几天,老村民把各自保管的恩主公神灰拿出来,再造神尊。神灰比原本的多出好多。这时候,有一半的人坦承,怕其他人的神灰被搜出,每天在自己的那份偷加一点香灰。造神的老师父焚香斋戒,虔心膜拜东方,一礼拜后,用仙山 ——红透的红毛馆山也易成此名——仙水和上糯米、神灰。老师父双手这里掐、那里捻,一座神像诞生,把三十只能增加神威的虎头蜂封入,再开光就行了。老师父太久没造神了,玩过头,又将剩余的神土捏出第二尊恩主公。围观的民众看呆了,出声制止。有重听的老师父已经造完第三尊。一山不容二虎,何况一庙有三胞胎神,这让刘金福愁虑多了。刘金福的忧愁是对的,他现在是最受推崇的人,在日本人投降、国民政府来之前的空窗期,大小事包办。看着三胞神,他思绪撇得好远,这时候,附近有一批学生庆祝台湾光复,游行举牌通过,大喊:“三民主义,万岁!”
“啊!三座神明的时代来咧!”刘金福有点想通了,“老师父,好,你的功夫是够庆的。”
三民主义要如何用呢?麻烦的就在这,刘金福实事求是的精神,必要时会花整个下午在蚂蚁的屁股上找屌。有人说创建者孙中山的照片能解谜。拿来的照片里有两人坐在火车窗边,右边是孙文,左边是蒋中正。有好几天,捏着照片思索的刘金福也待在火车上,穿中山装,对窗外沉思。裤子不合身,领扣扣得他呼吸紧。他露出车窗的上半身不变,下身却偷偷换上水裤头,穿凉爽的草鞋。日子越来越急迫,距离要公布三民主义真谛的日子快近了,刘金福仍没头绪。刘金福还用稻草扎出个戴蒋中正纸面具的人,坐在自己对面,陪他吃煤烟、喝窗外落雨,听虫吟鸟啾,望着窗外千千万万的生灵,甚至狗猫打架都充满暗示。
到了宣布答案的日子,村人聚在车站,期待伟大的一刻。火车靠站了,村民拥向前,只见刘金福倚窗沉思,喃喃自语,面貌多么动人。其实刘金福因舟车劳顿睡死了,大说梦呓,但脑袋没停机,他梦到三只鸡相打,再梦到六只猪在抢食槽,最后梦里装满了九只狂乱杂交的蚯蚓。他摇头又点头,觉得三个老婆早已经不如蚯蚓热情,幸好自己的也跟蚯蚓一样软了。这时刘金福醒来,看到窗外聚集的村民又是点头、又是摇头,还张口歪脖子。他闭嘴,伸直脖子,起身握拳头说:“凭着我和国父共样是客家人的血脉,我发现三民主义的大道理,就是每件事由三个人斗嘴决定,亲像三只公鸡相打。”刘金福接着宣布更民主的消息,关牛窝不只要施行三民主义,更要像蚯蚓闹热缠绵的“九民主义”。村民不懂那是什么,但听起来菜色更澎湃。顿时,车站传出掌声,锣鼓响个不停,大家把火车团团围住,一早根本发不出车。
刘金福另外找八位老人,组了“九民主义青年团”以治理乡政,自己则担任关牛窝区队长。九青团的功夫就是吵,早也吵、晚也吵,吵到最后搞不清楚主题是什么,答案也千奇百怪。有一次,他们接获申诉,内容是火车压死母鸡了。九个老人讨论了几天,结论是公云惹的祸,它媚惑母鸡去自杀了。过几天,有一位老阿婆来求答,说以前打仗时,日警硬是要她献纳黄金买飞扬机,她把黄金偷囥起来,囥到忘了,昨天却在木臼底里寻着,这是为什么?老人把“你还嫌,赚到了”这种简单答案收起来,将自己死锁在屋里,天昏地暗地吵十天,直到一位老人中风,他们才被迫公布答案:“时间老了,木头也会狡怪地中风。”这没逻辑又嚎痟的推理,被其中一位老人写成签诗,放在恩主公庙签柜,称之为“九青运签”。签诗不外乎有“公云无端惹春风,牝鸡轮下觅真情;百物可比老臼木,千捶万打炼成金”之类的,在在摆弄着关牛窝的生活典故。有一天,有人捡到刚出生的孲伢仔,交给九青团处理。孲伢仔横蛮大哭,屎尿喷得满屋子,九位老人忙得无暇讨论大事,光洗尿布就行了。过了三天,孲伢仔哭饱了,安静睡去,非常安详。这时候,火车经过窗外,呛鼻的浓烟杀进来,这群在看婴儿睡去的老人不是咳嗽就是流泪,最后大哭,体悟大道理。“我们不年轻了,而民主痶(累)死人,一切你来决定就好咧!”有位老人对刘金福说。刘金福庆幸那天在车上的梦提早结束,要是梦到蛆吃腐肉,这“万民主义”得全村的家畜来才能凑足。在燥疟的炭烟中,刘金福看到火车走远了,车壳在夕阳下染红,说:“做得,我们去解救拉娃。”
有好几个星期了,车站前的路灯下吊了一个箩筐,里头装砻糠。路过的人往砻糠里塞入纸票或银角仔。砻糠让有心者不因少捐而丢脸。每天打早,九青团用竹篾筛出钱财,垫付拉娃父女长年坐火车的欠款。那时候,车站四周挤了好多摊贩,卖中药、动物皮毛、各种水果和布疋,还故意把猕猴的腿打成了跛脚来吸引人,叫它“跛丽塔”。以前要是有人在车站一百公尺内晒萝卜干或衣服,通通被日警取缔,不然没收东西。现在巡察哪敢管事,大家常常争地盘而流血。心够硬的汉人摊贩比较靠近月台,少数民族的人在外圈,叫卖声却是喊最远。九青团不想多管,事多人烦,车站脏就脏,事后全村的日本人会自动跑出来扫地,水沟的淤泥也刮干净。如果心烦想找人骂,可以嫌日本人扫太干净,他们会很安静罚站聆听。
每天早上,九个老人站在月台候车。路过的日本人会对他们敬礼。刘金福站九青团的中央,上穿中山服,下穿水裤头,等火车进站。车从远方来了,先看到烟喷开,天空画出飞舞的黑潮,像醉鬼游进了村子。有人从浓烟的形状,先猜测今天的物价,趁机赌上一把。火车还没进站,早就有小孩先跑来报告。不过刘金福会亲自看车栏上的最新票价,才敲锣大喊:“今晡日,涨一元两角。”四周响起哗然,大喊吃不消,摊贩赶紧照最新的票价调整物价。到了后来,新物价不再由早班车带来,而是每班车,一日五涨的速度让九青团说不出话来。这时候,九个老人排成一纵队,由带头的刘金福提着箩筐,向每个摊贩收税,好垫付拉娃的车资。
关牛窝火车站进入前所未有的脏乱与活力,牲畜到处翻滚,粪便一坨坨,苍蝇蚂蚁也到处爬。车站附近搭建一排的戏棚,采茶戏、歌仔戏、傀儡戏连番上阵一个月,闹热地斗戏,好庆祝光复。九青团举办“打斗叙”活动,村民把家中的方桌搬到火车站广场,各自掏钱办外烩请客,连续十天,上桌的是又咸又肥的客家食物。到了第四天下午,三十个少数民族的人从五公里外赶来,背袋有小米酒、豆薯、山苏之类酒蔬,自然少不了山猪。山猪自知死期将至,它从背网放山下来,挣脱绳索逃跑,汉人与少数民族人追得汗垢黏在一起,体味缠绵悱恻才逮到野味,结束餐前的联谊热身赛。把山猪宰了,刮净粗毛,切成块下锅煮,煮熟倒在桌上蘸盐或揾豆油下肚,有酒做伴,遇夜上灯。
到了隔天傍晚,哈勇头目若有所思,边吃边叹息,到潮阴的山脚砍回了姑婆芋叶子,垫在地上盛食物,人坐地上吃。刘金福见状,主随客便,也坐在地上吃饭喝酒。几杯酒下肚,哈勇头目又叹起气。刘金福便推去几杯酒,觉得他有话要说,欠酒把喉咙打通而已。
“你有没有看过猴子吃生猪肉?”哈勇说。
“猴子食斋的,吃果子之类,有时啮自己的跳蚤,不可能吃猪肉。”
“错了,猴子最爱山猪肉。”哈勇说。接着他的舌头蘸饱了口水,好像裂成三瓣,用杂糅了泰雅、客语、日语而成的话对刘金福说:他年轻时猎过的动物比星星还多,没看过猴子吃猪肉。日本人来之后,部落附近的猴子反而吃猪肉了。说来话长,没错,是你们害的。以前日本人来时,你们雪候(客家人)很嚎痟地说以后什么都要缴税,连放屁都要缴,又笑“番人”更惨,得穿木屐打猎了。下山的部落的人不懂木屐。雪候说,那是踩在两根大木头上走路。消息带回部落后,长老叫人砍倒两根树干,叫一百人上去用树藤绑紧脚才穿得动木屐,大家在上头吃喝拉撒,花了三天才走出部落。这时部落的人紧握拳头,心想这样哪能去打猎,迟早把野兽吓走。日本人一来,没等他们开口,部落的人先攻过去。日本人扛着炮、拿枪地逼部落的人投降,不听就轰。部落的人死得惨,部落也掉下床,就是输到从山顶滑到河谷呀!说来说去,都是你们雪候乱讲话。
头目哈勇沉默一会儿,喝了酒,涌出了精神,又说:部落的人打输了,没死的人通通站在两根像桥一样长的桧木上,走下山投降。长老要求日本人只要不要再杀部落的人,他愿意一辈子站上大筷子。日本人看了,笑得半死,说部落的人不用穿木屐,学日语就好。教日本话的是部队指挥官,叫松门什么的。他叫人拉来一头山猪和一笼的猴子,喝令人们聚在广场听训,说:“现在开始,我教你们日语。”这话由一个雪候通事翻译完,松门不说话了,抽出刀,对准那头活蹦的山猪挥去,拦腰宰成半。猪尸丢进猴笼。一群猴子靠过去,哪敢吃,有猴子扑过去,其他的才跟着抢。大家第二天又回到广场,再看松门杀猪喂猴子。哈勇他终于懂了松门的把戏,要是部落的人不学日语,就跟猴子一样过着跟以前不一样的生活。那天解散时,有人讲了一句日本话“我很高兴”,被松门一掌打得嗡嗡响,好像耳朵飞出蜜蜂。松门严厉说,还没教,不准说日本话。一个礼拜后,还是没教日语。老是延后的主因,是有一只怀里赖着小猴的母猴不肯吃猪肉。松门认为母猴唱反调,看它能撑多久。部落的人很赞赏母猴的骨气,久了又希望它赶快吃肉,免得大家待在广场受苦。连日本兵也不耐烦,硬是把猪肉塞到母猴嘴中。母猴抗拒,士兵便把它双手绑在后腰,拿刀撬开牙板,强塞猪肉。只有老猎人才知道,母猴不吃肉是为了小猴,吃肉后断奶,饿死小猴,这是母性使然。有个日本兵把猎人的道理转达给松门。松门闭眼冥思后,把刀片塞进香蕉,丢给母猴。母猴双手被绑,吃不着。小猴便拿香蕉给妈妈吃。母猴咬一口,刀子割入嘴皮,不吃香蕉了。但不知道原因的小猴还是送上香蕉,眼神传达了渴望更多奶水。母猴索性坐在地上让小猴喂,一口吃蕉,换来一口刀割,舌头最后割成一片片的,死时的双眼微笑地看小猴。太阳光像热糖浆浇下来,这个插曲却让部落的人发抖,鸡皮疙瘩直冒,看着母猴死掉,让小猴吸足了奶水。有一位百岁的长老,死也反对部落的人学日本话,免得身后无法跟祖灵沟通。他看了这一幕顿悟,硬着骨头站起来,说:“我的舌头还很软,能讲日本话。”接着他折断竹烟斗,用尖锐的部分刺入舌头,撕成两半。部落的人开始割舌头,妇人用口簧,勇士用石片。大家割开舌头学日本话,广场都是血。这么做是因为泰雅有传说,一条蛇为学人类讲话,好吓走老鹰,代价得把自己的舌头割成两半。
哈勇头目讲完这故事,听者的酒意全消。他张开嘴,用手拉出舌头,指着舌板上的某条裂痕,支支吾吾地说:“这裂痕比蚯蚓还长,花了两年才愈合,每吃东西会痛。那你们知道,为什么还有旁边这条蚯蚓线?这是要学你们客家话才割的呀!”哈勇见大家沉默,又说,“可是我现在老了,舌头硬得像被苔睡死的石头,好辛苦呀!现在,台湾光复,不用讲日本话了,但又要讲普通话。我不想当蛇,我是泰雅人,不想再割舌头了,也不想同部落的人再被割舌头了。”
在场的听了不说话。刘金福感到大家的酒意退了,气氛也局促,便邀了酒一大碗,说:“我花了一年研究,发现普通话不难啦!照我的方法就对了。”此话一出,在场的抬头相觑。见大家眼光铆过来,刘金福也有三千扁担的忧愁似,唉唉唉地说起来。他说,他关在火车站的地牢有三年多,吃尽苦头。有一次,日警把腐烂的动物内脏丢进来,世间就是这最臭,发酵的废气往鼻孔钻。从此,地牢成了大家的垃圾桶,啤酒盎仔、米酒罐仔、罐头壳、烟蒂头和车仔废气全滚进来。他把有字的纸片贴在牢墙上,啤酒标签、香烟盒、防空倡导单,没错,有报纸更好,即使被人用来擦过脸油或包过猪肉而变得透光,他都用酒罐压平,黏成壁纸。他说,他这么做,不是打发时间,是想钻研日本的文字与唐山字的关系。他经常抬头问那些马路上经过的小学生,这个字怎么念。渐渐地,他发现日本人聪明,但是,偷吃了我们唐山字后,没擦干净嘴巴。比如,日本人爱颠倒讲,像“运命、绍介”这词,倒过来就是普通话。又像“豆腐、发现、利用、价值”等多到算不完的词,念法跟普通话差不多,差就差在日本话讲得快,普通话讲得慢。四脚仔做事急,讲话也快,生鱼片也不煮就吃。说回来,客家话跟普通话也有关,像“康健、闹热、人客”颠倒讲,就跟普通话一样。总之,例子说不完,反正学普通话,有日本话和客家话当底子就行了,遇到不会讲的,颠倒过来讲、慢慢讲就对了。
这是关牛窝语言学上的大发现,结论有力,像把一条活跳跳的鳗鱼塞入大家的耳朵,把耳膜当鼓打了。刘金福知道大家都听到世界的声音,趁气势旺,决定几天后成立国语研习班,请老师教大家讲普通话,也不枉费一张嘴只懂得吃饭吹牛呀!一时间,众人起立欢呼。哈勇头目一扫心中阴霾,终于有台湾光复的心情了。
在日本天皇宣布投降的当天,鬼中佐集合了士兵收听消息。收音机放在司令台,大家站在操场。不久,收音机发出叽叽喳喳的怪调,好像它是昆虫箱。军人听不懂天皇的玉音,但听懂语气,隐约告诉他们停战了。老兵一脸悲凄,暗自松了口气,倒是新兵哭出来。有人自知不只输了,往后还得受人统治,解散后将水银包覆麦芽糖,吞入肚自杀。日本人情绪激烈,表情却无比沉默。到了隔天,有个台湾新兵借由厕所被弄脏而打了刚路过的日本教育班长,一脚把他的头踹在尿沟,报复班长之前训练时老是找碴。班长被踹,立刻弹了起来,指头并在裤缝,低头赔罪。新兵笑了几声,回房收拾包袱,吆喝几个同期的新兵,到街上搭火车回家。
临暗时,误点的火车还没来,几个要回家的新兵坐在长椅上,看着广场上的怪景象。村民叫喊庆祝,乱敲脸盆,好像用老方法面对日蚀;还有人把那帧b29铁皮的洋女图扛着走,到处摇摆,大呼米国人万载;有人推着一板车的稻草所烧出的火冲过广场,纠集众人,大伙合力推,像神风特攻队一样冲进神社轰炸。新兵没加入,也没有助声,安静地看着路上的牛筋草,巴不得火车快快进站载走他们。火车今天不会到站了,被沿路庆祝的民众碍着,停在二十公里外。唯一靠站的车再也不会动,那是一辆被米国飞机打坏的车厢,就停在广场附近,牵牛花是唯一的乘客,从地上蔓延上去霸占那些沾满血的地板。就在这时候出现一列士兵,他们衣服褴褛,步履歪斜,脏乱的头发随性地披在额头,在黄昏下特别吓人。
“那是传说中的鬼兵队(军队)。”新兵们站起来,惊讶地睁眼。
新兵们听说过,曾有一队远征东部的年轻士兵消失在中央山脉。鬼中佐派出数百人次去搜寻,出动顶尖的泰雅老猎人——能嗅出人的味道。猎人听见年轻士兵的歌声和争执,循声而去,不过寻常的溪水声。猎人抓到吸满血而变成茄子的蚂蟥,把蚂蟥咬破,尝出是人血,而且他们缺盐巴而味淡,但方圆一公里内没有任何动物。猎人最后下结论,这支军队早死了,鬼魂被矮黑人 设下的迷宫困在山林,在大山徘徊。有人也听过另一种说法,说那些是逃兵,不敢面对世界才躲在山林。此刻,新兵眨眨眼看,广场上的鬼兵队莫非是传说中消失的士兵。他们衣装破旧,眼神疲惫,扛着恐怖的野兽尸体。有的断臂,有的脚折,有的躺在担架上呻吟,前头士兵的胸前还用白布挂着骨灰箱,为首的人把旗子抬高,夕阳把日丸旗照亮了。
“兵队听令,踢正步。”领队的帕大喊。鬼兵队抬高脚前行,配合脚步。拿拐杖的学徒兵把杖子举起;躺在担架上的甩起手臂,代替受伤的脚。庆祝日本人战败的村民停下动作,原以为这支是逃跑的日军,却踢正步走过。车站前的几个新兵,被这幕震慑,忍不住把屁股从长椅上拔开,站起身敬礼,并且跟随在军队后头走。
鬼军队踢正步到练兵场。帕大吼,要求开门。没有门了,因为刚刚被大胆的村民拆去当墙,只能在原处放一条竹竿来挡人。吼完第三声,哨兵才惊醒似的移开竹竿,让军队走进操场,整好队,等待鬼中佐的校阅。好多村民听说消失的鬼军队下山了,跑来斗热闹,等到有人趴在围墙上观看也不受卫兵阻拦时,大家纷纷跳上墙坐。等了半刻,鬼中佐才从办公室走出来,看来是费时整理思绪,好对这批军队讲话。鬼中佐站上讲台,发现下头的士兵多么残破,遭受比烟硝更大的折磨,用桧木片当扣子、构树皮当皮带、鸭腱藤当绑腿,有的人衣服破烂得能见到洗衣板似的肋骨,没有完整的衣料,但精神无比完整。鬼中佐只告诉他们,你们辛苦了,便不多说话,让大家沉湎在各自的心绪,赢就赢、输就输,各自盘算去了。这时帕腰侧的防毒面具袋钻出一颗熊头,愣着眼神看世界。鬼中佐微笑,上前摸小狗熊,要解下帕的钢盔。但帕不依,也不伸手拒绝,便支出下巴好绷紧帽带让鬼中佐解不下帽带扣。鬼中佐才瞧见帕甚为怪异,飞行镜里充满流光似,出其不意地掀开那。一边风镜里流出热情的泪,另一边却流出又黑又烂的液体,分不清楚是泪是血。
“说吧!大声说出来吧!”鬼中佐看到帕有话要说。
于是他大吼出来:“报告,白虎队完成任务,请求归建。”
鬼中佐环视四周,上百个士兵在观看,还有逃走又跑回来的新兵,更远处的墙上跨满村民。他知道,大家等待他如何处理鬼军队,便说:“特攻队听令,建制解散,等待中国政府的接收。”说罢,他脱下军衣,露出白色汗衫,也命令帕要下令特攻队脱下衣服和卸军备,彼此不再以军人身份面对,然后说:“走吧!到河边洗澡把自己洗干净,谁跑最后,晚上来个海军制裁。”帕下令后,大家往河边冲出去,彼此无伤大雅地碰撞和抱怨,越跑越快,快把肋骨喘断了,唯有这样短暂的全力冲刺,才能甩掉微酸的心情。小径的尽头是一片干净河水,他们飞跳去。水波乱颤,夕阳已尽,恰好那些水声轻轻又微微地值得他们沉湎片刻。
后来,他们离开河坝时都扛着石头,回到练兵场。那些石头垒在练兵场四周,并和上红毛泥,成了城墙。士兵每天垒高城墙。城墙长高的速度很慢,甚至比牵牛花还慢。每天中午,鬼中佐趁天气好,用高炮望远镜朝关牛窝扫视。他往村口瞧去,那热闹得像踏翻的蚂蚁窝,摊贩争地盘,野狗争骨头,靠着几个九青团的义警指挥。义警穿蓝衫,腰系红布条,穿包鞋,遇到区队长刘金福不是日式的鞠躬或西式敬礼,而是单脚跪地,全然是清国那套。至于往少数民族部落的山路那头,鬼中佐看见不少人拖来木头。木头没晒干,木工就架起来当梁,盖起了庙,屋顶还未成,就有不少老妇朝庙里的三座神像持香跪拜,表情激动。他又往火车站眺去,村民在车站附近盖草寮,把那个b29机头的洋女人图供在里头,庙楣挂有刻着“米国宫”的木匾,主祀的是玛利亚·观世音娘娘。村民用油漆画回她的原样。她穿泳衣,两颗奶子大得要喷出汁。香火颇盛,烟气一蓬蓬,把屋顶掀得像煮沸的锅盖在动,得放石头压。再往远眺,村尽头驶来一辆火车。车靠站后,旅客纷纷下车,有人从窗户直接下货,吆喝声大。一个穿便服的日本军官最后下车,他压低脸孔,沿着马路前进,稍后追来的火车几乎掀飞他的帽子。
便服军官来到练兵场。城墙又厚又硬,而且会长高,累积上去的新砌水泥颜色较淡,爬上去的牵牛花尽情开花。要不是三天前他来过,还以为走错了,而且看情况,他三天后还会再来传达军部的重大命令。他从中午等到傍晚,厚重的水泥门没回应,便把公文塞入门缝,搭最后一班车走。黄昏中,鬼中佐走上城墙的鹰架,从望远镜中看到火车载走便衣军官,也把要求投降的公文撕碎后往天空一抛。这一个月来,鬼中佐宣布独立,以练兵场为据点立国。在宪兵持枪戒护下,高炮部队一天内把六座炮拉进练兵场。八匹战马、三条军犬、八十名依附的日本士兵和台湾地区的士兵盘踞,准备长久对抗。六个宪兵每天驾马,骏蹄翻风,在村子里挥旗子,宣示主权。其余的士兵趁夜从河边拖回大石块,慢慢地趸起巨大的城墙。一个月后,城有半丈高,耐得起火车撞。完全不顾总督数度下令,要他们卸下武器,静待国民政府军的接手。
到了一九四五年十月,久不见的六节火车来到,车头好久没这么喘了,从五公里外能看到浓烟。车上的吴汉上校第十次要求减速,怕过快,车子翻落谷,他对日本制的东西没多大信心。一个下坡,发怒的吴上校从椅子上跳起来,要兵把子弹上膛,要是车再快,把车班人员毙掉。说罢,他晕车吐,酸馊味更让其他士兵也吐起来,整辆车的鱼肉烂汁从车缝流到路上。车比预计的晚六个钟头到达,但是刘金福却利用这些时间,多给大家勤前教育,好扭转国军第七十军从基隆上岸时穿烂衫裤、背大镬、擎破伞的旧观念。
他站上讲台,对车站前的百姓解释:“国军如果背大镬头(锅子)?那一定是……”
刘金福还没说完,孩子们接下去说:“那铁镬是用来挡铳子的。”
“他们衫服穿得烂烂的。”刘金福再次提醒。
“那是铁布衫,用来挡日本人的铳子,因为镬头被打烂了。”
“很好,他们会背烂遮仔(雨伞)。”
“那像是蜘蛛精的芎蕉扇,打开就会扇出风灾,把人喷走。”
“千万记得,他们的绑腿特别肿。”
“我们背下来了。那里面放铁沙,国军在练轻功。”
刘金福最后下结论,要不是国军有真功夫,怎能打赢,千万别小看他们。大家等到腿快发芽时,火车来了,白天开大灯,煤烟雄赳赳的,通过广场上头写有“还我河山”的华丽欢迎门。车站响起掌声和乐队声,欢声沸腾。九青团团长刘金福一喊,四周喊起台湾光复、欢迎祖国的呼喊。火车的煤烟还是令人厌,惹得大家咳嗽,几乎遮瞎了视线。风吹来,火车现形了,流出烂鱼臭肉,窗口挂着士兵头,涎着几乎垂到地的胆汁。村民吓一跳,以为这是地狱来的列车,只有狗最快活地跑出吃呕吐物。风停了,火车煤烟很快又囤起来,把整列火车巧妙地藏住,在吴上校的一阵咆哮后,整顿好的数百个杂牌军摇摇晃晃地从煤烟中走出来。眼前的官兵穿得笔挺威武,长靴够呛眼,根本不是外头传说中的穿草鞋、背大镬、衫服很破旧的阿山兵,也就是说他们什么功夫也不会,也许喝口水就拼命咳。
“那不是国军。”一个孩子忍不住大哭,“他们什么功夫都不会。衫服净净俐俐,也没打过仗。”
但这些军备很眼熟,说不上哪不对。一个小兵踢腿走,没几步就把一只靴子撇飞了,露出的脚还穿着草鞋。“穿鬼子的靴还挺不惯呢!”小兵抱怨。可是这招让孩子乐死了,更用力鼓掌,他们看到那只靴子飞进火车的烟囱,简直会轻功。顿时广场响起掌声,村民松口气,原来传言不假。那些阿山兵只是套上接收来的改装日本军服。
这是个新的时代,一个营的国军来到关牛窝。左撇子的刘金福用举手礼欢迎。吴上校硬是扳下他的手,要他用另一只手。其余的八位老人搞混了,干脆两手举至眉。“这是靠右的时代,”吴上校露出门牙,严正地说,“火车也要走右边了。”然后要那些高举青天白日满地红旗子的孩子,一律用右手举摇。吴上校马上要士兵搬来桌子,和区队长刘金福签了协议,每日提供米粮、蔬果和肉品给国军,好打赢那盘踞在练兵场的日本残兵。刘金福毕生就等这一刻,一个苦等五十年的消息,他拿出红绒布包裹的总统玉玺,毕恭毕敬地呈上,说契约不用签,他说了就算。在吴上校的坚持下签约,刘金福落款写九民主青年团的头衔,也给其他八位老人一起签名沾光。吴上校也拿笔签名,但是桌子直跳,害他以为是眼皮跳灾误看了。当他派十个人也捉不住桌子时,脑壳冒烟,掏出俗称驳壳枪的毛瑟c96手枪,凌空勾一响,说谁再摇桌就毙了谁。大家滚开一丈远,但桌子还在跳,嘀嗒嗒的声,像马儿顶起了吴上校跑,四处撒欢,直到它跛断了只腿还翻在地上来劲地跳。吴上校知道有神力影响,力量来自附近。他推开人群,走到车站边的水塔下,看到有人拿起大石头往地上摔,地上凹成穴,每次都让整个车站跳动,连带使桌子也成了马儿跳。那人是帕,他戴上飞行镜、飞行皮盔,身上缠满凸出的筋脉,照例给来宾表演摔石头,顺道把凹穴里一只只有自己看得到的六脚鸡给砸死死。可是鸡被砸扁后,它一呼吸又恢复原样,还大声啼叫。
“身强体壮,好个当兵的料呀!蒋委员长会喜欢的。”吴上校惊喜说。
“他荷尔蒙太浓了,脑壳里有幻影。”刘金福很抱歉地说,“昨晡日,他看到这洞里有一只长角的马,看差了。”
口译不太清楚荷尔蒙该翻成什么,便说:“他力量太浓,昨天的头上还长出角。”
“长角,龙种呀!能当兵更好。”吴上校说。要是有人说帕是盘古后代,他也信。
刘金福听懂当兵的意思,穿过一群围着帕的少年,扯下他的飞行镜,急说:“他目瞨了,只剩一只目珠能看。”
帕露出骇人的左眼。里头塞了用干燥牛眼膜制的假目珠,只有瞳孔,没有眼白,看来鬼乌乌的。刘金福用针刺入义眼,证明是假的。那支针太细长,触痛帕的脑袋神经,他癫痫发作,倒在坑里挣扎,像只螃蟹不断口吐白沫。那些还坚持留下来的白虎队员,抽出腰际的竹刀,刀尖向外地围着帕保护,怕有人趁机对主子不利。“压住他。”刘金福对白虎队喊,然后拿出玻璃针筒,往帕的心脏附近插入荷尔蒙药剂。他不知道,这种安非他命剂再多半筒会搞死帕,以为是万能的解毒剂。帕的体内又流窜暴热,不再翻眼白,癫痫暂停,手一翻,把压在身上的十多个少年洒个半丈高。这时候,那些落地后的少年又把刀尖对向帕,怕他发狂冲来。刘金福转移帕的注意力,拎起半捆的稻绳,往刚出发的火车抛去,大喊:“去抓烟。”帕一个豹跃,叼起地上的绳子,往火车顶攀了上去,轻盈得没有把车壳刮花。帕摊开绳,要捆住车烟囱喷出来的浓烟,空忙一场,又忙翻天了。安毒引起的幻影,让他整个脑袋都冒泡泡,也越来越失控。火车经过练兵场时,帕跳下车,趁自己的影子还没落地,人已轻得爬上半丈高的石墙。墙下的日本军大呼精彩。帕在墙上回头,往驿站那头看去,国军开拔而来,军乐轰隆隆响,枪上的刺刀在阳光下刃亮,像一群鱼鳞的折光。国军高唱“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国军的后头,一群百姓敲锣盆、吹唢呐,拿着蒋中正的人头牌,或扛着彩带,浩浩荡荡跟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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