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古典文学 > 杀鬼 > 螃蟹人与抛火蛋的大铁鸟

螃蟹人与抛火蛋的大铁鸟(2/2)

目录

“pa-gia(稻子)。”拉娃大吼,猜起了帕的名字。帕的名字隐藏一个泰雅的全名。

帕停下脚步,停顿一会,又往前跨出一步。现在开始,他的每步都被拉娃耽搁了,她说出每样隐藏“pa(帕)”的音。然而,车外的米军大轰炸,使得他又得加快每一步。

“pak-kara。”莫非是药草刺苋,拉娃喊。那是巫婆奶奶的治病良药。

“pa-ra(山羌)。”她猜起动物,但感觉山羌太小气,配不上帕。

“-paw(瞭望台)。”但仔细想,不对呀!能干吗?

“pka-pag(小米田中赶鸟的竹拍)。”随口说说,拉娃连自己都不信,帕怎么可能是硬邦邦的竹器。

“那是ka-pa-rong(桧木)。”拉娃认定就是了。咦,帕没反应呢!

“帕,那一定是pa-ka-ri(八卦力)。”拉娃从地名猜起,八卦力位在关牛窝附近,泰雅语是老鹰聚集之地,这非常符合帕的速度和眼神。这对了,帕回头走来了。拉娃不再惧怕,要翻开火车耳朵。

帕把火车耳朵按紧,说:“不要再猜了,拉娃,知道我全部名字的代价非常大,你知道是什么吗?”

拉娃睁大双眼问,连她的父亲也从火车耳朵下探出头。

“死。知道我全名的,都会死。”帕认真地说,“这名字是我高砂人的义父取的,他也死了。”

帕,名字里有番字的少年。他八字太硬,年年犯太岁,要认义父化煞。汉人会怕煞,但是在少数民族部落喊两头猪价码的话,有排上两圈的义父在等。帕八个月大时,才被刘金福带去认舅舅为义父,取名字。这舅舅不是亲的,是刘金福二房的弟弟,是少数民族人。少数民族义父帮帕取了个名字,帕一听就忘不了。一旁的刘金福已被小米酒的后坐力打趴在地上,第二天醒来只知道有个pa的音,依族谱辈分后干脆叫他刘兴帕。少数民族义父跟帕说,他数个音节的名字是全世界的力量核心,平日只说一个音节就够用了,要是谁知道全名会招来死亡。隔几天,帕的泰雅义父就死于意外了。

此刻在火车上,帕绝对不会暴露自己的全名。他头也不回地往前一节车厢走去,脚步多么悍然。拉娃怕死,只要帕在她就不怕了。在父亲的帮助下,她继续大吼我是你的眉毛(pawin)、我是你的耳朵(papak)、我是你的船(parnah)、我是你的棉被(pa)。然后生气地喊,你是不理人的坏蛋泥鳅(papawit)。你是巴格(笨蛋)、巴格、巴格,她最后骂起日语,多少是谐音开头。

门打开很久,帕早已走了,只剩巨大的轰炸声从那走回来。

五百磅的炸弹落地,满天落,以棋盘式方式抛下,发出骇人的咻咻声,像闪雷似劈落地,地面顿时焦黑,炸出个屯水的埤塘,五十公尺内的东西躺平。炸弹落在火车后方,巨大的声光泛开了,糊上纸的车窗爆裂,碎玻璃喷开。火车用浓烟再藏也只能逞一时之快,但是车班人员不放弃。机关助士赵阿涂猛往火室铲煤,泼些水,好制造些燃烧不全的黑烟掩护。他一身糊满汗,不怕大火冲来,早有车毁人亡的打算。帕走到炉间,拿了铝桶,从火室舀满了跳着火焰的煤。帕对赵阿涂说,再撑一下,他去引开米机。说罢,便往车外跳。

帕落地,扑个圈,倏然翻起身,跑上山壁而绕过火车,把手中的那桶火往不远的一堆稻秆泼去,再抱起燃烧的稻草往前冲。稻烟像是从烟囱喷出,帕把自己乔装成加速冲出去的机关车,要骗倒米机。假机关车果真吸引更多炸弹,朝他猛炸,强力地震让帕跑几步便弹起。爆击机最后使出撒手锏,投下烧夷弹,要用火海把帕拧成灰。帕冲出关牛窝,怒吼一声,把揽着的稻草焰往胸口紧抱,挤爆成细细晶晶的蹿苗。最后,他被一道凶悍的爆炸力抛入溪水中,感到焚灼的身体让水沸腾了,毛细孔喷出蒸汽。死神把他往下拉,而水上全是流动的火焰。

火车防空洞挤满人,不是曲身抱腿,就是跪在地上,努力地把自己变成发报机向神发出求救电报,祈祷恩主公开牛车来接炸弹,或者观世音娘娘骑龙来拯救。他们身处在五十公尺长的隧道,还算安全,只有头顶猛滴水。在爆炸的震动中,上千只的蝙蝠以河流的速度往隧道外冲,飞出后散开,密密麻麻的,黑点像网结把夕阳捕捉了。忽然间,一颗烧夷弹在落地前爆炸,开出大火网,所有的蝙蝠马上化成灰。更远处,有人躲入池塘,落下的烧夷弹瞬间让水沸腾,咕噜噜冒泡,什么都熟了,一池鱼汤香喷喷,浮起来的还有煮熟的尸体。有人躲不及,烧夷弹让爆炸范围的生物挥发,那些人连呼救都省下了,留着向阎罗王告状用。

挤在火车防空洞边的人,身体仍颤抖不止,看着关牛窝被火海烧得卷边。爆击机没停过,一架架飞来,直接把机舱当军火厂,不懈地投弹。炸弹从先是米粒小,接着是清酒瓶大,直到瓦斯桶大时,坠地炸出小太阳,也让地牛翻身。小孩流泪不止,喃喃自语说:“现下,米小学囝仔一定在玩‘爆击关牛窝’的游戏。”

这时候,帕冲进火车防空洞,他的头发烧光,焦黑的身上只剩丁字裤。他顶着小屋似的奉安殿进来,说:“怎样都不能忘了天皇。”说罢又冲出去。

最后一架爆击机正通过庄子上空,差点炸毁驿站,落弹把附近的商店炸瘫了。商家的防空室就在客厅下方,躲了三个人。防空室发挥功能,成了他们现成的坟墓。现在,这架轰炸机往火车防空洞去,爆炸声近了。飞机飞到正上空时,大家松口气,终于躲过一劫。忽然间,帕又从外头大喊:“让路,车来了。”一道大火龙怒凛凛地驶进来,喷出浓呛的烟,帕就骑在车头上指挥。好多人以为炸弹轰进来,直到火车鸣笛才回想起那是怎么回事,重生似大哭。灭完火车上的大火,大家陆续走出防空洞。

村子里,有人从坍屋下的防空室爬出,有人永远不用爬出。他们想救火,根本无从救起,怵目的烈焰把灰烬卷入高空,天上飘了灰尘云。能做的,只有呆坐地上,好等大火烧尽,好等噩梦醒来了。鬼中佐带兵从防空洞冲来,心有余悸的士兵们抖着手,往路旁恍神的村民掴耳光,好清醒他们去救火。警防团挥着消防棍,用棍头上的绺状布革拍火,有的房子烧朽,一拍屋顶竟垮了。不少人排成链状,从河边传水到驿站周围的商家灭火。桶子竟泼出了块状的水银,火场马上传出烤鱼的焦香。他们跑到河边看,溪水铺满了煮死的鱼,鱼鳞在火焰下反光,河流如一条碎冰块的水银河,发出呱啦啦推挤声,绵延几公里。有五具尸体漂浮其中,面朝上微笑,肚子挺得好高,煮胀的内脏不断嘶嘶排气,好像喟叹这样吃饱了死去也算有赚到。等火熄一半,活人去找死人,见到亲人尸体也没悲伤,只清除四周木残骸,坐在那发呆,等待奇迹会降临。有一家八口不顾战火而仍在那吃饭,小孩抢菜,大人喝汤,汤汁滴在嘴角,屋边牛栏下的牛还在反刍。家具、菜肴、碗边的苍蝇都好好的,只是不会动,一颗兜头落下的烧夷弹把他们瞬间碳化。风吹来,最后的晚餐变成一阵叹息的黑风,快乐地消失了。

帕冲回山上的竹篙屋。篱笆倒了,房子被两公里外最近的落弹震圮了,里头传来哀号。帕掀开横斜的竹片,看到梁木插入那只最贪吃的小猪的肚子,流出来的小肠还在消化食物。刘金福和其他的家畜围着它哭。两子阿孙互看良久,直到帕说没事了,刘金福才点头站起来。天空飘下了灰烬,从窗户口飞进来,他们沿着黑云的来向看去,庄子好亮,噼里啪啦地响着燃声,好多东西都化成尘埃。刘金福从垮木下拖出马擎仔。帕懂得意思,肩起了阿公奔下山。到了山下,车站前搭起了临时的卫生医疗棚,三十名伤员躺两排,会呻吟的都活着,不过血水从湿红的榻榻米流下来。照明的柴火太亮,看来像炸弹的余火,大家得了恐火症,身体好冷,却不敢靠近取暖,宁愿躲在远暗处。刘金福扳下路灯开关,发电机运转了,灯杆拦腰折断而路灯亮了。人们脸上挤出微笑,伴随好大的一声叹息,又继续干活。花岗医生已调往前线,这里没有医生,重患只能在哀号中走向尽头。无助的等待中,刘金福大声地对鬼中佐嚷嚷,说送他们到城里看医生,在这只有等死。经过翻译,鬼中佐即刻下令火车当救护车,火速开往城区。

“沿线设施的好多功能被打坏了。而且路坏了,引导车也爆炸了。”机关士说。

帕跨前一步,说:“我来引导。修路也没问题,我有兵。”

“你跑太快了,根本不了解路面哪有破洞。”

“这都没问题,火车即刻发车。”帕坚定地说。

火车从防空洞开出,转调车头与车厢。有人把三十名重患搬上车;有人把庄子的道路填平;有人把路障搬开;有人帮火车加水、把石炭柜倒满煤。当机关助士赵阿涂烧饱蒸汽,拉响汽笛,村人合力把火车推上了出庄子的大坡,又继续推了两公里直到力竭,才挥手说加油。五节火车在蔓延的山道奔驰,叽喳运转的声响撞上低垂的云,回音落满山谷。

这时更需要引导车。它距离机关车前头两百公尺,以讯号灯回报路况。帕骑着铁马当引导车,感受路况的好坏。他要是用跑的,会忽略对火车而言的危险坑洞,唯有滚过每寸路面的铁马车胎能胜任。这铁马跑得没帕的一根趾头快。他生平第一次感到飞驰是件苦差事,双脚拖着沉重的枷锁。刘金福坐在帕肩上的马擎仔,倒坐的方式,向后高举着电土灯。他不时晕车,所以把电灯绑在手上,怕掉了。

帕一直疼惜的铁马,这次几乎摔坏。遇到坑洞或爆炸引起的小山崩,铁马都摔得不轻。帕也摔飞了出去,先顾刘金福而接下他。刘金福则护好信号灯,摔坏就惨了,并快速地站上帕的肩头,拨电土灯的控制阀,闪着灯火。火车上的白虎队得到讯号,从车尾跳下来,戴钢盔、背畚箕和圆锹往前奔跑,与那些转动大轮胎的机械怪兽争道路,超越它,然后让火车的大灯把他们影子推得好远。他们以死命的肉迫速度,来到路毁之处,火速地填平道路。等填平地,火车正好冲过,还被车上喷出的黏液溅满脸,闻味道就知道那是血了。

好保持最佳体力,白虎队以三十人为组上阵。另一批待车上的学徒兵也没闲,火车下坡时,他们控制每节车厢的辅助刹车盘,上坡要跳下车帮忙推。由于发电机被打坏了,火车转大弯,他们把二十盏电土灯举出窗外,划出灯线,让机关士安全地转过弯,也让技工看灯调校齿轮。进入山洞,第一节车厢的白虎队大喊关窗,后几节的人慢一步则吃煤烟,有的重患经不起这一咳就死了。每到下一个村庄,帕被骇异的情景惊愣了,世界再也没有一处能躲过米军的战火,处处复制了关牛窝的灾情。村民只能躺在路上,拦下路过的火车,好把重患送上车,一路下来使得五节火车载了数百人上城去。

到最后,沉重火车终于发出悲伤的汽笛声,不断鸣叫,直到整辆停下来。帕刹停了铁马,仰头看到刘金福已无力举灯,把手绑在木棍上才能举直。

刘金福说:“死了,没人撑过去。”

两子阿孙掉过车头,骑向火车。火车内好肃静,重患死在各自座位,地板满是腥稠的血液,上车视察的帕走没几步,鞋子一紧,长筒军靴被黏掉了。拉娃还是睁大眼睛,愣着看整车的炼狱景象,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她也是。白虎队帮死者阖眼,他们起先做得很害怕,后来只害怕有人还活着,面对重患的哀号更无助。在首节车厢,坐有一个遭烧夷弹烧伤下半身、唯一没死的学徒兵。在最悲伤时,学徒兵不忘唱“国歌”激励同伴,歌声漫过每个车厢,朝窗外黑夜飘去。一些趋光的蛾虫啪搭啪搭大力地撞击玻璃窗,爆开磷粉,好像亡灵的呢喃与泪光。帕不忍看,黯然跳下车,骑上铁马,导引火车回关牛窝。刘金福坐稳马擎仔,用竹竿把脱下的衫服作为招魂布,照引领亡魂回家的习俗呼唤,遇桥大喊过桥了,遇山洞大喊过垄了,希望他们不要走失,遽遽跟上来,好转屋家。

数百名重患死的死,不死的将死,难以撑过去,五节火车成了黑暗中幽缓的灵车,载满鬼魂,重返关牛窝之路。

书页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