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哟娜啦,大箍呆阁下殿(2/2)
“被你发现了。真的很想睡,但又怕错过变天。”帕懒乎乎地跋起身,因疲累而双眼皮变得深刻,仰天说,“天光了。”
始晓时刻,天空一片茜红,云朵向东的部分翻亮,空气嘹亮得似乎传来了冰裂的声音。然后云彩泥淖,日头跳出来了,爆开金光,所有的云瞬间融化掉,只剩敻蓝把天地撑得又高又深。仰望天际时,银藏说话了,把几年来的变化一一说出。他说,世上最美的日出是在云海上看,云被阳光一染,仿佛滚烫的油慢慢喷涌。在那美丽时刻,通常也是敌人战机拂晓攻击时,他们贴着云海飞行,除非一瞬间看到金属反光,否则很难发现。某次他们升空迎击,在一望无际的云海上搜寻,眼睛被雪盲的白光螫痛,忽然,他发现一群英国战机从左后方云层扬升。他说,他四点零的视力好得可以分辨对方是英战机还是米国飞虎队,便向小队长打手势通报。通讯不好,小队长戴上风镜,打开罩舱,逆着高空强风向僚机打手势,分配作战任务。队员纷纷拉机枪拉柄迎战。一瞬间缠斗开始,机枪子弹飞窜。银藏说,不久就发现他的隼(一式陆上战斗机)失控,方向舵踩都没用,他以为是襟翼被铳弹击坏。这时从他下身传来痛楚,低头看见双腿都是血,是铳弹从右侧打穿舱板,射穿双髀,脚无法踩方向舵了。这时一架英战机死咬他的机尾不放,甩都甩不开,他紧张得发汗,自知厄劫难逃,永远葬在云海也不错。他说,未料心中浮起的这个死念令他坦然,闪过念头,用稍微可使力的左脚踩舵,让飞机不断做出螺旋状的大车轮翻转,最后脱困,迫降在缅甸密铁拉(ikti)机场外的稻田。起落架坏了,用机腹滑着着地。地勤员要把他从驾驶舱拉出来时,脚底被干掉的血黏在地板,一扯又痛起来了。医护看到他嘴角流血,怕他内脏破裂或胸腔被射伤,仔细检查却只有脚伤。银藏用手抹了嘴角一看,是槟榔汁,不顾腿痛大笑。他空战时嚼了随身携带的“槟榔锭”,能防止翻转时眩昏。消息传出去,不少队友也从台湾请人把包了荖叶与白灰的槟榔先晒干再寄过去,不只夜战提神,也防飞行眩晕。而他的粉碎性断腿,医生没把握治好,得有截腿的准备。眼看飞行命运就要断送,不能飞,不如死了好。后来广濑队长听说高雄有位外科医生对这种腿伤很在行,能用手术把碎骨治合,把他送上一班正巧回台的班机。他说,为什么没再回马来半岛的战斗队,那是他在高雄医院待了八个月,南洋天空逐渐被米英掌控,来往危险,他便就地服务,编入战功彪炳的台南航空战斗队服务。在服务期间,遇放假,他会到高雄拜访读一女高、名叫幸子的女孩,因为她不愿疏开到乡下,加入女子“挺身报国队”,留在医院服务而认识受伤的银藏。有一次放假,他依信的邀约前往驿站前等待,一下公交车,那被俗称“地狱鬼”的b29爆击机炸瘫了,白天的街上没半人,树枯了,风也死了。银藏说,他等了好久,幸子不来,他便前往她服务的医院找,那里也没有她。原来她前两天被炸死了,已在高雄川 (爱河)边火化。他走到火化处,川水静静,朝哈玛星流去,河边有人把堆成小山的柴灰铲入河中,他不知道哪部分是幸子的,哪些又不是,河水无言地带走他们,成为大海的部分。他用白纸包了些土灰放在胸口,紧捂着,花了整夜才走回基地。骨灰吸收了他的汗水结块,像极了酢浆草的心形样子。然后在某任务中,他把那包土灰当空撒下,告诉幸子这就是飞行,这是他千百回形容的感觉,如今她也飞了,希望飞到他方,变成鸟、变成蝶、变成石头都行,就是不要再变成人了。银藏又说,有一次,他升空拦击米战机时,得知将从下淡水河 (高屏溪)方向飞来一群地狱鬼,便脱队去击坠他们,为幸子,为高雄川火化的灵魂讨公道。像地狱鬼这样的飞机高度都在八千米以上,隼至多飞到六千米,但非拼不可。他把隼飞到极速五百五十公里,机胴快震爆了,操纵杆因高速飞行成了插死在石头上的武士刀,很难操控,好不容易拉升,隼的爬升力又减弱,于是他放平机头,加到极速后爬升,让隼一路以梯状爬升。高度让他的血液冲往脚底,情绪却由先前的愤怒,慢慢变平和,期待隼能飞多高。就在隼快爬到临界点,他难呼吸了,全身硬得像冰棍,脑袋快胀裂。他瞄了飞行高度表,赫然是八千余米,而且还在上升,是真的吗?隼不可能飞到这种高度的。这时他快窒息了,脱下手套,拿氧气罩呼吸的力量都快没了,手碰到冰冷的金属板时被冻在上头,连忙硬扯下一块皮,看来外头的气温零下二十几度。他说,更诡异的是,战机最后停在空中,动也不动,没风也没震动,仪表静止不动。他当下感到自己死了,隼在急速升空中出错而爆炸。但是,他又突然省悟,他没死,他只是到了七重天,能证明论点的,是父亲讲的抬头就能看见自己的心愿映照在天。他抬头往上看的瞬间,隼活了,机胴震动,引擎声轰隆隆响,同时间有道影子从头顶高速滑过。银藏说,那影子是一架地狱鬼,距离不到十几公尺的上方。近得让他看到机翼下的五芒星标志,或成排的铆钉,甚至看到那个因暖气空调而穿汗衫、躲在机腹的下方半圆形炮室里的机炮手,连对方脸上的雀斑和胡茬都看见,连蓝眼珠里的惊讶泪水都看见了。
“蓝瞳孔,像天空的透水蓝呢!”银藏仰望天空,白云衬托下,天蓝得这么失魂落魄,好像头也不回地以光速离开地球。银藏叹了一声,说:“这么美丽眼睛的人,为什么会杀我们?”
“米国人就是鬼畜,比蛇还可怕。”
“那怎么可能赢他们,我们拿什么去比?你不是第一线,不会了解,人家武器比我们强。”银藏有点颓丧。
“巴格野鹿,你还算是皇军吗?这种话说得出来。钢铁不是武器,大和魂才是最强的。”帕生气说,要不是顾到血缘之谊,恨不得赏他个连环耳光,打成火烧猪头才行。接着他更愤怒地说:“不能赢也要同归于尽,一起玉碎。”
“所以你是特攻队?”
“没错,是特攻队,对战车特攻队。”帕骄傲地说。
银藏吐掉叼在嘴的酢浆草,称赞帕,不愧是天皇陛下之赤子。帕听了,嘴角昂扬,差点把胸挺坏了。末了,银藏才说:“我也是特攻队,回来执行任务。”
“什么?”帕炸跳了起,用手指杵着银藏的头,愤怒说,“你跟人争什么神风特攻队,你爸爸要你去开飞机,不是要你去做大箍呆。”
“你才是大箍呆,我是特攻队。”银藏吼回去。
“我是大箍呆,你是特攻队。”帕反驳,却因为气愤而舌头瘫了,竟把意思讲反。他恼怒地推银藏一把。两个人你撞我搡,在地上扭打成一坨屎样。滚了几圈,帕才多使些蝇头之力,自知不妙了,喊声小心,就把银藏推到一丈之外。银藏落地后又滚几圈,两手抓牢草才停下,差点滚出关牛窝的尽头。
关牛窝溪在村里冲撞,这山挡,那山拦,切开边界的某座山才突围出去。被切穿的地形叫牛斗谷,形如两牛抵角,相距三十余米。对银藏与帕而言,跃不过对岸,故称这边是关牛窝的尽头,对面是关牛窝的开头,或倒过来说也行。银藏被帕推到了关牛窝尽头,站了起来,嘶声大吼。连声音都跨不过这谷口,因为风也从这挤出关牛窝,强劲得很,把声音都带走了。银藏吼去,把泪水都逼出了眼角,回音都随风而去。他张开手,那是一种飞行的姿势,只有飞行能超越这个尽头,到达迢迢对岸,大喊:“帕你这大箍呆,你先跳过去吧!”在他后方的帕便往前奋力跑去,跳入牛斗谷上方,张手张脚,凌空地走了十几步,大叫“我是特攻队”,才被引力带往山谷去。银藏知道再强的人也不可能跳过山谷,顺着地心引力的心意去吧!他站在悬崖边,张大手脚,以头下脚上的姿势纵落,飞往谷底。他张眼面对疾风,总有茫然时刻,不知此生所为而来,但飞行带来了宽慰。短短的坠落,让他从小在这有了飞行的快感,最后由溪水温柔地接住他。银藏在河中仍张手飞翔,顺着翻涌,想象那是乱流,想沉入江底不起来。在河上游泳的帕,抽了口气,沉入水底摸出银藏,一个脚蹬,半个身子便插出水面,把他拖到岸边。
帕把仍然呈大字飞翔的银藏放在肩上,嫌他在河里泳技差,不早拖出来就死了。帕拨开前头的草,忽而停下来,发现这上岸处是浅泽,是长满野姜花的河湾,充满灿白的花朵与香气,水声在这转角发出仿佛礼赞之声。帕把银藏放下,也把他的手收拢,用客语告诉他:“啊!这里哪都是山姜花,你看,山姜花也能变成‘莎库拉(樱花)’。”
银藏回头看,走过处的白花,沾了他们的血。他摘了朵,那白中透出瓷光的花瓣,被血占领。血渗入花瓣呈现微血管的走纹,那么清晰,阳光甚至强化那亮度。银藏悲从中来,泪水滑落花瓣,他用清泪擦掉血渍,越抹越晕开,反而越樱红。
“如果可以,我宁愿是山姜花。”银藏抬头说。
他们此时的情感好脆弱,一触即发。冷不防,帕给银藏一个耳光,把他扇倒入水。“身为特攻队,我不准你乱说话,不准丧气,更不准把泪流出来,你是皇军,皇军呀!”帕说完,转过头去离开。他也想哭了。
“我跑赢你了,我是队长了。”银藏从水里爬起来,大吼,“我命令你是大箍呆,不——能——死。”
帕不想回头,走出水泽,把身上的枯花瓣拿掉,顺小径往山顶走。他在路弯处回盼,看着那片野姜花被阳花下的水光托着。银藏还躺在那,看起来像就该搁在那的水流尸。他累死了吗?帕想。他发现野姜花都被摘光了,一朵不剩,剩下纯然的叶片。摘落的红、白花瓣从水泽漂离,进入溪流而波涛,而翻腾。帕眼光顺着河流上的花尸看去,千山挡住了视线,但河流奔腾不息,光听到水汹涌的回声就知道多少曲弯造就了多少洄澜,河终会挣脱一切流得远。他靠在一棵猪脚楠,树梢的苞瓣是红的,如插满了燃烧的蜡烛,多么亮。然而帕却感到生命的无奈,感到人需要神呀!可是天空这么空洞,神在哪,天皇陛下又在哪?帕抬头期盼。树上的叶苞纷纷然,树干吸走他的暴躁,也给了依靠。他呼吸沉重,疲累得骨头都要烂掉,不久就靠着树睡去了。
几天后,凌晨三点整,大部分人还在睡梦时,机场的传令兵提着灯在树林快跑,到处有岔径,夜里看来似曾相识,他为自己的迷路而紧张。在传令兵进入白虎队营舍范围,一个躲暗处的小哨兵喊:“站住,口令。没口令就是间谍。”“混蛋,有急事找少尉殿。”传令兵高举着灯大骂,更为找对路而高兴,他迅速来到挂有“少尉殿休憩室”木牌的寮舍,敲门要帕受命,不顾后头快急哭的小哨兵用木枪戳着他的背纠缠着口令。帕穿着这个月来连上床都穿的战斗装,下床后拍平皱褶,便应门接令。他受命后点亮煤灯,火老是在跳,哆嗦得很,屋内的摆饰摇晃影子。坐回床沿,他两手杵在膝盖,愣着满房间的影子,尤其是桌上种在麻竹筒内的酢浆草,样子孤单,但影子却无比壮硕。它是一株四叶的酢浆草,几天来他命令学徒兵在操课之余去找,几乎把整座山头倒出来分类才觅到一株。帕把盆栽捧在手里,看呆了。窗外漆黑,无边无际的森林充满诡谲的兽鸣,说不出它们是欢娱,还是悲伤,或许只是单纯的发声。但是,帕好希望此刻是暂停的,不用执行任何命令。不多时,窗外飞来夜蛾,热切地撞击灯瓶。帕要熄灯,觉得这灯是它们最后的温暖,便留了。他振起身,吹响哨子,大喊:“紧急事态,紧急事态,全员着装集合。”寮舍传来床板如释重负的声音,学徒们早就发现隔壁的队长室透来灯光,新命令将执行,便偷偷在棉被里套衣服、戴钢盔、打绑腿,一切如同在坟堆中完成。只等哨音响,他们踢翻被,很快集合点名,拿火把往机场移动,只留下哨兵。他们跑在山径。跑得够快了,在后督阵的帕仍数次责骂他们快点。在一个转弯处,帕检查带来的四叶酢浆草是否无恙时,忍不住顺从心念而回头看,夜太深了,他发现房里的那葩灯火,被寒凉的森林吞噬了。
来到飞行场,学徒兵照先前的小组分配。有的六人为组,把飞机从掩体壕推到跑道。更多的学徒兵拿马口铁灯具,在跑道上每隔十五米摆上,点上夜航灯,绵延一公里长。要是强风吹倒灯具,学徒兵赶忙去灭,不然烧着野草可不好。帕在跑道头看夜航灯,有种神秘如梦的感觉,没有天,没有地,人仿佛浮在宇宙中,有想飞的快感。今天又是什么日子,特攻队得起飞?自从米军以跳岛战术掠过台湾,登陆冲绳后,战斗机起飞的频率提高。帕记得一礼拜前的此时,天蒙初亮,八架特攻队飞机出征,队员在空中打开舱罩向地面挥手,地面的人员猛挥帽子。当然,帕不会知道在那天四月七号出征的主因,是主力舰大和号从濑户内海出航,载了三千个士兵奔赴冲绳海域,与米军航空母舰决战,半途遭遇四百架的米机用炸弹与鱼雷狂击,直到海涛埋葬了它。而四国和台湾地区方面,也趁机出动两百架的神风特攻队,对后防大开的米军空母猛螫,直到自己全部阵亡。
“队长,队长。”一个学徒兵破坏机场安静原则,激动大喊,朝帕拔腿奔来,喘气说,“到内地造飞机的队员,寄信回来了。”
“信在哪?”
“是、是飞机信,好大的一封信。”
帕跑到机坪的那架战斗机。飞机装了四百公斤的烈性火药,不能点强灯,只能凭微弱灯光瞧。那一刻,帕自己也发出惊叹,在俗称“疾风”的四式陆战机的机翼隐秘处,画了只虎。那是白虎队的标志。虎图边用油漆写了几个米粒大的字:“米机炸死好多人,我们没事,你们多注意。”到高座海军厂等地造飞机的少年工写信来了,字数单薄了些,却令人精神振作。帕到每架飞机观察,凡新来的,在机翼藏有小虎标,另有几个字,不外乎鼓励与互勉。他们在每架新造的飞机上写信,终会有寄到关牛窝的。飞机信的消息传开来,大家都知道内地来信的消息,莫不拍手叫好,说今天一定能出击成功,打沉几艘空母,要米国人尝苦头。
清晨五点半,机场暗蒙蒙,各种虫鸣正昂扬或歇息。从寮舍走出六个束装的特攻队员,颈子披白巾,着褐绿色飞行装,手臂上绑着白布衬底的日丸旗,银藏也列位其中,口袋中插一束酢浆草的紫花。他们有些疲态,昨夜多梦浅眠,寒夜一瞬,强作精神地站在桌前。这天是一九四五年、昭和二十年四月十三日,是米国总统罗斯福病逝的隔日,日军认为有机可乘,决定大反攻。鬼中佐对一字排开的特攻队员嘉勉,说:“昨天,罗斯福死了,今天,是皇军反击的大日子,胜利就在你们这些荒鹫的出击。”说罢,举清酒一杯,对他们致敬。荒鹫是陆军航空队的称呼,队员听了莫不并脚,持杯互敬,互勉说待会儿靖国神社见了。在不远处,一个地勤兵拿着ㄣ字形的工具插入战机引擎下方的启动孔发动,另一个用手挠螺旋桨旋转,并确查舱内的仪表数据。稍后特攻队跳上机翼,爬入座舱,拉上舱罩。赫然间,入舱的银藏发现仪表板放有一株酢浆草,四瓣叶的,种在麻竹筒里。他闭眼呼吸,知道是帕送的,主要是希望飞机半途故障停在台北。银藏把襟上的那株也拿下,种入竹筒,然后逆着引擎声要拉开轮挡的那个地勤兵把它们种回地上。对银藏而言,酢浆草自由了,幸或不幸,都跟战火无缘了。他把飞机缓缓滑入待命区,加速起飞。战机越过跑道头,立即卸下轮胎,空投到绑满稻草当缓冲垫的树林,回收给下批的特攻队使用。他是无脚的隼鹰,无法停下来,此后以命死搏。银藏的座机起飞后,拔上了天,伴随巨大的引擎声在天空翻了漂亮的大跟斗,连转三圈。地上的白虎队知道飞机在秀诀别礼物给他们看,属男人间的秘密通讯,因此神情亢奋,有的喊那是大楠公,有的喊大车轮或大日本帝国,最后齐喊大和魂,让泪水在仰看的脸盘上游来游去。飞机的引擎声盘桓在森林,守在操场的小哨兵端枪,往后退找出好位置看,枪管碰着单杠,铁杠上的血渍因露水而滴落了。引擎声也徘徊在村落,耕作的农人抹了汗,从斗笠下摸出烟抽,冷冷地说:“今晡日又有人要去纵崩岗 了。”意思是跳悬崖。
几个学徒兵从跑道尾跑来,把一包东西递给帕。帕一看,便知那是银藏投递给他的。特攻队起飞后,打开舱罩丢下香烟、纸镇、皮带之类的东西,希望捡拾者使用,好给特攻队员祝福。银藏留下的是飞行衣、飞行帽与风镜,另一是笔记本。帕打开笔记本,首页画上一只隼,帕知道那是他与银藏小时候躺在第一期稻收割后的梯田上,仰看那只翼下夹着沸腾般的午后上升气流而在纵谷上越盘越高的鹞婆(大冠鹫);它高成微影,快割破蓝天,才发出沉鸣,孤寂一鸣,天空瞬间迷人。
帕又翻开下一页,又突然阖上。因为那有一只蝴蝶,怕它飞走。那只蝴蝶有七重颜色,翅膀模仿野姜花的形状,补上各种颜色而成。它是人造蝴蝶,栩栩如生,却只有身躯真的,是银藏第一天坐火车回到关牛窝抓到的那只。帕又翻到下一页,那绘有关牛窝的第一架飞机,一个男人驾着滑翔翼飞过新高山,后头有个小孩挥着蜡烛和羽毛黏织的翅膀追去,那种飞翔好像深海的两条鱼在游。再掀至下一页,只有题字:“在世界尽头,我们起飞了。”帕看了皱眉头,大力阖上笔记本,几个步伐跑前,大喊吧嘎,把这本遗书丢向远方。它在空中翻开页,噼里啪啦响动,朝树林飞去。那一刻,天光了,反光的笔记本以大弧度的振翅飞落,埋葬在森林的某处了。
六架飞机朝北飞,时速四百公里。东方刚破晓,朝阳把台湾西岸的田畴与树林杀亮了,亦将中央山脉磨成一把刀样。银藏刻意不去看那边,但还是忍不住瞥一眼,那就是他父亲要越过的死亡棱线。十二岁那年,他考上大津陆军少年飞行学校,全村疯狂庆祝,祝他出头天。刘添基更是发疯似了,坚持提早分家,用得到的两甲旱地与一分水田,买了架命名为“关牛窝号”的滑翔翼和一台拖行的自动车,实践了飞翔梦。后来嫌自动车拖得慢,又研发了铁架发射器。在某个风大的中午,顶着日头,刘添基用十头牛往后把滑翔翼拉紧在弹簧和橡皮条上,发表征服中央山脉的檄文,要越过新高山到花莲港厅,带回太平洋海水。砰!他发射了,在关牛窝上空盘桓,撒下数百张关于飞行梦想的传单,越飞越高,在东方的森林人间蒸发了,如愿地让那些高凛的圣棱线 成了他最宽广的墓碑。此刻,银藏摇摆机翼,向大山墓碑致意。这是他最后的飞行,也是用生命换来的。他那次追击地狱鬼,驾隼飞到眼泪都能凝固、看到那个蓝眼珠的米兵时,引擎终于熄火,飞机下坠出现恐怖的旋转。他在眩昏前,开舱跳伞,忍痛看着飞机坠去。他虽然逃过一死,却被判定是愚蠢的脱队攻击,损失飞机,无限期地停飞。不能飞,不如死去,他加入神风特攻队才重获飞行权。飞行是他的生命了,别无所求。
过台北盆地时,与台北飞行场的十架飞机会合。在基隆外海,又与宜兰南机场与花莲方面的十六架飞机编队,快速北去。不多时,第一波的三十余架米国泼妇型战机从低空拦击,炮火全开。日本机队迅捷地飞出压队、配有炮火的陆战机,予以迎击,双方缠斗得像发情的苍蝇。银藏迅敏地突破几波的围困,躲几丛炮火,看到前方有冒出战火的岛屿,便知目的地到了。猛然间,他眼角瞥见东方的太阳透过云层发出诡异的光芒,看到七重天了,是七色彩,绝对的天际光启。但他正眼望去,什么都没有,只有晕眼的折光铺满太平洋。唯一能验证这传说的是往上看,心想如果在天上便知方才看到的是七重天。他不想抬头了,那又如何,再美好又如何,世界尽头就在下方呢!他用无线电报对基地台报出:“我先俯冲了。”便推前操纵杆,令飞机下冲。眼前就是冲绳登陆战,始自一九四五年三月底,历时八十三天,米国的四十艘航空母舰、上千艘战舰与二十万军人把冲绳包围,最后牺牲一万五千人才攻克。冲绳军民则接获死守皇土、不成功便自杀的指令对抗之,约十九万人死亡。
淡绿的海洋布满了船舰,炮火齐飞,有的日本海军零式战机凌空爆炸,火光四射,有的米国驱逐舰断裂两截而大火燃烧,双方冒出的死亡浓烟搅成一团,你侬我侬。从船身大小及舰尾掀起的航行水花分辨,银藏选了那艘空母,加速冲去,速度超过时速六百公里,机胴抖动,他的视野激烈晃动,很难用仪表板顶端的机枪准星对准目标冲去。空母上的速射炮猛开火,撒出火网,子弹浓得化不开,太美了,简直是欢迎银藏去死的烟火大会。一个震颤,座机的机翼被打中了,偏离航线。他把操纵杆握更紧,修正俯冲的角度。霍然间,一排子弹贯穿引擎,打穿他的腹部,还把脑袋打成热腾腾的白烂泥,颈口爆洒的血红泡沫像摇晃后开罐的汽水。他没了脑壳,躺在座椅,双手仍握操纵杆。飞机不再是他飞行的铁肉了,是更梦寐的铁棺,俱化为火球,倾斜下坠,直到冰冷的大海永远承担了那热情黑烟、无情烈火与年轻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