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购物之旅 07(1/2)
贝伊奥卢下着雨,租来的奔驰车疾驰过希腊人和亚美尼亚人开的珠宝店,黑洞洞的窗户上小心谨慎地装着防盗栏。街上空荡荡的,人行道上仅有的几个黑衣人转过头,注视着车子飞驰而去。
“这是当初繁荣的奥斯曼帝国伊斯坦布尔的欧洲部分。”奔驰车念道。
“它衰落了。”凯斯说。
“希尔顿酒店在共和街。”莫利说着,靠在灰色仿麂皮车座上。
“阿米塔奇为什么单独飞?”凯斯问。他有点头痛。
“因为他被你烦死了。反正我是被你烦死了。”
他想要告诉她科尔托的故事,但还是决定算了。在飞机上他用了催眠贴才睡着。
从机场进城的路笔直得如同一道刀口,将城市一分为二。他看着花花绿绿的木板楼外墙从车窗外掠过,还有公寓,生态建筑,阴沉沉的福利住宅,更多的胶合板和铁瓦楞板墙……
芬兰人在希尔顿酒店大堂闷闷不乐地等他们。他穿着一身崭新的新宿西装,是上班族常见的黑色,坐在红褐色的扶椅里,陷在一片汪洋大海的淡蓝色地毯之中。
“天哪,”莫利说,“阿猫阿狗都穿上了西装。”
他们穿过大堂。
“芬兰人,付你多少钱你会来这里?”她把包放在扶椅旁边的地上。“让你穿这身西装得出更多哈?”
芬兰人抿起嘴。“还不够多,甜肉。”他递给她一把磁性钥匙,上面挂着一个黄色的圆形标记。“你们已经登记入住了。在老板楼上。”他环顾四周,“这城市真烂。”
“被人从穹顶建筑里拉出来,难免有广场恐惧症。你假装这里是布鲁克林之类的地方就好了。”她用一根手指转动钥匙。“你是来帮我们打杂的?”
“我来检查下某个家伙的植入体。”芬兰人说。
“我的操控台呢?”凯斯问。
芬兰人皱皱眉。“有点规矩。问老板。”
莫利的手指在衣服阴影中晃动,一闪而过。芬兰人看着她的手,然后点点头。
“哈,”她说,“我知道这个家伙是谁了。”她朝电梯那边歪歪头。“来吧,牛仔。”凯斯拎着两人的包跟在她身后。
他们的房间跟他在千叶城第一次见到阿米塔奇的那间完全没差别。早晨,他走到窗口,几乎以为自己会看见东京湾。街对面是另一家酒店。外面还在下雨。几个代人写信的人躲在门廊底下,陈旧的语音打印机用透明塑料布包着,证明写出来的文字在这里仍然受人尊崇。这是个落后的国度。他看见一辆墨黑色的雪铁龙四门轿车,是原始的氢电池改装车,里面下来五个穿着皱巴巴绿色制服,脸色阴沉的土耳其官员。他们走进对面那家酒店。
他回头看看床上的莫利,突然觉得她异常苍白。她把微孔硬模留在了那间厂房的床垫上,旁边还有那台导入仪。她的植入镜片上映出房间里的灯光。
电话铃刚响了第一声他便接起来。“不错,你起床了。”阿米塔奇说。
“刚起。女士还在睡。老板,你听我说,我觉得咱们可能应该谈谈。我觉得如果对任务的了解多一点,我能干得更好。”
电话那头一片沉默。凯斯咬住自己的嘴唇。
“你知道的足够了。或许太多了。”
“你觉得是吗?”
“穿好衣服,凯斯。叫她起床。大概十五分钟后会有人给你电话。他叫泽之巴江。”电话轻轻一响,阿米塔奇已经挂了。
“起床了,宝贝,”凯斯说,“开工。”
“我都醒了一个钟头了。”她的镜片转了转。
“有个泽西&12539;巴斯田要来找我们。”
“你挺有语言天赋嘛凯斯,肯定有亚美尼亚血统。那是阿米塔奇用来盯梢里维拉的人。拉我起来。”
泽之巴江是个年轻人,穿着灰西装,戴着金边反光眼镜。他敞着白衬衫领子,露出一撮浓密的胸毛,凯斯差点以为是件t恤。他端着一个希尔顿的黑色托盘,里面放着三小杯浓郁的黑咖啡,三块黏黏糊糊的淡黄色东方甜品。
“用你们‘音语’里的说法,我们千万不能紧张。”他盯着莫利看了许久,最后还是取下了自己的眼镜。他的眼睛和短短的寸头一样是深棕色。他微微一笑。“这样好些,对吧?要不然我们镜子对着镜子,就成了无穷的‘税道’……你尤其,”他对莫利说,“必须小心。土耳其人不喜欢女人做这种改装。”
莫利咬了半块糕点。“杰克,这次是我的活儿。”她嘴里塞满了东西,嚼了嚼吞下去,又舔舔嘴唇。“我知道你。军方的,对吧?”她的手懒懒地伸进夹克前面,拿出她的箭枪。凯斯不知道她随身带着箭枪。
“请千万小心。”泽之巴江说,他的白色陶瓷杯停在嘴边。
她拔枪指住他。“射中你的可能是炸药,大量炸药,也可能是一种癌症。只要一飞镖,烂人,几个月你都没感觉。”
“求你了。用你们‘音语’说,这样让我很紧张……”
“用我的话说,这就是个讨厌的早晨。告诉我们你盯的那人的事儿,然后滚出去。”她把枪拿开。
“他住在费纳,库楚吉汗街14号。我有他每天晚上去集市的捷运路线。他最近在叶妮希尔宫做表演,那是个游客风格的现代宫殿,最近在我们的安排下,警察开始对他的表演表示兴趣了。叶妮希尔的管理层开始焦虑了。”他微笑起来。他身上有金属爽肤水的味道。
“我要知道他有什么样的植入体。”她一边揉着大腿一边说,“我要知道他具体能做什么。”
泽之巴江点点头。“最厉害的是,你们‘音语’里怎么说的来着,潜意识。”他一字一顿地说出“潜意识”三个字。
“我们左边,”奔驰车在雨中穿过迷宫般的街道,一边说,“是大集市。”
凯斯身边的芬兰人发出赞叹声,眼睛却看着另外一边。街道右边排布着小型废品场。凯斯看见一台破烂的火车头,下面是碎裂的大理石。无头的大理石雕像柴火一样胡乱堆积。
“想家了?”凯斯问。
“这地方烂透了。”芬兰人说。他的黑丝领带看起来已经像一条陈旧的碳带,崭新的西装领子上有烤肉汁和炒蛋的污渍。
“嗨,泽西,”凯斯问身后的亚美尼亚人,“这人在什么地方装的那些东西?”
“在千叶城。他没有左肺,另一边的肺是加强版的,你们是用这个词吧?那些植入体谁都买得到,但这个人很有天分。”奔驰车一个急转,避开一辆塞满甘草的充气胎马车。“我以前跟踪他上街,一天之内就看到十几辆自行车在他旁边摔倒。我去医院找到那些人,他们的说法都一样,有蝎子在他们的刹车闸旁边蠢蠢欲动……”
“‘所见即所得’,没错,”芬兰人说,“我看过这人体内硅片的图纸。很华丽。他想象什么,你就看到什么。我估计他把想象集中成一个脉冲,随便就能烧焦你的视网膜。”
“你把这事告诉你的女性朋友了吧?”泽之巴江坐在仿麂皮中间朝前探出身子。“在土耳其,女人依然是女人。这位……”
芬兰人哼了一声。“你要是逗她,她会让你拿自己的蛋当领结戴。”
“我不懂这个俗语。”
“不懂算了,”凯斯说,“就是闭嘴的意思。”
亚美尼亚人靠回椅背上,留下一股金属爽肤水的气味。他开始对着一个三洋牌收发报机低语,诡异的希腊语、法语、土耳其语和偶尔的英语片段混合在一起。收发报机用法语回复他。奔驰车平稳地转过一个弯。“香料集市,也称为埃及集市,”汽车说,“位于苏丹&12539;哈提杰于1660年建立的集市旧址上。它是这个城市主要的香料、软件、香水、毒品市场……”
“毒品,”凯斯看着雨刷在聚碳酸酯防弹玻璃上反复刷过,说,“你之前说什么来着,泽西,这个里维拉嗑药?”
“可卡因加杜冷丁,没错。”亚美尼亚人又开始和三洋说话了。
“他们以前管那叫德美罗,”芬兰人说,“他是个瘾君子艺术家。你混的圈子真有意思,凯斯。”
“无所谓了,”凯斯竖起夹克领子说,“我们会给这可怜混蛋装个新胰脏什么的。”
他们走进集市,芬兰人立即显得快活起来,似乎很享受这里的人群密度和封闭感。他们和亚美尼亚人一起穿过一个宽阔的大厅,头顶是烟熏火燎的塑料板和蒸汽时代的绿漆铁雕,上面挂着上千张扭曲闪动的广告。
“嘿,天哪,”芬兰人拉住凯斯的胳膊说,“瞧那。”他指指。“是匹马,老兄。你见过马没有?”
凯斯扫了一眼那只经过防腐处理的动物,摇摇头。它陈列在一个台子上,旁边是一间卖鸟和猴子的商店。那东西的腿被路人的手摸了几十年,已经油黑水滑。“我在马里兰见过一匹马,”芬兰人说,“那已经是瘟疫之后三年了。阿拉伯人还试图用dna编码再养出马来,但就算生出来了也总是挂掉。”
他们走过那匹马,它棕色的玻璃眼珠好像还跟在他们身后。泽之巴江领着他们走进市场中心附近的一家咖啡店,这里房顶低矮,好像已经开了几百年没消停过。穿着肮脏白外套的瘦弱男孩们在拥挤的桌子之间闪来闪去,小心地保持着钢托盘里酒瓶和小茶杯之间的平衡。
凯斯从门外一个小贩手里买了包颐和园。亚美尼亚人对着他的三洋嘟嘟囔囔。“来,”他说,“他已经在行动。每天晚上他都坐捷运来集市,从阿里手中买配好的毒品。你的女人跟得很近。来。”
那条巷子非常古老,太古老了,墙面全是深色的大石头块。崎岖不平的路面上有股子气味,好像这古老的石灰岩里吸饱了一个世纪以来车子里漏下的汽油。“屁都看不到。”他低声对芬兰人说。“甜肉可以看得到。”芬兰人说。“安静。”泽之巴江的声音有些太高。
有木头在石头上摩擦的声音。离巷口十米处透出一束黄色灯光,洒在湿漉漉的卵石地面上。一个人影走出来,门又关上了,伴着那种摩擦声,狭窄的巷子再次陷入黑暗之中。凯斯颤抖了一下。
“来了。”泽之巴江说。市场对面的屋顶上射出一束耀眼的白光,浑圆的光圈罩住古老木门旁那个身形苗条的人。一双明亮的眼睛左看右看,然后这个人轰然倒地。凯斯还以为他中了枪。这个人趴在地上,金发被古老的石头衬得有些苍白,雪白无力的双手显得楚楚可怜。
探照灯一动不动。
倒地那人的夹克从背部鼓起来,爆开,鲜血直喷到墙上和门上。那具血淋淋的躯体——应该就是里维拉——没动弹,血光中有一对灰粉色的胳膊在飞舞,异常地纤长柔韧,似乎透过里维拉的遗骸将自己从地面拉了起来。这东西有两米高,长着两条腿,似乎没有脑袋。它慢慢转过身,面对着他们。凯斯看到了它的脑袋,却没有脖子,也没有眼睛,皮肤是肠肚一样的粉红色。它的嘴——如果那算得上嘴的话——是圆的,一个浅浅的圆锥形边上密密麻麻排满了硬软难辨的毛发,闪着黑色的金属光泽。它踢开地上的衣服和肉体,走出一步,那张嘴似乎在搜寻他们。
泽之巴江不知用希腊语还是土耳其语说了句话,张开双臂,如同跳楼一般朝那东西冲过去。他穿过那东西,冲进光圈之外的黑暗之中,正撞上一把开火的枪。碎石从凯斯脑袋边呼啸而过,芬兰人一把拉住他,让他蹲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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