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2/2)
为什么要杀他?你已经抢到钱了。
……本不想杀他,我俩脸上都黏了胡须,就是为了不杀人。开着车又跑了一阵,我才发现帽子丢了,应该是从车窗掉出去的。我头皮有几道疤,脑门顶有个胎记,朱砂色,还圆巴巴的——我名字就叫邹官印。我落生时,我老子以为我将来会当官。可他也不想想,他只是个挑粪淤菜的农民,我凭什么去当官?有的路段灯特别亮,像白天一样。我头皮上的这些记号,想必司机都看见了。要是我长了头发,那还好点,但我偏偏刚刮的青头皮,帽子又弄丢了。当时我心里很乱,觉得还是不留活口为好。我叫他停车,拿刀在他脖子上抹一下,他就死了。皮绊没杀人,人是我杀的。
然后呢?
司机的帽子和我那顶差不多。我拿过来看看,真他妈是完全一样的,很高兴,就罩在自己头上。哑巴给我刮的青头皮,然后给我买了帽子。要是我丢了帽子,她说不定会怪我。
原来是这样。老黄心里暗自揣度,是不是小于给钢渣买了帽子以后,觉得不错,回头又买了一顶一模一样的?给情人和亲哥哥买相同的帽子,是否暗合着小于某种古怪的心思?一刹那,他非常清晰地记起了小于的模样,还有那种期盼眼神。老黄又问,你抢他的那顶帽子呢?钢渣说,洗了,晾竹竿上,还没收。
为什么要洗?
毕竟是死人戴过的,想着有点晦气,洗衣服时就顺便洗了。
话问完,老黄转身要出去,钢渣却把他叫住。这个粗糙的家伙突然声调柔和地问,老哥,现在离过年还有多久?老黄掐指算算,告诉他说,两个多月。想到过年了?你放心,搭帮审判程序有一大堆,你能挨过这个年。钢渣认真地说,老哥,能不能帮我一个忙?老黄犹豫了一会儿,说,你先说什么事。
我答应哑巴,年三十那天晚上和她一起过。但你晓得,我去不了了。他妈的,我答应过她。到时候你能不能买点讨女人喜欢的东西,替我去看她一眼?就在她店子里。这个女人有点缺心眼,那一晚要是不见我去,急得疯掉了也不一定。
老黄看着钢渣,好久拿不定主意。最后他说,到时再看吧。
技术鉴定科的人事后说,那炸弹内部构造非常精巧,专家水平,但引爆装置的导线并没有接好,就像地雷没有挂弦,只能拿来吓吓小孩。老黄即便不捏死钢渣的手,炸弹照样点不燃。领导知道以后不以为然,说当时老黄可不知道那炸弹竟是个哑巴。老黄听得一肚子晦气,在心里给自己打了折扣。既然做出了英勇行径,他自然希望那时那地,险情是足斤足两的。
破下于心亮的命案以后的那个把月还算平静,老黄闲了下来,但没往笔架山上去。要理发或者刮胡须,他另找一家店面,手艺也说得过去。他害怕见到小于。
十二月底的某天,接到一个老头举报,说有人在卖假证。问是什么假证,那老头说,蛮奇怪的,我带得有一本样品。说着他从一个塑料袋里掏出一个红皮本。老黄把红皮本拿过来,封面有几个烫金字。上面一行呈弧形排列,字体稍小,狭长: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特赦办;下面垂着五个大几号的宋体字:特别赦免证。
都什么乱七八糟?老黄被搞懵了。这连假证也够不上,纯粹臆造品嘛。打开里面看,错别字连篇。老头说他昨天刚买的,花一千八百八。卖证的人说这是b证,大罪从轻小罪从免。要是买了a证,得要两千八百八,那证作用就更大,死罪都可以从无。老头一早拿了这证去市监狱,满心欢喜地想把自己儿子接出来。他儿子按算还要服刑两年,这b证一买,算下来减一天刑只合三块钱不到,捡了天大的便宜。但狱警说这证没用,还派个车把老头直接送右安区分局,督促他报案。分局当即出警办这事。老头记性不太牢靠,绕一个多小时,终于确认地方了。老黄和另两个警察早换了便装,从楼道上去,拍了拍门。里面是外地佬的声音,谁?老黄说,介绍来的,业务。一个家伙大咧咧地把门敞开了,还满脸堆着笑地说,欢迎,里面坐。老黄真想点拨他说,既然愣充国务院的,级别那么高,就应该扁着脸,态度适当地冷漠。三个便衣都揣着看把戏的心思进到里面,打算先听几个骗子天花乱坠吹一番,然后动手抓人。
没想到里面有个熟人。哑巴小于静静地坐在床沿的一张矮凳上,正看着一个女骗子指手画脚。小于瞥见了老黄,显得很紧张,做出一串手势。里面的一帮人看明白了,哑巴说来人是警察。三个便衣只得把看戏的心思掐灭,当即动手,把屋里两男一女三个骗子全部铐上。
那一屋人全被带进了分局。很快,老黄又把小于带出来,放她走。小于裤兜里装了一沓老头票。裤兜太浅,老黄忍不住提醒她把钱藏好。只差个把月就要过年了,满街的扒手急疯了似的作案。小于把钱往里面掖了掖,怨毒地盯老黄一眼,走了。
老黄站在原地,虽然很冷,却不急着进去。他觉得小于其实蛮聪明,很多事都明白。比如刚才,那女骗子吹得再玄虚,小于似乎不信——她脸上毫无喜悦。但看情况,她仍打算扔几千块钱买这注定没用的a证。她心里是怎么想的呢?这当口,老黄又记起了钢渣说的那番话。年夜眼看着近了,老黄倏忽紧张起来。
其后几天,刘副局调离分局,去到省城。临行前,他请同事一块去吃馆子。老黄不想去,但不好不去,刘副局要走了,换了个人似的,邀请谁都显得万分真挚,让人难以推托。当晚果不其然喝多了。老黄头一次看到刘副局喝醉酒的德行,跟街上荡来荡去的小青年差不多,哭丧着脸,一个一个地找碰杯,并且说,对不起了,兄弟!喝了酒,人就千姿百态了。刘副局跟每个人都说了对不起,还不过瘾,又站在饭厅中央说,现在光吃饭不管用,明天正好休息,我弄辆车,大家找个地方狠狠地玩……去哪里,刘副局一时没想明白,他还残留有几分清醒,晓得不能带同志们去搞异性按摩。沉默一阵,忽然有个人说,去织锦洞怎样?看了个报道,说织锦洞是全国最好的洞,二十几位洞穴专家评出来的。刘副局拿眼光找说话的人,没找出来,嘴里说,洞穴专家?比我刘某人还专吗?那洞有多远?那人说,大概四个小时。刘副局说,行,就去那里,明天我请兄弟们去逛仙人洞。那人纠正说,刘副局,那叫织锦洞。刘副局大手一挥,说,差不多,反正都是洞。
本来大伙也没当真,以为刘副局说酒话。次日一早,刘副局叫人逐家挂电话,说是紧急集合。去到分局,一辆豪华大巴已经停在门口了。老黄和小崔坐一排,感觉有点堵,相互觑了几眼。一说话,不可避免地提到于心亮。上次也是有心去看洞,于心亮带一大帮子人陪同,搅了局。回头想想,那事情还近在眼前;游洞不成,于心亮抱愧的模样也历历在目。这一次,朗山到岱城的高速公路修好了,车程几乎减半,只三个多小时,车就到了织锦洞前。老黄小崔逛洞时却把心情全丢了,纯粹是那个导游妹子的跟班。刘副局心情不错,从洞里出来,他又拉了这一车人去到更远的一个县份,请大伙儿去吃当地有名的心肺汤。那天本可以早点回来,但一顿心肺汤磨蹭了几个小时,回到钢城,又是半夜。众人都说饿,得找一家店子吃碗米粉。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店。刘副局和老黄对面坐着,一个人捧一大碗米粉,上面铺了一层酱牛肉。一到晚上,人就特别有胃口。刘副局刚扒了几筷子,忽然说尿憋,赶紧走了出去。街灯全熄了,大巴银灰的外壳微微亮着。刘副局憋得不行却找不见厕所,就绕到车后头搞事。
外面风声大了,漫天盖地,像是飘来猛兽的嘶吼。老黄吃米粉时仿佛听到一声闷哼,但没有留意。在巨大的风声里,别的声音夹杂进来,容易让人误以为是幻听。老黄把碗里的油汤喝尽,才发现刘副局一直没有回来。抬头看看,别的人自顾咂着汤水。冬夜里喝一碗热腾腾的牛肉汤,会让人整挂大肠都油腻起来,暖和起来。老黄问他们,刘副局呢?大伙儿这才发现少了一个人。老黄明明听刘副局说是尿憋,难道却在撇大条?
老黄走出小店,大声地冲车的方向大叫刘副局,连叫几声,没见回应。老黄脑侧的青筋猛地一抽,预感到出事了。绕到大巴后头,刘副局果然躺倒在地上,看似喝醉酒的姿态,其实胸窝子上插着一把刀,刀身深入,只剩刀柄挂在外头。老黄一惊,很快意识到要保护现场,没有立即叫人。他独自蹑手蹑脚走过去,探一探老刘的鼻息,确定他已经死僵了。
这件案子顺理成章地由老黄负责侦破。有了案子,时间就会提速。年前那一个月,老黄是连轴转忙过来的。女儿打个电话,提醒他年夜在即。老黄只有一个女儿,在老远的城市,是否嫁人了,老黄都搞不清楚。她说今年又不能回来陪他了,有公务。老黄也乐得清闲。这么多年了,他看得清白,女儿回来小住几日,也是于事无补,离开以后徒增挂念。
年三十一早起来,老黄就想起钢渣说过的话。其实他早已在这天的剥皮日历上记下一笔:晚上去笔架山看小于。他上街,不晓得买什么东西能讨小于喜欢,就成捆地买烟花,不要放响的,而是要火焰喷起来老高的,散开了以后颜色绚烂的。晚九点,天色一片漆黑,他踱着步往笔架山上去。有些憋不住的小孩偶尔燃起一颗烟花,绽开后把夜色撕裂一块,旋即消失于夜空。一路上山,越往上人户越少,越显得冷清。路灯有的亮有的不亮,亮着的说不定哪时又暗了。他尽量延宕,不敢马上见到小于。风声越来越大了,他把领子竖起来。这时他开始怀疑,自己有没有勇气走进小于的店里,跟她共同度过这个年夜。她又会是什么样的态度?老黄甚至有几分恨钢渣,把这样的事情交到自己手里。走得近了,他便知道钢渣和小于的约定像铜浇铁铸的一样牢靠。小于果然在,简陋的店面这一夜忽然挂起一长溜灯笼,迎风晃荡。山顶太黑,风太大,忽然露出一间挂满灯笼的小屋,让人感到格外刺眼。
离小于的店面还有百十米远,老黄就收了脚,靠着一根电杆搓了搓手。他往那边望一望,影影绰绰,哪看得见人?点烟点了好几次,才点燃。风太大了。老黄弄不清自己能在这电杆下挺多久,更弄不清自己最终会不会走进那间迸着暖光的理发店。一岔神,老黄想起手头正在办理的案子——本来他以为刘副局的案子应该不难办,现场保留得很好,还找到一溜清晰的鞋印。但事情常常出离他的想象,一个月下来,竟毫无进展。刘副局生前瓜葛太多,以致他死后被怀疑的对象太多,揪花生似的一揪就拖出一大串,反而没能圈定重点疑凶。
这个冬夜,老黄身体内突然躜过一阵衰老疲惫之感。他在冷风中用力抽着烟,火头燃得飞快。此时此刻,老黄开始对这件案子失去信心。像他这样的老警察,很少有这么灰心的时候。他往不远处亮着灯笼的屋子看了一阵,之后眼光向上攀爬,戳向天空。有些微微泛白的光在暗空中无声游走,这景象使“时间”的概念在老黄脑袋中具体起来,倏忽有了形状。一晃神,脑袋里仍是摆着那案子。老黄心里明白,破不了的滞案其实蛮多。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那是源于人们的美好愿望。当然,疏而不漏,有点像英语中的一般将来时——现在破不了,将来未必破不了。但老黄在这一行干得太久了,他知道,把事情推诿给时间,其实非常油滑,话没说死,等于什么也没有说。因为,时间是无限的。时间还将无限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