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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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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座位上猛一转身。

“你确定她没事吗?”他再次问道。

在亚瑟眼中,除了她美得让人心如鹿撞的事实之外,就分辨不出更多细节了,例如她有多高,年纪有多大,头发究竟是什么色泽。但非常不幸,他无法向那姑娘询问任何事情,因为她完全失去了知觉。

“只是吃了药,”她哥哥一耸肩,目光没有离开前方的道路。

“不会有什么害处吧?”亚瑟警觉地问道。

“反正我觉得不错,”那男人答道。

“啊,”亚瑟说。想了一下,他又补充道:“呃。”

他们的对话始终这么糟糕。

噼里啪啦地互致问候之后,他和罗素很快就发觉两人完全合不来——奇妙姑娘的哥哥名叫罗素,亚瑟每次见到这名字,脑海里总会浮现出每天用吹风机打理发型、留着金色小胡子的魁梧男子,动不动就要穿上天鹅绒燕尾服和褶边硬前胸衬衫,想阻止他不对斯诺克比赛评头论足就非得用武力不可。

罗素是个魁梧男子,留着金色小胡子,发型漂亮,用吹风机打理过。公平地说——尽管亚瑟看不出这除了纯粹的脑力锻炼究竟有何必要——亚瑟本人的模样实在难以入目。一个人若是走了十万光年,大部分时候还在别人的行李舱度日,恐怕很难不折损一二,而亚瑟则折损了八九成。

“她不是毒虫,”罗素忽然说,显然觉得车里的另外一个人嫌疑重大。“只是用了镇静剂。”

“但也还是太可怕了,”亚瑟再次扭头去看她。那姑娘似乎在微微动弹,脑袋轻飘飘地左右摆动,满头黑发落下来遮住了面容。

“她出了什么岔子,生病了吗?”

“不,”罗素答道,“胡言乱语而已。”

“什么?”亚瑟被吓住了。

“瞎说八道,尽讲疯话。我正在送她回医院,要医生再整治整治。她还以为自己是只刺猬,他们却把她放出来了。”

“刺猬? ”

迎面拐来一辆车,占据了他们半个车道,逼得罗素突然转向,罗素气得狂摁喇叭。愤怒似乎让他心情好了些。

“好吧,也许不是刺猬,”平静下来以后,罗素继续解释道。“若是刺猬也许还更容易对付。如果谁觉得自己是刺猬,塞给他镜子和几张刺猬的照片,叫他们自己搞搞清楚,等感觉正常了再露面。重点在于,至少医学应付得了这种事情。但对芬妮似乎就不够好了。”

“芬妮……?”

“知道圣诞节我送她什么礼物吗?”

“呃,不知道。”

“《布莱克医学字典》 。”

“这礼物不错。”

“我想也是。按字母顺序记载了成千上万种疾病。”

“你说她叫芬妮?”

“是啊。我告诉她随便选一个吧。随便哪个医学都应付得了。总有正确的药方可以开给你。但她就是不干,非得弄点儿与众不同的。就想让日子更难熬。告诉你,她念书的时候就这德性。”

“是吗?”

“是的。打曲棍球的时候跌了一跤,摔断的骨头谁也没有听说过。”

“确实让人恼火,我想我明白了,”亚瑟不无怀疑地说。得知姑娘名叫芬妮,他着实有些失望。这名字多傻气啊,听着就让人灰心丧气,活像什么讨人嫌的老处女姨妈,觉得自个儿配不上芬涅拉这个名号,决定改叫芬妮了事。

“倒不是说我没同情心,”罗素继续说道,“但就是让人有些恼火。她瘸了好几个月。”

他放慢车速。

“到你下车的路口了吧?”

“呃,不,”亚瑟说,“还得往前五英里。不会给你添麻烦吧?”

“没事,”罗素停顿了短短一刻,以显示其实添了不少麻烦,然后才加快车速。

这里其实正是亚瑟该下车的路口,但此刻他无法离开,因为他必须多了解了解那个姑娘,她甚至还没醒来就勾走了亚瑟的全部心神。接下来两个路口下车反正也没啥区别。

这几条岔路都通往亚瑟曾经视为家园的那个村庄,尽管他很不情愿去想象将在那里见到什么。熟悉的地标如鬼魂般在黑暗中掠过,引得亚瑟阵阵战栗,要造成如此效果,只可能是意识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从极不寻常的视角见到了非常、非常普通的东西。

按照他本人的时间标度,就亚瑟所能够估计的——那些遥远恒星的旋转周期终究陌生得很——他离开地球已有八年之久,但光阴在这里到底流逝了多少,他实在无从猜测。他筋疲力尽的大脑哪里能想象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情呢?因为这颗行星,他的故乡,根本不该存在。

八年前的一天中午,这颗行星被摧毁了,被彻底化为齑粉,凶手是巨大的黄色沃贡飞船,它们悬在午间的天空中,仿佛重力定律不过是地方性法规,破坏起来就像违反停车禁令一样稀松平常。

“幻觉,”罗素说。

“什么?”沉浸在思绪之中的亚瑟吓了一跳。

“她说奇异的幻觉折磨着她,幻觉里她生活在现实世界中。跟她说她就生活在现实世界中毫无意义,因为她会回答所以她的幻觉才那么奇异。不知道你怎么看,但我觉得这么谈话很累人。喂她吃药,然后溜去喝杯啤酒,这就是我的回答。我的意思是说,再怎么乱来也得有个限度,对吧?”

亚瑟皱起眉头,这不是今天第一次了。

“呃……”

“还有那些梦魇什么的。医生总说她的脑波模式上有奇特的跃动。”

“跃动?”

“这个,”芬妮说。

亚瑟在座位里急忙转身,盯着芬妮忽然睁开但彻底茫然的双眼。无论她在看什么,反正都不在车厢里。她的眼睛忽闪两下,脑袋猛一抽搐,然后又沉沉睡去。

“她说什么?”他紧张地问。

“她说‘这个’。”

“这个什么?”

“什么什么?我他娘的怎么知道?这个刺猬,这个烟囱帽,唐·阿方索的另一把镊子 [1] 。她在胡言乱语,我记得我已经说过了。”

“你好像不怎么关心她。”亚瑟尽可能就事论事地说,但似乎不太成功。

“老弟,听着……”

“唉,对不起。这是你的家事,和我无关。我不是存心冒犯你的,”亚瑟说。“我知道你很关心她,显而易见,”他撒谎道。“我明白你也是无可奈何。请你务必原谅我。我刚从马头星云的另一头搭便车回来。”

他把狂乱的眼神投向车窗外。

今晚他回到了原以为永远湮灭了的故乡,五情六感在脑海里争夺地盘,亚瑟却惊讶地发现居然是他对这个古怪姑娘的执念占据了上风,可他压根就不了解她,除了她对自己说了声“这个”,还有就是他甚至不忍心让沃贡人面对姑娘的哥哥。

“那么,呃,那些跃动是什么呢?你刚才说的那些跃动?”他尽可能快地说了下去。

“喂,她是我的妹妹,我都不知道我为啥在跟你说……”

“好吧,我很抱歉。你可以让我下车了,这就是……”

话才出口,事情就变得不可能了,因为已经过去的暴风雨忽然再次爆发。天上电闪雷鸣,仿佛有谁隔着滤网在把神似大西洋的东西往他们头上浇。

老天敲敲打打,罗素骂骂咧咧,全神贯注地开了几秒钟,壮着胆子加速超过一辆标有“麦凯纳全天候运输”的卡车,借此发泄他的怒火。雨势渐小,他也慢慢放松下来。

“自打在水库里发现那个中情局特工就有了这些烂事,每个人都满脑子幻觉什么的,还记得吧?”

亚瑟考虑片刻,不知是否该再次提起他才从马头星云的另一头搭便车回来,加上其他各种令人惊讶的相关原因,所以不怎么了解新近发生的事情,但细想之下,他觉得这么说恐怕只会让对方更加摸不着头脑。

“不记得了,”他答道。

“她就是那时候发疯的,当时正在里克曼沃斯的什么地方喝咖啡。天晓得她去里克曼沃斯干什么,但她就是在那儿发疯的。据说她站起来,冷静地宣称她得到了什么不寻常的天启云云,然后摇晃两下,满脸困惑,尖叫着栽进一块鸡蛋三明治里晕了过去。”

亚瑟听得一缩身子。“真是抱歉,”他说得有些生硬。

罗素发出愠怒的嘟囔声。

“那么,”亚瑟想把碎片拼凑在一起,“中情局特工在水库里干什么?”

“沉沉浮浮呗。他死了。”

“我是说……”

“别装傻,怎么可能不记得呢?那些幻觉。人人都说是蓄意破坏,中情局在试验药物战什么的。有个最疯狂的理论说,比起费神费力入侵一个国家,更便宜和高效的办法是让所有人都认为他们被入侵了。”

“那些幻觉,具体是……?”亚瑟用还算平静的声音说。

“你这话什么意思?幻觉具体是什么?我说的当然是那些巨大的黄色飞船,所有人都吓得发疯,说这下死定了,然后药效过去,飞船噗地一下就全消失了。中情局的否认恰好证明肯定是真事。”

亚瑟有些头晕。他想稳住自己,伸手抓住了什么东西,抓得很紧。他的嘴巴像是想说什么,小幅度地开开闭闭,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总而言之,”罗素继续道,“不管那是什么药,效果对芬妮反正很持久。我一直想起诉中情局,但律师朋友说那就像拿根香蕉进攻精神病院,所以嘛……”他耸耸肩。

“沃贡人……”亚瑟哑着嗓子说。“黄色飞船……消失了?”

“呃,当然消失了,那都是幻觉呀,”罗素说着朝亚瑟投去奇怪的眼神。“你想说你全都不记得了?老天在上,你到底去了什么地方啊?”

这个问题对亚瑟而言实在过于恰如其分了,他震惊得险些从座位上蹦起来。

“天哪!!!”罗素喊道,一边拼命控制住突然企图打滑的车子。他躲开疾驰而来的卡车,一头开上了路边的草丛。轿车停下时猛地一抖,后排座位上的姑娘被抛起来,撞在罗素的座椅靠背上,然后以难看的姿势瘫倒下去。

亚瑟惊恐地转身张望。

“她没事吧?”他不假思索地问道。

罗素愤怒地用双手向后捋了捋吹风机打理的头发,顺了顺金色小胡子,这才扭头面对亚瑟。

“能不能请你,”他说,“放开手刹?”

[1] 典出著名艺人杰瑞·刘易斯的招牌绕口令中的一句:“六把唐·阿方索的镊子”。——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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