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炉灶与火蜥蜴(2/2)
“走啊,老太婆!”
老妇跪在书堆中,抚摸着浸湿的皮质和硬纸封面,用她的手指读着烫金书名,同时用眼睛责难蒙塔格。
“你们不能夺走我的书。”她说。
“你知道法律的规定,”比提说,“你的常识到哪儿去了?这些书没有一本是合法的。你窝在这标准的‘巴别塔’ [3] 中太久了。省省吧!这些书里的人物根本不存在。快走!”
她摇头。
“整栋屋子就要烧掉了!”比提说。
消防员们动作笨拙地走向屋门。他们回头看看蒙塔格,他站在老妇身旁。
“你们不会把她丢在这儿吧?”他抗议道。
“她不肯走啊。”
“那就强迫她走啊!”
比提抬起他藏着点火器的手。“我们该立刻回队上。何况,这些狂热分子向来企图自杀;这种模式司空见惯了。”
蒙塔格托起老妇的胳膊肘。“你可以跟我走。”
“不。”她说,“不过还是谢谢你。”
“我要数到十啦,”比提说,“一、二。”
“求你。”蒙塔格说。
“去吧。”老妇说。
“三、四。”
“走。”蒙塔格硬拖老妇。
老妇口气平和地回答:“我要待在这儿。”
“五、六。”
“你不必再数了。”她说。她微微张开一只手,手心里有一样小东西。
一盒一般厨房用的火柴。
看见它,消防员们拔腿奔出屋子。比提队长保持着他的尊严,慢慢退出前门,他浅红的脸孔因为上千次放火的经验和夜晚的亢奋而灼灼发亮。天,蒙塔格心想,多真实!警报总是在夜里响起,从来不在白天!是因为夜里的火景比较亮丽?比较壮观?比较精彩?比提的红脸此刻在门口露出一丝慌乱之色。老妇的手在那一根火柴棒上抽搐。煤油的气味弥漫在她的四周。蒙塔格感觉那本藏起来的书像心脏似的在他胸口怦怦跳。
“去吧。”老妇说。蒙塔格感觉到自己慢慢退出前门,跟在比提后头,跨下门阶,越过草坪,草坪上那一道煤油渍就像某只邪恶的蜗牛留下的迹印。
老妇走到前廊上,一动不动站着,用眼睛打量他们,她的镇静是一种定罪。
比提拨弄手指要点燃煤油。
他太迟了。蒙塔格倒抽一口气。
前廊上的老妇伸出手,带着对他们全体的轻蔑神态,将火柴划过栏杆。
整条街的住户纷纷奔出屋子。
返回消防队途中他们默不作声,没有人看旁人。蒙塔格与比提和斯通曼一起坐在前座,他们甚至没抽烟。他们呆坐望着庞大的火蜥蜴的挡风玻璃,车子转过一个街角,寂然前行。
“里德利先生。”蒙塔格终于开口。
“什么?”比提说。
“她说,‘里德利先生。’我们进门时她说了些什么疯话。‘当个男子汉,’她说,‘里德利先生。’什么什么的。”
“今天,蒙上帝的恩宠,我们将在英格兰点燃这样一支蜡烛,一支我相信永不会被吹熄的蜡烛。”比提说。斯通曼望向队长,蒙塔格亦然,骇愕。
比提揉搓他的下巴。“这段话是一个姓拉提摩的人对一个名叫尼古拉斯·里德利的人说的。那是在一五五五年十月十六日,他们因异端邪说的罪名,在牛津即将被活活烧死。” [4]
蒙塔格和斯通曼回头继续望着随车轮掠逝的街道。
“我满肚子拉拉杂杂的东西,”比提说,“干消防队长多半必然如此。有时候我连自己都觉得惊奇。小心,斯通曼。”
斯通曼紧急煞车。
“该死!”比提说,“你开过了转到消防队的街角!”
“谁?”
“还会是谁?”蒙塔格说,黑暗中他靠在刚关合的房门上。
半晌他妻子终于说:“唉,开灯啊。”
“我不想见光。”
“上床吧。”
他听到她不耐烦地翻了身,床铺弹簧咿呀作响。
“你喝醉啦?”她说。
手是始作俑者。他感觉到一只手接着另一只手解开他的外套,任它颓然落在地板上。他把裤子递入深渊,任它坠入黑暗。他的双手已受到感染,过一会儿就会传染到胳膊。他可以感觉到毒素从他的手腕慢慢蔓延至胳膊肘和肩膀,继而从一边的肩胛跳到另一边,就好像火星跃过一道缺隙。他的双手贪婪。他的两眼也开始感到饥渴,仿佛必须看见什么,任何东西,一切。
他妻子说:“你在做什么?”
他冒汗,冰冷的手指悬空拿着那本书。
过了半晌,她说:“唉,别那么杵在那儿。”
他轻声嗯哼。
“什么?”她问。
他又轻微嗯哼数声。他踉跄走向床铺,笨拙地把书塞在冰冷的枕头底下。他倒在床上,妻子喊了一声,他吓了一跳。他躺在房间另一边,离她远远的,隔着一片虚无汪洋独卧冬寒的孤岛上。感觉上,她跟他聊了好久,她谈这谈那,但说的都是些字句,就好像有次他在一个朋友家中育婴室里,听到一个两岁大的幼儿牙牙学语,字句让人听不懂,声音却童稚悦耳。但是蒙塔格没搭腔,久久只发出嗯哼声之后,他感觉到她在房间内移动,来到他床前,俯身探摸他的面颊。他知道等她的手自他脸上抽开,他的脸是湿的。
深夜,他望向米尔德里德。她醒着。室内飘着轻微的乐音,她的“海贝”又塞在耳中,她正在聆听遥远之地的遥远之人说话,两眼凝视着上方天花板漆黑的深处。
不是有个老掉牙的笑话,说有个妻子一天到晚用电话聊天,她丈夫走投无路,只好跑到附近商店打电话问她晚餐吃什么吗?呃,那么,他为什么不买个无线电海贝对讲机,深夜跟他妻子聊天,说悄悄话,吼叫,嘶喊?可他要说什么悄悄话?吼叫什么?他能说什么?
突然间,她是那么陌生,他无法相信自己认识她。他是在别人的屋子里,就像另外一个老掉牙的笑话似的,一个先生,半夜喝醉了酒回家,开错了门,进错了房间,跟一个陌生人睡了一觉,次日一早去上班,两人都迷迷糊糊不明白有过这么一段谬误。
“米尔德里德……”他轻唤。
“什么事?”
“我不是有意吓你。我只是想知道……”
“说啊?”
“我们何时遇见的?在哪儿?”
“我们何时为什么事见面?”她问。
“我是指……最初。”
他知道她一定在黑暗中颦眉。
他把问题说清楚。“我俩头一次见面,是在哪儿?何时?”
“啊,是在……”
她顿住了。
“我不知道。”她说。
他心冷。“你不记得了?”
“事隔太久了。”
“才十年而已,仅仅十年!”
“别激动,我在想嘛。”她发出奇异的轻笑,笑声愈来愈尖亮,“好笑,真好笑,居然记不得几时在哪儿遇见自个儿的丈夫或老婆。”
他躺在床上,按摩他的眼睛、眉毛、颈背。慢慢地按摩。他双手捂住眼睛,徐徐施加压力,仿佛要挤出记忆似的。突然间,知道在哪儿遇见米尔德里德这件事,变成了他毕生最重要的一件事。
“那不重要嘛。”她起床了,此刻在浴室内,他听到水流声和她发出的吞饮声。
“嗯,大概吧。”他说。
他试着计数她吞饮了几次,同时想到那两个抿唇叼烟、面如氧化锌的男子来急救的事,想到那只“电眼蛇”蜿蜒钻入一层又一层的黑夜、硬石和停滞不动的春水,他不由想大声问她,今晚你已吞了多少颗!安眠药!待会儿你还会不知不觉吞下多少?每个小时,持续吞服!或者也许不是今晚,明天晚上!而如今这种情况既已开始,今晚,或明晚,或任何一个晚上,我也将久久不眠。他又想到她躺在床上,那两名操作员站在她旁边,并非关切地俯身看,只是直挺挺地站着,双臂抱胸。他还记得当时自己心想,要是她死了,他肯定不会哭。因为死的是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一个报纸上的人物,然而他居然哭了起来,这一点突然显得那么的荒谬,他不是为死而哭,而是因为想到自己面对死亡居然不会哭,一个愚昧空虚的男人陪着一个愚昧空虚的女人,而那条饥渴的蛇正使她更加空虚。
你怎会变得如此空虚?他纳闷。是谁把你掏空的?还有那天那朵可怕的花,蒲公英!它唤醒了一切,不是吗?“真可惜!你不爱任何人!”为什么不爱?
唔,老实说,他和米尔德里德之间不是有一面墙吗?事实上不只一面墙,是三面,目前为止!而且还很昂贵!还有住在那些墙壁里的叔姨堂表侄甥,那一群叽叽呱呱的树猿,他们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说,却说得很大声,很大声。打从头他就喜欢管他们叫做亲戚。“路易舅舅今天还好吗?”“谁?”“还有莫黛阿姨?”真的,他对米尔德里德最鲜明的记忆,是一个小女孩在一个没有树木的林子里(多古怪),或者应该说是一个在原本是树林的高原上迷途的小女孩(你可以感觉出树木的形状犹自林立四周),坐在“起居室”的中央。起居室,用这个名词来形容如今那个房间,委实妙极了。不管他几时进去,那三面墙壁总是在跟米尔德里德说话。
“非得有个做法才行!”
“对,非得有个做法!”
“噢,我们别杵在这儿空谈!”
“我们动手做!”
“我气得快吐了!”
这出戏到底在演什么?米尔德里德说不上来。谁在生谁的气?米尔德里德也弄不清楚。他们打算做什么?唔,米尔德里德说,我们等着瞧瞧看。
他等着瞧瞧看。
一阵轰隆隆雷雨似的声音自电视墙涌出。音乐的巨大音量如炮火袭凌,震得他全身骨头几乎与筋腱分离;他感到下巴颤动,眼珠游离。他像遭到脑震荡。待一切结束,他感觉自己像是被人从绝壁扔出去,在一部离心机内旋转,接着飞下一片瀑布,往下坠落、坠落,落入空无、空无,而且始终——触不着——底,始终——触不着——底……而且坠落的速度太快,也触不着边缘……始终……触不着……任何东西。
雷声偃息。音乐停止。
“结束了。”米尔德里德说。
委实壮观。的确发生过什么事。尽管电视墙里的人们几乎没有动弹过,什么也没解决,你却觉得好像有人扭开了洗衣机,或是用一部巨大的吸尘器把你吸空了,你沉溺在音乐和完全的不和谐音内。他冒着汗走出房间,濒临瘫倒。身后,米尔德里德坐在她的椅子上,人声又起。
“唔,这下子一切没事了。”一位“阿姨”说。
“哦,别太笃定。”一位“表亲”说。
“唉,别生气!”
“谁生气了?”
“你啊。”
“我?”
“你发怒了!”
“我何必发怒!”
“因为!”
“好极了,”蒙塔格喊道,“可是他们在生什么气?这些人是谁?那个男人是谁?那个女人又是谁?他们是夫妇?是离了婚,订了婚,还是什么?老天,没有一件事连贯得起来。”
“他们……”米尔德里德说,“呃,他们……他们吵架嘛,你知道。他们真的常吵架,你该听听。我想他们是夫妇。对,他们是夫妇。为什么问这个?”
还有,他们之间的隔阂如果不是这三面即将成为四面完成梦想的电视墙,那就是敞篷车;米尔德里德以一百英里的时速在城里风驰电掣,他对她扯着嗓门喊叫,她也扯着嗓门应对,两人都努力想听清楚对方的话,但是只听得到汽车的嘶吼。“起码减到最低速限!”他叫道。“什么?”她喊。“减到五十五英里,最低速限!”他吼道。“什么?”她尖声嚷着。“速度!”他吼道。于是她把速度增加到时速一百○五英里,他透不过气来。
等他们跨下车,她耳朵里塞着海贝。
沉寂。只有风儿轻轻吹拂。
“米尔德里德。”他在床上辗转。
他伸手扯出她耳中的音乐虫。“米尔德里德。米尔德里德?”
“嗯。”她的声音微弱。
他感觉自己是一个以电子技术塞在声光墙壁缝隙中的动物在说话,但是说的话并未穿透玻璃障碍物。他只能演哑剧,希望她会转过头来看他。隔着玻璃他俩触不着彼此。
“米尔德里德,你认识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女孩吗?”
“什么女孩?”她快睡着了。
“隔壁的女孩。”
“什么隔壁的女孩?”
“你知道啊,那个高中女孩。她名叫克拉莉丝。”
“哦,认识。”他妻子说。
“我有几天没见到她——应该四天了。你见过她吗?”
“没有。”
“我一直想跟你谈她,奇怪。”
“哦,我知道你指的是哪一个。”
“我想你也知道。”
“她啊……”米尔德里德在漆黑的房中说。
“她怎么了?”蒙塔格问。
“我原想告诉你的。忘了,忘了。”
“那就告诉我。是什么事?”
“我想她走了。”
“走了?”
“全家人搬走了。不过她永远走了,我想她死了。”
“你跟我说的一定不是同一个女孩。”
“不,是同一个女孩,麦克莱伦。麦克莱伦。被一辆汽车轧过,四天前的事,我也不确定。但是我想她死了,反正那家人搬走了,我不清楚,但是我想她死了。”
“你并不确定!”
“不,不是确定。是非常确定。”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忘了。”
“四天前的事啊!”
“我完全忘了。”
“四天前。”他躺着,喃喃说。
他们躺在漆黑的房间里,两人都一动不动。“晚安。”她说。
他听到微微的窸窣声,她的手在动,电子耳机在枕头上像只觅猎的螳螂移动着。如今它又进入她的耳中,嗡嗡响着。
他聆听,他的妻子在轻声唱歌。
屋外,一个影子移动,秋风扬起又渐息。但是沉寂中他还听到了别的声音,就像有东西吐气在窗户上。就像发着冷冷青光的烟雾袅袅上升,像一片巨大的十月落叶被风吹过草坪,消失。
“猎犬。”他心想。今晚它在外面,此刻就在外面。要是我打开窗户……
他没有打开窗户。
翌晨,他发寒又发烧。
“你不可能生病。”米尔德里德说。
他烧得受不了,闭上眼睛。“是病了。”
“可昨晚你还好好的。”
“不,昨晚我就不舒服了。”他听到“亲戚们”在电视间里喊叫。
米尔德里德窥探地站在他床边。他感觉到她站在那儿,没睁开眼也看得见她,她的头发被化学药品烫成脆脆的干草状,她的眼睛像是患了白内障似的看不见,但是瞳孔深处却带着怀疑,她红红的嘴噘着,身子因为节食而瘦得像只觅猎的螳螂,肌肤宛如苍白的腌肉。他记得的她就是这副模样。
“麻烦替我拿片阿司匹林和一杯水好吧?”
“你得起床啊,”她说,“中午了,你已经比平常多睡了五个小时。”
“麻烦你把电视间关掉行不行?”他问。
“那是我的家人。”
“麻烦你顾念一个病人把它关掉行不行?”
“我去把它关小声点儿。”
她走出房间,并未对电视墙做任何处理,又回来了。“这样好些了吧?”
“谢了。”
“现在是我最喜欢的节目。”她说。
“阿司匹林呢?”
“你以前从没生过病。”她又走开了。
“唔,我现在病了。今晚我不去上班了,替我打个电话给比提。”
“昨晚你的举止好奇怪。”她哼着曲子回来。
“阿司匹林呢?”他看看她递给他的水杯。
“哦。”她又走向浴室。“昨晚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只是一场火,没什么。”
“我昨晚很愉快。”她在浴室里说。
“怎么说?”
“电视间啊。”
“演了什么?”
“节目啊。”
“什么节目?”
“前所未有的好节目。”
“谁演的?”
“哦,你知道的,那一群啊。”
“对,那一群,那一群,那一群。”他按压眼窝内的胀痛处,突然间,煤油的气味令他呕吐。
米尔德里德哼唱着走进来。她错愕,“你怎么会这样?”
他惶恐地望着地板。“我们把一个老太婆跟她的书一起烧了。”
“幸好地毯是可以洗的。”她取了块抹布清理秽物,“我昨晚去了海伦家。”
“你就不能在自己的电视间看节目?”
“当然可以,不过串串门也很好啊。”
她走出去,进了电视间。他听见她在唱歌。
“米尔德里德?”他喊道。
她回到房中,唱着歌,轻轻弹着指头。
“你不问我昨晚的事?”他说。
“昨晚怎么了?”
“我们烧了上千本书,还烧死了一个女人。”
“还有呢?”
电视间内声音震响。
“我们烧了但丁,还有斯威夫特 [5] ,和马可·奥勒留 [6] 。”
“他不是欧洲人吗?”
“大概吧。”
“他不是个激进分子吗?”
“我没读过他的书。”
“他是个激进分子。”米尔德里德把弄电话,“你并不要我打电话给比提队长吧?”
“你一定要打!”
“别吼!”
“我没吼。”他突然从床上坐起身子,气得面红发抖。电视间在灼热的空气中震响。“我不能打电话给他,我不能告诉他我病了。”
“为什么?”
因为你害怕,他心想。一个孩子装病,不敢打电话,因为只要谈上片刻,结果就会是:“是,队长,我已经觉得好多了。今晚十点我会到队上。”
“你没有生病。”米尔德里德说。
蒙塔格倒回床上。他探手到枕头下,那本藏起的书还在那儿。
“米尔德里德,要是,呃,我辞去工作一阵子,如何?”
“你要舍弃一切?工作了这么多年,就为了一个晚上,为了一个女人和她的书……”
“你该看看她的样子,米尔德里德!”
“她对我而言毫不重要;她本来就不该藏书。这是她应尽的责任,她早该知道的。我憎恨她。她弄得你心神不宁,再这样下去,要不了多久我们就完了,没有房子,没有工作,什么也没了。”
“你不在场,你不明白,”他说,“书本里面一定有什么,有我们想象不到的东西,才会使得一个女人情愿与屋子俱焚。书本里头一定有什么。人不会平白无故情愿这么做。”
“她头脑简单。”
“她跟你我一样明理善察,或许更有甚之,而我们烧死了她。”
“这是桥下有水,必然的事啊。”
“不,不是水,是火。你有没有见过烧毁的屋子?它会持续闷烧好些天。噢,这场火会一辈子纠缠我。天!我整夜在脑海中想扑灭它,我想得快疯了。”
“这种事,你早在当上消防员之前就该想到了。”
“想!”他说,“我哪有选择?我的爷爷和爸爸都是消防员,我做梦都在追随他们。”
电视间里播放着一支舞曲。
“今天是你轮早班的日子,”米尔德里德说,“两个小时之前你就该上班去了,我这才注意到。”
“问题不仅是死了个女人,”蒙塔格说,“昨晚我想到这十年来我烧过的那些煤油,还有那些书。我这才头一回意识到每一本书背后都有一个人,一个构想出那些书的人,要把那些字句著书成文,得花上很长的时间,而我从来没想过这一点。”他跨下床。
“人也许得花上一辈子来观察世间和人生,写出他的想法,可我一出现,轰,一切全没了。”
“别烦我,”米尔德里德说,“我什么也没做。”
“别烦你!行啊,可我怎能不烦我自己?我们需要烦心。我们需要偶尔真正烦心一下。你多久没有真正烦心过了?为某件重要的事,真实的事?”
说完,他戛然缄口,因为他记起了上星期的事,那两颗苍白的宝石盯着天花板,还有那根有只探索的眼睛的吸管,以及那两个说话时香烟在嘴里蠕动、面孔市侩的男子。但那是另一个米尔德里德,那是深藏在这个米尔德里德内心里的另一个米尔德里德,而且非常烦乱,烦乱极了,因而两个米尔德里德始终素不相识。他转过身去。
米尔德里德说:“呃,这下子你惨了。屋子前面,瞧瞧谁来了。”
“我不在乎。”
“有辆凤凰车刚停下来,一个穿黑衬衫,袖臂上绣着一条橘红色火蛇的男人正走上步道。”
“比提队长?”他说。
“比提队长。”
蒙塔格没有动弹,就那么兀立凝视他面前墙壁的一片冰冷刷白。
“去让他进来,麻烦你告诉他我病了。”
“你自己告诉他!”她左跑几步,右跑几步,继而停下来,睁大了眼睛,前门对讲机在唤她的名字,轻轻地,轻轻地说:蒙塔格太太,蒙塔格太太,有人来了,有人来了,蒙塔格太太,蒙塔格太太,有人来了。声音渐消。
蒙塔格确定那本书藏妥在枕头后面,然后才慢吞吞回到床上,把被单盖住膝盖和胸口,半坐着,过了一会儿,米尔德里德才动弹,走出房间,接着比提队长晃悠悠走了进来,他双手插在口袋里。
“关上‘亲戚’。”比提说着环视四周的每一样东西,除了蒙塔格和他的妻子。
这一回,米尔德里德快步跑开。客厅里的吵闹声戛然静止。
比提队长坐到最舒适的一张椅子上,红润的脸孔带着一种安闲的神情。他好整以暇地取出烟丝,然后点燃他的铜质烟斗,吐出一大团烟云。“只是想过来瞧瞧病人的情形。”
“你怎么猜着的?”
比提咧开他特有的微笑,露出一口糖果似的粉红色牙龈和糖果似的细小白牙。“我是老经验。你正打算打电话请假。”
蒙塔格坐在床上。
“唔,”比提说,“只管请假!”他审视他那永不离身的火柴盒,盒盖上写着:保证:本点火器可点燃百万次。然后开始漫不经心地擦燃化学火柴,吹熄,擦燃,吹熄,擦燃,说几句话,吹熄。他望着火焰。吹熄。他望着余烟。“你的病几时会好?”
“明天。也许后天,星期一。”
比提吸他的烟斗。“每个消防员迟早会犯这毛病。他们只需要了解,知道机器是怎么运转的。他们需要知道我们这一行的历史。以前他们会告诉新手,如今不说了,真他妈的可惜。”他吐了口烟,“如今只有消防队长们记得这一行的历史,”吐了口烟,“我来告诉你。”
米尔德里德坐立不安。
比提花了足足一分钟时间静下来,回想他要说的事。
“你问,我们这一行是怎么开始的,怎么会有这一行,在哪儿,几时成立的?噢,我想这一行真正开始的时间,大约在一个叫做内战的事件发生的那段时期。虽然我们的守则上写的时间更早些。事实上,我们这一行的过程并不顺利,直到有了摄影技术。打那以后——二十世纪初有了电影,接着是收音机,电视。一切开始大量出现。”
蒙塔格坐在床上,动也不动。
“因为大量,所以变得简单了。”比提说,“曾经,书是小众产物,只有少数人喜欢看书,这儿,那儿,到处都是。书的内容可以五花八门,各有不同。世界很辽阔,容得下。可后来,世界变得挤满了眼睛、胳膊和嘴巴。两倍、三倍、四倍的人口。电影、收音机、杂志、书本的水平降低成一种大杂烩似的玩意,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大概吧。”
比提细瞧他吐出的烟雾图像。“想象一下。十九世纪的人,骑马,遛狗,驾马车,一切是慢动作。接着,到了二十世纪,摄影机的速度加快。书的内容缩水了,浓缩本,简明版。文少图多的小报。所有东西都缩简得只剩下插科打诨,仓促结局。”
“仓促结局。”米尔德里德点头应道。
“经典作品删简,好配合十五分钟的收音机节目,然后再删简,好填塞两分钟的书评节目,到最后只剩下十来行的词典式摘要。当然,我言过其实了。词典是参考用的。但是许多人对《哈姆雷特》的认识——你必定知道这个书名,蒙塔格;你大概只是略有耳闻,蒙塔格太太——如我所说,他们对《哈姆雷特》的认识只是某一本书中的一页简介,这本书上称:这下子你终于可以读到所有经典作品;赶上你的邻居了。你明白吧?从幼儿园进步到大学程度,然后又回到幼儿园;这就是过去这起码五世纪以来的知识模式。”
米尔德里德站起身,在房间里走动,一会儿拿起东西,一会儿又放下。比提不理会她,继续说。
“把影片加速,蒙塔格,快。咔嚓,看,瞧,换画面,这儿,那儿,快走,踱步,上,下,进,出,为什么,如何,谁,什么,哪儿,吔?呃!砰!啪!咚,乒、乓、轰!简明的简明版,简明的简明的简明版。政治?一则专栏,两行字句,一个标题!然后,半空中,全消失了,人的头脑被出版商、剥削者、传播者的手转得太快,结果离心机把所有非必要的,浪费时间的思想全甩光了!”
米尔德里德拉平床单。她拍弄他的枕头时,蒙塔格感到自己的心脏猛跳一下,又一下。此刻,她在扯他的肩膀,想移开他的身子,好取出枕头把它整理好再放回去。然后或许她会瞪大了眼睛叫喊,或者干脆说:“这是什么?”然后拿起那本藏着的书,一脸楚楚动人的无辜样儿。
“上学的时间缩短了,纪律松弛了,哲学、历史、语言课程删掉了,英文和拼字也渐渐、渐渐被忽略了,最后几乎完全弃置。生命就是眼前,工作才重要,下了班处处是享乐。除了按按钮、拉开关,装螺丝,何苦去学什么?”
“让我整理你的枕头。”米尔德里德说。
“不要!”蒙塔格小声说。
“拉链取代了纽扣,人们清早更衣的时候,就缺少那么一点儿思考的时间,一段哲思的时刻,然而也是忧郁的时刻。”
米尔德里德说,“起来一下。”
“走开。”蒙塔格说。
“生命成了一场洋相,蒙塔格;一切都是砰,哈,噢!”
“噢。”米尔德里德说着,使劲扯枕头。
“老天爷,拜托,别烦我!”蒙塔格激动地说。
比提睁大了眼睛。
米尔德里德的手僵在枕头后面。她的指头正摸索着那本书的轮廓,而随着轮廓渐渐清楚,她的脸色先是诧异继而惊愕。她张口准备发问……
“戏院里只剩下小丑,房间里装潢着玻璃墙壁,墙上五彩缤纷,就像彩纸或是鲜血,或是雪利酒还是白葡萄酒。你喜欢棒球,对吧,蒙塔格?”
“棒球是好运动。”
此刻比提几乎是个隐形人,声音来自一面烟雾屏风的背后。
“这是什么?”米尔德里德问,几乎是兴高采烈似的。蒙塔格往后压住她的胳膊。“这是什么?”
“坐下!”蒙塔格吼道。她吓得跳开,双手空空。“我们在谈话!”
比提继续说他的,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你也喜欢保龄球,是吧,蒙塔格?”
“保龄球,喜欢。”
“还有高尔夫球?”
“高尔夫球是好运动。”
“篮球?”
“好运动。”
“台球?橄榄球?”
“好运动,统统都好。”
“越来越多人人可玩的运动,团队精神,乐子,你就不必思考了,嗯?筹备又筹备再筹备超级中的超级运动。书中的漫画越来越多,图片越来越多。头脑吸取的知识越来越少,没有耐心。公路上到处是一群群人潮,去这儿,去那儿,哪儿也没去。都是汽车难民。城市变成了汽车旅馆,流浪汉一批批随着潮汐从这儿漂泊到那儿,今晚睡在中午你睡过、昨晚我睡过的房间。”
米尔德里德走出房间,砰的一声甩上房门。电视间的“阿姨们”开始嘲笑电视间的“舅舅们”。
“好,我们再来谈谈我们文化中的少数族群吧?人口越多,少数族群也就越多。别惹恼了狗迷、猫迷、医生、律师、商人、主管、摩门教徒、浸信教徒、一神论者、第二代华人、瑞士裔、意大利裔、德裔、得州佬、布鲁克林佬、爱尔兰裔、俄勒冈人,或是墨西哥佬。这本书,这出戏,这个电视剧集中的人物并不代表任何真实的画家、制图员、机械工程师。市场越大,蒙塔格,要处理的争议就越少,记住这一点!所有少数的少数的少数族群各有各的问题要解决。满脑子邪恶思想的作家们,关上打字机!他们真的这么做了。杂志成了一碗香草杂烩,书成了洗碗机——这是那些自以为是的书评家们说的。难怪书卖不出去了,书评家们说。但是大众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他们欣然随波逐流,让漫画书存活下去。当然还有立体色情杂志。就是这么回事,蒙塔格。这并不是政府规定的。没有所谓的正式公告、宣布,也没什么检查制度,没有!科技,大量剥削,还有少数族群的压力,才是始作俑者。如今,多亏这些东西,人可以时时刻刻保持快快乐乐,可以看漫画书,也可以看商业期刊。”
“是的。不过,消防员又是怎么回事?”蒙塔格问。
“啊,”烟斗的轻烟中,贝蒂倾身向前。“还有什么比这更容易解释又必然的事?学校教出越来越多的赛跑选手、跳高选手、飙车手、补锅匠、投机取巧者和游泳选手,而不是检察官、评论家、万事通和创造者,那么,‘知识分子’这个名词当然就必然成了骂人的字眼。人总是害怕不熟悉的事物。你想必还记得当年你们班上特别‘聪明’的同学,背书、答问题多半由他包办,其他同学就像一尊尊笨神像似的呆坐着,暗恨他。下了课,你们不是专找这个聪明同学碴儿,揍他,折磨他吗?当然是,大家都得一模一样才行。人人并不是生而自由平等,并不像宪法上说的那样,人人是被造成平等的。人人都是彼此的镜子;这样才会皆大欢喜,因为这样一来就没有见高山而渺小的感觉,无从怯懦、无从评断自我了。所以!隔壁人家有书,就等于有一把装满子弹的枪。烧了它。拿走弹药,瓦解人的智慧。天知道谁会是满腹经纶之人的目标?我?我一刻也不会容忍这种人。所以,等到房屋终于全部防火之后(你昨晚的推测是对的),全世界都不再需要消防员做他们原先做的工作了。他们换了新的任务,保护我们的心灵平静,免除我们对于身为劣等人的可理解而合理的恐惧。他们成了官方检察员、法官和执行者。这就是你,蒙塔格,也就是我。”
此刻,电视间门打开,米尔德里德站在那儿望着他俩,看看比提又瞧瞧蒙塔格。她身后房间内的电视墙上一片黄色、绿色、橘色烟火,随着几乎只有圆鼓、非洲鼓和钹声组成的音乐嘶嘶迸爆。她的嘴蠕动,她在说什么,但嘈音淹没了她的话。
比提将烟斗内的烟灰敲入他红润的手心,审视着烟灰,仿佛它是可以加以分析、探索意义的一种符号。
“你必然明白我们的文化包罗万象,所以不能惹恼了我们的少数族群。问问自个儿,这个国家最需要的是什么?人们要的是快乐,对不?你不是打小就一直听人这么说吗?我要快乐。嗯,他们不是很快乐吗?我们不是让他们不停地活动,给他们乐子吗?人活着不就为了这个?为了享乐,为了刺激?你不得不承认,我们的文化提供了充裕的享乐和刺激。”
“是的。”
蒙塔格可以读出米尔德里德在房门口说些什么。他强捺着不看她的嘴,因为要是往那儿看,比提可能会扭头也读出她在说什么。
“有色人种不喜欢《小黑桑波的故事》 [7] ,烧了它。白人对《汤姆叔叔的小屋》没好感,有人写了一本有关香烟与肺癌的书,吸烟的人哭了,烧了它。安宁,蒙塔格。平和,蒙塔格。到外头去争斗,最好在焚化炉里头争斗。葬礼是不快乐的,异端的仪式?除掉它。人死了才五分钟,就给送往‘大烟囱’焚化场,全国的直升机都做这项服务。人死后十分钟就成了一堆焦灰。我们别絮叨个人的成就,别理会它,烧掉一切。火是光明的,火是洁净的。”
米尔德里德身后电视间内的烟火止熄了。同时她也停止说话;奇迹般的巧合。蒙塔格屏住呼吸。
“隔壁有个女孩,”他缓缓说道,“她不见了,我想是死了。我甚至记不得她的模样,不过她与众不同。她——她出了什么事?”
比提微微一笑。“这种事必然会发生。克拉莉丝·麦克莱伦?我们对她的家庭做了记录。我们一直在密切注意他们。遗传和环境是两样奇妙的玩意。要在短短几年之间消除所有异类是办不到的事。家庭环境可以抵冲掉许许多多学校的功能。所以我们一年一年降低幼儿园的入园年龄,到如今简直是把孩子从摇篮里抓进幼儿园。麦克莱伦这户人家住在芝加哥的时候,我们曾经接获过一些假警报。始终没找到一本书。那位舅舅的记录很复杂,是个反社会分子。那个女孩呢?她是颗定时炸弹。就她的学校记录来看,我确信,这家人一直在往她的潜意识里灌输东西。她不想知道事情是怎么完成的,她要知道为什么。这么一来有时候就很难堪了。人要是对许多事都问为什么,一直这么问下去,到头来一定很不快乐。这可怜的女孩死了反倒好些。”
“是吧,死了也好。”
“幸好,像她这样的异类并不常见。我们懂得如何在他们萌芽之初就钳掉它。盖房子不能没有钉子和木板。要是你不希望房子盖起来,那就藏起钉子和木板。要是你不希望某个人在政治上有所不满,那就别让他看见问题的两面,穷操心;只让他看见单面。最好是一面也别给他瞧见,让他忘记有战争这玩意。就算政府没效率,机构臃肿,疯狂课税,但宁可如此也别让人们为它操心。安心点,蒙塔格。让人们比赛谁记得最多流行歌曲的歌词,或是州首府的名字,或是衣阿华州去年出产了多少玉米。给他们填满不易燃的信息,拿‘事实’喂饱他们,让他们觉得胃胀,但绝对是信息专家。这么一来,他们就会觉得自己在思考,明明停滞着却有一种动感,他们就会快乐,因为这类事实不会变化。别给他们哲学、社会学这类狡猾易变的玩意,往那方面思考就会忧郁。这年头,能把电视墙拆了又装合的人——多数人都有这本事——要比那些试图分析、探讨、抗衡宇宙的人快乐,想要探讨、抗衡宇宙,必会让人自觉兽性而寂寞。我知道,我试过;去它的。所以啊,尽管上夜总会,参加派对,看杂耍变魔术,鼓起你的莽勇,玩喷射汽车、直升机,纵情性欲和海洛因,只要能激发直觉反射的东西都行。要是戏不好看,电影空洞无物,那就用电子琴大声刺激我。就算它其实只是对振动的一种触觉反应,我也会认为自己是对那出戏有所反应。我不在乎。我就喜欢具体的娱乐。”
比提站起身。“我得走了,课讲完了。希望我已经把问题厘清了。重要的是,你得记住,蒙塔格,我们是‘快乐男孩’、‘乡村二重唱’,你和我和其他人。我们是中流砥柱,抵抗那一小撮想用矛盾的理论和思想使大家不快乐的人。我们的手顶着沟堤。撑住,别让忧郁阴晦的哲学浪潮淹没了我们的世界。我们仰仗你。我想你大概并不明白,对于我们这个快乐的世界,你,我们,是多么重要。”
比提握握蒙塔格颓然无力的手。蒙塔格依旧坐在床上,好似整个屋子坍塌在他的周围,而他却无法动弹。米尔德里德已经从房门口消失了踪影。
“最后还有一点,”比提说,“每个消防员在他的工作生涯中,起码会有那么一次心痒。那些书究竟说了些什么?他纳闷。哦,搔搔痒吧,嗯?嘿,蒙塔格,相信我,我当年也不得不看过几本书,好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可那些书什么也没说!没有一句是可以传授或相信的话。如果是小说类,它们谈的净是些不存在的人,通篇是一鳞半爪的想象。如果是非小说类,那更糟,这个教授骂那一个是白痴,这个哲学家冲着那一个嘶吼。他们全都在毁灭光明。看完了那些书,你只感到迷惘。”
“呃,那么,要是有个消防员不小心,真的是无意的,带了本书回家呢?”
蒙塔格身子微微抽搐。敞开的房门用它空洞的大眼望着他。
“这是很自然的错误,纯粹是好奇。”比提说,“我们不会过度焦虑或生气。我们让那个消防员保留那本书二十四小时,过了二十四小时,要是他没有把书烧掉,我们就替他把书烧了。”
“当然。”蒙塔格口唇发干。
“唔,蒙塔格。你今天愿不愿意当晚班呐?今晚我们会不会见到你啊?”
“难说。”蒙塔格说。
“什么?”比提神情略显惊讶。
蒙塔格闭上眼睛。“我晚一点会去吧。大概。”
“你要是不来,我们可会想你哩,”比提说着,沉吟地把烟斗塞入口袋。
我再也不会去消防队了,蒙塔格心想。
“祝你康复。”比提说。
他转身走出敞开的房门。
蒙塔格隔窗望着比提驾着他那辆橘黄火焰色车身、炭黑色轮胎的闪亮甲壳虫离去。
对街不远处,矗立着别的屋子和它们平扁单调的正立面。克拉莉丝有天下午是怎么说的来着?“没有前廊。我舅舅说,以前住屋都有前廊。到了晚上,人们有时候坐在廊台上,想聊天就聊天,摇着摇椅,不想说话就不说。有时候他们就这么坐在前廊上,想事情,思索问题。我舅舅说,建筑师说拆掉前廊是因为前廊不美观。但是我舅舅说,这种解说只是为自圆其说;真正潜藏的原因,可能是他们不希望人们那样坐在廊上,什么也不做,只摇着椅子,聊天;这是不正确的社交生活。人们话说得太多,而且有闲暇思考,所以他们就拆掉前廊,还有花园。如今没有几座花园可以闲坐了。还有,看看现在的家具,也没有摇椅了,摇椅太舒适。让人们打起劲儿来穷忙。我舅舅说……我舅舅……还有……我舅舅……”她的声音渐渐消失。
蒙塔格转身看他妻子,她坐在电视间中央,正在跟一名电视主持人说话,那名主持人也跟她说话。“蒙塔格太太,”主持人说。这个,那个,吱吱喳喳。“蒙塔格太太……”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每当主持人对他的匿名观众说话时,那台花了他们一百美元装设的转换器就会自动输入她的姓名,留下一段空当配入适切的音节。一台特殊的波频变换器也可以使他嘴唇周围部位的影像改变,美妙地做出元音和子音的嘴型。无疑,他是个朋友,一个好朋友。“蒙塔格太太……仔细听着。”
她扭头。不过显然她并未在听。
蒙塔格说:“从今天不上班到明天不上班,到再也不去消防队上班,这中间只有一步之遥。”
“可你今晚会去上班,不是吗?”米尔德里德说。
“我还没决定。眼前我有一股可怕的感觉,想砸烂东西,想杀人。”
“去开车兜兜风。”
“不,谢了。”
“车钥匙在床头几上。我有这种感觉的时候向来喜欢开快车。把车速加到每小时九十五英里,你就会觉得痛快极了。有时候我整夜在外头开车,回来你都不知道。在郊外开车很好玩的,你会撞上兔子,有时候还会撞到狗。去开车兜兜风。”
“不,这回我不想开车兜风,我想抓牢这奇怪的感觉。天,这感觉愈来愈强烈。我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我很不快乐,很生气,可又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好像自己体重在增加,觉得肥胖。我觉得好像自己一直在储存许多东西,又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我甚至可能会开始看些书。”
“他们会把你关起来,不是吗?”她望着他,好似他人在玻璃墙壁后面。
他动手穿上衣服,同时烦躁不宁地在卧房里走来走去。“没错,不过也许这是个好主意。免得我伤人。你听到比提说的话了吗?你听了没?他知道所有答案。他说得对,快乐才重要,乐趣是一切。可我却坐在这儿不停跟自个儿说,我不快乐,我不快乐。”
“我快乐。”米尔德里德咧嘴灿笑,“而且以此为傲。”
“我会做件事,”蒙塔格说,“我甚至还不知道会做什么,但是我会做件惊天动地的事。”
“我听腻了这套废话。”米尔德里德说着,别过头去,继续跟电视主持人交谈。
蒙塔格轻触墙上的音量控制器,那名主持人顿时成了哑巴。
“米莉 [8] ?”他顿了顿,“这是你的屋子,也是我的。我觉得现在该告诉你一件事,这样才公平。我早该告诉你的,但是我原先甚至跟自己都不承认。我有样东西想要你看看,是过去这一年间我断断续续收藏起来的东西,我不知道为什么,可是我做了,而且始终没告诉你。”
他拿了一张高背椅,慢慢地、稳稳地移到前门的玄关处,然后爬到椅子上,像尊雕像似的兀立半晌,他的妻子站在下方,等待着。而后,他抬起手,拉开空调系统的铁栅,把手伸入通风孔深处右侧,再移开另一块金属板,取出一本书。他看也不看就将它扔到地板上。他又抬起手,取出两本书,放下手,把书扔到地板上。他不停地上下移动他的手,扔下书,小开本,大开本,黄色、红色、绿色封面的书。等他动作结束,他低头望着躺在他妻子脚边的二十来本书。
“对不起,”他说,“我当时没有真正用脑子想过。可如今看来,我俩似乎一块儿蹚进浑水了。”
米尔德里德往后退,有如突然间遇上一群从地板钻出来的老鼠。他可以听见她的急促呼吸,她的脸色整个刷白,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动不动。她叨念他的名字,一遍、两遍、三遍。继而,呻吟着,她冲上前,抓起一本书,朝厨房焚化炉奔去。
他拦住尖叫的她。他牢牢握着她,她伸指猛抓,奋力想挣脱他。
“不,米尔德里德,不!等等!住口,行不行?你不知道……住口!”他掴她的脸,他又抓住她,摇撼她。
她叫他的名字,而且哭了起来。
“米莉!”他说,“听着。给我一秒钟,行不行?我们什么也不能做,我们不能烧了这些书。我想看,起码看一遍。然后,要是比提队长说的是实话,我们一起烧掉它们,相信我,我们会一起烧掉这些书,你一定要帮助我。”他低头凝视她的脸,握着她的下巴,牢牢抓着她。他不只是在看她,也是在她脸上寻找他自己和他必须做的事。
“不管乐不乐意,我们已经蹚进浑水了。这些年来我从没对你提过什么要求,但是现在我要求你帮助我,我求你。我们必须找出个头绪,弄清楚我们为什么情况这么糟,你晚上得吃安眠药,还要开快车,还有我和我这份工作。我们正朝悬崖冲啊,米莉。天,我不想摔下去。这件事不容易。我们无从着手,但是也许可以抽丝剥茧,弄个明白,彼此救助。眼前我太需要你,我不知怎么说才好。要是你还有点儿爱我,你会包容的,二十四小时,四十八小时,我只要求这么多,然后一切结束。我保证,我发誓!而要是书里有什么值得的东西,只要从这趟浑水中得到那么一点儿值得的代价,也许我们可以将它流传给别人。”
她不再挣扎了,因而他放开她。她瘫软地退开,贴着墙壁滑坐到地板上,望着那些书。她的脚碰到一本书,她一看见立刻把脚抽开。
“昨天晚上那个老女人,米莉,你不在场,你没看到她的脸。还有克拉莉丝,你从没跟她说过话,我跟她聊过,而比提这种男人却怕她。我不懂为什么。他们为什么这么害怕像她这种人?但是我昨晚一再将她跟消防队里的队员们相比,结果突然发觉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他们,我也不再喜欢自己了。我还心想,如果烧死的是那些消防员,或许反倒好。”
“盖!”
前门的计算机轻唤。
“蒙塔格太太,蒙塔格太太,有人来了,蒙塔格太太……蒙塔格太太,有人来了。”
轻轻的。
他俩扭头盯着前门和散落一地的书。
“比提!”米尔德里德说。
“不可能是他。”
“他又回来了!”她喃喃道。
前门的计算机再度轻唤。“有人来了……”
“我们别应门。”蒙塔格靠在墙上,接着慢慢蹲下身子,惶惑地用拇指、食指蹭顶那些书。他全身发抖,极想把那些书塞回通风孔内,但是他知道自己无法再次面对比提。他坐到地上,前门的声音又响,这回更加急切。蒙塔格从地板上拿起一本小书册。“我们从哪儿开始?”他信手从中间翻开书,细看内容,“我们还是从头开始吧,我想。”
“他会进来的,”米尔德里德说,“他会把我们和这些书一块儿烧了。”
前门的计算机声音终于消失。一阵静寂。蒙塔格感觉出有人在前门外头,等待着,倾听着。继而脚步声顺着步道远去,越过草坪。
“我们看看这是什么,”蒙塔格说。
他说话迟疑,而且带着强烈的不自然。他这儿那儿随便念了十来页,最后念到这一段:
“据估计,有一万一千人曾经数度遭受死亡之苦,也不肯屈从瓦全。”
米尔德里德隔着玄关与他对望。“这是什么意思?毫无意义!队长说得对!”
“这样吧,”蒙塔格说,“我们重新再看一遍,从头开始。”
[1] edna st vcent ily(1892—1950),美国女诗人、剧作家及女性主义者。第一位得到普利策诗歌奖的女性作家。
[2] procae,一种局部麻醉剂,医学上常作为古柯碱的代用品。
[3] tower of babel,《圣经》中古巴比伦一同名城市所建之塔。建塔者拟使它高达天庭,上帝以其狂妄责罚之,使各人突然操不同之语言,彼此不相了解,该塔因之无法完成。见《旧约·创世记》。
[4] 本段所指为一五五五年英国女王玛丽为使英国回归天主教,大肆迫害英国境内的宗教改革人士,老妇人所引述的这段话即为拉提摩主教与里德利主教受火刑之时的对话。
[5] jonathan swift(1667—1745),英国作家,著有《格列佛游记》等。
[6] arc aureli(121—180),罗马帝国皇帝,公元161—180年在位,代表作为《沉思录》。
[7] the story of little bck sabo,苏格兰作家海伦·班纳曼(helen banneran,1862—1946)创作的童书,主人公为一南非的黑人小男孩。
[8] illie,ildred(米尔德里德)的昵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