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航(2)(2/2)
吃完外卖的牛肉米线,他从座位上站起来,抽两张纸巾,先擦嘴,再用干净的部分擦桌子。擦完扔进外卖盒子,用塑料袋扎起来,丢到门外的垃圾桶。再一次进来,他会顺着桌子走几步,伸个懒腰,看看节目还剩几分钟播完。然后把 cd 退出来,在放音本上签字。
例行公事的那种。签完顺便写几句留言,像那个时候的 bbs,大家都写,跟楼上楼下的人打招呼。
早起困死了。或者——
今天节目里提到的那本二战的书是什么啊,能不能借我。或者——
下雪了。
下一个人会在底下回答,不借。
他的每一条留言她都读好几遍,趁没有人的时候翻前翻后,看是不是只给她写。当然不是,其他人的栏目下面,他也会凑凑热闹,用那种一眼就能认出来的圆珠笔字写两句评语,气氛更轻松愉快。滚,有一次他写给一个男生,说明他们关系不错。这期歌好听,是写给和他做一个栏目的小师妹。
他们的栏目是音乐,一个看起来跟任何人都有点关系,其实隔着山隔着海的领域。他也会和她聊一聊音乐,问她喜欢听什么类型的歌。这可能是一种试探,她告诉自己,好像看到辨别同类的扫描仪开始启动,经过她,停一停,是时候给她机会好好表现。
全身的细胞开始发热,我应该怎样,假装成一个在里面的人。
说一首歌名。她害怕他的眼神黯淡,也害怕反过来,显露出一点点想要追根究底的光芒。就像他听见监听里漏出来细微的旋律,随口说她,你放的背景音乐有点奇怪。像那些让她感觉到阴影的有语感的人,说话喜欢用抽象的,但是比具体更精确的词。他说奇怪,说明他身体里带着坐标,天生就知道原点在哪里,感觉到一点点不对劲,就分辨出其实她在外面。
是的,她从来都在外面。音乐是屏障,没有疏通她,反而把她和词语隔绝。她觉得自己是绝缘体,电流过来了,每个人都被激到浪尖,只有她,再一次感受到上帝赐给自己的是一具多么木讷的身体。难得几次和同学唱 k,她躲在角落,摇一会儿手铃,借口去上厕所。会听音乐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呢,像画画用对了颜色,写诗选对了字,被细小的针尖扎到,又清醒又腥甜的滋味吗?
唯一喜欢的流行歌曲,是歌手在九十年代唱红的几首老歌。旋律简单,歌词太好,以至于每一次重听,她都想往椅背上靠,再仔细尝一遍几乎可以背出来的歌词。歌手已经很少出专辑了,离上一张大概有五六年,他好像活在另一个世界,想象里只有快乐没有痛苦的世界。但是她知道,即使在外太空也不会有这样一个世界存在,因为说到快乐的时候,就已经承认了还是有不那么快乐的时刻。
他一定也是,舞台上光鲜。不知道为什么告别舞台,她希望他是享荣华富贵去了。生命短暂,如果贪恋富贵荣华,就好好享受一遍。但是她感觉,他和她一样,也不是那么顺畅的人。像两个异类,生活在光滑如肥皂脱手的人群里,就必须接受,到头来成功这两个字不会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别说不是这样,如果不是,他为什么闭上眼睛在灯光里唱,愿再无来生。
滋滋滋,咔咔咔,然后是一片寂静。仪器扫过她,继续往其他地方去,留下显示屏上白茫茫雪花一片。
签完字,关上机器,他就可以走了。
他把包放在桌上,停了一会儿,看不出要走,也看不出要留。
你下午有课吗?他问。
嗯……没有。
那你干什么?
我想在这里看碟。
买了新片吗?
对,有好几部可以选。
哦,那我先走了。
门轻轻关上。空气颤一颤。她把上星期从学校边门音像店里买的盗版 dvd 推进影碟机。
还是有一道门关着,或许一直关着,也不止一道门。她觉得很多事情都很困难,比如从来就不知道的,开端如何才能成为开端。别人的生命里都发生了怎样的偶然,或者她是被怎样的必然禁锢住,在某一个关节生了锈,就是做不了那种打开一扇门的事情。
孤独,沉默的大学岁月,不断诉说又无可诉说。喜欢的人就在眼前,但是过两三年都像在重复第一天。他们一样隔阂,疏远,有时候有亲近的冲动,给人希望,然而又退回来,站回河的两岸。
她记得那次是他问她,想不想买一个 cd 机。他有个中学同学家里开唱片店,进到一批快停产的老牌子,音质很棒,跟他现在用的一样。他把手绕到耳朵后面,摘下耳机,还残留着音乐和温度的,递过来给她听。
她捏住它,仿佛捉一粒转眼就融化的雪。
是不是很不错?
嗯。
想要的话我可以帮你买。
好,那我买一个吧。
真的吗?
嗯,我也想学着听音乐了。
好啊。
他很高兴,坐近她身边。拉过一张白纸,在上面涂涂画画,一边在嘴里念,这些就都跟我一样好了。她在旁边听着,觉得是不是就要开始,好像有一个开口,天空忽然被人剪了一刀,有星星流出来,未来和一切就都在里面了。
几天之后,他把机器带来,看着眼熟,确实跟他的一样。男孩子喜欢的黑色,经典机型,放 cd 的位置有一个小小的视窗,按下 py 键以后,光碟会在里面缓缓旋转,像一只快要升空的飞碟。她想起有一个星期三,他通常做节目的时间,在食堂吃过晚饭,她不想回宿舍,穿着皮鞋在操场一圈圈走。最后,发现自己走到了广播台楼下,录音间的小窗口微微发光。她上楼,打开门,透过玻璃看他一个人自言自语。电脑屏幕发出冷光,和他之间隔两只麦克风。那个时候,白色耳机线也和现在一样,像攀爬的山峦,弯弯曲曲切割他的身体。
那一两天,她好像梦游,走到哪里都戴着耳机。听他推荐的音乐,外国歌手,一个个拿着名单到音像店简陋的纸盒子里去翻 cd。晚上宿舍终于安静下来,她躺在床上,怀疑自己是不是发了一场令人晕眩的高烧。像一个信徒,她想混到离开音乐就好像活不下去的人群里去,他们是一个团体,说相同的语言,在相同的世界。一直以来,那个世界对她是关闭的。
而假的始终是要被排异出来。
他说这周末可以和他一起去同学的店里买新的 cd。
我每过一段时间都会去扫荡一次。
他用的是扫荡。她觉得,他说话好像开始变得轻松。这是某种征兆,某种一个人开始接纳你,可能还想要取悦你的征兆。
她点点头,甜蜜地说好。
到星期五都没有和她确认。挨过星期六,她犹豫着要不要主动发问。我们还去吗,在手机上一个字一个字敲击出来,她告诉自己,鼓起勇气,就像蚂蚁招呼同伴那样伸一伸触角吧,或者当亲手把梦击碎。
几分钟之后回复来了:去哪里?
她不能回。
然后就像那个成语说的,祸不单行。她在一节英语课上把 cd 机放在大教室的桌子里忘了拿,等到想起来飞奔回去,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一切像日照一样坦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