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12)(2/2)
窗户上堵了一块胶合板,上面嵌了一小块玻璃片,房间里的光线就是透过玻璃片进来的。
从这自制的小窗户望出去,一片凄惨景象:到处是断垣残壁,有红颜色的,也有蓝颜色的,还有破烂的铁皮屋顶。
弗拉基米罗芙娜一来到斯大林格勒,就生起病来。她因为生病,暂时没有上城里去。她很想去看看她那烧毁的房子。
最初几天,她克制着病痛,帮薇拉做事情:生炉子,洗尿片,在炉子的铁皮烟囱上烘尿片,把脱落的石灰搬到楼梯平台上,甚至还尝试过从下面往上提水。
但是她的病情越来越重,在烧得很暖和的房间里她会觉得冷,在很冷的厨房里她的额头会冒出汗来。
她想硬撑过去,不说自己有病。但是有一天早晨,她上厨房里去抱木柴,却一下子昏迷过去,倒在地板上,把头都跌破了。斯皮里多诺夫和薇拉把她搀到床上躺下来。
弗拉基米罗芙娜苏醒过来以后,把薇拉叫到床前,说:
“你要知道,我在喀山在柳德米拉家里过的日子不如在你们家里。我上这儿来,不光是为了你,也为了我自己。我只是怕,我躺在这儿不能动,会把你累坏。”
“外婆,我有你在这儿就很好。”薇拉说。
可是薇拉确实感到十分艰难。水,木柴,牛奶,一切东西都要花很大力气才能弄来。外面的阳光已经有了暖意,可是房间里又冷又潮湿,不得不把炉子烧旺些。
小米佳的胃有毛病,夜里常常哭,妈妈的奶也不够他吃。薇拉一天到晚在房间和厨房里忙活,要不然就是出去买牛奶和面包,洗锅洗碗,从下面往上提水。她的两手泡得红肿,脸也被风吹红了,而且出现了冻斑。因为劳累,因为天天活儿干不完,她心中无时无刻不感到阴雨和沉重。她不梳头,很少洗脸,也不照镜子,生活的重担把她压坏了。她时时刻刻非常想睡觉。到晚上,胳膊、腿、肩膀都酸疼,很想休息。她一躺下,米佳就哭。她就爬起来,走过去喂奶,把尿片换一换,抱起来在房间里走一走。过一个钟头,他又哭起来,她就又爬起来。天蒙蒙亮,他就醒来,再也不睡了,于是她就在朦胧的晨曦中又开始了新的一天—不等睡够,便脑袋昏昏沉沉地上厨房里抱柴,生炉子,烧开水,准备给爸爸和外婆泡茶,开始洗衣服。但奇怪的是,她现在一点也不发脾气了,变得又和善又有耐性。
娜塔莉亚从列宁斯克来了以后,薇拉的日子轻松些了。
娜塔莉亚来了以后,安德列耶夫便上斯大林格勒北部的拖拉机厂工人村去住了几天。也许是他想看看发电站和自己的房子,也许是因为儿媳妇把孩子丢在列宁斯克,生她的气,也许是他不愿意让她吃斯皮里多诺夫家的粮食,所以走的时候把他的供应卡给她留下了。
娜塔莉亚不等休息过来,在来到的那一天就动手帮薇拉的忙。
啊,她干起活儿多么轻快、有劲儿,年轻的手一干起活儿,那沉甸甸的水桶、盛满了水的煮衣锅、满口袋的煤炭全都变轻了。
现在薇拉可以抱着孩子上外面玩一会儿了,可以在石头上坐坐,看看那闪闪发光的春水,看看草原上升起的蜃气。
四周静悄悄的。战场已经移到几百公里之外。似乎德军飞机在空中嗡嗡直叫,炮弹不停地爆炸,生活中充满了火、恐惧和希望的时候,心里倒是轻松些。
薇拉看着小孩子满脸的脓疙瘩,心疼起来。她同时也怜惜起维克托罗夫。上帝,上帝,苦命的万尼亚,生一个儿子竟是这样瘦,这样虚弱,这样爱哭。
然后她踏上到处是垃圾和碎砖的楼梯,上了三楼,干起活儿,她的苦恼便沉没在忙碌中,沉没在浑浊的肥皂水中,沉没在炉子的灰烟里,沉没在墙壁散发的潮气中。
外婆把她叫到床前,抚摩着她的头发,外婆平时那安详又明亮的眼睛里出现了异常悲痛和温柔的神情。薇拉没有跟任何人谈起过维克托罗夫,没有跟爸爸谈,没有跟外婆谈,甚至也没有对五个月的米佳说过。
娜塔莉亚来到以后,房间里的一切都变了样子。她刮掉墙上的霉斑,把发黑的墙角都粉刷了,地板上有些脏东西就像长在上面似的,她都擦洗干净了。她还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清扫,本来薇拉准备等天暖和了再干的—她把一层一层楼上的垃圾全部清除了。
下午,她又把长长的黑蟒蛇似的烟囱收拾好了。烟囱本来歪歪扭扭,接缝处不住地往下滴松脂色的脏水,滴得地板上一个一个的小水洼儿。娜塔莉亚在烟囱上涂了石灰,又把烟囱抻直了,用铁丝捆上,在接缝处挂了几个空罐头筒,脏水就往里面滴。
她来的第一天,就和弗拉基米罗芙娜很要好了,虽然她好像是一个爱吵爱闹的泼辣女子,还喜欢说男女之间的粗野话,应该不是弗拉基米罗芙娜喜欢的人。娜塔莉亚很快就认识了许多人,有线路工人,有涡轮房里的工人,有载重汽车的司机。
有一次,娜塔莉亚去站队买东西刚刚回来,弗拉基米罗芙娜对她说:
“娜塔莉亚,有一位同志问你来着,是一位军人。”
“是一个格鲁吉亚人吧?”娜塔莉亚问道。“他要是再来,您把他撵走。大鼻子鬼,想向我求婚呢。”
“这么着急?”弗拉基米罗芙娜惊讶地问。
“您以为他们能沉得住气吗?他要我在战后上格鲁吉亚去呢。我把楼梯擦洗得干干净净,难道是为了跟着他走?”
晚上她对薇拉说:
“咱们上城里去,今天有电影。司机米沙用汽车送咱们去。你带小孩子坐在驾驶室里,我可以在车厢里。”
薇拉摇了摇头。
“你去吧,”弗拉基米罗芙娜说,“我的身体要是好一些,我也跟你们去了。”
“不去,不去,我怎么也不能去。”
娜塔莉亚说:
“还是要好好地过下去呀,要不然咱们都成了鳏夫和寡妇了。”
然后她又带着责备的口气说:
“你天天待在家里,哪儿也不想去,你也没有把爸爸照应好。我昨天洗衣服,他的衬衣和袜子都很破了。”
薇拉抱起孩子,走到厨房里。
“米佳,你说说,你妈妈不是寡妇吗?……”她问。
斯皮里多诺夫这些天十分关心岳母,两次从城里请来医生给她看病,帮薇拉给她拔火罐,有时把水果糖塞到她手里,说:
“您不要给薇拉,我已经给她吃过了,这是留在橱子里专门给您的。”
弗拉基米罗芙娜明白,女婿有很不愉快的事,心里很苦闷。但是每次她问他州党委方面是不是有什么消息,他总是摇摇头,说起别的事情。只有那一天晚上,当他接到通知,说即将处理他的问题的时候,他回到家里,挨着岳母在床坐下来,说:
“我这都怎么搞的呀,假如玛露霞知道我的事情,会发疯的。”
“他们究竟说你有什么错儿?”岳母问。
“全是错。”他说。
这时候娜塔莉亚和薇拉走了进来,谈话就中断了。弗拉基米罗芙娜望着娜塔莉亚,心想,是有这样一种刚健而顽强的美,任何艰难的生活对这种美都无可奈何。娜塔莉亚的一切都很美,不论是脖子,青春的胸脯,还是腿,几乎露到肩膀的匀称的手臂。弗拉基米罗芙娜心想:“真是一位没学过哲学的哲学家。”她常常发现,有一些没有过惯贫苦日子的女子,一遇到艰难的环境就憔悴下来,不再注意自己的容貌,像薇拉就是这样。她很喜欢那些做季节工的姑娘们,那些干重活儿的女工,军事调度员姑娘们,她们住在棚子里,在灰土和泥水中干活儿,却还要烫发,照镜子,往脱了皮的鼻子上搽粉。有些顽强的鸟儿就是在刮风下雨的天气,也要不顾一切地唱自己的歌儿。
斯皮里多诺夫也望着娜塔莉亚,后来突然抓住薇拉的手,把她拉到怀里,搂住她,好像请求原谅似的,吻了吻她。
弗拉基米罗芙娜也好像没头没脑地说:
“有什么了不起的,斯捷潘,咱们死还早着呢!就连我这个老婆子还想把身体养好,在世上多活几年呢。”
他很快地看了看她,笑了。这时娜塔莉亚往脚盆里倒了不少热水,端到床前,跪下来,说:
“弗拉基米罗芙娜,我给你洗洗脚,现在屋里很暖和。”
“你疯啦!傻瓜!快起来!”弗拉基米罗芙娜叫道。
六 十
有一天下午,安德列耶夫从拖拉机厂工人村回来了。
他走进屋里,一看到弗拉基米罗芙娜,他那忧郁的脸笑了—这些天她第一次起了床,脸色还很苍白,还很消瘦,坐在桌旁,戴起了眼镜,正在看书。
他说,他很久都找不到他的房子原来所在的地方,到处是战壕,炸弹坑一个连着一个,到处是碎瓦片和坑洼。
工厂里已经有很多人,每时每刻都有人回来,甚至民警也有了。参加民兵队的人还没有什么消息。大家都在掩埋士兵,埋好了,又不断地发现还有死人,有的是在地下室里,有的是在战壕里。到处是碎钢片,废铁……
弗拉基米罗芙娜问他,他上那儿去是不是很难走,他在哪儿睡的,怎么弄到吃的,炼钢炉破坏得是不是很厉害,工人们有没有东西吃,他是不是见过厂长。
上午,在安德列耶夫回来之前,弗拉基米罗芙娜对薇拉说:
“我平时常常讥笑预感和迷信,可是今天我平生第一次肯定无疑地预感到,安德列耶夫会带来谢廖沙的消息。”
可是,她错了。
安德列耶夫说的事情是很重要的,不管听他说的人是幸福的还是不幸的。工人们对安德列耶夫说:没有东西吃,也不发工资,地下室和土室里又冷又潮湿。厂长变成了另一个人,当初德国佬向斯大林格勒进攻的时候,他在车间里跟工人们亲热得不得了,现在连话也不愿意说了,他的房子已经修好了,还从萨拉托夫弄来了小汽车。
“现在发电站情况也很差,不过没有什么人恼恨站长,很明显,大家不好过,他也不好过。”
“他是很不痛快呀。”弗拉基米罗芙娜说。“老人家,你打算怎么办?”
“我是来告别的,我想回家,虽然家也没有了。我在公共宿舍里找了个地方,在一个地下室里。”
“很对,很对,”弗拉基米罗芙娜说,“不论怎么样,总算是在家里。”
“这是我挖出来的。”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生了锈的顶针。
“不久我也要进城,上果戈理大街去,看看自己的家,翻翻碎瓦断砖,”弗拉基米罗芙娜说,“真想回家呀。”
“你现在起床是不是早了一点儿,你的脸色还很苍白。”
“我听到你说的一些事,十分难受。真希望在这块神圣的土地上的一切是另一种样子。”
他咳嗽了几声。
“您该记得,斯大林在前年说:兄弟姐妹们……可是现在,打败了德国人,就连厂长的小院子不通报也别想进去,兄弟姐妹们却住在土室里。”
“是啊,是啊,这种状况是不大好。”弗拉基米罗芙娜说。“唉,谢廖沙还是一点音信也没有。”
晚上,斯皮里多诺夫从城里回来。早上他上城里去的时候,没有对任何人说州党委要处理他的问题。
“安德列耶夫回来了吗?”他生硬地操着厂长的口气问道。“谢廖沙没有什么消息吗?”
弗拉基米罗芙娜摇了摇头。
薇拉一下子就看出来,爸爸醉得很厉害。从他开门的猛劲儿,从他那拼命忽闪的难过的眼睛,从他把带回来的东西往桌子上放的那股神气,脱大衣的样子,问问题的口气,都可以看出这一点。
他走到睡在衣服篮子里的米佳跟前,俯下身来。
“你不要朝着他呼酒气。”薇拉说。
“没关系,让他受点儿训练。”斯皮里多诺夫快活地说。
“你快坐下吃饭吧,恐怕你光是喝酒,没有吃东西。外婆今天是第一次起床。”
“噢,这太好啦。”斯皮里多诺夫说着,把羹匙掉在碟子里,往衣服上溅了不少菜汤。
“哎呀,斯捷潘,你今天醉得真厉害,”弗拉基米罗芙娜说,“这是因为什么喜事儿呀?”
他把碟子推开。
“你吃呀。”薇拉说。
“你们听我说,是这样的,”他低声说,“我有一个消息。我的问题已经定了,在党内受到严重警告,部里来的命令是,要我上斯维尔德洛夫斯克州,到一个很小的发电站去,是烧泥炭发电的,农村型的,总而言之,一降到底了,住房可以保证。搬迁费相当于两个月的工资。明天就开始办移交。可以弄到车票。”
弗拉基米罗芙娜和薇拉对看了一眼,然后弗拉基米罗芙娜说:
“可见,喝酒是有充分理由的,没说的。”
“妈妈,你也跟我们去吧,给您单独一个房间,好些的。”斯皮里多诺夫说。
“恐怕到那儿也只能给你们一个房间。”弗拉基米罗芙娜说。
“妈妈,反正有一个房间也要给您住。”他还是生平第一次唤她妈妈。也许是因为醉了,他眼里还噙着泪水。娜塔莉亚走进来,斯皮里多诺夫换了话题,问道:
“工厂的情形怎样,我们的老头子是怎么说的?”
娜塔莉亚说:
“刚才他等您的,现在他睡着了。”
她坐到桌旁,用拳头支着腮,说:
“他刚才说,工人在工厂里炒瓜子吃,这就是他们的主要食品。”
她忽然问道:
“斯捷潘·费多罗维奇,听说您要走,是吗?”
“是这样啊!我也听说了。”他快活地说。
她说:
“工人们都舍不得让您走。”
“有什么舍不得的,新的站长季什卡·巴特罗夫是一个很好的人。我和他在大学里是同学。”
弗拉基米罗芙娜说:
“你们到了那里,谁能给你补袜子补得这样好呀?薇拉又不会。”
“这倒的确是一个问题。”斯皮里多诺夫说。
“这么看,娜塔莉亚还得跟你们一块儿去呢。”弗拉基米罗芙娜说。
“好吧,”娜塔莉亚说,“我去!”
大家都笑起来,但是说过笑话之后,沉默中却出现了难为情和紧张的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