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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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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械师抚摩着瘪下去的两颊,没有说话。

一条腿的电工佩列佩里津的脸颊慢慢红了,他没有说一句话,拐杖叭的一声掉在地上。维克托这一天非常愉快,非常高兴。上午,年轻的所长皮敏诺夫就和维克托通了电话,对他说了不少好话。

皮敏诺夫乘飞机上莫斯科去了—正在做最后的准备工作,研究所几乎所有的部门就要回莫斯科去了。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皮敏诺夫最后说,“咱们很快就要在莫斯科见面了。我很幸运,我感到自豪,就在我担任所长期间,您完成了您了不起的研究项目。”

在实验室工作人员大会上,一切情形都使维克托感到愉快。马尔科夫常常嘲笑实验室的情况,他说:“咱们的博士、教授有一个团,咱们的副博士和初级研究员有一个营,可是士兵只有诺兹德林一个!这是对理论物理学家信不过。我们像一座奇怪的金字塔。”他接着解释说:“塔顶又宽又大,往下越来越细。所以咱们摇摇晃晃,很不牢稳,应当让基础宽大,最好有一个团的诺兹德林。”

维克托做过报告之后,马尔科夫又说:

“嘿,瞧我们这个团,瞧我们的金字塔。”

一直宣扬科学像体育的萨沃斯季扬诺夫,听过维克托的报告以后,眼睛显得格外好看,露出又幸福又和善的神气。

维克托觉得,萨沃斯季扬诺夫这会儿看待他不是像运动员看待教练,而是像教徒看待圣徒了。

他想起不久前他和索科洛夫的谈话,想起索科洛夫和萨沃斯季扬诺夫的争论,在心里说:“也许,我在核能量方面能想出点儿什么,可是在人的方面一窍不通。”

快到下班的时候,安娜·纳乌莫芙娜来办公室里找到维克托,说: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新来的人事处长没把我列入复员名单。我刚才看到名单了。”

“我知道,知道,”维克托说,“用不着犯愁,复员的名单有两份,您是第二批走,只不过晚几个星期。”

“可是在您这一组里偏偏就我一个人不是第一批。疏散日子我过够了,恐怕我要发疯了。每天夜里我都梦见莫斯科。再说,到莫斯科安装仪器,没有我怎么行?”

“是的,是的,的确是这样。不过您要知道,名单已经批过了,要改变,十分困难。磁力实验室的斯维琴已经为鲍·里斯·伊斯莱列维奇说过,他的情况也和您一样,可是结果还是很难改变。您最好也等些时候吧。”

他忽然上了火,叫起来:

“谁知道他妈的是怎么考虑的,他们把一些闲人塞进名单里,像您,进行安装就马上需要的人,他们却不知为什么偏忘了。”

“不是把我忘了,”安娜·纳乌莫芙娜说着,眼睛里涌出了泪水,“比忘了更糟糕……”

安娜·纳乌莫芙娜迅速地用一种奇怪而胆怯的目光回头看了看半张着的门,说: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不知为什么从名单里划掉的只是一些犹太人,人事处的秘书莉玛还告诉我,在乌法,在乌克兰科学院的名单中几乎把所有的犹太人都去掉了,只留下一些科学院院士。”

维克托半张着嘴,惘然失措地看了她一会儿,后来哈哈大笑起来:

“您怎么啦,好同志,您疯啦!我们谢天谢地,不是生活在沙皇俄国。您从哪儿学来这种狭隘的怪毛病?赶快把这些乱七八糟的糊涂想法扔远点儿吧!”

友谊!有各种各样的友谊。

劳动中建立的友谊,革命工作中形成的友谊,长途跋涉中的友谊,共同战斗过的友谊。羁押犯人的监狱中,尽管囚友们在这儿相识与分手间隔只有两三天,可是这几天的印象却要保留很多年。安乐中的友谊,患难中的友谊。平等的友谊,不平等的友谊。

究竟什么是友谊?友谊的实质是否仅仅存在于共同的劳动和共同的厄运中?要知道,有些人本是一个党的党员,却因为观点有微小的分歧,产生的仇恨竟超过他们对党的敌人的仇恨。有时候,有些并肩战斗的人彼此憎恨,超过他们对共同敌人的仇恨。甚至有的时候,囚徒之间的宿怨更甚于他们对监狱看守的愤恨。

当然,更多的还是在同命运、同职业、有共同思想的人中间交到朋友,不过还是不能说,类似的共同性是友谊的决定因素。

不喜欢自己职业的人彼此也会有友谊,有时也会成为朋友。结成朋友的不仅是战斗英雄和劳动模范,还有战场上的逃兵和劳动中的懒汉。不过,这样或那样友谊的基础都是共同性。

两个性格相反的人能不能成为朋友?当然可以!

有时友谊是一种无私的关系。

有时友谊是为了一己私欲,有时友谊是自我牺牲,但奇怪的是,利己主义的友谊却能无私地给朋友带来好处,而自我牺牲的友谊的基础却是利己主义。

友谊是一面镜子,人在其中看到自己。有时候,你在同朋友谈心的时候,可以认识自己—等于自己同自己谈心,自己同自己交往。

友谊是平等和相似。但同时友谊又是不平等和不相似。

友谊有时是有实际目的、实际作用的,如共同劳动中的友谊,共同为了生存、为了面包而斗争的友谊。

有为了崇高理想的友谊,有意气相投、彼此谈得来的友谊,有职业各不相同,然而对现实有共同看法的人的友谊。

也许,最高层次的友谊便是实用的友谊,劳动、斗争的友谊与谈得来的友谊的结合体。

朋友往往是彼此用得着的,但朋友从友谊中得到的东西并不总是相等。朋友希望从友谊中得到的并不总是同样的东西。有的在交游中授人以经验,有的则在交游中丰富自己的经验。有的在帮助软弱和没有经验的年轻朋友时,感到了自己的成熟和能力,有的则在朋友身上看到自己的理想,希望自己也像那样成熟,有能力,有经验。就这样,有的在友谊中奉献,有的得到礼物。

有时朋友是无言的裁判,一个人借助这种裁判可以和自己对话,在自己的思想中得到欢乐,因为自己的想法在朋友的心中得到共鸣和回响,这些想法也就有了声音,能听见,能看见。

理性的、观察思辨的、哲学意味的友谊要求人的观点一致,但这种一致不是无所不包的。有时友谊出现在争论中,出现于朋友之间的差异中。

如果朋友们在各方面都相似,如果朋友们互相成为彼此的映像,那么,同朋友争论便等于同自己争论。

能够谅解你的弱点、毛病甚至过错的人,能够肯定你的正确、才能和功绩的人,才是朋友。

用爱护的态度指出你的弱点、毛病和过错的人,才是朋友。

所以,友谊的基础是相似,其表现却是分歧、矛盾、不一致。所以,有的人在交游中一心想从朋友身上得到自己所没有的东西。有的人又在交游中一心想把自己所有的东西慷慨赠与别人。

喜欢交朋友是人的天性。不善于和人交朋友的人,就和动物交朋友—和狗、马、猫、老鼠、蜘蛛。

绝对强大者不需要友谊。恐怕,只有上帝是这样的。

真正的友谊,与你的朋友身居高位,势衰落魄,还是身陷囹圄毫不相干;真正的朋友看重心灵内在的实质,把荣耀与外在的权势置之度外。

友谊的形式是各种各样的,友谊的内容也是多种多样的,但它的牢固基础只有一个—那就是相信朋友的忠诚,以及对朋友忠诚。所以,在人为自由事业效力的地方,友谊特别珍贵。在为了最高利益可以牺牲朋友的地方,在一个人被认作最高理想的敌人而众叛亲离,却相信他没有失去唯一的朋友的地方,友谊特别珍贵。

维克托回到家里,看到一件熟悉的大衣挂在衣架上—是卡里莫夫来了。

卡里莫夫放下报纸。维克托心想,看样子,柳德米拉不愿意陪客人说话呢。

卡里莫夫说:“我是从集体农庄上这儿来的,在那儿作报告的。”又补充说:“不过,请放心,我在农庄里吃得很饱。要知道,我们的人民是特别好客的。”

维克托心想,柳德米拉都没有问卡里莫夫要不要喝茶。

维克托只是在对卡里莫夫那宽鼻子的、布满皱纹的脸仔细端详了一阵子之后,才看出他的脸和一般的俄罗斯人以至斯拉夫人的脸型微微有些不同。有时在突然转头的短短瞬间里,这些细微的区别一齐表露出来,他的脸变成蒙古人的脸。

就像这样,有时维克托在大街上能猜出一些浅色头发、眼睛明亮、鼻子上翘的人是犹太人。有一些隐隐约约的特点可以说明这些人是犹太人出身:有时是笑容,有时是皱眉头表示惊讶的神气,眯眼睛的神气,有时是耸肩膀的姿态。

卡里莫夫说起他见到的一位中尉,那位中尉是受伤后回村里看望父母的。显然,卡里莫夫就是为了说说这事儿来到维克托家的。

“真是个好小伙子,”卡里莫夫说,“他说话非常直率。”

“说的是鞑靼语吗?”维克托问。

“当然。”卡里莫夫说。

维克托心想,如果他遇到这样的受伤的犹太中尉,是无法跟他说犹太语的;他懂得的犹太词语不超过十个,而且都是在开玩笑的时候使用的。

那名中尉一九四一年秋天在刻赤附近被俘。德国人叫他去收割埋在雪下没有收割的庄稼喂马。中尉瞅准机会,在冬日暮霭的掩护下逃跑了。俄罗斯和鞑靼居民把他掩藏起来。

“我现在完全有希望再见到妻子和女儿了,”卡里莫夫说,“原来德国人也和咱们一样,有各种各类的证件。”

“我过去上大学的时候,爬过克里木的山。”维克托说,并且想起母亲汇钱让他去旅游的事。“那位中尉看到犹太人了吗?”

柳德米拉朝门里探了探头,说:

“妈妈到现在没有回来,我很担心。”

“是呀,是呀,她这是哪儿去啦?”维克托心不在焉地说。

等柳德米拉把门掩上,他又问道:

“那位中尉有没有说起犹太人?”

“他看到把一家犹太人拉去枪毙,有一个老奶奶,两个姑娘。”

“天啊!”维克托说。

“哦,此外,他还听说在波兰有一些集中营,把犹太人赶进去,杀掉,把尸体分割开,就像屠宰场里那样。不过显然这是瞎猜想。我专门问过他有关犹太人的情况,我知道您关心这方面的事。”

“为什么偏偏只有我关心?”维克托想。“难道别人都不关心?”

卡里莫夫沉思了一会儿,又说:

“哦,我忘啦,他还对我说,德国人好像下命令要把吃奶的孩子送到警备司令部去,他们往小孩子嘴上抹一种无色的药剂,小孩子马上就死。”

“是刚生下的婴儿吗?”维克托反问道。

“我以为,这都是瞎想,就跟集中营分割尸体的说法一样,都不可信。”

维克托在房间里踱了一会儿,然后说:

“当你想到今天还在杀害婴儿的时候,一切文化建树似乎都毫无意义了。哼,歌德和巴赫教人的是什么?杀起婴儿来了!”

“是啊,可怕呀。”卡里莫夫说。

维克托看出卡里莫夫的同情心,但也看出他的高兴和兴奋:那名中尉的话增强了他同妻子相会的希望。可是维克托知道,战后他再也不能见到母亲了。

卡里莫夫要回家了,维克托舍不得和他分别,便决定送他一下。

“您要知道,”维克托忽然说,“我们苏联科学家都是一些幸福的人。正直的德国物理学家或化学家,明知自己的发明对希特勒有好处,会有什么感觉呢?您是否能想象,一个犹太物理学家,他的亲人被这样杀害,就像宰杀疯狗一样,而他却幸存,在进行创造发明,他的发明却违反他的心意,在为法西斯增强军事实力?他什么都能看见,什么都明白,可是依然不能不为自己的发明感到高兴—实在可怕!”

“是呀,是啊,”卡里莫夫说,“可是要知道,动惯了脑筋的人没办法不动脑筋呀。”

他们来到街上,卡里莫夫说:

“您送我,我不敢当。天气这样冷,您回到家里才不久,就又上外面来。”

“没关系,没关系,”维克托回答说,“我只把您送到街口。” 他看了看同伴的脸,又说:“虽然天气这么冷,我和您在大街上走一走,感到很愉快。”

“您不久就要回莫斯科了,咱们就要分别了。我很珍惜你我的知遇。”

“是的,是的,是的,说实在的,我也是这样。”维克托说。

维克托朝家里走去,竟没有注意,有人喊他。

马季亚罗夫拿黑黑的眼睛看着他。他的大衣领子竖立着。

“怎么回事儿?”他问道。“咱们的盛会停止啦?您的影子也见不到啦,索科洛夫在生我的气呢。”

“是啊,当然啦,很遗憾,”维克托说,“不过咱们在他家凭一时的激动胡乱说了不少。”

马季亚罗夫说:“谁又会注意凭一时激动说出的话呢?”

他把脸凑到维克托跟前,他那睁得大大的、神情忧愁的大眼睛显得更忧愁了,他说:

“咱们的聚会停止了,倒也好。”

维克托问:“怎么回事儿?”

马季亚罗夫一面呼哧呼哧喘着,一面说:

“应当告诉您,我觉得,卡里莫夫老头子是有任务的。懂吗?您好像跟他常常会面吧?”

“胡扯,我永远不会相信!”维克托说。

“您却没有想想,他所有的朋友,所有的朋友的朋友,已经化成灰土有十年了,跟他在一起的那一伙子连影子都没有了,只有他一个留下来,而且青云直上,当了院士。”

“这有什么?”维克托问。“我也是院士,您也是院士嘛。”

“就是这话。您想想这命运中的蹊跷吧。我想,先生,您也不是小孩子。”

“维克托,妈妈刚刚才回来。”柳德米拉说。

弗拉基米罗芙娜披着披肩坐在桌旁。她把一杯茶端到自己面前,却马上又推到一边,说:

“是这样,我和一个人谈了谈。那人在战争开始前见过米佳。”

她很激动,因此用分外平静、从容的语气说,她们车间实验室有一位同事,邻居家里来了一位乡亲,要在这儿住几日。那位同事在来客面前偶然提到了弗拉基米罗芙娜的姓,那人就问,在这位弗拉基米罗芙娜家里有没有人叫米佳。

下班后,弗拉基米罗芙娜去了同事家里。才知道那人是不久前才从劳改营里释放出来的。他原是报社的校对员。排字工人在排一篇社论时,把斯大林同志的姓氏排错了一个字母,他没有校对出来,结果坐了七年牢。战前又以不守纪律为由,把他从科米自治共和国的劳改营转押到远东,那里属于湖泊区劳改营系统,是对外严格保密的劳改营。在那里和他住同一棚屋的有一个人姓沙波什尼科夫。

“一听他的话,我就知道那是米佳。他说:‘他躺在床铺上,老是吹口哨:小黄雀,斑海雀,你在哪儿……’米佳在被捕前上我这儿来,我问他什么,他总是笑笑,总是在吹口哨:‘小黄雀……’今天晚上那人就要搭载货汽车上莱舍沃去了,他的家在那儿。他说,米佳有病,是坏血病,心脏也不大好。还说,米佳不相信自己能获释。米佳跟他说过我,说过谢廖沙。米佳在厨房里干活儿,这被认为是上等的工作。”

“是啊,要干这种活儿,得上两次大学呢。”维克托说。

“这事儿可不能轻易相信,万一是派的人来暗地里试探呢?”柳德米拉说。

“谁需要试探一个老婆子?”

“不过,维克托是在很重要的单位里,自有人想知道他的情况。”

“算啦,柳德米拉,这是胡思乱想。”维克托生气地说。

“他为什么得到释放,他说了吗?”娜佳问道。

“他说的一切,都让人觉得不可思议。那里有许许多多人,我觉得,那是个不可理解的世界。他好像是从另一个国度来的。他们有自己的风俗,自己的中世纪和新世纪历史,自己的谚语……

“我问他为什么获释,他很吃惊,说‘您怎么不明白,给我定案啦’。我还是不懂。原来,放出来的都是些身体太弱、快要死的人。他们劳改营内部有这样的分类:有的是做苦力的,有的是糊涂虫,有的是看守的狗腿……我问,一九三七年有许多人被判十年没有通信自由,是怎么回事儿?他说,他换过几十个劳改营,没遇到一个人是这样判的。那些人又到哪儿去了呢?他说,不知道,劳改营里反正没有。

“伐木,超期服刑,迁徙转移……他说得我直心疼。米佳也在那里面,那里有苦力、糊涂虫、狗腿……他还说到了自杀的方法:在科雷马沼地上,不吃东西,一连几天光是喝水,就这样死于水肿,他们把这叫做‘喝水’、‘开始喝水’,当然,心脏有毛病才用这种死法。”

她注意到维克托神情紧张而痛苦,女儿眉头紧皱。

她非常激动,觉得头很疼,嘴里发干,但她继续说下去:

“他说,在路上和军车里,比在劳改营里更可怕。刑事犯作威作福,剥衣服,抢吃的东西,拿政治犯的性命当赌注,输了就用刀杀人,被杀的人直到死也不知道自己的命是别人的赌注。还有更可怕的:劳改营里刑事犯处处占据着领导地位,棚屋大组长、采伐队长都是刑事犯,政治犯丝毫无权,拿他们不当人看,刑事犯还管米佳叫‘法西斯分子’。”

弗拉基米罗芙娜放大了声音,像对着人群讲话一样说:

“后来,这个人又从米佳那个劳改营,转押到瑟克特夫卡尔。在战争的第一年,中央派了一个姓卡什科津的人到米佳所在的那一类劳改营里去,布置杀害了好几万犯人。”

“哎哟,我的天呀,”柳德米拉说,“我很想明白:斯大林是不是了解这种可怕的事?”

“哎哟,我的天呀,”娜佳很气愤地学着妈妈的语调说,“难道你不明白吗?他们是斯大林下命令杀的呀。”

“娜佳,”维克托说,“住嘴!”

维克托就像有些人一样,感觉内心的虚弱被旁人识破了似的,忽然发起火来,朝娜佳吼道:

“你别忘了,斯大林是最高统帅,正率领军队同法西斯作战,你的祖母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天都指望着斯大林,我们生活、呼吸,都因为有斯大林和红军……你还是先学学揩鼻涕,再去评论斯大林,是斯大林在斯大林格勒挡住了法西斯。”

“斯大林住在莫斯科,在斯大林格勒挡住法西斯的,你也知道是谁,”娜佳说,“真不知道你是怎么一回事儿,你从索科洛夫家回来,也说过我说的这话……”

他对娜佳的气更大了,他觉得这股气一辈子都消不了。

“我从索科洛夫家回来,根本没说过类似的话,你别胡扯。”他说。

柳德米拉说:“就在苏联的孩子们纷纷为国战死的时候,干吗要提这些可怕的事?”

但是娜佳也马上说出她所理解到的爸爸心中的隐秘和弱点。

“哼,当然啦,你什么也没有说,”她说,“现在嘛,现在你在研究中取得了那样的成就,在斯大林格勒也把德国人挡住了……”

“你怎么能,”维克托说,“你怎么能怀疑爸爸虚伪!柳德米拉,你听见没有?”

他希望得到妻子的支持,但柳德米拉无动于衷。

“你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她说。“你说的话她听了不少。这都是你和你那个卡里莫夫说的,和那个讨人嫌的马季亚罗夫说的。玛利亚也常对我说起你们谈的话。而且你自己在家里也说了不少。唉,还是快点儿回到莫斯科去吧。”

“够啦,”维克托说,“我早就知道你要对我说什么样的痛快话了。”

娜佳没有再说话。她的脸变得像老太婆一样委顿、难看,她扭过头,背着爸爸,但是他还是看到了她的眼神,她用那样痛恨的眼神看他,他吃了一惊。

气氛显得非常窒闷,空气中包含了太多沉重的东西,让人喘不过气来。

几乎在每一个家庭,一年年暗地生长着的东西,可能作怪,可能平息,但因为相爱和信任而被压抑着的东西,现在冲了出来,浮到表面上,漫开去,充塞在生活中,似乎在父亲、母亲和女儿之间仅仅存在着不了解、怀疑、气恼和责难了。

难道他们共同经历的命运,产生的只有分歧和隔阂吗?

“外婆!”娜佳唤道。

维克托和柳德米拉同时看了看弗拉基米罗芙娜。她坐在那里,用手紧紧按着额头,好像头疼得不得了。

她是那样软弱无力,似乎她和她的痛苦谁也不稀罕,只能妨碍别人,使人生气,使家里人不和,她这个一辈子刚强、坚毅的人,这会儿坐在那里,那样孤单,那样软弱—这一切流露着一种说不出的可怜意味。

娜佳忽然跪下,把额头贴到外婆的腿上,说:

“外婆,亲爱的外婆……”

维克托走到墙边,打开收音机,硬纸板做的喇叭嘶哑地响起来,发出呻吟和喘息。好像广播的是秋夜的雨雪天气。在战场的前沿阵地,在战火烧毁的村庄,在阵亡士兵的坟头,在科雷马和沃尔库塔,在野战机场,在冷雨和初雪打湿了的卫生营帆布篷顶,今夜将是一片雨急风狂、雪花漫舞的景象。

维克托看了看妻子愁眉不展的脸,便走到岳母跟前,抓起她的手,吻起手来。

然后,他俯下身去,抚摩娜佳的头。

似乎在这几分钟里一切都没有变化,房里依然是这几个人,他们依然十分痛苦,他们的命运依然如故。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他们的痛苦不堪的心在这几分钟里充满了多么神奇的温暖……

忽然一个很响的声音冲进房间:

“一天来,我军在斯大林格勒地区、图阿普谢西北和纳尔奇克地区同敌人继续进行战斗。其他战线没有任何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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