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徒们(骰子有七面)(2/2)
黑暗。
现在只剩下黑暗。
只剩下地下室和这个犹太人。
新的梦境:几天后的晚上
一天下午,莉赛尔下来时,马克斯正在做俯卧撑。
她瞧了好一会儿,马克斯却没有发现她的到来。后来,她走过来坐在他身旁,他才站起来靠着墙壁。“我告诉过你吗?”他问,“我最近又在做一个新的梦了。”
莉赛尔摇摇头,注视着他的脸。
“可我醒来的时候还在继续做这个梦,”他指了指那盏没有点亮的煤油灯,“有时,我点燃这盏灯,站在这儿等。”
“等什么?”
马克斯纠正她:“不是等什么,是等谁。”
莉赛尔沉默了一阵子,这样的谈话是需要一些时间的。“那你在等谁呢?”
马克斯一动不动。“等元首,”他实话实说,“这就是我锻炼身体的原因。”
“做俯卧撑?”
“对,”他朝水泥楼梯走去,“每天晚上,我都在黑暗中等待着元首走下楼梯。他走下来,我和他进行几小时的拳击。”
这时,莉赛尔倏地站了起来。“谁赢了?”
起初,他想说没有赢家,但后来他注意到那些油漆桶、床罩,和周围日益增多的报纸。他看着墙上写的字,长长的云朵和人。
“我赢了。”他说。
他好像掰开了她的手掌,把这些话放进她的掌心,然后再合上。
在德国慕尼黑市的地底下,有两个人站在一间地下室里交谈,这听上去像是一个笑话的开头:
“地下室里有一个犹太人和一个德国人,对吗?……”
不过,这不是一个玩笑。
粉刷匠们:六月初
马克斯的另一项工程是《我的奋斗》这本残破的书。书里的每一页纸都被裁了下来,放在地板上等着刷油漆,然后再挂起来吹干,最后重新夹到封面和封底中间。一天,莉赛尔放学后走下楼梯,发现马克斯、罗莎和她爸爸都在刷着各人面前的书页。许多页纸都被挂在一条绷得长长的绳子上,就像他们做《监视者》那本书一样。
三个人同时抬起头来说话。
“嗨,莉赛尔!”
“给你一把刷子,莉赛尔。”
“小母猪,来得正好,你到哪儿晃了半天?”
莉赛尔开始刷油漆时,还在思考着马克斯·范登伯格和元首比赛的事情,想象着他描述的那番景象。
1941年6月,地下室的想象
人们殴打完马克斯,纷纷爬出围栏。马克斯和元首为了各自的性命而搏斗,两人都被对方打得撞到了楼梯。元首的胡子上沾上了鲜血,脑袋右侧的头发上也有血迹。“来吧,元首,”犹太人说着挥挥手,让元首过来,“来吧,元首。”
幻觉消失时,她刚好刷完了第一页。爸爸对她眨眨眼。妈妈嫌她油漆泼得太多了。马克斯查看着每一张、每一页,也许是在计划要画点什么。许多个月以后,他会把这本书的封面也刷上油漆,在里面写下一个故事,配上插图,再加上一个新标题。
这天下午,在汉密尔街三十三号下面的秘密处所,休伯曼夫妇,莉赛尔·梅明格和马克斯·范登伯格一起准备好了《撷取文字的人》一书所需要的纸张。
当油漆匠的感觉真好。
一决胜负:6月24日
现在轮到骰子的第七面了。是在德国进攻苏联的两天以后,英国和苏联加入同盟国的三天以前。
七点。
你掷下骰子,看着它滚过来,你清楚地意识到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骰子。你知道它预示不幸,但你也一直清楚它一定会到来。你把它带进屋子,桌子都能从你的呼吸中嗅出它的味道来。这个犹太人从一开始就从你的口袋里冒出来,他是你口袋外沿上的一个污点。你掷骰子时,明白自己一定会掷到七点——那是别人找来伤害你的一个理由。骰子落地,它盯着你的两只眼睛,奇妙,却又令人厌恶。你移开视线,它却还靠吸你胸口的鲜血来维持生命。
只不过是运气不好。
你这样说。
这并不重要。
这就是你让自己相信的——因为在你的内心深处,知道运气的这一小小转变是危险来临的信号。你隐藏了一个犹太人,就要付出代价。无论如何,你都要付出代价。
莉赛尔事后告诉自己这算不了什么,也许是因为她在地下室里开始写自己的故事时已经发生了太多变故,她已经习以为常。在整件事情中,她认为罗莎被镇长夫人解雇根本算不上什么不幸,与窝藏犹太人完全无关,倒是与战争密切相关。可是,那个时候,的确让人有种受到惩罚的感觉——因窝藏犹太人而受到惩罚。
事情在6月24日前一周就有了征兆。莉赛尔像往常一样在垃圾堆里替马克斯·范登伯格找到一张报纸。她把手伸进慕尼黑大街上的一个垃圾桶里,翻出一张报纸夹在腋下。她把报纸递给了马克斯,他开始读第一遍时,瞟了她一眼,然后指着头版上的一张照片说:“这不是你替他们洗衣服的那人吗?”
莉赛尔从墙边走过来,她本来一直在写“争论”一词,在马克斯的画作——长绳似的云朵和水滴一样的太阳——旁写了六个“争论”。马克斯给她看报纸,她确认了一下。“是他。”
她继续读这篇文章,里面引用了镇长海因斯·赫曼的话,说虽然战事进展顺利,但,和全体有强烈责任感的德国人一样,莫尔钦镇的居民也应当做好充分准备,以度过更大的难关。“你们永远不知道,”他声称,“我们的敌人在想些什么,或者他们准备如何打垮我们。”
一周后,镇长的话成为了可怕的现实。莉赛尔依然出现在格兰德大街上镇长家的书房里,她坐在地板上读《吹口哨的人》。镇长夫人并没有反常的表现(或者坦白说,没有其他暗示),直到最后莉赛尔要离开的时候,她把《吹口哨的人》递给莉赛尔,并且坚持让女孩收下。“请你拿着吧。”她几乎是在恳求女孩,她把书郑重而坚决地塞到女孩手里,“拿着吧,请你拿着吧。”
莉赛尔被她奇怪的举动打动了,不忍心再让她失望。她正要问脏衣服在哪儿的时候,身穿浴袍的镇长夫人用忧郁的眼神看了她一眼,把手伸进五斗橱,取出一个信封,挤出一句话。“对不起,这是给你妈妈的。”
莉赛尔屏住了呼吸。
她猛然感到两只脚在鞋子里是那么空荡荡。她的喉咙哽咽,身体颤抖。当她终于伸出手要碰到信封时,听到了书房里的时钟走动的声音。她悲伤地意识到,时钟不仅是在冷漠地那“滴滴答答”的声音冷漠而坚硬,更像是一把锤子发出的声音,它被人抡起来,不紧不慢地砸在地上。这是掘墓的声音。要是我的墓地已经挖好就好了,她这么想着——因为这时候,莉赛尔·梅明格一心只想死掉。别人不来洗衣服没多大关系,还有镇长和他的书房在,还有她和镇长夫人之间的关系存在。这也是最后一家顾客了,是最后的希望,现在也消失了。这次,她觉得遭到了最可耻的背叛。
她怎么去面对妈妈?
对罗莎来说,这点微薄的收入可以填补许多亏空,意味着能多买一点面粉,多买一块肉。
伊尔莎·赫曼这会儿急于摆脱莉赛尔。她紧了紧裹住身上的长袍——莉赛尔由此看穿了她的想法。虽然她笨拙地想表示歉意,但她显然也打算摆脱这尴尬的处境。“告诉你妈妈,”她又说起话来,而且声音已经变了调,还把一句话分成了两句来说,“我们很抱歉。”她开始领着女孩朝门口走。
莉赛尔觉得肩膀疼痛,这是最终被抛弃的打击造成的。
就这样吗?她在心里问道,你就这么把我扫地出门了?
莉赛尔慢慢拿起她的空袋子,向门口走去。她在门外转过身,盯住了镇长夫人,这是她这一天里倒数第二次盯着镇长夫人。她注视着对方的眼睛,脸上带着近乎野蛮的骄傲。“非常感谢。”她说。伊尔莎·赫曼无奈地笑了笑。
“如果你还想来看书,”这个女人在撒谎(在处于震惊和悲伤中的女孩看来,这是个谎言),“欢迎你再来。”
此时此刻,莉赛尔对这间空荡荡的门厅感到吃惊。这里的空间太大了。人们为什么需要这么大的地方来进出呢?要是鲁迪在场,他准会叫她白痴——这里可以住得下他全家了。
“再见。”女孩说。门缓缓关闭,仿佛它也带着重重忧郁。
莉赛尔没有离开。
她坐在台阶上,久久地注视着小镇。天气不冷不热,莫尔钦镇宁静祥和,像装在一个广口瓶里一样。
她打开信。镇长海因斯·赫曼在信中委婉地列举了不再需要罗莎·休伯曼服务的原因。大部分内容都集中在一个原因上——如果镇长继续享受这小小的奢侈,却建议别人渡过难关的话,他就太像个伪君子了。
最后,她站起身朝家里走去,当她看到慕尼黑大街上“斯丹纳裁缝店”的招牌时,终于又有了反应。她内心的悲伤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愤怒。“该死的镇长,”她小声说,“可恶的女人。”要渡过难关,最好的办法就是继续雇佣罗莎,相反,他们却解雇了她。尽管莉赛尔相信他们自己能洗衣服、熨衣服,像普通人一样,像穷人一样。
她手里的《吹口哨的人》被紧紧攥着。
“所以你给我这本书,”女孩心想,“想可怜我——好让你自己好受点……”镇长夫人在此之前就打算把书送给她的事实已经不重要了。
她像上次一样转身朝格兰德大街八号走去,她竭力控制自己跑过去的冲动,好友时间准备待会儿要说的话。
然而,她失望地发现镇长不在家,他的车没有稳稳地停在街上的空位里,也许这也是件好事。要是他的车子停在那儿,在这场富人和穷人的较量中,说不准她会对它干出点什么事儿来。
她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台阶,使劲敲打着门环,手都被震痛了。她喜欢这痛苦。
镇长夫人看到女孩时显然吃了一惊。她那柔软的头发还有点湿润。当她注意到莉赛尔原本苍白的小脸上流露出的愤怒表情时,她脸上的皱纹加深了。她张开嘴,却没有说出话来,因为莉赛尔抢先开了口。
“你觉得,”她说,“你用这本书就能收买我吗?”她的声音虽然在颤抖,却让这个女人闭上了嘴。狂怒让她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但她还是坚持说下去,说到了惹得她眼泪都流出来的地方,“你给我这本该死的书,以为这样做,我回去告诉我妈妈最后一个顾客也没了的时候,就不会感到难受了?你就可以安安稳稳地坐在你的大房子里了?”
镇长夫人的手臂。
举了起来。
她的脸沉了下来。
然而,莉赛尔却没有胆怯。她把她的话直接射进了这女人的眼睛里。
“你和你丈夫,坐在这里。”现在,她变得恶毒起来,出人意料地恶毒和刻薄。
语言的伤害。
是的,语言的残酷折磨。
她想到了唯一能伤害这个女人的话,朝着伊尔莎·赫曼扔过去。
“是时候了,”她告诉那女人,“该轮到你自己洗你们的臭衣服了。你该面对现实了,你儿子已经死了。他被杀死了!他被人掐死,被剁成肉酱已经二十几年了!他是冻死的吗?不管他是怎么死的,反正是死了!他死了,你活该倒霉,要坐在你们的大房子里发抖,你要忍受这一切。你以为你是唯一的倒霉鬼吗?”
很快。
她的弟弟站到了她身旁。
他低声劝她住口。但他也是死人,不用听他的话。
他死在一列火车上。
他们把他埋在雪地里了。
莉赛尔瞟了他一眼,但她没办法停止,还不能。
“这本书,”她继续说着,她要把男孩推倒在台阶上,让他滚下去,“我不要。”这几句话的语气要缓和多了,但还是让人难受。她把《吹口哨的人》扔到那女人穿着拖鞋的脚下,听到它落到地上发出“啪”的一声。“我不想要你这本该死的书……”
现在,她把话说完了,陷入了沉默。
她的喉咙里空空的,再也没有什么话要说了。
她的弟弟抱着膝盖消失了。
片刻的静默后,镇长夫人走到门边,捡起书。她受到了沉重的打击,脸上再也没了笑容。莉赛尔可以看到,有鲜血从她鼻子里流出来,一直流到嘴边。她的眼睛更暗淡了。伤口被撕开,一串伤痕出现在她的皮肤上,一切都是莉赛尔这番话造成的。
伊尔莎·赫曼手里拿着书,蹲着的身子直了起来,她又准备说抱歉,但这话始终没有说出口。
扇我耳光吧,莉赛尔想,扇我耳光吧。
伊尔莎·赫曼没有扇她耳光,仅仅是退后几步,退回到这所漂亮的大房子污浊的空气中去。莉赛尔被再次留在外面,呆立在台阶上。她不敢转身,因为她知道,只要一转身,就会发现罩着莫尔钦镇的广口瓶已经被打碎了。
那封信是她最后一笔订单,她又把它读了一遍。快走出大门时,她用力把信纸揉成一团,朝那所房子的木头门扔过去,像是在扔一块石头似的。我不知道偷书贼希望有怎样的效果,但那纸团打在了结实的木门上,骨碌碌滚下台阶,又回到她脚边。
“十足的,”她说着把纸团踢进了草丛,“窝囊废。”
回家的路上,她在想,下一次下雨时,当罩着莫尔钦镇的被补过的玻璃瓶倒过来后,那纸团会有怎样的命运。她甚至都能看见信上的字一个个溶化在雨里,最后一字不剩,只有纸,只有泥土留存。
莉赛尔走进家门,真是不巧,罗莎正好在厨房里。“喂,”她问,“衣服呢?”
“今天没有要洗的。”莉赛尔告诉她。
罗莎走过来,在餐桌旁坐下。她明白了。她仿佛突然就衰老了。莉赛尔在想罗莎头发披在肩上会是个什么形象,大概会像一块灰色的毛巾吧。
“你这头小母猪,你都干了些啥好事?”这句话算不上刻薄,她一时也想不出更恶毒的话了。
“是我的错,”莉赛尔回答道,“都是我的错。我骂了镇长夫人,让她别再为她死了的儿子嚎个没完,我叫她可怜虫,这就是他们解雇你的原因。来吧。”她走到木勺边,抓了一大把勺子放到自己跟前,对罗莎说:“你挑一把吧。”
罗莎顺手拿起一把勺子,举了起来,却没有用它打莉赛尔。“我才不信你的话。”
莉赛尔在痛苦和迷茫中煎熬着,这个时候,她迫切希望妈妈打她,却不能如愿!“是我的错。”
“不对,”妈妈说,她甚至还站起来摸了摸莉赛尔油腻腻的头发,“我晓得你不会说这些话的。”
“我说了。”
“得了,就算你说过吧。”
莉赛尔离开房间时,听到妈妈把木勺放回了原来装勺子的金属罐。但是,她走到自己的卧室后,所有的勺子,包括那个罐子,都一齐被甩到了地上。
隔了一阵儿,她走进地下室,马克斯正站在黑暗中,很有可能是在和元首打架。
“马克斯?”出现了一点如豆的灯光——就像一枚红色的硬币漂浮在角落里。“你能教我做俯卧撑吗?”
马克斯给她做了示范,必要时还帮她支撑身体。莉赛尔虽然外表瘦弱,但身体很结实,双手能够稳稳地撑起身子。她没有数一共做了几下,但这天晚上,在地下室昏暗的灯光下,偷书贼做了许多次俯卧撑,以至于全身酸痛了好几天。马克斯提醒她不要做得太多,但她没有理会,坚持做了许多。
她和爸爸坐在床上看书时,爸爸看出她有点异常。一个月以来,爸爸第一次进来和她坐在一起,她得到了某种安慰,虽然只有一点点。汉斯·休伯曼总是知道该说什么,什么时候该和她待在一起,什么时候该让她独自待着。也许,他是真正了解莉赛尔的人。
“是因为洗衣服的活儿吗?”他问。
莉赛尔摇摇头。
爸爸好几天没有刮胡子了,他每隔两三分钟就摸摸扎人的胡茬。他那双银色的眼睛平和宁静,带着暖意,每次他都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莉赛尔。
快读完书时,爸爸睡着了。这时,莉赛尔才说出了埋藏在心底的话。
“爸爸,”她低声说,“我想我会下地狱的。”
她双腿温暖,膝盖却是冰凉的。
她回忆起尿床的那些夜晚,爸爸洗净床单,然后再教她认字母表。现在,他躺在毯子下面呼吸着。她亲了亲爸爸扎人的脸颊。
“你该刮刮胡子了。”她说。
“你不会下地狱的。”爸爸回答。
她盯着爸爸的脸看了好一会儿,然后躺下来,靠在爸爸身上,和爸爸一起入睡。他们是在慕尼黑沉沉入睡的,不是在德国这颗骰子的第七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