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分 阿琴波尔迪(8)(1/2)
1941年6月22日,德军向苏联发起进攻。79师被编入第11军。几天后,师前锋队伍渡过普鲁特河,与罗马尼亚军团并肩作战,他们表现得比德国人预料的要勇敢得多。但是,进军速度不如南方军团各单位那么快;南方军团由第6军、第17军以及那时的第1装甲团组成;后来随着战局的发展,它改变了名称,与第2装甲团、第3装甲团和第4装甲团一道,改成了赫赫有名的装甲军。可以推测的是,第11军人力、物力都差,还不算要走崎岖的山道,公路稀少。此外,进攻的方式不能采取南部、中部和北部军团有利的突然袭击。但是,汉斯所在的这个师完成了上级交给的任务,渡过了普鲁特河,战斗继续沿着比萨拉比亚 [13] 的平原和丘陵展开;然后渡过德涅斯特河,到达敖德萨郊区,继续前进。与此同时,罗马尼亚军团留在原地,针对撤退的苏军作战。随后,79师渡过布格河 [14] ,继续前进,身后留下大片燃烧的乌克兰村庄、燃烧的谷仓、很快就燃烧起来的森林,好像是什么神秘的燃料所致,那些森林仿佛无边无际麦田中的黑色孤岛。
是谁放火烧毁了那些森林呢?汉斯·赖特尔有时问维尔克。维尔克耸耸肩。耐兹克和克鲁泽也耸耸肩。还有莱姆克军曹也耸耸肩。他们都已经筋疲力尽了,因为走了太多的路,可79师是马拉步兵师啊,就是说,应该由牲口拉着走;而师里的牲口就只有骡子和士兵;骡子运输辎重,士兵走路和打仗,仿佛闪电战从来就没有照顾过这个师的组织系统;正如维尔克所说,还像拿破仑时代,前进、倒退、强行军,维尔克说,好像更多的是强行军;后来,他像其他战友一样,继续趴在地上,说他不知道哪个鬼东西烧了森林。反正不是我们。对吧?小伙子们!耐兹克说不是,不是我们。克鲁泽和巴尔茨也说:不是。甚至连莱姆克军曹也说:咱们烧毁了那边那座村庄,炸毁了左边或右边的村庄,可是没烧毁森林。他的部下纷纷点头。此后再也没人说话。大家都静静地望着那燃烧的森林,看着大火如何把黑岛烧成了橘红色的岛屿。有的人说:可能是拉登廷上尉那个营干的,他们是从森林里出来的,肯定是在森林遇到了抵抗。另一个人说:也许是工兵连干的。但实际上,他们没看见任何人,无论是附近的德军,还是在那一带抵抗的苏军,只有黄色的海洋里、闪亮的蓝天下的一片黑森林,忽然间,没有预先通知,就好像到了一个麦田大剧场里,森林就成了舞台,大火就成了这圆形剧场的幕布,正在吞噬一切、美好的一切。
79师渡过布格河后,又渡过了第聂伯河,进入克里米亚半岛。汉斯·赖特尔在皮里柯普及其附近村镇作战。他始终不知道这个地方名叫皮里柯普,但是走过这个镇子的几条街道,一面迈过尸体,一面命令老弱妇幼回到家里去,别出门。他有时觉得头晕目眩。有时感觉猛然一站起来就会视力模糊,眼前一片黑暗,充满了流星雨般的火星。但是,这些流星雨活动的方式特别奇怪。或者根本不动。成为不动的流星雨。有时,他和战友们一道去攻打敌阵,不加任何防备;这为他赢得了英勇无畏的美名,尽管他一心追求来颗子弹让他安息。一天夜里,他无意中跟维尔克说起了自杀。
“咱们基督徒手淫,但不自杀。”维尔克这样告诉他。汉斯入睡前一直在想这句话,他觉得维尔克这句玩笑话后面有道理。
但他并不因此就改变看法。在攻取丘诺莫斯克的战斗里,310团的作用很突出,尤其是汉斯所在的营。汉斯至少有三次险些丧命:第一次是在进攻基洛夫斯克郊外一个砖石结构的炮台时,炮台位于切尔尼索夫、基洛夫斯克和丘诺莫斯克的连接点上,这是个没有抵抗过、连一排野战炮也没有的炮台,是个让汉斯一看见就激动的炮台,因为它寒酸和无辜,好像是孩子造的玩意儿、由另外一些孩子来把守。汉斯的连队缺少迫击炮弹,于是决定强攻。需要敢死队。汉斯第一个走出队列。士兵福斯几乎立刻跟上来了。福斯也是个勇士,或曰潜在的自杀者。接着,又有三个士兵挺身而出。冲锋迅速实施:汉斯和福斯从炮台左翼进攻,其余三人包抄右翼。在他们距离炮台二十米时,炮台里射出一排步枪子弹。包抄右翼的人立刻卧倒了。福斯稍稍犹豫了一下。汉斯继续向前冲。他听见子弹从头部几厘米的地方呼啸而过,但没有弯腰。恰恰相反,他似乎挺起了腰板,打算看清楚那些准备要结束他性命的少年面孔。但是,他什么也看不见。有个子弹擦过了他的右臂。他感觉有人从后面推了他一下,他摔倒了。原来是福斯。这小子虽然也勇猛,但还有点理智。
汉斯·赖特尔看着福斯把他推倒在地后,如何向炮台匍匐前进。他看到福斯那打了掌的鞋底把石块、杂草、野花一一留在身后,扬起来一道尘土,对他来说尘土不高;但是,对于那排从南到北的蚂蚁窝来说可非同小可。与此同时,福斯从东向西继续爬行。接着,汉斯站起来,跨过福斯的身体,开始向炮台射击,再次听见耳边呼啸的子弹声;他继续射击,向前进,仿佛闲庭信步和拍照一样,最后炮台被炸掉了,那是右翼士兵扔出三颗手榴弹的结果。
汉斯第二次险些送命是在夺取丘诺莫斯克的战斗里。79师两个主力团等到全师的炮兵集结在码头区后,发起了进攻。码头区有公路把丘诺莫斯克与叶夫帕托里亚、弗伦泽、印克曼、塞瓦斯托波尔连接起来,那里缺乏可供明显地标的地形。第一次冲锋被打退了。汉斯所在的营,原来是预备队,到第二次冲锋时也上阵了。就在炮火进行矫正射击,一一捣毁已经发现的苏军机枪巢穴的时候,德军士兵跨越铁丝网向前飞奔。汉斯边跑边出汗,突然感觉生病了似的。他心里想:这一回该死了,前面就是大海,这更加强了要死的想法。他们穿过一片空地,通过一个菜园,里面有间小房子,小小的窗户里有个白胡子老头在望着他们。汉斯觉得老头在吃东西,因为他腮帮子在动。
菜园另外一侧有条土路。再过去一些,他们发现有五名苏军士兵在拖拉一门大炮。他们开枪把那五人全杀了,继续前进。一些人走土路,一些人钻进了一片小松林里。
汉斯在树林里看见枯枝败叶里有座塑像。他停了下来。是座希腊女神像,或者他以为是希腊女神像。她头发是盘起的,高个子,表情麻木。汉斯大汗淋漓,浑身发抖,伸出胳膊去摸。是大理石,还是岩石,他弄不准,但是冰凉。塑像出现在这个地方有些荒唐。枯枝败叶总不是隐藏塑像的好地方吧。在短暂又痛苦的一瞬间,汉斯想,应该问问这个塑像,可他想不出要问什么,面部表情很痛苦。接着,他拔腿跑了。
那片树林的尽头是山谷,从那里可以看见大海、港口和一条海滨林荫路,两旁有树木和长凳可坐;还可以看见一些白色的房屋和三层的楼房,像是旅馆或者疗养院。那些树木高大、黝黑。山丘之间可以看见什么房子在火焰里;港口上,一群看上去变得矮小的人们争先恐后地要上船。天空很蓝,大海看上去平静,没有浪花。左边,沿着一条蜿蜒下山的路,出现了团里的第一批人;与此同时,一些俄国人在逃跑,另外一些高举双手走出了渔产品仓库。仓库的墙壁已经变成了黑色。跟汉斯在一起的士兵们沿着山丘下到广场上,它附近有两座五层新楼,墙壁刷成了白色。他们刚一进广场,就有人从窗户里面朝他们射击。士兵们迅速隐蔽到树后,只有汉斯除外。他继续前进,好像没听见什么枪声,一直冲到了一座楼门前。有一面墙上装饰着壁画,画上有个老水手正在看信。观众可以清楚地看出信上的文字,但是用西里尔文字 [15] 书写的。汉斯一点也看不懂。楼内没有电梯。汉斯开始上楼梯。他刚到第一个楼梯平台,就有人冲他开枪。他看见有个人影一露头,立刻感觉右臂被蜇了一下。他继续上楼。又有人开枪。他停了下来。伤口几乎没血,疼痛完全可以忍受。他心里想:也许我已经死了。接着,又想:我没死,不该躺下。等脑袋挨一枪的时候再说吧。他冲向一层楼,一脚踢开一扇门。室内有一张桌子、四把椅子、一个装满了盘子的餐具柜,上面放了几本书。卧室里,有个女人和两个幼儿。女人很年轻,惊恐万状地看着他。他说:我不会碰你的。说着一面努力笑笑,一面后退。接着,他又上了一层楼。有两个光头民兵举手投降了。汉斯对他们不屑一顾。从另外几层楼走出来一些模样饥饿的人或像是管教所的囚犯。有个房间,靠近敞开的窗户旁边,有两支老式步枪,他顺手扔到大街上去了,同时给下面的战友打手势,要他们停止射击。
第三次险些丧命是在几周之后,攻打塞瓦斯托波尔的时候。这一回,德军进攻受阻。每当他们要占领一线防御阵地的时候,城里的炮火就在他们头上倾泻弹雨。在城边,俄国人战壕的前面,堆积着德国和罗马尼亚士兵被打烂的尸体。肉搏战打了不止一次。各营冲到了战壕前,与俄国水兵遭遇,战斗进行了五分钟。最后水兵撤退。但是,接着又来了更多的俄国水兵,他们高呼“乌拉”前进。激战再次开始。看见尘土飞扬的战壕里有水兵出现,汉斯有不祥的预感,估计自己要解脱了。大概水兵里有人会杀死他,那么他就可以重新潜入波罗的海或者大西洋或者黑海的深处了,因为归根到底,所有的海洋就是一个海;海藻林在水下面等着他呢。或者干脆自己就消失不见了,而已。
据维尔克说,那天的事真是发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这么多俄国水兵呢?他们离开自己的生存环境、大海和船几公里之遥,在这里干什么呀?维尔克胡乱猜想着:除非德国的俯冲轰炸机已经把俄国舰队的全部战舰都给炸沉了;黑海没水了。这事他当然不信。这话他只对汉斯说说,因为别人看见什么信什么,或者发生什么事情都认为正常。再一次进攻中,耐兹克和几个连里的士兵牺牲了。一天夜里,汉斯在战壕里,挺胸抬头,仰望星空;但是,他的注意力不由自主地跑到塞瓦斯托波尔方向去了。那座城市在远处,像是一个红色嘴巴一张一合的黑色怪物。士兵们叫它“碎骨机”。但是,那天夜里,汉斯觉得它不像机器,而像神话人物的再生化身,像个呼吸困难的动物。军曹莱姆克命令他蹲下来。汉斯居高临下地看看军曹,摘下钢盔,挠挠头皮;在准备重新戴上钢盔之前,一个子弹把他给撂倒了。就在他倒下的同时,感觉又一颗子弹钻进了胸腔。他神色黯然地看看军曹莱姆克,觉得军曹像个越来越大的蚂蚁。距离那里五百米处,落下了几发炮弹。
两周后,汉斯·赖特尔获得了铁十字勋章。是一位上校在诺沃里斯弗斯科野战医院里颁发给他的。上校握握他的手,说道:你在丘诺莫斯克和米扩来福卡的战斗中表现出色。说罢就走了。汉斯不能说话,因为一颗子弹打穿了他的喉咙。胸部的伤势已经不严重了。不久,他被从克里米亚半岛转移到乌克兰的克里沃罗格,那里有一座比较大的医院。医生们重新给他的喉咙做了手术。术后,他又能正常吃饭了,能像从前那样活动颈部了,但仍然不能说话。
为他治病的医生们不知道是该给他准假回德国,还是让他重返部队。那时79师还在包围着塞瓦斯托波尔和刻赤。冬季来了,加上苏军反攻成功地打破了德军的战线,推迟了医生们的决定,最后汉斯既没回德国,也没返回部队。
但是,由于他也不能长期留在医院里,就跟79师另外三名伤员一起去了第聂伯河畔的克斯特基诺村。有些人叫这个村庄“布丁尼模范农场”;有人叫它“甜溪”,因为有条小溪是第聂伯河的支流,它的溪水在这个地区是少有的甘甜、纯洁。另外,克斯特基诺够不上一个村庄。只是山丘下有几间散落的房子、一些破旧的木头栅栏、两处烂糟糟的谷仓和一条土路——冬季因为雪水、泥泞难以通行,无法到达另外一个火车经过的村庄。村外有间废弃的村委会办公室,这几个伤兵打算启用。大部分房屋都没人,有些人说是德军入侵前村民就逃走了;有些人说是红军把村民强行拉走了。
开头几天,汉斯睡在可能是从前的农艺办公室或者党支部里,那是村里惟一的砖头混凝土建筑。但是,跟这么寥寥几个德国技术人员和康复人员同住在克斯特基诺,很快让他觉得无法忍受。于是,他决定自己住到一间无人的俄式木屋里去。那些木屋表面上看去一模一样。一天夜里,汉斯在那间砖头房屋里喝咖啡的时候,听到一种新的说法:村民既不是被红军拉走的,也不是逃走的。村民消失的直接原因是德军一支先遣队路过该村的时候,对村民中的全体犹太人进行了肉体消灭。由于他不能讲话,也就没提任何问题;但是,第二天,他决定要更加注意研究村里所有的房子。
他把全村搜查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可以说明住户的出身或者宗教的蛛丝马迹。最后,他在一间靠近“甜溪”的房子里住了下来。第一宿过夜,他做了好多噩梦,几次让他惊醒过来。但他想不起来梦的内容。他睡觉的床铺位于一层的壁炉旁边,很窄,很柔软。第二层像个楼阁,也有一张床,有一扇小小的圆窗,像船里的舷窗。他在一个大箱子里发现了一些书籍,大部分是俄语的,但奇怪的是也有德语的。他知道很多东部的犹太人懂得德语,因此推测这家人是犹太人。有时,半夜从噩梦里喊着惊醒过来,点燃床边总是放着的一支蜡烛,会安静好长时间,坐着,双腿露在毯子外面,望着眼前跟着烛光舞蹈的物品,感觉毫无办法可想,与此同时,寒气慢慢让他感觉透心凉。有时,早晨醒来,心情再次安静下来,一面望着泥和麦秸的天花板,一面想这房子有种说不出的女人味。
附近居住着一些不是本村的乌克兰人,他们来这里不久,是给从前的国营农场干活的。每当汉斯出门,这些乌克兰人就冲他脱帽,点头问候。开头几天,汉斯不搭理他们。但是,后来也不好意思地招招手,好像是说“再见”。他每天早晨都去“甜溪”。用匕首挖坑,把个带柄小水锅放入坑中,等流满水后,拿起来就喝,不管有多凉。
随着冬季的到来,所有的德国人都躲进了这个砖头加水泥的房子。有时,大家开晚会,一闹就到天亮。外面的世界没人想着这几个人,似乎前线的失利已经让他们几个消失不见了。有时,这些大兵出去寻找女人。有时,互相鸡奸。没人说什么。有个79师的老战友对汉斯说:这里是寒冷的天堂。汉斯瞅了他一眼,好像不明白他在说什么。那战友拍拍汉斯的后背,说道:可怜的汉斯,可怜的汉斯啊!
有一次,汉斯好久没照镜子了,他在木屋角落里发现一面镜子,就拿起来看看。镜中人留着金色、乱蓬蓬的胡须,又长又肮脏的头发,眼睛干涩,空洞无神。他心里说:臭狗屎!接着,他解开了颈部的绷带:伤口已经结疤,表面上无大碍。绷带很脏,血痂摸上去硬硬的;为此,他决定把绷带扔进壁炉里。随后,他开始在房子里寻找可以代替绷带的东西。结果找到了鲍里斯·阿布拉莫维奇·安斯基的手稿,隐藏的地点就在壁炉后面。
隐藏的地点极简单又极聪明。壁炉也可以做饭,开口宽,通风口长,足以让一个人蹲着钻入炉内。开口宽从外面一眼可以看清楚;壁炉内纵深长从外面则很难发现,因为熏黑的炉膛起着最微妙的伪装作用。肉眼看不出炉内尽头有道沟,比较浅,但是足以让一个人蜷曲着腿坐在里面,得到黑暗的庇护。汉斯·赖特尔在孤独的木屋里寻思:为了让藏匿点运转良好,需要有两个人才行:一个藏进去;一个人在外面放上熬粥的锅子,点火,一次又一次地添放木柴。
有好几天的时间,这个问题占据着汉斯的心头,因为他想如果解决了这个问题,那么可以更好地了解鲍里斯·安斯基的生平或者思维方式或者他绝望的程度或者鲍里斯非常熟悉的什么人。有好几次,汉斯试着从壁炉里面点火。只成功了一次。很难把水锅或者俄式茶炉放置在木柴旁边。由此,他推断出建造这个藏匿点的人,修建的同时就在考虑,某人某天要藏在这里,另外一个要帮助这个人隐藏。汉斯想,一个人自救,一个人救人。一个人会活下来,一个人会牺牲。一个人等天黑下来逃跑,一个人留下来成了牺牲品。有时,在下午,他钻进那隐匿点,只拿着鲍里斯的手稿和一支蜡烛,读啊,读啊,一直待到深夜,到肌肉抽筋,冻僵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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