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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吃过午饭后,约翰法官在私人房间的椅子上歇息,双脚搁在脚架上,品尝着女佣送来的咖啡。
长年使用的旧椅子凹弧,舒适地支撑着法官的身体。
法官察觉到安取出小提琴的声响。这是法官休息时的习惯。即使不必刻意命令,安也能体察法官的希望。
巴哈无伴奏第二号组曲响了起来。是亡妻生前喜欢演奏的曲子。法官结婚前就已经失明,因此他不知道妻子的长相。他知道的只有妻子的肌肤和发丝的触感、有些低沉的嗓音,以及矜持内敛的笑声。他的嘴唇记得妻子的全身。妻子拉奏小提琴时,他有时会把头钻进她的裙下,令她不知如何是好。妻子斥责这是对音乐的冒渎,他回说他是在最舒适的环境中欣赏。但妻子拉奏的音乐扩散在心底,一股无法书喻的深沉渗透全身,让约翰法官停止了恶作剧,陶醉其中。现在的法官,再也没有能够脱下严谨镗甲的对象。
约翰法官聆听着安的演奏,对于羊肠和马尾的摩擦居然能够生出如此灵妙的乐音,觉得宛如奇迹。琴弦工人都住在屠宰场附近,因为方便取得原料。剖开羊肚,小心翼翼地完整取出长达几十英尺的肠子,去除脂肪、肌肉、血管等杂质,挤出胆汁,浸泡在灰烬溶液中洗去污垢,较粗的一边拿去做香肠皮,细的部分撕成纤维状,捻成线状……进行道些工程的穷苦工人们,一定从未听过小提琴的音色吧。会忽然想到这些,或许是因为接触到解剖医师和他的弟子们而兴起的联想。
法官最后没有见到罗伯特。
他省去麻烦,没有绕到面对莱斯特广场的正门,而是从中庭直接去到后门玄关要求会见主人,让出来应门的佣人慌了手脚。佣人完全没想到治安法官居然会走后门玄关。
“帮我转告罗伯特医师,说治安法官约翰,菲尔丁有事求见。”
“老爷现在不在。”
“他去哪了?”
“不知道,可是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了。贝丝,不要舔法官大人的鞋子。”
一个外表肮脏的男子弯腰驼背地穿过旁边往后面去,佣人叫住他说:“顺道打扫一下马厩再走。”男子转过头来,哑着声音说:“我可不是马夫。”然后匆匆消失到后面去了。
“是捡狗粪的。”佣人皱起眉头说。“法官大人,如果您从正门来,就不会碰上那种碍眼的家伙了。他每天都会来扫狗屋。”
“罗伯特医师有自家用的马车是吧?”
“是的,医师需要出诊。家里雇的车夫是个酒鬼,教人伤脑筋。”
“罗伯特医师回来后,请他到弓街的法官官鄙来。”法官留下交代。
回家后,他对待命的众治安队员下了两、三道指示,在安朗读他不在时交上来的报告书之前,先稍事休息。
法官吩咐放下琴弦的安说:“把咖啡收走。”接着他把少年的信摆到桌上。
“再念一次。”
法官这么说道,但此时有客人来访,读信被打断了。
司法秘书官查尔斯·希钦辩解似地说着:“我来也不是有什么事,只是正好来到附近,顺道来问候您。”由于职业关系,两人偶尔会碰面,但并没有什么交情。
“今天是宋达斯阁下负责审判呢,所以我想您应该正闲着。”
“不,即使不必开庭,我也忙得很。”法官露骨地说。
“那真是抱歉了。”希钦说着,却没有要离去的样子。
“你是来问黑函的事?”
现在正有攻击希钦的匿名黑函散布流传,前几天法官官邸也收到,安把内容念给法官知悉了。
“不必在意,我也没放在心上。”
“谢谢……那上头写的全是些子虚乌有之事。太多人想要扯我后腿了。”
“我知道。即使上头写的是事实,我也不在乎,只要审判能公正进行就好。不过身为司法界的一分子,能保持清廉是最好不过。”
“我已经说过了,那都是些无中生有的中伤……”
“知道,知道。”法官打断希钦,打手势要他离开。
伦敦有许多不正经的酒吧,也有不少同性恋者聚集之处,黑函揭露希钦是这类酒吧之一的“玫瑰亭”的常客。
位高权重者当然不可能打扮成女装,从自家前往,因此这类店铺都设有变装用的密房,寄放着常客的化妆品及服装等道具,也出租化妆品和服饰。
“……司法秘书官查尔斯·希钦氏穿上妇人服装盛装打扮,同席客人皆称其『夫人』。在这家店,男人彼此称呼『亲爱的』,相互拥抱并亲吻。有一名饰演女角的美少年演员,常客皆称其妖精女王,希钦氏对其迷恋有加,心甘情愿戴上驴马头套,恍惚任其爱抚。
“如此自甘堕落之人,法曹界居然放任其逍遥乎?”
“安小姐也遭受到不少攻击呐。”
安身为女性,却毫不端庄地以男装示人,从事应是男性从事的工作。希钦暗地里强调安也是他的同类。
希钦离去后,“那家伙像这样一一拜访可能收到黑函的法曹界人士,辩称那都是胡言乱语吗?”法官苦笑说。“只会招来反效果啊。”
“想要破坏希钦先生名声的究竟是谁呢?”
“是他参与的审判被告吧。是律师出的主意吗?感觉他的身材应该不适合女装呀?”
“希钦先生确实相当肥胖,足足有那位班杰明·贝密斯先生的两倍。若是穿上裙子和衬裙,应该会膨胀成三倍吧。”
“好了,继续办正事吧。安,把信念给我听。”
爱德,奈吉。
救我。
我被人幽禁。我没有方法连络你们。
我打算逃出这里。我会设法去找你们。你们会救我吧?
可是我没有把握能活着见到你们。
我在这里写下至今为止的经纬。如果我们再会时,我已无法言语,请你们读信吧。
幽禁我的人名叫盖伊·艾凡斯。地点应该是伦敦市内,但我不知道地址……
念完之后,法官把一些纸张交给安,是他向丹尼尔要来的,上面有爱德、奈吉、丹尼尔自己以及其余三名弟子的笔迹。
“比对看看。”
“每一个人的笔迹都看不出与纳森信件文字相同的特征。”安说,接着用有些吃不消的声音加了句:“丹尼尔医师的字迹非常独特。如果拿医师开的处方笺到药局去,或许很难领到正确的药方……”
“看不到他的字真是遗憾。信件内容很长。如果只有几句话也就罢了,若要改变笔迹、全文伪造,可能相当困难。”
“我也这么认为。约翰阁下认为这封信是伪造的?”
“艾凡斯与哈灵顿共谋操作股价,这应该可以视为事实。罗伯特因此背上莫大的债务,也可以认定休姆先生的陈述属实,不过还是得找出可以呈上法庭的证据。艾凡斯为何非杀害哈灵顿不可?爱德认为理由是少年纳森所伪造的古诗……这个假设的前提是,纳森写给爱德和奈吉的信是真的。”
“您的意思是,这可能是爱德为了证明自己的说法,要别人写下的假信?”
“也是有这个可能。爱德能满不在乎地撒谎。你说那名青年的容貌出众是吧?”
“是的。”
“身为年轻女性,你应该深受吸引吧?”法官调侃说。“我不会把私情带入搜查。”安气愤地应道。
“我知道,安。把交上来的报告书念给我听。”
法官命令时,坦尼斯走进来禀告:“坦普尔银行的休姆先生前来报到了。”法官命令安把纸收起来。
“你知道爱德·特纳在路上遇袭受伤一事吗?”
约翰法官感觉到休姆倒吸了一口气。
下一瞬间,休姆的叫声刺进法官的耳朵。
“是那家伙干的吗?!”
“那家伙?”
“除了艾凡斯还有谁?”
大叫之后,是“失态了”的道歉声,以及调匀呼吸的声息。
“伤得很深吗?该不会危及性命吧?法官阁下,您找我的事情很紧急吗?若您允许,我想去探望爱德的情况。”
休姆的声音十分迫切。
“啊啊,爱德本来就在担心他和奈吉可能遇害啊……奈吉平安无事吗?”
“受伤的只有爱德。似乎是错身而过时,被歹徒持刀割伤了侧腹部。”
“艾凡斯不会甘冒那样的危险,一定是派人下手的。该不会又是罗伯特医师?不,就算是罗伯特医师,也不会在众目睽睽的街道上干那种傻事。”
“你先冷静下来。伤势不重。听说爱德昨天去拜访你?”
“是的,他来过。”
“他去做什么?”
虽然已经知道,但法官还是再次确认。
“前些日子,我告诉爱德一些事,他是来确定细节的。爱德在内子难产时,与丹尼尔医师一起救了内子,托他们的福,母子都十分平安。小犬非常亲近爱德。后来奈吉来转告丹尼尔医师要来访的事,然后两个人就一起回去了。爱德被人攻击,就是在回去的路上吗?”
“爱德与奈吉在归途中去了咖啡馆,是在那之后遇袭的。爱德遇袭的时候,幸而我的部下就在附近,出手救了他,遗憾的是让歹徒逃走了。我昨天因为要开庭,无暇分身,所以今天才去见了爱德。刚才你提到艾凡斯这个名字,那是指仲介人盖伊·艾凡斯吗?”
“是的。可是……为什么……”
休姆自言自语,又慌忙闭口,所以语尾听不清楚。听起来像是说了“奈吉”三个字。
“你想到什么?”
“不,没什么。约翰阁下,我要暂时放下身为银行家的矜持,在这里揭发艾凡斯的恶行。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大恶徒。他逼迫罗伯特先生,要他杀害少年纳森与哈灵顿。”
“休姆先生,恕我冒昧,可以请你把手放在我的手上吗?”
“什么?”休姆讶异地反问,然后从椅子上站起来。
“不,坐着就行了。手应该构得到。”
休姆把手放在法官掌心向上的左手上,法官又把右手放了上去,等于是用两手上下夹住了休姆的手。
“我缺少视觉,因而依赖听觉、嗅觉,有时候也会借助触觉。关于艾凡斯的事,我希望你能提供协助。请允许我利用触觉确认你的词语是否值得信赖。”
“我愿毫不保留,倾力协助。”
“我希望你能提供的协助,就是将一切事实原原本本地告诉我。”
约翰法官感觉到休姆紧紧地握住了他的左手。
“你知道两具尸体的身分吗?”
“昨天爱德拜访我的住处时,详细地告诉我他对艾凡斯的疑心,也就是怀疑艾凡斯设计杀害少年纳森以及哈灵顿。南太平洋公司的事,以及少年纳森伪造古诗一事,阁下已经听说了吧?”
“我想听听你的说法。”
休姆说的内容,与丹尼尔及爱德说的并没有不同。
“你认识盖伊·艾凡斯吗?”
“没有亲近地交谈过,但知道他的长相。”
“艾凡斯与南太平洋公司股票暴跌有所关联,这个传闻我也听说了,但有什么可以做为证据的东西吗?”
“岂止是有所关联而已,一切都是他操作的。但由于没有看得见、摸得着的证据,若说是臆测,也就这样了……”
“听说市长和议员、市政高层透过艾凡斯获得莫大利益,这事可有实证?”
“据传是这样的,但没有方法可以证明。”
休姆想了一下,又接着说:
“我想在交易巷的『乔纳森』这家咖啡馆探问一下,就可以得到情报。我没有去过那家店,但仲介人当中,有约一百五十名主要人物,每年支付老板八镑的使用费,每天包下三小时用来商谈。”
“谢谢,这是个很有益的情报。交易巷的『乔纳森』是吧?我会派人调查。对了,休姆先生,你见过生前的纳森吗?”
“不,只听爱德说过。真是可怜,为了把赝作当成真货卖出去,艾凡斯强制罗伯特杀害纳森以及知道他的特殊才能的哈灵顿。爱德这么深信不疑,我也……像这样贸然臆测或许不应该,但我想不到比爱德的推测更可信的答案了。”
约翰法官的手热了起来,因为休姆把左手覆盖上去握紧并用力摇晃。
“这样下去,爱德和奈吉会有生命危险。他们又会被人攻击的。”
“你也认为是艾凡斯派人伤害爱德的吗?”
“还有谁会这样?那孩子不会与人结怨。”
“因为爱德与奈吉知道纳森的作诗才能?”
“是的。请务必将他绳之以法,还有罗伯特医师。”
“还不能断定艾凡斯及罗伯特就是凶嫌,我需要证据。罗伯特为何会答应杀人这种危险的差事?万一败露,可是要上绞刑台的。他真的会去做那种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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