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萨德局长之子（1/1）

摩萨德局长之子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摩萨德局长之子。他以为他父亲经营着一家挖土公司。过去，每天早晨，他父亲总是从最底下的抽屉拿出枪管极短的贝雷塔手枪，依次检查每一颗直径为038英寸的子弹。他认为，他父亲这样做，是因为他父亲总是和来自西岸 [2] 的阿拉伯人一起工作。摩萨德局长之子双腿又细又长，名字也很滑稽。他们叫他奥列格——这原是在六日战争 [3] 中牺牲的他父亲故友的名字。夏天，每次看见他穿着短裤，迈着两条又白又细、高跷似的腿，摇摇摆摆地走路，你都会觉得他随时可能摔倒在地；再加上他名叫奥列格，因此看起来，他绝不可能是摩萨德局长之子。有时，你不禁暗自思忖，这恐怕是他父亲摩萨德局长想出的又一个花招儿，用来掩饰自己的真实身份。

有些日子，摩萨德局长整天待在家里。另一些日子，他很晚才回家。在那另一些日子，回到家时，他会冲摩萨德局长之子和他母亲露出疲倦的笑容，说：“今天累死我了，什么也别问。”那母子俩便什么也不问，继续看电视或做家庭作业。不过，就算他们问他，他也不会回答。

摩萨德局长之子有个女朋友，名叫加比。他们彼此之间什么都说。大多数时候，他和加比都躺在他房间的地上说话。加比的脑袋搁在摩萨德局长之子的肚皮上，两人的身体组成一个字母t。加比的母亲在她还是小婴儿时就去世了，但加比对奥列格说，她其实还记得母亲给她哺乳的事。摩萨德局长之子说，他最早只记得大约两岁半时发生的一件事。当时，他们一家坐在车里。有人在他们的车后疯狂按喇叭，但坐在驾驶座的父亲像佛一样平静。“他们可以永远按下去，直到地狱结冰，我才不管呢，阿维娃。”他父亲平静地说，“他们最终会停下的。”他父亲还说：“他也可以一直哭下去，直到地狱结冰，我才不管呢。他最终还是会停下的。”加比还交过一个男朋友，叫西蒙。西蒙是他们的中学同班同学，刚上十一年级时，因为朝副校长西尔维娅扔砖头，西蒙被学校开除，就开始给父亲工作。西蒙的父亲也是从事挖土行业的，而且很看不惯摩萨德局长。“人人都在谈他公司赢下的合同，”他对西蒙说过，“但我一次也没见他开着推土机，启动哪怕一项工程。”西蒙和他父亲认为，其中必有蹊跷，他们怀疑摩萨德局长的挖土公司拿了政府的钱，但其实没做任何工作。不可否认，他们的怀疑有一定道理。再考虑到摩萨德局长之子抢了西蒙的女朋友，你就很容易能理解，为何西蒙对摩萨德局长之子深恶痛绝。

有一回，摩萨德局长之子在体育中心打篮球。与他同去的，还有他朋友埃胡德。埃胡德长得又高又壮，总是沉默寡言。许多人认为，埃胡德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很愚蠢。但事实并非如此。他也许不是整个街区最聪明的孩子，但绝非傻子。从某些方面来说，与摩萨德局长的亲生儿子相比，埃胡德更适合做摩萨德局长的儿子。埃胡德冷静、沉着，正是这两个品质使得他最适合做摩萨德局长的儿子。毫无疑问，摩萨德局长非常喜欢埃胡德。每次埃胡德上门，摩萨德局长都会豪爽地拍一下他的背，说：“你好吗，大个子？”而埃胡德只是回以微笑，什么也不说。这确实令人意想不到。比如，摩萨德局长从不拍摩萨德局长之子的背。他从不拍任何人的背，除了埃胡德和情报局副局长；而且，他对情报局副局长那样做，纯粹是因为两人一起参加过军官训练，还几十次救过彼此的性命。天色开始变暗时，他们停止打球。摩萨德局长之子开始走回家。一如往常，其他人都走了以后，埃胡德还留在篮球场上练习投篮。

摩萨德局长之子边步行穿过运动场，边打量陈旧的秋千和梯子。周围空无一人，因为天色已经变暗。只有西蒙一个人，他坐在沙坑边，看上去好像喝醉了。那天晚上，西蒙情绪非常低落，部分原因是他弄坏了他父亲的一辆推土机，但主要原因是他撞见他妹妹和一个阿拉伯工人做爱。当时，他喝了五瓶啤酒，感到自己马上要吐了。摩萨德局长之子从旁边经过——离西蒙非常近，但并未注意到他是西蒙，因为西蒙的脸隐于黑暗中。但摩萨德局长之子的脸处于灯光照射下。“我要找的就是你。”西蒙说着，一把揪住摩萨德局长之子的衬衫。“我要找的就是你。”西蒙又说了一遍，从衣袋里掏出一把弹簧刀。随着“咔哒”一声，弹簧刀的刀身弹了出来。摩萨德局长之子闭上眼睛。他的两条长腿开始打战，身子随之摇晃。看到摩萨德局长之子害怕的样子，西蒙非常高兴，也不再想吐了。关于怎样羞辱摩萨德局长之子，西蒙脑中迅速闪过许多念头。“你知道，”他骗摩萨德局长之子说，“加比总爱告诉别人，你的鸡巴又短又小。脱下你的裤子，让我亲眼瞧一瞧，怎么样？”逼摩萨德局长之子脱下裤子和内裤后，西蒙又拿走了他的衬衫。接着，西蒙回家了；次日醒来后，他头痛得厉害。摩萨德局长之子只得迈着两条高跷似的长腿，摇摇摆摆地走回家。终于回到家并打开门时，他却发现他父亲正站在门厅，惊讶地瞪着他。他父亲要求他立刻交代发生的一切。于是，他讲了弹簧刀和西蒙的事。他父亲问他：西蒙是否真的碰了他身上什么地方，他是否反抗了，埃胡德是否也脱光了衣服——因为摩萨德局长之子忘了告诉他父亲，埃胡德仍待在篮球场上练习投篮。讯问完毕后，摩萨德局长说：“好了，你可以去穿衣服了。”说完，他气冲冲地在写字台边坐下来。摩萨德局长之子一丝不挂地爬上床，用毯子蒙住头，接着开始哭泣。在他父亲讯问他时，他母亲始终站在一旁，不发一言。此刻，他母亲走进他的房间，抱住他，直到他停止哭泣。他母亲以为他睡着了。接着，有生以来，他第一次听见他父亲在客厅大吼。只有零星几个词穿透毯子，传进他的耳朵：“你的错”，“连一条伤痕都没有”，“不——我没有反应过激”，“例如埃胡德”。

次日早晨，摩萨德局长检查了弹匣，接着把手枪放回抽屉。然后，他开车送儿子去上学。一如往常，一路上，父子俩谁也没说话。下午两点，摩萨德局长之子吃完午饭，说他要出去打篮球。当天晚上，回到家时，摩萨德局长之子冲父母露出疲倦的笑容，说：“今天累死我了，什么也别问。”他父母就什么也没问。后来，趁着他父亲去上卫生间、他母亲已经睡着，他把手枪放回了最底下的抽屉。其实，就算他们问他，他也不会回答。

[1] 摩萨德，以色列主要情报机构。

[2] 西岸，指1967年被以色列占领的巴勒斯坦约旦河西岸部分。

[3] 六日战争，发生于1967年6月；此战中，以色列击败埃及、约旦和叙利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