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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的力量(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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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今年夏天写出来的唯一的好东西。”埃迪回答,说完便抱着露丝走进房子。一进门,他就犯了愁——该把露丝领进哪间浴室洗澡呢?怎么才能不让她发现死去的哥哥的照片都不见了呢?

电话铃在响。埃迪希望这是爱丽丝打的,他没放下露丝就在厨房拾起听筒。厨房里的托马斯和蒂莫西的照片从来没超过三四张,他希望露丝不会注意到这里的照片不见了。而且,由于电话在响,他可以名正言顺地抱着她跑过前厅,她可能来不及发现墙纸上的深色方块,光秃秃的墙上还有玛丽恩没带走的画钩呢。

的确是爱丽丝的电话。埃迪叫她马上过来,然后就把露丝扛到肩上,抓紧她冲上楼梯。“现在我们来个浴缸赛跑!”他说,“你想跑到哪个浴缸?妈妈和爸爸的浴缸,我的浴缸,还是别的……”

“你的浴缸!”露丝尖叫。

埃迪改变方向,转进二楼的长走廊,他惊讶地发现,两面墙上的画钩是那么显眼,有黑色的,金色的,还有银色的,可都莫名其妙地难看,房子里仿佛遭到了一大群金属甲虫的攻击。

“你看见那个了吗?”露丝问。

但埃迪还在跑,一直抱着她冲进走廊尽头的客房——又钻进他的浴室,把玛丽恩在伏尔泰堤道酒店的照片挂在这个夏天开始时它所在的地方。

埃迪拧开水龙头,帮露丝脱掉衣服,脱衣过程比较艰难,因为给她脱t恤的时候,露丝老是想看浴室的墙。除了玛丽恩的巴黎旅游照,墙上什么都没有,别的照片不翼而飞,赤裸的画钩看上去比那些照片的数量还多。埃迪觉得,画钩似乎是在墙壁上爬行的甲虫。

“别的照片呢?”他把露丝抱进放满水的浴缸的时候,小女孩问。

“你妈妈可能把它们挂到别的地方了,”他告诉她,“瞧瞧你——脚指头缝里全是沙子,头发里、耳朵里也有!”

“我的屁股缝里也有——老是这样。”露丝说。

“哦,好吧……”埃迪说,“真该洗澡了,来吧!”

“不要洗发精。”露丝强调。

“可你头发里有沙子。”埃迪告诉她。浴缸有个欧式设计——装着活动花洒,他摘下花洒,往尖叫的小姑娘身上喷水。

“不要洗发精!”

“就用一点点,”埃迪说,“闭上眼就没事。”

“它也会往我耳朵里钻!”小女孩叫道。

“我还以为你是个勇敢的孩子,你怎么不勇敢啦?”他问她。冲掉洗发精之后,露丝不叫了。埃迪把花洒给她玩,结果她朝他喷水,他只好没收花洒。

“妈妈为什么把照片拿走了?”露丝问。

“我不知道。”埃迪承认。(这天晚上,甚至不用等到天黑,他就会把这四个字说上很多遍。)

“妈妈也把走廊里的照片拿走了吗?”孩子问。

“是的,露丝。”

“为什么?”孩子问。

“我不知道。”他重复。

露丝指着浴室的墙壁说:“可是,妈妈没把那些东西拿走,那些东西叫什么?”

“画钩。”埃迪说。

“妈妈为什么不把它们拿走?”露丝问。

“我不知道。”他又重复。孩子站在正在排水的浴缸里,浴缸底部积了很多沙子,埃迪抱起她,放到防滑垫上,露丝马上发起抖来。

给她擦身体时,他盘算着如何理好小女孩的头发,她的头发很长,打了很多结。然后他又忍不住逐字逐句地回想写给佩妮·皮尔斯读的东西,还试着想象特德读到某些句子时会有什么反应。比如这句:“我估计,玛丽恩和我大约做过六十次爱。”还有后面的:“露丝回家时,会发现她母亲和照片都不见了,她死去的哥哥们和她母亲都会消失。”回忆到这篇故事的结尾,埃迪很想知道特德会不会同意他的看法——“我只是觉得,这孩子今天晚上很可能需要把什么东西放在她的床头,而其他照片都没有了——她曾经习惯去看的那些照片。我想,如果能有她母亲的照片,特别是……”

他把露丝裹进浴巾,这时才发现特德站在浴室门口。埃迪抱起孩子,交给她父亲,特德把埃迪写的东西还给他。整个过程中,两人一句话都没说。

“爸爸!爸爸!“露丝说,“妈妈把照片都拿走了!但没拿那些……那些叫什么来着?”她问埃迪。

“画钩。”

“对,”露丝说,“她为什么这样做?”小女孩问父亲。

“我不知道,露西。”

“我得赶快冲个澡。”埃迪告诉特德。

“没错,你需要快点儿。”特德告诉埃迪。他抱着女儿进了走廊。

“你看那些……什么东西来着?”露丝问特德。

“画钩,露西。”

洗完澡,埃迪才发现,特德和露丝把玛丽恩的照片从浴室墙上拿走了,他们一定是把它拿到露丝房间里了。自己写的东西居然成真了,他觉得很奇妙。他想单独和特德谈谈,告诉他玛丽恩教给他说的每件事——再加上他自己的补充。他想尽可能地列举各种事实伤害特德,但同时又想对露丝说谎,保护她不受事实的伤害。此后的三十七年,他一直想对露丝说谎,对她说他能想出的所有安慰的话。

埃迪穿好衣服,把写了故事的信纸装进旅行袋。他准备马上收拾行李,得先把手稿收好——他一定要带走它。这时,他惊讶地发现,旅行袋底部还有别的东西:玛丽恩的粉红羊绒开衫在里面,她还没忘记放上淡紫色真丝背心和配套的内裤——虽然她也觉得粉色和紫色不搭配,但她知道埃迪喜欢背心的低领(和花边)。

他把旅行袋翻了个遍,想找到更多的东西——也许玛丽恩会给他留封信,结果发现了与玛丽恩的衣服一样让他吃惊的东西:在他登上来长岛的轮渡前,他父亲拿出来的那只被压扁的面包形包裹——给露丝准备的礼物。包裹在旅行袋底部待了一个夏天,蹂躏得更扁更破了。无论里面是什么东西,他都不觉得现在是送给露丝的好时机。

他突然想到,写给佩妮·皮尔斯的故事还有另外一个用途:当爱丽丝过来时,不妨也把故事给她瞧瞧,让她了解目前的情况。他折好信纸,塞进裤子的右后口袋。牛仔裤有些潮湿,因为和露丝离开海边时,他把牛仔裤直接套在了湿泳裤的外面。玛丽恩给他的十美元纸钞跟着变潮湿了,佩妮·皮尔斯的名片也湿了,名片上还有她手写的家庭电话。他把钞票和名片一起收进旅行袋,它们都属于1958年夏天的纪念品,他已经意识到,这个夏季是他人生的分水岭,他要像露丝珍视她的伤疤那样把这两件东西带在身边。

可怜的孩子,他想,她不知道今年夏天也是她的分水岭。十六岁的埃迪·奥哈尔已然摆脱了青少年只为自己考虑的习惯,学会了关心别人。他答应自己,今天剩下的时间里,他的所言所行都必须为了露丝。他沿着走廊朝她的卧室走去。特德已经在露丝房间墙上无数的空画钩中选了一个,把玛丽恩和两只脚的照片挂起来了。“看,埃迪!”孩子指着她母亲的照片说。

“我看见啦,”埃迪告诉她,“挂在这里很不错。”

楼下传来一个女人的叫声。“有人吗!有人吗?”

“妈妈!”露丝喊道。

“玛丽恩?”特德叫道。

“是爱丽丝。”埃迪告诉父女俩。

埃迪拦住楼梯上到一半的爱丽丝。

“有件事你需要知道,爱丽丝,”他告诉女大学生,把那几张信纸递给她,“最好读读这个。”

啊,文字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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