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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seven 夏娃·玛丽·克罗斯|越前魔太郎(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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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封口上如同中世纪一般被熔化的蜡封着,也就是常说的火漆,颜色是血一般的鲜红色。我拿出里面的信纸看了起来。上面用流畅的笔迹写着“致亲爱的詹姆斯·伯恩斯坦先生”。

那是一张音乐会的招待券,上面画了去往举办地点的详细地图,却没有看到时间。信纸已经泛黄,看起来非常古老,我猜音乐会一定已经结束了,于是将其装进上衣内侧口袋,离开了植物园-

3 -

自从在植物园与比尔·该隐交谈过之后,我就做起了噩梦。梦中的天空被什么东西覆盖,血雨从天而降。我委身于这样的城市角落中,被巨大的失落感淹没、击垮,寸步难行。即使在床上醒来,噩梦中的感觉也依然挥之不去。我急忙拉开窗帘,望着窗外的天空,才感觉终于松了口气。

夏娃·玛丽·克罗斯来我住的地方找我,立刻发现我脸色很不好,并为此忧心不已。偏偏这时候赶上房东来催缴房租,我说现在手上没钱,然后就准备打发他回去。可是夏娃却从自己的钱包中掏出了几张纸币交给房东。

“这些够了吗?”

房东拿到钱总算肯离开了,却还要在临走前瞥我一眼,眼神仿佛在谴责我这个连房租都要恋人来付的没出息的男人。我咂了咂嘴,心中大骂这种破房子我早就不想住下去了,然而我连搬家的经费都没有。

夏娃陪我到公园散步,我们在长椅上坐下来,一起看着眼前跟狗嬉戏的小孩子。

我对夏娃说:“我到植物园跟比尔·该隐聊过了。真是个有趣的男人啊!”

“能告诉我你们都聊了什么吗?”

“一些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的东西,还有伯恩斯坦夫妻的事,也许都是他编的吧。”

“那么,这次的取材就算结束了吧。下次休息时我们去游乐园玩吧。”

“好啊。不过在那之前,我还有点儿事要调查一下。”

她走以后就剩我一个人待在屋子里,于是我拿出从植物园的仓库中拿到的信封,再次看起来。“致亲爱的詹姆斯·伯恩斯坦先生”。到底是谁送来的这封信呢?看起来只是张音乐会的招待券,但既然被藏进了密室中,那就一定不是普通的音乐会。我想起了比尔·该隐所说的人体乐器。该不会真有那种事吧,我将信将疑地摇了摇头。

我用放大镜仔细观察了一下粘在信封上的火漆。值得庆幸的是,火漆并没有被破坏,还是可以辨认出上面烙印的徽章。一般在封印这种火漆的时候,使用的都是代表寄信人家族的徽章。为了方便调查,我将那枚徽章拓印下来。突然间,我觉得火漆上的徽章非常眼熟,可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最后只能归结为那是某个企业的公司标志,而我应该是在无意中见到过他家的招牌。

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办呢?我很想去一趟伯恩斯坦夫妻居住的宅邸,看看那个藏着各种小爱好的密室,然而恐怕对方是不会搭理我这种无名小卒的,一定连门都不让我进。于是我决定去招待券上记载着的举办音乐会的地方看看。我想向居住在那周围的人打听看看,问问他们以前这里有没有举办过什么音乐会,说不定会有些收获。哪怕是让我见识一下那个场所是什么样的,也能帮助我联想一下送出这封信的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或者说不定,还能找到使用火漆上的徽章作为家徽的家族。

我在地图上找到了音乐会地址所在的镇子,距离这里开车大约三天的路程。我跟夏娃·玛丽·克罗斯打过招呼让她帮我看家,然后便赶往自己就职的那家狗屎出版社的狗屎编辑部。找到编辑主任后,我跟他说自己正在写一篇关于詹姆斯·伯恩斯坦丑闻的报道,希望能从他那里预支一部分取材费用,然而他给我的回答却是no。

“你真以为我会付钱给你这种三流垃圾记者吗?反正不过又是些捏造出来的假新闻而已。”

“我没法说得太细,不过这可是惊天猛料。行啊,你要是不肯给钱的话,我就去找其他大出版社了。再见了,就算到世界末日也不想再看见你了。”

编辑主任啧了一声,从口袋中掏出几张皱皱巴巴的纸币朝我扔过来。

“要是最后你什么都拿不出来,我就再也不会用你的报道了,而且我会让你在业界身败名裂,到时候谁也不会要你的。”

“那可真是承蒙夸奖了。不用再看着你的脸真是天大的好事。”

我将纸币悉数捡起,对着编辑主任的背影比了个中指。这下就真的没有回头路了。我驾驶着停在出版社地下停车场中的汽车,踩下油门,旋转的轮胎摩擦着地面,腾起一阵烟雾。驶离小镇,我沿着荒芜的小道一路向北。

行进中,太阳逐渐西沉。我在路边找了间便宜的小旅馆住下,又去附近的餐厅随便吃了点儿三明治。第二天还是继续赶路,中途时不时停下来看看地图。那个寄给詹姆斯·伯恩斯坦的信封上写着的地址,在一个临近湖边的镇上。我用手指沿着地图上的道路捋下来,想确认自己离那边还有多远。

第三天,车开上了山路,道路两旁排列着针叶树林,阳光被树木遮挡而显得有些昏暗。翻过山顶,驶入下坡路后,车窗外的景色突然腾起了雾气。车在一片白茫茫中开了没多久,便到达了湖边的小镇。信封上的地址就在附近。

沿湖边林立着一些租船店和野营帐篷。我一面比对地图,一面寻找举办过音乐会的地方。我猜想着那种地方应该会有能够承办音乐会的设施,室内音乐场馆、歌剧院之类,或者是供业余乐队演出的餐厅,总归是类似的场所,然而这边一样都没有,充其量就是个只有飘着雾气的湖面和布满针叶树的萧条乡间。也可能在寄那张招待券给詹姆斯·伯恩斯坦时有过这种建筑,只是现在已经被彻底夷平不留半点儿痕迹了。

我在湖畔看到了一家餐厅的招牌,于是在那附近的停车场下了车。餐厅旁边有个木质秋千,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女孩在边上跟自己的洋娃娃玩过家家。店内有几位老人,男男女女都在抽着烟聊天。我来到柜台前,跟脸色差到犹如死人的女店员点了一份三明治。

“说起来想跟您打听件事。听说以前在这附近举办过音乐会是吗?祖父生前跟我说起过这个小镇。我也是突然想起来的。”

我尽量假装随意地跟店员搭话,也用同样的方式问了周围的老人们,却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情报。我还问了招待券上的地址,但大家都说那里除了一大片针叶林以外什么都没有。最后我只好向店员和老人们解释说,可能是祖父把这里跟其他小镇弄混了。

吃过熏肉鸡蛋三明治以后,我离开了这家餐厅。站在停车场上,抽着烟看着飘雾的湖面,旁边传来一个小女孩的声音,是刚才抱着娃娃玩过家家的小孩。她的眼睛和头发都是黑色的,脸颊上布满了星星点点的雀斑。

她怀里抱着娃娃,抬头仰望我说:“我听到你在店里说的话了。不可以去那里噢。”

“为什么呢?”

我把烟头扔在地上,用鞋底踩灭。

“叔叔你刚才说了音乐会的事吧?那个地方有很多可怕的人出出进进,不能接近那里噢,是我的曾祖母告诉我的。”

“你的曾祖母还说过什么?你记得吗?”

“她说一到晚上森林深处就会举办演奏会。”

“谁办的?”

“‘他们’噢。曾祖母说‘他们’看起来像人,但应该不是人。”

“是像外星人一样吗?”

“不知道,大概是吧。”

这也许是大人们为了防止小孩跑去针叶林迷了路而特别编的故事。我正跟小女孩说着话,一脸死人相的女店员走出来站在入口处,抱紧双臂盯着我看。小女孩立刻停住话头,向她跑去。我点着了第二支烟。

我住进了镇外的汽车旅馆,用公用电话给夏娃·玛丽·克罗斯打了过去。她今天依然是在咖啡厅上班,带着跟往常一样的表情招呼客人。

“你那边呢?这一天过得怎么样?”

“吃到了很好吃的三明治。说起来前阵子,我跟那个可恶的编辑主任大吵了一架,他说我要是没有结果就不用回去上班了,看来我在出版界已经没有立足之地了。”

“那样的话我们就搬到乡下去吧。买一间小农场,轻松悠闲地过日子。”

我把留宿的汽车旅馆名字和电话号码都给了她,跟她说如果有事找我就跟这边联系。汽车旅馆的陈设相当老旧,就连想洗个澡,都只有带着铁锈色的水可用。我小睡了一会儿,醒来时已经是晚上了。窗外可以看到汽车旅馆招牌上的霓虹灯在黑夜中闪着光。我穿好外套钻进了车里。

那位不知名的少女告诫我不要去,可我还是决定驱车前往招待券上的那个地址。夜里的雾更浓了,在车灯的照耀下,我驾着车沿着湖边的道路摸索前行。就凭我带的旅费,在这边可住不了几天。调查的时间是有限的,只好连夜探索这座小镇。而且,按照那孩子的曾祖母所说,那里也只有在晚上才会举办演奏会,说不定能趁着夜色找到个亮着灯的小店什么的。

浓雾缠绕着车身,让我感觉自己像包裹在奶白色厚毛毯中的婴儿。在我参考着地图谨慎行进时,发现了一条白天没有注意到的小道,这条岔路正是通往针叶林深处的。看来招待券上的地址就在这条路的尽头。没有任何铺装的道路宽度倒是足够汽车通行,我也就放下心掉转了方向盘,向着针叶林深处驶去。

穿过一座横跨河面的小桥后,路面发生了变化,不是沥青路面,而是古老的石板路,沿路还排列着街灯。这样的针叶林深处居然还有亮着街灯的地方,这已经足够奇怪了,然而那些用来照明的还不是电灯,而是以前的煤气灯。点点的火焰之光一直延伸向浓雾深处。

笔直的投影在前方突然向上折起,眼前出现了一堵砖砌的围墙。我停下车,想试试看能不能爬上墙去一窥墙内的世界,然而砖墙上面竖立着铸铁的枪尖状防护,想翻过去的话一定会被插成串烧的。好在砖墙本身并不是很高,我于是跳上车顶,一瞬间,墙内的景色尽收眼底,像是有钱人的豪宅一般的比詹姆斯·伯恩斯坦的宅邸都不差的大房子,浓雾环绕下它的剪影仿佛浮在空中,数不清的亮着灯的窗子横竖排列着,感觉能看到室内有人走来走去。

当我在车顶跳来跳去的时候,突然传来一阵马的嘶鸣声和车轮声。不容我多想,一辆巨大的马车穿过浓雾,从我的车旁通过,并不是农民用来运货的那种,而是中世纪的贵族们最喜欢坐的那种马车。在这个时间这种地方居然会遇到马车,真是想都不敢想。这种马车也只有在观光胜地才能看见吧。

我坐回车里,朝着马车行驶的方向开去。雾气不知不觉间淡了一些,感觉路比刚才要好走得多。围墙的中间有扇大门,刚才的马车就停在门前。我也在稍远的位置停车观察。

大门两侧各站了一个男人,脸上都戴着奇怪的银色面具。一个穿礼服长裙的女人从马上走下来,她身材肥胖,脸上戴着那种化装舞会用的蝴蝶形眼镜。女人取出了一个信封状的东西,交给戴假面的男人们看了看。男人们立刻打开大门,放那个女人的马车进入领地内部。因为离得太远我不能肯定,但那女人交给他们的信封看起来跟詹姆斯·伯恩斯坦保留的那张音乐会招待券非常相似。

那么,怎么办呢?我坐在驾驶座上问自己。是离开这里,回汽车旅馆去休息吗?还是应该走到那扇大门附近,试试看能从戴面具的男人那里问出什么呢?比如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出入的都是些什么人,这里到底在举办什么,等等。当然,这才是我应该干的事。我下了车往大门那边走去。一共两个戴面具的男人,也不知道看见我没有,始终直挺挺地站着一动不动。我走到他们面前细看那副银色的面具,好像鸽子的脸一样。

我抬起一只手向他们打招呼道:“你们的面具是在哪里买的?看起来挺不错的嘛。”

两人毫无反应。

“开玩笑的。有点儿事想问问你们。这里是什么地方?今天晚上有什么活动吗?是音乐会吗?”

我探头向门内望去。广场上停着好几辆马车,还有几辆经典款的古董轿车。想着再看清楚些,我不知不觉走得离门太近了。突然间,两个男人中的一个抓起我的手腕向后拧去。剧烈的疼痛让我一时喘不上气来。“投降!我投降!”我大喊着,但那男人不见一丝通融,手上的力道也没有减少半分。就在感觉手腕的筋都要被拧断了时,一个信封从我的口袋里掉了出来,正是詹姆斯·伯恩斯坦遗物中的招待券。另一个男人走上前将信封捡起,打开了里面的信纸。

“拜托了,请停下吧!真的要断了!我可报警了啊!”

突然,手腕被松开了。他们将手贴在胸口上,好像是在向我道歉。信封也还给了我,并且打出请我通行的手势,看来是他们两个误会了,把我当成了拥有这张招待券的大富豪詹姆斯·伯恩斯坦-

4 -

詹姆斯·伯恩斯坦是什么时候得到这张招待券的呢?从信纸泛黄的程度来看,应该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但是现在还能凭着这张招待券进门,就是说他拥有的是没有期限、可以反复使用的权利吧。

离近了看,这座房子说是贵族的城堡也不为过。玄关处同样站着戴面具的男人,我把詹姆斯·伯恩斯坦的招待券给他看过后,厚重的大门便打开了。明亮的灯光从室内倾斜出来,一直涌到门口。在入口处有人为我递上了黑色的外套和面具。面具是银色的,做成了一张哭泣的人脸的样子。看来这里是要着正装的。对我来说这样刚好,能够把脸和衣服都藏起来,不会轻易被人发现我是冒名顶替詹姆斯·伯恩斯坦来的,也就不会被赶出去了。我用外套包住身体,也把面具戴到了脸上。一进到屋内,浓烈的香气便扑面而来。

呛得人喘不过气的焚香,盘旋着升上了如同教堂一般高耸的天井。鼻腔内完全被这种香味塞满,就算附近放着腐败的尸体,恐怕我也闻不出来。墙上挂着一排排烛台,蜡烛光照出来的人影如梦似幻。客人们全都穿戴着面具和黑色外套。只不过每张面具的设计都不尽相同,有的是笑脸,有的是怒容,有的像是大象的脑袋,有的则是狮子的头颅,有的仿佛出自过气艺术家之手一般怪诞,有的上面绣着五彩斑斓的蝴蝶……

我伸长耳朵想听清那些客人的低语,却发现尽是些闻所未闻的语言。众人被款待以深红色的葡萄酒。只有在嘴唇贴近杯沿的时候,客人们的面具才会稍微掀起来少许,露出下巴附近的一小块脸。有人的嘴唇涂成青紫色,也有人涂成一片雪白。我还看到了聚在一起的贵妇们。她们没有戴面具,而是用黑布遮住了脸,布上绣着无数金色和银色的眼睛。

这些到底是什么人呢?詹姆斯·伯恩斯坦也是这个秘密俱乐部的一员吗?我一边观察着这些客人,一边朝屋子深处走去。为了回去后有东西可写,我得好好见识一下才行。必须在这里找到能够揭露詹姆斯·伯恩斯坦丑闻的确凿证据。大富豪连妻子都没有告诉过的另一面人生,就藏在这间大屋中。

宫殿般的奢华房间一个连着一个。墙上装饰的油画画框和屋子里摆放的沙发上都带有哥特风格的装饰。我一边走一边全神贯注地观察这些东西,以至于一不留神撞到了一个戴山羊面具的男人。

“抱歉。”

“不用介意,请小心脚下。”

他是用熟悉的英语回答我的,声音犹如国家电台的播音员一般沉稳。应该是个上了年纪的人吧,他的声音给我这种印象。黑色外套包裹着他消瘦的身体,看起来比我还要更高些。我试着跟他搭话。

“真是个美妙的夜晚啊!”

“可不是吗?”

能够遇到一位懂英语的客人实在太幸运了。我很想通过他查清这个秘密俱乐部的内幕,但同时也要小心不能说错话,否则自己闯入者的身份就要暴露了。

“来这边的时候,我不小心迷路了。”

“幸亏您及时赶到了。毕竟演奏一旦开始,就不允许再出入会场了。”

说话间我留心观察着戴山羊面具的男人,想看看有没有能透露他身份的细节。拜我脸上的哭泣面具所赐,别人完全看不到我眼睛在动,恐怕也感觉不到我在上下左右地打量他。从他脖子上的皮肤能够判断出对方是个白人,银色的头发,耳后有一颗痣。

“好啦,就快要开始了,我们也前往会场吧。”

戴山羊面具的男人看了眼墙上巨大的摆钟,然后说道。其他客人也纷纷向屋子深处走去。我混在人流中跟着移动,来到了一处剧院门厅似的场所。我在众多入口之中选了离自己最近的一个,由那里进入内部。音乐演奏会场内已经有很多人在等着了。前方的舞台上垂着绸缎的帷幕。没有座位,所有人都是站着的,就连二层也站满了戴假面的人,正俯视着舞台。

天井上垂挂着车轮形状的大吊灯,上面点着一排排蜡烛,映照在人们的面具上,仿佛一张张面具从黑暗中浮出来了一样。出入口的门慢慢关闭之后,人们也止住了交谈,四周一片异样的寂静。

帷幕慢慢升起,原来乐团已经站在那后面等待着了。多么奇异的乐团。我甚至都没能在第一时间意识到他们手中拿的是乐器。直到定睛细看,才明白过来它们各自具有的演奏功能。

我强忍住内心的震撼,控制着自己不要叫出声来。偷偷看看周围,没有一个人对此感到惊讶。所有人都保持直立不动的姿势盯着舞台。

焚香发出的甜腻气味充斥着整个礼堂,让我不由得想起那些熟透腐烂的水果。烟雾缭绕之中,一个手持指挥棒的男人现身出来朝观众鞠躬行礼。他脸上戴着金色的假面。随着他挥动指挥棒,音乐响起了。

低音鼓第一个被敲响,仿佛乌云笼罩天空一般令人不安的低沉声音。那是两面绷着皮子的太鼓。放置太鼓的基座是白色的椭圆形。仔细看的话会发现那是两具人骨。绷在太鼓上的皮子,像是人类的皮肤。演奏者用木槌敲打着皮肤上腹部的位置,一次又一次,仿佛故意要使其承受痛苦似的。

管乐器的音色在低音鼓的对面响起,仿佛众神的光辉穿过乌云照射在大地上。管乐器大大小小有很多种,有的是用骨头组合而成,然后加上金属固定。演奏者们只在脸的上半部戴了面具,以便他们的嘴唇可以抵住乐器向里面吹气。空气在乐器内部奏响了不同的音色。其中最吸引我的,是一件人头陶笛。演奏者充满爱意地抱着陶笛吹气。那音色时而惹人怜爱,时而忧愁烦恼,仿佛是陶笛,正在与演奏自己的人交谈一般。

弦乐器的音色给音乐带来了命运般的色彩。我被其中发出提琴音色的乐器所吸引。听着提琴的演奏,心脏仿佛被什么抓挠着一样,有种想要发狂的感觉。这个声音我在哪里听过。没错,就是植物园的温室中,比尔·该隐吸着大麻听的那张唱片。

奇异乐团的演奏到底进行了多长时间,我实在无法准确把握,就如同梦中的人生,恒久亦是一瞬。醒悟过来时,我仍然入迷般地看着这场噩梦般的演奏会。恐惧心已经被麻痹,在音乐接近尾声的时候,我甚至涌起了一种依依不舍的情绪。最后的音符自会场中消失,寂静之后,戴面具的观众鼓起掌来。站在我旁边的山羊面具男贴近我耳边说:“真是一场精彩绝伦的演奏。”

“是啊,毫无疑问。”

帷幕又落下,恐怖的人体乐器与演奏者一起消失在另一边的黑暗中。掌声络绎不绝。嘈杂中戴山羊面具的男人对我说:“那么我们走吧。已经为您准备好了特别的房间。詹姆斯·伯恩斯坦先生。”

我拍手的动作停了下来。那家伙改口重说道:“不,你不是他。对于使用别人的招待券冒名顶替偷溜进来的人,一定要进行处罚。”

“你什么意思?”

我做了什么暴露自己入侵者身份的事情吗?那家伙没有回答,而是直接伸过手来,一把扯掉了我脸上的哭脸面具。周围的观众一齐回头望着暴露了本来面目的我。

继续留在这里太危险了。我决定逃跑,扒拉开几个裹着外套的人,向会场外面跑去。我在奢华的房间里飞奔,寻找着出口,沿路不断撞上其他客人,每次那些戴假面的脸都会盯着我看。感觉戴山羊假面的男人并没有追过来,然而有入侵者的警报已经传开。当我终于磕磕绊绊来到了距离玄关几步之遥的地方,还是被那些戴面具的男人抓住了。

我无法判断自己身处在什么样的房间里,因为头上蒙着黑布,身体也被绑在椅子上,动弹不得。负责审问我的是那个戴山羊假面的男人。虽然看不到,但凭说话的声音我也能认出他。我像得了过度呼吸症一般大口地喘着气,套在头上的布随着呼气一下下鼓起来。

“房子的主人心地非常宽厚。他说,只要你答应我们的条件,就可以放了你。但是如果你拒绝的话,就会尝到无法想象的痛苦,求死不得的永远的痛苦。”

我问他是什么条件,但声音颤抖得几乎说不清话,胃液翻涌导致我呕吐出来,布料的内侧沾满了呕吐物,那些东西涌出喉咙从胸口一直流到腹部。戴山羊面具的男人却毫不介意。

“只要你肯奉献自己的爱。我们不会做什么坏事的。答应这个条件,很快你就轻松了。”

到底是什么意思?奉献自己的爱?总之我为了逃离那个恐怖的地方,还是答应了。在宣读过一份契约书似的东西后,蒙着头套的我被人划破了食指,用流出的鲜血签下了名字。契约成立。随后我便失去了意识,不知是自己晕过去了,还是被什么力量催眠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我坐在汽车的驾驶座上,刚刚好像是脸贴着方向盘睡着了,那上面还留着我的口水。清凉的晨光穿过针叶树林,透过风挡玻璃照在我的脸上。真是一场奇怪的梦。汽车周围只能看到树木,没有任何宅邸的围墙或者石板路存在。想到那些都是梦,我安下心来伸了个懒腰,紧接着就咳嗽起来。车内充满了令人不快的气味,似乎是胃液的味道。仔细一看,我的衣服上从前胸到小腹都沾满了呕吐物。

我发动引擎驱车前行,按照昨晚的记忆,应该有座桥能穿过针叶林中的河流,然而我怎么也找不到那座桥,最后只能开上沿湖公路逃离了出去。一想到脚下的土地依然连接着昨晚的世界就让我恶心,然而总算回到汽车旅店了。旅店的主人接待我时还是跟昨天一样的态度。我将留在房间里的行李拿上车,头也不回地驶离了小镇,只恨不能逃得更快一些。

在蜿蜒崎岖的山路上行驶时,我扪心自问。那真的是现实吗?巨大的房子,里面的人们,被演奏着的人体乐器,那些真的不是我睡着时做的梦吗?如果不是,又为什么会放了我呢?

刚过山道之后有个小村子,我在那边借了公用电话想打给夏娃·玛丽·克罗斯,然而她没有接电话。我连续一整晚都在往自己居住的城里赶,每当进入沿途的休息区,我就会试着给她打电话,却一直没能听到夏娃的声音。也许是她工作太忙没有回家吧。我丝毫不会怀疑她有别的男人,很不可思议,我就是这样完全地相信着她。

大概只有听到她的声音,我才能真正安下心来。由于过度疲劳驾驶,我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了。我尝试了在各种时间段打电话给她,却依然联络不上,最后只能打到她上班的咖啡厅。我拿着休息站的公用电话话筒哀求似的拜托说,自己是在那边工作的夏娃·玛丽·克罗斯的朋友,能不能请她接下电话,然而她也不在咖啡厅。接电话的店员说,他们那里工作的人中没有我说的那个女人。也许她是有什么急事突然辞职了吧。但是对方回答,那边根本没有夏娃·玛丽·克罗斯这个人的雇用记录。我觉得这根本不可能,于是不肯罢休地追问,对面却挂断了电话,而且再也打不通了-

5 -

我已经寻找夏娃·玛丽·克罗斯很多年了。我四处奔走搜集着所有跟她去向有关的消息,然而却一无所获。她既不是被人诱拐,也不是离家出走自己躲了起来,而是一种连存在过的痕迹都被彻底抹消了的状态。与她有来往的人都被从大脑中消除了关于她的记忆。我去过她住的地方,也是空空如也。原本放在我家中的她的衣物也找不到了。我也去了她的老家,以前见过她的父母很多次了,现在两人却都说是第一次见到我。问起他们女儿的事,她妈妈声称从来没有生过孩子,她爸爸也是一样。她小时候住的房间变成了储藏室。我不顾两人阻止翻找着家中所有的家具,想从中找出她在此度过了孩童时代的证据,然后我就被他们叫来的警察带走了。

狗屎编辑主任到处散播我的坏话,搞得我在出版界已经混不下去了。为了生活费,我只好什么脏活都干。工作的间隙,我会在街上到处闲逛,寻找着夏娃·玛丽·克罗斯的身影。每次见到背影与她相似的女人,我都会追上去叫住对方,但那永远都不是她。

我也常去她工作的咖啡厅,点一杯咖啡,坐在窗边的位子上,看着她以前经常站着的地方。一天,我照旧在咖啡厅里坐着,突然一位眼熟的女人走了进来。那是夏娃大学时代的朋友,也是跟她一起参加帮助孤儿的志愿者团体的人。我走过去试着跟她搭话。从她看着我的惊讶眼神判断,她一定把我当成了初次相见的陌生人,但其实我陪着夏娃跟她一起吃过好几次饭了。

“您是在志愿者团体工作的吧?曾经在街角发过传单的?我记得,对了,好像是帮助孤儿的工作吧?”

这么一说,她的表情便开朗起来。我听夏娃说过她们志愿者团体的工作内容和课题等,也是利用这个话题解除了她的戒备心。我们喝着咖啡,聊起了天。在她抱怨伯恩斯坦家断绝了经济援助时,我也随声附和,这让她很快把我当成了自己人。

“你知道一位叫夏娃·玛丽·克罗斯的女人吗?她好像也是在志愿者团体帮忙的……”

见时机成熟,我试着问她,但是她果然也不记得有这样的人存在了。对这样的回答,我早有心理准备,所以并没有多么失落。我点点头,举起咖啡正要喝一口,谁知手上一滑,碰倒了杯子。正在我因为没带手绢而不知所措的时候,她从包中拿出了餐巾纸递给我。

“请用这个吧,是我们志愿者团体原创的产品,大家一起做的。本打算用收入充当运营费的,但其实卖得并没有那么好。”

一股思念之情油然而生。夏娃也曾经拿回这样的东西,让我用了好长时间。我拿起一张擦拭桌上的咖啡时,突然看到了餐巾纸上的标志。

“这个是?”

我指着那个标志问。

“是我们志愿者团体的标志。有什么问题吗?”

“这个标志是詹姆斯·伯恩斯坦设计的吗?”

“我记得应该是吧。”

我在别的地方看到过这个标志,是詹姆斯·伯恩斯坦的遗物之一—那张音乐会的招待券上红色封口火漆上的那个徽章。当时我就感觉那个徽章非常眼熟,原来它是志愿者团体的标志。

这件事意味着什么呢?那个奇异的乐团所发出的音乐会招待券,与帮助孤儿的志愿者团体之间,有着什么样的联系吗?

我对帮助孤儿的志愿者团体进行了调查。结果发现,通过志愿者团体的介绍而被人收养的孤儿中有很大比例下落不明。我按照资料里的记录走访了那些孩子的住址,却发现那里根本没有什么温暖的家,甚至连个家都没有。去警察局一问,资料里记录着他们已经搬家了,但是等我赶到他们搬去的新住址,那边却也是同样的结果。最后我只能在警局间来来回回,永远也找不到孩子们现在的居所。

而且我还发现了一张照片。那是报道詹姆斯·伯恩斯坦视察孤儿院的新闻中,随文字刊登的照片。照片上的他被举着鲜花和礼物的孩子们包围着。然而问题在于站在他身后的老绅士,那应该是管家亚历山大·该隐,五官的感觉与植物园的管理员比尔·该隐非常像,但又感觉比比尔要聪明得多。黑白照片不好判断颜色,但他应该是银发。我用放大镜仔细看了那张照片,在他的耳朵后面找到了一颗如同墨水印记般的痣。不,那不是痣。那一定是墨水印。绝对没错。然而我依然莫名地感到了无边的恐惧,从那以后就停止了调查。

我在人体乐器的演奏会上遇到的那个戴山羊假面的男人,是亚历山大·该隐的可能性有多大呢?失踪的孤儿实际上是被做成了那种乐器的可能性又有多大呢?大富豪能够拿到那张写着“致亲爱的詹姆斯·伯恩斯坦先生”的招待券,会不会是因为他为制作乐器提供了必需的材料呢?该死的詹姆斯·伯恩斯坦。夏娃·玛丽·克罗斯和她的朋友们,明明是为了让那些孩子获得幸福才组建起的志愿者团体。他不知道那些听说自己能被收养的孩子,脸上洋溢着怎样期待、不安以及喜悦的表情吗?夏娃可是一直在为了那些孩子能够获得永远的幸福而祈祷呢。该死!

亚历山大·该隐不是在处理了詹姆斯·伯恩斯坦的遗物后就消失了吗?还是说他弟弟比尔·该隐明明知情却对我说了谎?如果是那样,他或许已经发现我从遗物中偷走了招待券。而我要潜入音乐会现场的事,他说不定也事先告诉过自己的哥哥了。戴山羊面具的男人,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入侵者。他在听说我会去那里之后,就布好了局等着我。还是说,这些是我想多了。如果查看一下其他有银发管家照片的报纸,也许就会发现根本没有耳后那颗痣,那本来就是墨水印。但是,我并没有那么做。已经够了,真的已经够了……

每天晚上,我都会喝酒,一旦思考陷入迷宫,为了不陷得更深,我会抽着烟听听音乐。说到这儿,我后来还是去见了比尔·该隐,希望能够从他那里问出实情,然而他并不在。植物园已经是半荒废状态,半圆形温室的玻璃也有很多块碎掉了,似乎是管理伯恩斯坦家资产的人决定关闭这里。过不了多久,这片土地就会被卖掉吧。植物们在缺少了管理者的植物园里疯狂地伸展着枝叶。

我把唱片和唱片机还有扶手椅都搬到了植物园的温室中,就像曾经的比尔·该隐那样,听着音乐,抽着烟。烟雾和音乐混杂在一起,飘散在树木间,甚至沿着那些植物伸出温室外的枝叶,飘向远方。光斑透过树顶洒满了地面。四周的风就如同植物的吐息一般。我被一种世间万物融为一体的温柔感觉包裹住,突然变得很想哭。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我为了大麻再次拜访温室,却看到扶手椅上放着一个包裹,不知道是谁送来的。我根本不知道这座植物园还有除我以外的人出入。包裹正好是一张黑胶唱片的厚薄大小,被仔细地用纸包好,上面还封着血红色的蜡。蜡上的标志令我眼熟。我谨慎地打开包裹,里面包着的正是一张唱片。标签上什么都没写,但附着一张信纸,是那个音乐会的招待券。“致亲爱的……”上面写着我的名字。我试着播放那张唱片。垂在圆盘表面的针头犹如芭蕾舞演员一般。唱片里灌制了弦乐器的音色,扣人心弦的旋律。我听到有个女声混在弦乐器的音色之间,像是呻吟的声音,又像是快乐地扭动身体的声音。我明白过来,那是夏娃·玛丽·克罗斯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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