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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two 山羊座的友人|乙一(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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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rologue -

一九八六年二月一日,一名初二男生,于父亲的故乡—岩手县盛冈车站大楼的购物中心地下卫生间内自缢身亡。发现他的是巡逻保安。地板上留有遗书。

一九九四年十一月二十七日,一名初二男生,被其母亲发现于自家院子的柿子树上自缢身亡。在他的房间里留下了写有“被抢走了钱”内容的遗书。

二〇〇五年九月九日,一名小学六年级女生,因被欺负而企图上吊自杀。经过抢救虽一时脱离生命危险,但并未痊愈,于二〇〇六年一月死亡。

二〇〇六年十一月十四日,新潟县,某初中二年级男生,被同年级学生欺负。当时男生哭着对同学小声嘀咕了一下。看到该男生没什么精神,班主任曾向其询问理由,男生只是支吾地回答说“没钓到鱼”“没关系”。当晚吃过晚饭后,男生便下落不明,晚上九点半左右其遗体被发现。未见遗书。

一九八四年,两名高中男生,因受到欺负而向多名老师求助,却未得到重视,反而因此在课间休息及午休时间被带到老师看不到的地方遭受多次殴打。欺负他们的男生在此简称为a。

两名高中男生被a强迫在人前自慰,不服从就会遭受殴打,最终升级到在女教师面前露出下腹的程度。

十一月一日,晚上七时四十分左右,在公园的步行道上,两名男生中的其中一人用藏在口袋里的羊角锤,自后方击中骑着自行车的a的头部。两人用羊角锤对倒下的a进行了长达十分钟的持续殴打,拖行五十米后将a推入河中溺毙。

十一月二日,a的尸体被发现时呈半裸状,只穿着贴身内裤和白袜子。

这是两名男生的选择。

不自杀。

相对地,为了自己生存下去而杀死对手。

就像我的同学若槻直人一样,没有对任何人提起,默默地做着准备。他身形消瘦而矮小,外表看上去还像个初中生,皮肤很白,眼睛又大,仿佛生错了性别一般的面容是他最大的特征,只不过如果真是个女孩子,说不定还会有人来保护他。

那一天,我刚跟朋友讨论明年的毕业旅行要去哪里,午夜零点刚过时,我还骑着自行车。而那个时候,金城晃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1 -

九月二十五日 星期四

按掉闹钟,拉开窗帘,一片耀眼的晴空。跟父母一起吃早饭时,我看到了电视里的天气预报。没有风,可谓和煦的一天,一直到晚上都不会下雨。回到二楼,换上高中的制服,去打扫了一下阳台。窗户一打开,风便从外面吹进来,卷起了桌上的笔记本。这倒也不能怪天气预报不准。如果在我家阳台上两手掬起堆积的落叶向空中抛撒,落叶就会被风卷着飞旋起来,仿佛吸进了遥远的晴空中一般。

我的家建在丘地上,从二层窗户眺望出去,能将整个小镇尽收眼底。建在高地斜面上的屋檐面向低处铺开,景致绝佳的同时也有一个问题—这所房子建在了风通行的道路上。即使是镇上大部分地区都无风的时候,我家的二层楼上也会莫名有风通过。看不见的空气在小镇上空流动,而我家的房子就像是把头探进了其中一样。忘记是何时听已经嫁出去的姐姐这样说过。

我现在的房间以前是姐姐住的,由于这些风,阳台每天早晨都会攒下大量的落叶,偶尔也有落叶之外的东西挂在阳台上,如照片、杂志、旧衣服或者毛巾,甚至有一些让人怀疑是外国的风吹到这边来的,毕竟只有这样才能解释那些英文报纸和朝鲜文的书。

比如前不久,落叶堆里就出现了一个本子,上面写满了没见过的文字。我拿给朋友本庄望看,结果她也不认得。我们又问了外语知识丰富的老师,得到的回答是在地球上过去所有的时代里都不曾存在这种文字。那么,这个本子到底是什么呢?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曾经还有一本小学的毕业文集卡在了阳台的栅栏里。老旧的封面上写的年份竟然是昭和 (1) 七十五年。简直莫名其妙。

说起来,大约一个月前,暑假期间的某个早上,阳台上挂住了报纸的一角。报纸被发现的时候已经过日晒雨淋,沾满了泥土,只剩下破破烂烂的三分之一左右,而且被水浸泡过,背面的字都透出来了,刊号部分完全晕开了,不过勉强还能看出日期。

年份是今年,十月二日出版。

一定是我眼花了。怎么可能会有今年十月的报纸挂在阳台上呢?

现在可是暑假,是八月啊。

换句话说,有张两个月后的报纸挂在了我家阳台上。

我用吹风机吹干了报纸,然后细看,上面有一篇报道的标题是《山羊的去向》,似乎是九月三十日东京都内动物园发生了山羊出逃事件,一只逃跑的山羊误入驹入车站后迷了路。山羊在搭乘十六时十七分发车的山手线外环电车时才被保护起来。目前那只山羊已被安全送回动物园。

如果当真是今年十月二日发行的报纸,那么这上面写的就是即将发生的事情。姐姐还住在家里的时候也说过,在阳台捡到的信件上带着几个月后甚至几年后的邮戳。怎么会有这种事呢?难道这条风道在天空中异常高远的某处,连接着另一个世界吗?

残余的报纸上,还有一条同样让我很在意的新闻。内容是关于某个杀人案的。然而出现在如此超现实的报纸上,杀人案也显得不那么真实了。

“松田君,京都和雪山你喜欢哪一个?”

“京都吧。”

“明年要是去京都就好了。”

午间休息的时候,我跟本庄望在教室里聊天。我们的座位在教室后排的窗边。我在前面,她坐我后面。如果我们的身子靠在窗边脸朝外坐,就正好是隔着桌子并列一排,就是这样的位置关系。

“我猜明年是滑雪啦。”

今年是京都的话,明年去滑雪的可能性就很高。根据过去的统计数据推测的话就是这样。

“有的学校还可以去澳大利亚呢。”

“从领队老师的角度来说,滑雪当然轻松了。周围都是雪山,不用担心学生偷跑出去。而且滑雪那么累,也就没有体力干坏事了。”

“就因为有人偷跑出去干坏事,所以选雪山?”

“谁都希望省点儿事嘛。”

“为了那些人而让我们这些老实的学生背锅吗?”

本庄望对着喝光的盒装牛奶吹气,把盒子吹得圆滚滚的。从昨天起,二年级学生已经陆续开始去修学旅行了,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楼道里来往的人明显少了很多。

“最近怎么样?又捡到什么奇怪的东西了吗?”

“我家阳台?”我稍微想了下,摇了摇头。

“你刚刚犹豫了一下吧?”本庄望推着银框的眼镜问我。

“错觉。”

其实刚刚有一个瞬间,我的大脑里蹦出了八月捡到的那张报纸。不过,那并不是最近的事,所以也不算骗她。

“遇到麻烦事的话要跟我说噢。”

我家建在风道上的事她也知道。说到底,我跟她熟识起来,也是因为高中入学那天挂在阳台上的奇妙漂流物。就在我为如何寄管漂流物而无所适从的时候,她主动过来跟我搭话。顺带一提,那件漂流物,是一条狗。从那件事起,我们就经常一起聊天,在教室碰到了打个招呼,休息时间聊一些日常话题。如果发现了什么珍奇的漂流物,我总会告诉她,然后一起琢磨这是怎么回事。大概是闲得没事做吧。她总是一副对漂流物的话题兴致勃勃的样子,看起来是把我家阳台当作喜剧制造器了。

顺便说一句,我们两个并不是男女朋友的关系。她平时在校外都做些什么,我根本不知道。而且她过剩的正义感经常让我有窒息的感觉,她对一切不正当行为都异常敏感,无论是翻录音乐cd或者电影dvd,还是用模拟器玩sfc的游戏,在她看来都是不可原谅的行为。这样的人确实很适合做班长,跟我那个嫁给了警察的姐姐一模一样。而且本庄望的成绩也不是一般地好,按说她应该能考上更好的学校,不知为何会来我们这边。

“本庄同学不戴隐形眼镜吗?”我吃着从小卖部买来的饭团问道。

“怎么了?”

“没什么,就问问。”

本庄望托着腮看向我:“松田君,你喜欢不戴眼镜的吗?”

“啥?”

“问你是隐形眼镜派还是镜框眼镜派啦。”

我把嘴里的饭团使劲儿嚼了几口咽下去:“为什么会问起我的兴趣?”

“说的也是哈。”

她又开始向盒装牛奶里吹气。

我抬头看了看窗外的晴空:“今天晚上好像会下雨,听说是雷雨。天气预报说的。”

“真的?”

“今晚不打算出门了。”

“便利店也不去了?”

“本庄同学最好也不要出去了。”

就在此时,嘈杂的教室突然安静了下来,大概是金城晃走进来了,他的登场令教室内的温度骤降。

对我们这些平凡的学生来说,金城晃就是怪物。

金色的头发听说是高中入校之前刚染的。他总是跟一个叫高木洋介的二年级学生混在一起,好像两人初中时就有来往。后者外貌上倒很普通,初见之下还看不出是不良少年,大概除了彼此也不会有其他人跟他们亲近了。

金城晃一进来,我立刻觉得呼吸困难,紧张得腋下都要渗出汗来了。没有人看他,因为绝对不能跟他的视线接触。听着他的脚步声在教室里移动,所有人都暗暗祈祷他不要走向自己,同时又要密切留意他的动向,以免自己的身体挡了他的路。这是这间教室中的生存法则。

我以前被金城晃撞到过。当时我正隔着桌子跟朋友说话,我站在两列桌子中间的狭窄通道上,金城晃直接用肩膀撞开我走了过去。那种撞开障碍物的用力方式,好像他是一只没有感情的恐龙。身体碰撞的时候,能透过衣服感受到的坚实肌肉,还有男用染发剂夹杂汗臭的恶心气味,这些都清晰地留在我的记忆中。

据小道消息说,金城晃在初一时也遇到过霸凌事件。往身上扔学校配餐的食物,用记号笔在课桌上写字,等等,不过那时他是受害的一方。而到了第二学期期末,他爸爸因交通事故去世了。直到那个学期结束,他都没有再来学校。寒假结束,进入第三学期,他才又在教室里露了面,只是他的样子跟以前完全不同,把同班同学都吓了一跳。他的眉毛全部剃光了。一个曾经用食物扔他的男生那时马上跳出来嘲笑他。结果金城晃面无表情地走到男生近前,掏出了藏着的小刀。

围绕金城晃有着很多令人不舒服的传闻,比如来当实习老师的女大学生,某天开始突然就不来了,还有邻镇的女初中生轻生,据说都是因为他。不过由于家属没有报警,传闻的真假也就无法判断了。

升入高中后,他盯上了一个叫若槻直人的男生,将那男生当成自己打发无聊时间的工具。金城晃管他叫“男女”。只能说若槻直人的运气实在太差了,迄今为止一直过着老实本分的日子,高中入学没多久就被强迫喝下兑了金城晃尿液的橘汁。金城晃和二年级的高木洋介把他夹在中间,若槻直人只能铁青着脸屈辱地服从他们的命令。而我和大多数人就仿佛没看见他们一样,装作天下太平,刻意强调这间教室内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似的,继续聊着闲天。绝对不可以扯上关系,我们都害怕稍微反抗一下就会刺激到那头金发怪物的神经。如果被他当成下一个目标就死定了。为了避免进入他的视线、避免被他注意,只有藏头缩尾、小心谨慎地生活。我们只是渺小无力的凡人,没有那种能够帮助被欺负的同学的超能力或者神秘道具。就算若槻直人被强按住脱掉了内裤,为了自保,我们也只能拼命忍住不闻不问。

同时又为此而痛苦着。

为了那有过的对绚烂多彩而愉快的高中生活的幻想而痛苦着。

我是在深夜过了零点以后遇到若槻直人的。虽然白天还在本庄望面前装出一副为要不要外出而为难的样子,但深夜的便利店是非去不可的。一来晚上下雨这事本就是我编的,二来要赶着买新上架的《周刊少年》漫画杂志。不在杂志发售的第一时间看到最新漫画连载的话,我会纠结得整晚都睡不着觉。为此,我骑着自行车在夜路上飞驰。亮着灯的便利店仿佛一个发光的方块体,我买了漫画杂志和罐装热咖啡后再次走到外面,蹬上自行车往家赶。抄近路穿过商店街时,排在两边的店铺都落下卷帘门。夜风令人心旷神怡。

就在那个不经意间,寂静的街道某处响起了警车鸣笛的声音。我刹住闸,把车停在商店街的入口处,循声张望。警笛声似乎是从河岸那边传来的,两三千米的距离。这时,有人喊我的名字。

“……松田君?”

是个少年的声音,仿佛被冻得奄奄一息般微弱。在我和自行车的旁边是商店街牌坊,严重褪色,遍布铁锈与污迹,相当破旧的样子。牌坊与建筑物的缝隙间,有一块街灯照不到的黑影,单凭人类的肉眼很难穿透那样的黑暗。而声音也正是从那里传来的。

“那个,是松田君吧?”

“谁啊?”

我跨在自行车上,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黑影仿佛活物一般动了动,一个身形瘦小的少年露出脸来。街灯的光亮斜照过去,肤色雪白的少年有着会被误认为是女孩子的面容,下颌尖细,眼睛很大。

“若槻君?”

“嗯。”

说起来,这还是我们第一次说话。在此之前,我连一声招呼都没跟他打过。能够不对他的状况视而不见,甚至敢跟他说话的,在我们班上也只有本庄望而已。

“这么晚了,还能遇到同学,好巧啊……”

若槻直人一边说着,一边从商店街的牌坊旁走了出来。街灯只能照亮他的右半边身子,左侧的手脚还都在漆黑的阴影中。他的头发也是纤细而柔软的,那样的发帘现在却紧贴在额头上,细看之下才发现,汗滴一直从他的太阳穴流到了脖子,呼吸也像发高烧一样紊乱。

“你在这里干什么呢?”我问道。

“散步……吧。松田君呢?”

“去便利店买点儿东西。”

商店街前的马路上有车驶过,车灯照过来,揭开了盖在若槻直人身上的影子,露出从他左手中垂下的东西。

警车的鸣笛声不知何时停止了。马路上的车开走之后,四周再次陷入黑暗。

“啊,你在看这个啊,这个很好看的。”

长睫毛下那双比谁都大的眼睛望向我的自行车筐。他大概是在说那本《周刊少年》漫画杂志。

“若槻同学也看这个吗?”

“嗯。”

他答应着往我这边走了两步,左手拎着的金属球棒擦过路面,发出嚓嚓的响声。球棒上遍布凹痕,看起来已经不能用了,而且布满了黑红色的液体,甚至有一些看似毛发的东西粘在上面。

“这个,看的人挺少的呢。”

“毕竟不是《juaze》那种热门杂志嘛。”

“对吧。”

“不过,我以后可能看不成了。”

他遗憾地感叹后,便低头盯着球棒。如果没有刹住自行车就好了,如果不理会警笛声径直离去就好了。我这样暗自后悔,对方却一点儿都没注意到,反而将球棒举了起来。被血凝成块状的毛发掉在地上,发出湿答答的声音。

“有件事,不知道该不该问……”

“如果你想问这个,是金城君的血没错。”

毛发上没有沾到血的部分是金色的。

“是若槻君做的,原来是这样吗……”我自言自语道。

他歪了歪头。

“没什么,是我在自说自话。说起来,之后你打算怎么办呢?”

嚓嚓,他拖着金属球棒走了几步,朝向道路的前方。

“大概往那边逃吧。”

“看来是不打算自首了啊。”

“我是准备,过阵子,再说吧。”

警笛再次响起,应该是搜查再次开始了。站在我眼前的若槻直人和带血的金属球棒,以及这警笛声之间,必然是有所关联的。

“那,我也要走了。毕竟,不能给松田君添麻烦啊。”

“啊,嗯,加油啊。”

到底是加的什么油,我自己也说不清。

“再见。”他说。

“再见。”我说。

他迈开了步子。球棒有气无力地拖在身后发出令人烦躁的响声。这样下去很快就会被发现了吧。说不定到了早上,就已经被哪辆警车逮到了,或者会被人发现然后报警。不过这都与我无关。放任他不管就行了,就像迄今为止一直做的那样。

我做了个深呼吸,将空气吸入,再吐出,然后朝着与他相反的方向蹬起了自行车踏板。速度加快后,夜晚冰凉的空气就变成了风,将车筐中的漫画杂志一页页翻卷起来。

才骑几下,我又捏住了车闸。

这是对他日积月累的亏欠使然。

不仅是我,班上其他的同学也是,大家应该都心知肚明,正是由于他的牺牲,自己才得以平安无事。

不是自己被盯上真是太好了,每天都带着这种想法度日。

就一眼,就回头再看若槻直人一眼吧。

回头看看,如果已经不见人影,就可以安心回家了。并不是为他忧心,毕竟他用那根金属球棒干了什么,不用想也知道。这么干被警察逮捕自然无可厚非。

不过,如果回头的时候,漆黑夜空下那个垂着肩膀的消瘦背影还在那里,就再一次叫住他吧。

即使已经到了这步田地,说不定也还有能帮上忙的地方。

好,就现在,回头看一眼。

一边如此对自己说着,一边保持跨在自行车上的姿势,我越过肩膀扭头向后方望去-

2 -

九月二十六日 星期五

不知是洗衣液的颜色,还是衣服上的污迹,灰紫色的水在转动的洗衣机中形成了漩涡,就如同九月二十六日阴沉的天色一样。风摇晃着树枝,把洗衣废水色的云自每家每户头顶拖去了远方。

走进教室的时候,事情显然已经传遍了全班。我假装毫不知情,加入了大家的讨论。

在我们居住的镇子北面有一条大河,大河与国道的交会处有一座矢鸭桥。正式的名称其实是琴叶桥,不过自从有人在那儿附近看到身上插着箭的鸭子之后,就通称为矢鸭桥,反倒是正式名称几乎没人再用了。昨晚,正是在那座桥下,发现了金发少年的尸体。

“据说就是金城没错。”

“若槻那家伙,胆子挺大啊。”

“欸?是若槻同学干的吗?”我试探着问道。

“那家伙似乎昨天晚上出了家门,然后就再没回去。”

“好像在现场还发现了他的自行车。”朋友们纷纷对我说着。

“若槻君也很不容易哪。”

“是啊。”

“若槻同学现在会在哪里呢?”

身后站起一个女生。我之前竟然没注意到那是本庄望,又盯着她光光的额头看了一会儿,才确定是本庄望没错。见我盯着她的脸看,本庄望慌忙说道:“你不要误会噢。”

“啊,嗯。”

昨天才聊过那样的话,今天就换了隐形眼镜,她大概是怕我误会吧。想不到只是摘掉眼镜,本庄望给人的感觉竟会有这么大的变化。这只能解释为在此之前我对她的认识就只有那一副眼镜而已吧。

“只是偶尔这样,我的眼镜不小心被踩坏了。”

“这样啊,那太糟糕了。”

“真的只是凑巧,所以你可不要误会。”

不是很懂她在担心什么。不过好在本庄望也很快加入了讨论,交换起各种情报。关于那个手持带血球棒、在深夜中徘徊的少年,其与若槻直人非常相像的外貌,以及至今还没有警察抓到若槻直人的消息。

正在这时,班主任一脸沉痛地走进了教室,宣布早上的班会开始。以“想必大家都已经听说了”为开端,班主任向大家说明了金城晃的死与若槻直人的下落不明。教室里坐满了人,只留下两个空着的座位,使它们变得更加显眼。

似乎是担心这件事对学生造成不良影响,班主任没上课就直接让我们回家了。一下变得这么自由,反而没多少人离开,大家聚在教室里继续聊个不停。

一名高中少年被怀疑是杀死了同学的嫌犯,并且目前在逃中,这样的事件通常都会引起高度关注。从教室窗户望出去,目力可及的范围内全都是媒体车辆。班上有人念叨着:“电视台会不会也来摄像啊。”一想到这个小镇上发生的事会通过电波传遍整个日本,就觉得太不可思议了。更不要说事件的起因就在这间教室。“教室”这片我所熟悉的狭小空间,一旦与外面的“日本”这样无限辽阔的范围切实地连接起来,想象力就有点儿跟不上实际发展的感觉,而将两者连接起来的,又是“杀人”这种异常事件。我把这样的感慨说给坐在窗边的本庄望听。

“一点儿真实感都没有……”

本庄望咬着薄而小的嘴唇,静静地看着窗外。不知是因为不适应隐形眼镜,还是在想这次的事件,她的眼睛微微泛红,马上就要掉下泪来的样子。

“你没事吧?”我有点儿担心,忍不住问她。

“这话该问你才对。从早上开始,你的脸色就不太好呢。”

“唉,毕竟发生了这种事。”

其实,那根金属球棒上黑红色的血液,以及其中的人类毛发,在我每次眨眼间都会出现于我的脑海中。我没有把遇到若槻直人的事告诉她,毕竟她是如此刚正不阿,一定会当机立断地报警,即便她也同情若槻直人。

我抓着书包站起来,本庄望跟上我准备一起离开。

在鞋柜前换鞋的时候,我问她:“上次你为了若槻君去找老师时,不害怕吗?”

她看不过去若槻直人在教室里受的欺负,而跑去向老师报告。那时是期末,幸亏学校方面还比较相信本庄望的话。老师随即把金城晃与高木洋介,还有他们各自的家长都叫来学校,当面进行了批评。然而若槻直人的表情并没有因此开朗起来,那之后依然没有可以商量的伙伴,也还是会在放学后的时间里被金城晃叫出去,不是强迫他偷东西,就是找他要钱,而这些大家都心知肚明。

“你没想过这么做有可能会被金城和高木盯上吗?”

如果有人想护着若槻直人,肯定会被金城晃报复。那简直是疯了。

“可是,当时也管不了那么多吧。”

是啊,也管不了那么多,所以才有了现在这样的状况。

“如果能再多十个像本庄同学这样的人,多跟那家伙聊聊就好了。”

“只要再多一个人,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她边走边斜眼看过来,我赶紧移开了目光,并不是人人都具备她那样的正义感。我不过是个平凡的、身无长技的、极其普通的归宅部 (2) 少年。

校门外挤满了记者,有几名放学的学生被他们抓住,用话筒指着进行采访,就是那种经常能在新闻节目中看到的情景。如此强烈的既视感,让人完全感觉不到真实,反而是这些画面再次通过电视荧屏展现在眼前时,才能让人彻底相信,多么奇妙。

“那,明天见。”

“嗯。”

我跟本庄望在校门口分了手。

坐上巴士后,我掏出手机看了看,上面都是妈妈和姐姐听说事件后发来的短信,内容自然是满满的担心。车停到了我家附近的那一站,我从车上下来,向坡上的家中走去,边走边犹豫要不要跟姐姐联系一下。姐姐的老公在警局工作,似乎还是精英分子,说不定能打探出一些搜查的进展,然而在犹豫不决间,我已经走到了家门口。

松田家的二楼,就耸立在小镇上空看不见的风的通路中,其本身却只是一座随处可见的独栋小户而已。至于阳台上经常挂住奇怪的东西这一超现实的设定,对于眼下这种令人窒息的状况,既无任何现实意义,也不能将这种闭塞感一扫而光。所谓超现实的幻想,本应是将人类从此类状况中解救出来的良药,只是这次恐怕不行。

开门进入玄关,说了句“我回来了”,果然没有回应。父母都去上班了。也就是说,我家白天是空无一人的。

上到二楼,走进自己的房间,掩着窗帘的房间略显昏暗。打开壁橱一看,若槻直人依然保持着与早上一模一样的姿势,双手环膝缩在里面,听着ipod里的音乐。察觉到我的出现,他才慢慢抬起头,把耳机摘了下来。

这位叫若槻直人的少年,无论容貌还是那瘦削的骨骼都宛若少女。即使妈妈现在就在家中,并且突然打开门冲进来,大概也只会误以为我带了个短发女生回来吧。无论手指的纤细度、微微歪头的时机,还是眼角、唇边露出的表情,全都如少女一般,再加上不错的长相,所以才总让人觉得他有点儿恶心。

带着惧怕天敌的兔子从窝里探头出来一般的谨慎,若槻直人从壁橱里钻了出来。早上我给他准备的瓶装水和点心袋还放在里面,水少了一些,点心却没有动。

“没有上课啊。”他看着墙上的时钟说道。

大约十二个小时以前,确认过父母都睡了以后,我把等在我家附近的若槻直人偷偷带进了门。他提着沾满污泥的鞋,悄无声息地上了楼。对于我会带他回家这件事,若槻直人似乎觉得非常不可思议。这是当然的,毕竟此前在班上即使碰了面,我也不会跟他说一句话。

“有什么异常吗?”

“就是那边时不时有什么东西敲打窗户的声音,噼里啪啦的……”

“那是沙粒打在玻璃上了,沙子被风刮得到处都是。”

平时大敞的窗帘此时拉得严严实实的,我把窗帘掀开一条细缝向外望去,清早没顾上打扫的阳台被落叶弄得一片狼藉。顺带一提,如果盯着这些落叶仔细观察一会儿,就会发现其中几乎包含了世界上所有植物的叶子。远处的道路上横排着疑似警车的车,虽然从那边应该看不到这里,但我还是慌忙地拉紧了窗帘。

“那台电脑能联网吗?”若槻直人指着桌上的笔记本问,“我可以用一下吗?想查一下邮件。”

电脑启动的时候,我不由得想到人在这种时候竟然还能想起检查邮件这种事。我让他坐在电脑前,自己则在床边坐立不安地担心他打开电脑里一些不必要的文件夹。

若槻直人用的是简单注册便可获得的免费邮箱,打开页面后直接输入id与密码即可。就在即将登录的时候,我突然喊起来:“啊!等一下!”

他的手指就停在回车键上。

“还是别这么干吧,说不定会被警察发现你藏在这里。”

我们两人的电脑知识都很贫乏,但不能因此就小瞧警察的能力。也许他们已经盯住了若槻直人的邮箱地址,就等他检查邮件呢。只要登录一下,瞬间就可以掌握他藏身的地点。

说起来,他是带着手机的,不过昨晚已经让他进家门之前关机了。因为我看到过一些文章,说是非通话状态下的手机依然会向附近的基站发送信号。只要根据三处基站所接收的信号强弱计算一下距离,就能精确定位手机所在的地点。最保险的方法当然是干脆把手机扔掉,但我只是让他关了机。最近有些新手机在关机状态下仍然保留着gps功能,不过他的手机似乎没这么先进,所以应该没事的吧。

若槻直人放弃了查看邮件,转而去新闻网站上看看事件的相关报道。打开门户网站的页面,他便叹了口气。他这件事的链接已经上了标题栏头条。

“应该会有很多人在看这个吧……”

他的脸色从昨晚就没有变过,现在也依然是马上要吐出来的样子。任何报道都没有提到若槻直人的真名。新闻里说,被怀疑是犯罪工具的金属球棒,最终在路边的草丛里找到。已经尽力扔在不容易被发现的地方,然而还是一天就给找着了。

在网上浏览一圈之后,我让若槻直人先去洗个澡。

他洗澡的这段时间,我一个人在房间中,翻来覆去想了很多。虽然很可悲,但他果然就是那篇报道中所写的高中生。我从抽屉中把那张报纸的碎片拿出来。暑假的那个早晨,挂在阳台上的碎片。

印刷的日期是今年的十月二日。排除印刷错误的话,也就是会在六天后的未来发行。确认过若槻直人短时间内不会回来后,我抹平了报纸的皱褶,重新读起这篇已经看过无数次以致熟记于心的报道。如果把山羊那篇报道算作报纸正面,那么这篇则是印在了报纸的背面。

报道中所写的地名正是我居住的地区。本来我还想着距离这么近的地方怎么可能会发生案件,结果就真的发生了。昨晚,在商店街的入口遇到若槻直人时,我所感慨的正是“原来制造这起事件的人就是你啊”。

上月二十五日深夜,于xx县xx市发生了一起高一学生被害事件,作为该案件的嫌疑人员而接受调查的高中生(十五岁),昨晚在xx警局厕所内上吊自杀。在此之前,其刚刚承认了杀害同年级学生的罪行。

“想知道详情的话,去问问小梢的老公不就行了?”爸爸说。

“不行啦。人家那么忙怎么好意思。”妈妈说。

“那个叫若槻的孩子,到底藏到哪里去了呢?”爸爸说。

“该是逃到别的县去了吧。”妈妈说。

“……”我说。

父母和我围坐在餐桌旁边,中间是盛满可乐饼的大盘子,这是妈妈打完工回家时顺路从商店街买的。电视里正演着综艺节目,但谁都没有去看,话题始终是那个事件。

“死掉的那个孩子,听说一直在欺负人,真的吗?”妈妈问我。

正想着怎么回答,二楼突然传出了响动,像是一摞书被人撞倒的声音。所有人吃饭的动作都停住了,父母露出惊异的神色,因为这时的二楼应该没有人才对。

“可能是窗户没关好。”听我这么一说,他们都转为原来如此的表情,继续聊起了别的话题。

等到深夜,父母回卧室了以后,我从厨房拿了几个晚饭吃剩的可乐饼。若槻直人道过谢后咬了几口,但也只吃了半个就放下了。他洗澡之后换上了我的t恤,可惜尺寸不合适,肩膀和袖子都大出来一截。而他自己的衣服已经用垃圾袋装好藏进了壁橱里,必须等到有机会时再偷偷处理掉。洗过澡,他的表情总算放松下来,开始聊起漫画、游戏之类。这样一来很快就让人忘记了他纤细的手腕曾将金城晃暴打致死的事实。

调小音量,在电脑上看了会儿动画,又浏览过他推荐的网站。我们用连接电脑的电视机顶盒打开一个新闻节目,评论员正在讲若槻直人的事件,题目是《十六岁的犯罪》。

“我还算十五岁啦,因为是十二月生的。”他盯着画面说道。一定因为是高一学生就被归在十六岁人群里了。

“十二月出生的话,是射手座?”

“山羊座 (3) 。生日是三十日。”

新闻播起了后续报道,播音员对着手中的稿子,读了两条警方的新发现。被害人在被球棒殴打后,又被菜刀刺中了胸口。警察正在追查一名作为重要嫌疑人的高中生的去向,此前,在其房间内找到了购买菜刀的杂货店收据。若槻直人在地板上抱紧膝盖,前后摇晃着身体。

我试着跟他搭话:“那个菜刀啊……”

“嗯。”

“是之前就计划好的?”

若槻直人在晃动中把脸埋进了双膝中间。由于身形太小,袖珍到仿佛能塞进纸箱封起来。跟他说话也没有反应,我只好关上电脑里的音乐,熄了灯钻进被窝。一片漆黑的房间里只有电脑还透着点儿光亮。不多时,他也爬上了壁橱里的床。好像哆啦a梦啊,我偷偷想着,那个猫型机器人也是睡在壁橱里的。而正因为想到了这些,当晚我做了个关于哆啦a梦的四次元空间袋挂在了我家阳台上的梦。

九月二十七日 星期六

咣当。一声闷响让我从睡梦中醒来,坐起身,揉着眼睛,环顾四周。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帘照亮了屋子,室内没有任何异常,是什么东西敲打窗玻璃的声音。

若槻直人也拉开壁橱门探出头来,看来刚才的响动也把他吵醒了。他一脸忧虑地望向我。

“刚才是什么?”

“应该是漂流物吧。”

拉开窗帘一看,堆积在阳台上的大量落叶之中,滚落着一个沾满污泥的物体。

“这边风力很强,你不要见怪。”

在伸手去拉铝合金窗框之前,我还特意提醒了他一声。然而只是打开一道细缝,狂风就高鸣着响笛吹了进来,若槻直人果然吓得抓紧了床垫。我把掉落在阳台上的东西拿了回来,是一件拧成团的运动衫,吸饱了水变得沉甸甸的。关上窗户后,风的声音便消失了,房间里又安静了下来。

“貌似是洗好的衣服被刮过来了。”

若槻直人战战兢兢地靠近窗边向外张望。

“台风?”

“这个家建在了风口上。”我把运动衫递给若槻直人。

“风刮来的?这种东西也能刮来?”他抖开运动衫,歪着头问我,“这是什么啊?怎么会有四个袖子?”

“残次品吧。或者,是从正常人都有四只胳膊的世界飞来的。”

“你是认真的吗?”

“说不定真是这样。毕竟,这边总会飘来奇怪的东西。”

“还有其他的?”

刚才那阵风正好把报纸的碎片吹到了若槻直人脚下。不,这个不行,给他看其他的漂流物吧。然而他已经顺着我的视线发现了报纸碎片,并把它捡了起来。

“啊啊,这个特别离谱……上面的日期居然是未来。”

若槻直人脸上的神情近乎钦佩。

“说到山羊啊……”

值得庆幸的是,他先看到了报纸的正面,读起了那篇《山羊的去向》的报道。

“因为是自己的星座,所以总觉得像是在说自己一样,这个山羊。”

“我在物理课上用天平的时候也会有些亲切感呢。”

在他准备看背面的内容之前,我把报纸碎片拿了回来。我觉得还是不要让人看到关于自己死亡的报道比较好。

楼下似乎有父母走动的声音。

“你在这边等着。今天开始我得表现得正常一点儿。”

把若槻直人留在房间后,我下到了一楼。今天是周六,学校放假,但是爸爸还得去公司,他们两人正为此做准备。

“哎呀,早上好。”

妈妈一脸惊奇。休息日这么早冒头放在我身上实在太少见了。吃过米饭和煎鸡蛋,家里的电话响了,是班主任打来的。

“说是如果知道什么关于金城君和若槻同学的事,一定要讲出来。”

接电话的妈妈转达了班主任的意思。爸爸出发去公司后,妈妈也开始做准备,她有事需要去亲戚家一趟。两个人要是都在家,我还比较发愁这个周六要怎么过,他们一起出门那就再好不过了。

“我可能回来得比较晚,晚饭你自己能解决吧?”

“嗯。我自己找点儿东西吃就行。”

目送妈妈离开,确认她不会突然返回后,我把若槻直人带到了一楼。让他吃了点儿剩下的早饭,又一起在客厅的大电视上玩起了游戏。考虑到游戏中用小刀与敌人搏斗的画面可能会让他想起用菜刀扎金城晃的事,于是放弃了《生化危机》。没想到刚玩几下《最终幻想》,又遇到了冬贝利,果然还是躲不开菜刀的回忆,这个也只能作罢。最终,我们俩就靠着《桃太郎电铁》度过了整个上午。午饭是我做的意大利面。若槻直人还是吃得诚惶诚恐,看起来食欲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但也没有吃完一人份,大概平时饭量就不大吧。吃过饭,他钻回我房间的壁橱里,盘着两条细腿看起漫画。特意选了这种地方,大概是待在里面比较安心吧。

平安度过了半天的时间,却在下午三点过后出了问题。当时我正在跟姐姐打电话。

“太好了,幸亏你没有卷进去。”

“姐夫他负责这次的事件吗?”

“不啊。不过我倒是听他说了不少。”

“比如?”

“说是有什么深仇大恨的样子,从伤口的情况来看的话……你跟那个叫若槻的孩子,有来往吗?”

“话都没说过一句。”我对着无绳电话的话筒满是悔恨地说。

“最近阳台上又刮来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吗?”

“嗯。京子姐最近还好吗?你们有没有联络?”

京子姐是姐姐的朋友,在我生日时经常送游戏机给我,是个相当不错的人。

“还是每天无所事事的,听说工作也辞了。下次一定要狠狠揍她一顿。”

若槻直人突然从二楼走下来,自客厅入口处探出头来,一脸忧心忡忡的表情。虽然他现在的烦心事确实不少。

“那,以后再聊。”挂断电话,我转头看向他。

若槻直人惨白着一张脸说:“对不起,我好像……被附近的人看到了。”

细问之下,原来是他太好奇那个不断飘来各种物品的阳台,忍不住拉开窗帘看个究竟,完全没有注意到附近的主妇不知何时打开窗户出来晾晒衣物,等发现时那位主妇已经在望着若槻直人了。

“是瞥一眼的那种看?”

“是盯着看。”

“哪一家?”

“稍微往里一点儿。土丘的斜面上,再往下一家。”

“灰色房顶那家?”

“嗯。”

“是我妈的朋友。”

不但了解我家的情况,还认识我的长相,一定也知道杀人事件的重要嫌疑人就是我的同学,大概很快就会想到我把犯人窝藏起来了吧?说不定已经给警察打电话了。正胡思乱想着这些,手中的无绳电话突然响起来。

“是警察吗?”若槻直人问。

我接通电话,把听筒贴到耳朵上。

“喂?”妈妈熟悉的声音响起来。

“什么啊,原来是妈妈呀。”在这个时间点打来,太吓人了。

“有没有好好吃午饭啊?”听起来电话是她从亲戚家打来的。

“我自己做了意大利面。刚刚还跟姐姐通过话呢。”

“她很担心吧?”

“她以前就爱瞎操心。我摔个跟头就急得要叫救护车,太夸张了。”

“有朋友来家里了?”

“嗯。你怎么知道?”

“主妇网络传来的情报。”

“那是啥,比推特还厉害啊?”

那位主妇并没有报警,而是告诉了妈妈。

“说是朋友,该不会是女朋友吧?我可听说有个女孩子在你房间里噢。”

我瞬间就明白了。

“啊……算是吧。”于是我故意说道。

“哎呀呀,这样啊!”

一旁的若槻直人满脸担心的样子。还不都是因为你!真想踹他一脚。不知何时起,他已经把自己的鞋拎在手上了。

“我八点左右回去,你等我回去做晚饭吧,想吃什么?让你朋友也留下一起吃吧。”

“不用了,他好像还有别的事。”

若槻直人已经从过道一路往玄关走去了。

“那就这样了。”

挂断电话,我冲到过道一把按住了若槻直人的肩膀,如同少女般纤细的肩膀吓得我赶紧松了手。

“你上哪儿去?”

“不知道。但是,这样下去会让你也惹上麻烦的……”

“会被抓住的。”

“本来也是要在什么时候让警察逮捕我的。”

他黑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我能感觉到那是与恐惧或迷惘完全不同的意思,而且还真挺好看的。见我没有动静,他垂下目光,开始在玄关处穿鞋。

“即使被逮捕了,我也不会对警察说出松田君的事,就说我一直躲在野外。”

“如果被问到你这件衣服哪里来的呢?”

“说风刮来的……可能不行。离这里最近的网吧在哪儿?我想给一个人发封邮件。”

“要到车站那边才有。只是发邮件?那就用我的电脑发吧。”

我建议他注册一个新的邮箱地址,然后用我的电脑发。但这也不是万无一失的,虽然不知道他要发给谁,可万一那个人把邮件拿给警察看的话,也是很容易就能查明邮件是从我房间发出去的。

“这一点不用担心。”

“为什么你能这么肯定?”

“总之就是没问题。”

见他如此肯定,我把他带上二楼,让他坐在电脑前面。他在网上注册了一个新邮箱,开始写那封不知要发给谁的邮件。

当若槻直人发完邮件转过身来时,我这边也已经做好了准备。替换衣物和存折都放进了旅行包里,十月二日的报纸碎片也塞进了口袋。最后再把若槻直人使用完毕的笔记本也装到包里。

“有个建议,等天再黑一点儿时出发。我也跟你一起走。”

他脸上的表情似乎在问为什么。

没有明确的回答,我只是暧昧地笑了笑。不过我在心里已经打定主意,要把这家伙当成朋友了-

3 -

九月二十八日 星期日

好像睡了,又好像没睡,我从这样的假寐中醒来,看着眼前的电脑显示器。右下角的电子时钟显示现在是早上七点半。没有窗户,所以一点儿早上的真实感都没有。三个小时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过去了,看来我还是睡着了。

我缩在仅容得下一把躺椅的空间内,面前是电脑显示器和电视显示器、一个pystation 2、一盏看书用的台灯以及油腻腻的食物菜单。正前方和左右两边是一米七高的隔断,后方则是一扇简易门。我在这个禁烟包间里已经待了六个多小时,这还是我第一次在网吧的刷夜包间里过夜。

钻出只能容纳一人的包间,我去卫生间洗了把脸,然后喝着饮料吧提供的冰乌龙茶,继续在网上收集情报。我稍微缓了口气,摘下座位扶手上的耳机重新戴好,接着看电视上的新闻节目。

没有其他大事发生,高一学生杀人事件理所当然成为热点话题。高中的校舍,发现受害人的矢鸭桥周围,电视中尽是这些让人眼熟的景物。若槻直人的真名当然不能出现在报道中,于是他在班上和校外受霸凌的事就成了采访的重点。

与若槻直人同班的男生也于昨晚失踪的事倒是还没有出现在新闻中。若槻直人换下来的衣服就那么扔在了房间的壁橱里,如果被警察发现,很容易就能想到我跟犯人在一起。

感觉到身后有人,我连忙回头看去。简易门的下半截无遮挡,能够清楚地看见那里站了个人。我摘下耳机,这才听到轻微的敲门声。

“起来了?”门开了一条缝,我看到了若槻直人的脸。

“嗯。你睡着了吗?”

“一小会儿。”

我们一直待在各自的包间里,已经几小时没说过话了。

“啊!”

他看着显示器突然叫出声来。画面上是我们高中的大门口,记者正拿着麦克风采访一名女生。构图上尽量回避掉了被采访女生的脸,但背景中的校门和从那边经过的人,甚至像洗衣废水颜色的阴沉天空,都被拍得一清二楚。居然没有模糊化背景,应该打电话去电视台投诉一番。而且巧合的是,有那么几秒的时间,本庄望从画面中横穿了过去。那个侧脸依然是几天前我在教室里见过的悲伤表情。同班同学的身影出现在画面中,似乎让若槻直人格外感慨。

“真是太对不起本庄同学了,”若槻直人小声念叨着,“那么维护我,结果却变成这样……”

付过两人的费用,我们走出网吧。太阳照得人头晕目眩,简直要晕倒了,车站前来来往往都是人,昨天傍晚离开家时我俩骑的自行车就扔在了停车处,等我们再回到镇上时它应该已经不在那里了吧。我让若槻直人等在建筑物的阴影中,然后一边小心着保安与监控摄像头的视线,一边将存折里的钱全部取了出来。压岁钱我一分都没花过,因此拿到了五张一万日元的纸币。前往高速大巴车站的时候,刚好看见前面有警察走过来,我们躲进附近的店铺,等警察过去了才继续往前走。

“要逃去哪里呢?东京?大阪?北海道?”

“东京比较好,感觉是这样。”

于是,我们决定逃去东京。

开始的一段路程中,去往东京的高速大巴被信号灯绊住,走走停停,等到终于上了高速路,速度才逐渐快起来。数小时的行程中,我跟若槻直人聊了很多。知道了我们两个买的人生第一张cd都是菅野洋子的电影原声,也知道了他正在看我一直都想看的那本科幻小说《龙之卵》。窗外的风景一掠而过,高速行驶的轿车和货车与我们行进的方向相同,看起来只是在道路上做着缓慢的前后移动一般。

“本庄同学很担心吧?”若槻直人望着与巴士并行的油罐车,小声说道。

“她平时就很关心你嘛。”

“松田君跟本庄同学的关系很好吧?”

“只是因为座位离得近,所以经常聊天,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偶尔我们会聊聊漂流物的事。”

“本庄同学也知道啊。你家里那个风。”

我点点头,回想起了最初与本庄望相识的起因。

“第一学期刚开始的时候,我家阳台上刮来了一条狗。”

“狗?”

“这么大的狗。”我用手比画着向他说明。那天,早上一睁眼就感觉窗户外面有什么不对劲儿。拉开窗帘一看,在阳台上堆积的樱花花瓣之中,竟然埋着一条小狗。虽然风经常刮来各种各样奇怪的东西,但刮来活物还是太稀奇了。那家伙是一条茶色的柴犬,长得相当可爱。

“为了给它找个领养人,只好开始做告示,这时本庄同学过来跟我搭了话。”

你是在哪儿捡到这个小东西的?

刮到我家阳台上的。

阳台?

嗯。应该是被风刮来的。

跟她的这些奇怪对话,我记得一清二楚。

“从那以后,一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刮到我家阳台上,我一定会告诉本庄同学。”

“我以前还以为松田君跟本庄同学是恋人呢。”

“我?和本庄?”

“因为经常看到你们聊天。”

“只是朋友而已。”

“我知道。因为本庄同学在跟佐佐木君交往。”

我第一次听说。看到我的反应,若槻直人一脸意外:“是不是不该说这个……”

“佐佐木君是谁?”

“三班的佐佐木君。”

“足球部的?佐佐木和树?”

虽然没说过话,但我对这个名字也有点儿印象。平时很聊得来的女性朋友有了男朋友这种事,感觉还真是微妙。就像上中学时,听到姐姐要结婚时的惊讶一样。不过话说回来,跟本庄望聊修学旅行,已经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二年级的学生也都在修学旅行中听说了这次的事件吧。而我明年还能平安无事地去旅行吗?说不定这已经是种奢望了。

午后,高速巴士到达了东京站的停车点。

“那么,接下来去哪里?”

“对了,要不要坐一下山手线?反正那么有名,对吧。”

坐上山手线,首先到了涩谷,人真的多到爆。只在电视上见过的高楼大厦就耸立在眼前,而且万万想不到里面竟然是茑屋书店。我们像索利德·斯内克 (4) 那样一边躲避警察一边逛街,白天在书店里看书消磨时光,晚上去网吧过夜。这家网吧不但可以洗澡,还有洗漱套装卖。脏衣服脱下来塞进了旅行包,然后换上从家里带来的干净衣物。晚饭就用水吧的免费冰激凌代替吧,还可以补充糖分。这里的单人包间是脱了鞋才能上去的平台式,里面有坐垫。我盘腿坐在其中,数了数钱包里剩下的钱,如果一直在网吧包夜的话,应该足够我们两人当一阵子网吧难民。深夜,我刚刚睡着的时候,听到隔壁若槻直人的包间里传来吸鼻子的声音。我一直犹豫着要不要出声问问他,最后还是装作没听见算了。

九月二十九日 星期一

明媚的阳光中,涉谷车站前的十字路口被人潮淹没。我们坐上井之头线,准备去终点的吉祥寺站看看。吉祥寺这个地名对我们来说非常熟悉,我们喜欢的漫画中经常提到那里。在某本漫画的附页中,还描写了住在那里的漫画家的日常生活,而且著名的动画工作室4c不就在那条街上嘛。

由于连续几夜住在狭小空间内,全身的肌肉都变得僵硬了,而由于睡得很浅,精神也感觉越来越疲惫。我们打着数不清的哈欠穿过检票口。电车内全都是人,从公司职员打扮的人,到看起来是玩音乐的人,甚至读着剧本似的东西的人,各种各样。我想象着这些人在东京生活的样子,又不由得想到在他们眼中的我们会是什么样。如果他们知道,坐在我旁边的少年就是新闻报道里高一学生杀人事件的犯人,一定会大惊失色。对他们来说,电视里讲的故事竟然化作实体出现在自己面前,大概会露出看到怪物一般的表情吧。

“从教室的窗户看到街上电视台的车时,我就有过这种感觉,太没有真实感了。”

“电车车窗外的风景也是,说不定全都是一场梦。”

“金城君已经不在世上了,这件事是真的吧。”

“嗯。我用手摸过了。”

电车通过了一片植被茂密的区域,晴空万里,刺眼的阳光与婆娑树影循环交替,令我睡眠不足的大脑感到阵阵麻痹。

“金城君,为什么要做那种事呢?”若槻直人说。

“那种事是指?”

“在这里不方便说。”

我偷瞄着他的侧脸,如同陈设在美术馆的白色陶器一般,比起少年,他更像一位少女。这让我不由得想起那些关于金城晃的不好传闻—来实习的女大学生突然不再来的事,邻镇的初中女生自杀的事。

“有一次,金城君命令我杀死了一只猫。”

抓来的猫脖子上还戴着别人家的项圈,被反复折腾各种折磨。金城晃塞给若槻直人一把剪刀,然后命令他对猫下手。一起跟来的高二学生高木洋介似乎觉得这很恶心,所以满脸嫌恶,但金城晃则像个观察者一般,眼睛就没有离开过那只猫。

“感觉是要实验看看做到什么地步才能把动物弄死,他脸上的表情很专注。最后,那只猫用空洞的眼神看着我,似乎是想对我说:杀了我吧。我觉得它最后也就剩下求死的心了。直到那天早上还受着主人的疼爱、过着平常的生活,它应该完全没想过自己会死在今天。为什么金城君要做那种事呢?”

电车行进中的响声与摇摆令人放松。内心被如此恐怖的话题充斥,身体却沉浸在阳光满溢的车厢中。闭着眼睛,依然可以透过眼睑感觉到树荫与光线的交替。光芒之中眼睑上的毛细血管透出来,一片橙红中隐约可以想象到那些像树根一般蔓延着……然而转瞬又是一片黑暗。每当这种时候,就会感觉到自己的意识透过肉体接触到了这个世界,而肉体已经毁坏的金城晃,再也不能这样做了。说不定他也感受过,那种缺乏真实感的处境,无论做什么都没有切肤之感,也许他一直都生活在这种处境之中。

“说起来,我去自首吧。”若槻直人像是突发奇想似的说道。电车刚刚到达吉祥寺站,正慢慢地滑进站台。

“不过在那之前,我有个提议。逃跑的山羊那件事,就在明天吧?”

动物园的山羊逃跑出来,在驹入站迷了路,最后坐上了山手线。

新闻的碎片上写着这样一篇报道。

“难得都已经到东京了,不如我们去看看是不是真的有这件事吧。”

“这个嘛,倒是也行。”

“嗯,决定了。看过山羊之后就去自首。”

下了电车,随着人流移动,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叫井之头公园的地方。四周耸立着巨大的树木,让人感觉非常舒适。我们坐在长椅上,望着往来于湖面的天鹅形游船。井之头公园对于我们来说当然也不陌生,记不清最先是从哪个媒体上知道的这个地方,电视还是漫画。此前还只是个出现于资讯中的名字,如今却能置身其中,多么不可思议。掠过湖面的风擦着手腕,穿在鞋里的脚能感受到地面。啊啊,我是为什么会来到这里的?

“至少十月二日之前不要自首吧?”

“为什么?”

只要不在那天之前被捕,说不定新闻报道中的事就不会成真呢。不,所谓未来,本来就是不确定的吧?在我沉默不语的时候,他似乎说了些什么。

“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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