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捕食者(2/2)
“那是谁把这棵树砍倒的?”
除了他的脸,她什么都看不见;除了抵着她脸颊的他皮肤上的细腻纹理和放在她纽扣上的他的手,她什么都感受不到。“没人砍过。这是棵栗树。五十年前,枯萎病干掉了所有的栗树。”
“没人把它砍倒?”
她知道不是没这可能。爸爸告诉过她,人们如何眼看着栗树不明就里地死去,再蜂拥而上把剩下的木料能拿的都拿走。他们太需要那些木材了。但不对,如果有人这么费心费力,就会把木头拿走,而不是任由它躺在这里受死。她刚想说“不对”,却发现自己的嘴被埃迪·邦多的嘴唇压得太紧,根本说不出话。一想到自己正裸着后背,与这皱裂破碎因而松软柔暖的黑色弧形内壁相抵,如同被包裹在从未与任何孪生兄弟姐妹分享的子宫中,实在是荒谬透顶。他双手攥着她的乳房,低头凝视着她。她爱死了这目光和这抚摸,爱死了这揉着她乳头的手掌,还有这掠过她肋骨、绕过她腰肢的指尖。他把她拉近,好像她是某种温顺的小兽。他吻过她的脖颈,又吻了她的锁骨。然后稍歇须臾,跪着弓起身,从牛仔裤兜里摸出那只沙沙作响的小袋。有备而来。显然,他也知道她能受孕。小心为妙。
她坐在那儿,蜷缩着身子,脊背贴着栗树隧道的内壁,下巴抵着膝盖。隧道内足够宽敞,他可以跪在她身前,面对着她,解开她的靴子,褪下她的内裤和自己的衣服。树洞内也很暖和,光着身子完全没问题,这丰盈漆黑的温暖中,弥漫着老木头亲切馥郁的芬芳。他将脸贴着她的膝头。
“满月?”他问道,与她肌肤相触,“那就是万事万物的秘密?”
她不置可否。
他的双手在她的身体上攀爬,犹如攀爬一棵树,从踝至膝,至腰,至肩,直至捧起她的脸庞,直视她的眼眸。好似读茶 [1] 的吉卜赛人,意欲勘破茶渣的秘密来读取她的未来。他似乎兴高采烈,急不可耐。“就因为这个,男人们写下愚蠢的诗,发出野蛮的号叫,喝光铺子里的酒?而他们真正想要的只是这世上的每一个女人,都在同一个时间?”
她迎视着他的双眼,但没法开口说话,没法告诉他那一切对她而言已经遥不可及。到了四十多岁的年纪,就连她温顺的卵巢有时也不再为月亮所动。有几个月,甚至没有排卵。她很清楚这正是自己希望的。然而怎么会这样呢?埃迪·邦多此刻正与她四目相对,他握住她的辫梢,绕动手腕,让那辫子在他腕上缠了一圈又一圈,直到使她的脸颊几乎嵌入他的前臂,再温柔地将她的脸转开。她脸朝下趴着,双手垫着额头,他的整个身子紧紧地贴着她,阴茎轻轻地顶着她的背心窝,双唇触着她的太阳穴。她能感受到,在她的背部和他的胸膛的皮肤之间,老栗树落下的木屑好似一座座硌人的小岛。“迪安娜,”他对着她耳语,“从西弗吉尼亚到这儿,我一路上都想要你。要是我没回来,从这儿前去怀俄明的路上,我也会想要你。”
他的呼吸吹拂在她耳垂下方的皮肤上,她弓起脊背,如一道弧线,就像无助的蛾子被引向火焰。她没有说话,但身体完美地回应了他。他滑到下面,以牙齿轻啮着她的后颈,就像情欲正旺的公狮啮着母狮一般:轻柔而确然地咬下去,彼此心照不宣,却也难以逃脱。
接近正午的时候,雨完全停了。有那么一会儿,午后的阳光无所顾忌地照耀下来。他们并排躺在那儿,阳光一直从隧道口照进来,轻抚着他们赤裸的双脚和脚踝。这温暖的感觉使迪安娜从迷迷糊糊的状态中惊醒,她睡得昏昏沉沉,但并不酣甜。竟然这么晚了,她这才吃惊地意识到这一点。她睁开双眼。这一天正在流逝。或许不妨这样说,这一天已经过去了,对他,对她的岁月和所有她以为已经确定的选择都是这样。远处雷声轰鸣,她的肠胃随之一阵痉挛。雷声在山谷间回荡,预示着大雨将至。
她凝视着仰躺于身边的男人,他高枕无忧,睡得很沉。他的身体上黏附着软软的木屑、枯败的碎叶,那是属于她的森林的一缕缕残膏剩馥。于是他的脸颊、肩膀,乃至软塌塌的阴茎都变得斑斑点点了。她忽然对他自命不凡的夸夸其谈、纹丝不动的眼皮和那条随意搭在她身上的铅样沉重的胳膊感到厌烦。她把他的胳膊甩开,翻身从他身边滚了开去。但他从原本熟睡的状态中模糊醒转,伸手又将她拽了回去。
“别碰我。”她说,把他搡到一边,狠狠地,“不行就是不行,别拉着我!”
他倏地睁开眼睛,而迪安娜的拳头已经止不住地死命捶打在了他的胸口和双肩之上。她怒火中烧,要不是他凭借着猎人的敏锐格挡闪躲,致使她抡圆了胳膊的攻击多有落空,她那突如其来的疾雨般的暴揍必定会把他打得青一块紫一块。他牢牢抓着她,双手似手铐一般箍住她的前臂,她差点往他脸上啐唾沫。这股怒火似龙卷风裹挟着她,让她忍不住浑身战栗。
“见鬼了,迪安娜。”
“松手。”
“松手你就会杀了我。真见鬼,你这个女人!”他将她的双臂高举过头,细细打量她,觉得她匪夷所思。好像他本想下套逮一只松鼠,却套住了美洲狮。
“松手吧,”她说,“我要穿衣服。”
他小心翼翼地松开一只手,再将信将疑地松开另一只手。她从他身边离开时,他还一直盯着她的胳膊。“怎么啦?”他问。
“你干吗回来?”她愤愤地问。
“一小时前,你好像还挺高兴我回来了。”
她慢慢地摇了摇头,喷了一下鼻息。她紧紧抿着双唇,力道之大,使得嘴唇都泛了白。
他仍旧不依不饶。“你不想我回来?”
他竟然不知道,这也让她心头发狠。她没办法看着他。
“天哪,迪安娜,到底怎么啦?”
“这儿不需要你。”
“我知道啊。”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从没见我一个人时的样子。”
“我见过。”他话中带着笑意。
她转身瞅着他,目光充满野性。“是吗?你一直在观察我,就像个该死的捕食者,现在你觉得终于把我搞到手了。”
他没吭声。她又转身背对着他。“在你出现之前,我在这儿过得好好的。两年来,你做你的事,我做我的事。不必挂念谁,也不必去理会谁想要什么、想穿什么、想做什么之类的琐事。当然也不稀罕什么男朋友。”
他没有回应。一只猩红丽唐纳雀打破沉默唱起了歌。她想那鸟儿应该就藏在密叶丛中,虽然身披鲜红的色彩,人眼却很难发现。不管怎么说,这鸟儿相当漂亮。
“然而某一天你出现在这里,埃迪·邦多。然后某一天你又离开了这里。你到底在卖什么关子?”
他慢慢悠悠地说:“我没有卖关子。”
“坦白说还真他妈不是这么回事。”
“那我走就是了,没问题。说了这么多,这就是你想要的吧?”
她抓起衬衫穿上,掸掉沾在皮肤上的潮湿木屑,心里又气又悲。衬衫穿反了,扣纽扣时她才发现。于是,她转而拉起衬衫下摆打了个结,迅速穿上裤子。她祈求上帝别让他看着她。她竭力调匀呼吸,竭力回想自己曾经的状态。她爬到隧道另一头,坐在洞口,望着外面,老栗树在这儿融入了腐叶土壤。
“迪安娜。我说了,你是不是想让我走?”
“不是。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很鄙视你这样。”
“鄙视我什么?”
她仍然没有转身看他,她不需要看那张脸。还是对着树林说话最好。“鄙视你这样瞎搅和。鄙视我竟然想要你回来。”
这一天刚开始的时候,她心情挺不错。过去的十五天里,只要听到树林里传来噼啪声,她就心跳加速、神经紧张,每次都以为那是他的脚步声。现在终于好了,她不再去听了。对此,她很有自信。她回想起过往那些日子,她常常独自一人攀上山路,心中别无牵挂,只惦记着这截中空巨木,尝试着在脑中想象在东部森林的优势树种仍是栗树时的光景,这是种很纯粹的快乐。她能透过自己的性灵之眼看到这一切。这棵老栗树想必曾是这山上最高可参天、最长生不朽的巨木——直到有一天,能够引起枯萎病的真菌在某个港口下了船,冲着美洲大陆咧嘴一笑,便将从纽约到亚拉巴马的所有栗树全都放倒了。整片风景为之一变,成了如今的样貌。
她一动不动地坐着,不去理会自己的身体和身后正在呼吸的那具身体。树洞之外的天光之中,她几乎可以看见静默的空气正在为午后的盛会慢慢聚集,氧气从潮湿的叶片间悄悄萌生。这些树木都是她的大山的肺——不是她的大山,它也不属于任何一个该死的谁。这座大山属于猩红丽唐纳雀、马勃菌、月形天蚕蛾和郊狼。她居于其间的这方幽暗、精怪的天地正准备往外呼气。先是午后,再是黄昏,最后是夜晚。大雨会倾盆而至。他会和她同床共枕。
她用手背擦去脸上的泪珠,伸出另一只手,将指尖按入这柔软的、满身碎屑的树木。她用手指触碰着上唇,呼吸着泥土的气息,以舌头品鉴这木头的滋味。她对这根老木头爱得至深至切。她还羞于承认这一点。只有孩子对无生命之物的刻骨之爱和自信占有才是被应许的。然而她却一直如此。如今,咒语已去,这片原本独属于她的、无人知晓之地的魔力也随之消散了。
[1] 一种古老的占卜方法,起源于17世纪的欧洲,占卜者通过来访者留在杯中的茶、咖啡或酒渣图案对其未来做出相应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