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法国和比利时闲逛(2/2)
那里还有让他感到惊奇的事呢。 买了入场券后,在博物馆咖啡厅等着他,一面读报,眼前摆着一杯牛奶咖啡,双腿交叉,姿势优美,同时又显得孤单,这让b (转身去看她的时候)产生自己衰老的感觉。后来,b 进入大厅内,最后来到一间有波浪形机器的房间。他一面坐下来,双手放在膝盖上,感觉胸口微微疼痛,一面想: 会出什么事情呢?很想吸烟,但那里禁止。疼痛越来越强烈。b 合上了眼睛,那些机器的侧影像胸口疼痛一样地持续存在,那些机器也许不是机器,而是不可理解的雕塑,是人类走向虚无的苦笑。
b 返回博物馆的咖啡厅, 还坐在那里,双腿交叉,用一支银色圆珠笔在报纸上画着什么,大概是招工栏吧。b 一露面, 就小心地合上了报纸。二人在贝基内斯大街一家餐厅吃饭。 几乎没吃什么东西。几乎没说话。等到开口时,只说可以一起去公墓看看。她说,这一带街区,我常来。b 瞅瞅她,明确表示:任何公墓都不想看。但是,刚一走出餐厅,他就打听公墓的位置。 没理他。二人上了轿车。没过三分钟,她用手(b 觉得秀美)指指城堡、摩伦贝克公墓以及有网球场的体育中心。b 笑了。相反地, 保持严肃,不动声色。但是,b 想,她心里在笑呢。
她送他回到了旅馆,问他:你今天晚上干什么?b 答:不知道,也许看书吧。有一刹那,b 以为 想要说点什么。但她最终没说话。的确,b 那天夜里想要读一本没有丢在巴黎的小说。看了几页之后,他泄气了,扔到了床脚下。下楼,出了旅馆。走了好大工夫之后,漫无目的地走进了一个有色人种很多的居民区。心里这样想着,也就睁大了眼睛,发现自己走在那些街道上。他一直不喜欢“有色人种”这个说法。为什么这样的字眼会出现在脑海里呢?黑人,亚洲人,阿拉伯人,对,他想,不能说有色人种。片刻后,b 走进一家有女招待的酒吧。他点了一杯甘菊茶。女招待看他一眼,笑了。是个美女,三十来岁,金发,修长。b 也笑了。他笑着说:我病了。女招待为他沏上了甘菊茶。那天夜里,b 带回一个爱说梦话的黑人女孩睡觉。b 记得那女孩的声音柔和、优美,说梦话时低沉而急促,好像夜里的某个时刻(b 没有了时间概念)女孩的声带发生了变化。实际上,正是女孩的声音吵醒了他,好像有人用锤子敲了他一下。后来,意识到是身边睡觉的女孩在说梦话,方才直起身子听她说什么,最后决定叫醒她。他问:梦见什么了?女孩说:梦见不久前去世的母亲了。b 在床上躺好,想:死人安静了。女孩仿佛猜中了他的心思,反驳说:生前和死后都安静不了。她百分之百地肯定说:无论哪一朝哪一代,人人如此。这话说得让b 想哭,可没哭,而是睡着了。再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了,女孩走了。他没吃早饭。没走出房间,一直念书,直到清洁女工问他能不能整理床铺。就在他坐在旅馆门厅时, 来了电话。问他打算干什么。没等b 明白过来, 说:我去旅馆接你。
正如b 事先猜到的那样,那天二人参观另外一座博物馆,后来在一家餐厅吃饭,位于一座公园旁边。公园里面有一群孩子在滑旱冰。 问他:你准备在这里待多久啊?b 回答说,打算第二天离开。不等 问他去哪里,他就回答说:去马尼·圣-让。她说不知道这个村子位于比利时的什么地方。b 说:我也不知道。 说:要是距离这里不远的话,我可以用我的车送你去啊。你那边有什么朋友吗?b 摇摇头。等到二人终于在旅馆门口分手以后,b 向小区里走去,最后找到了一家药房。他买了避孕套。后来去了前一天夜里去过的有女招待的酒吧。但是,无论他怎么转悠(好几次迷路),就是找不到。第二天,他和 在公路旁边一家餐厅吃早饭。 告诉他:有时她难过的时候,就开车出来胡乱兜风,仅仅为了在活动中好受一点。她说:有一次,我到了德国的不来梅港,可是当时并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仅仅知道是在德国,仅仅知道上午就离开了布鲁塞尔,眼下已经是夜里了。b 尽管猜到了答案,还是问她:你后来怎么办的? 说:掉头回去了。
到了马尼·圣-让,二人看到了母牛群。看到了树林。看到了休耕地。看到了活动板房。看到了三层的住宅。b 请 向一位卖菜和明信片的老太太打听一下朱丽亚·尼斯家在什么地方。老太太耸耸肩膀,但后来哈哈一笑,随即滔滔不绝地说出来一大堆话。b 是从车窗里听见的。看着 和老太太打手势说话的样子,好像是说天气或者雨情。这是b 的判断。尼斯家在科隆比大街,有座疏于管理的大花园和改造成车库的大棚。墙壁是黄色的;有一棵树荫很大、很长时间无人修剪的参天大树,左边全是树影;墙壁上没有窗户。 说,这老太太疯了,尼斯家可能在这里,也可能是别处。b 下车,叫门。院内响起来一种铃舌敲击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出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她身穿牛仔裤,头发湿漉漉的。 问她:这里是不是朱丽亚·尼斯和她儿子亨利的住所。姑娘说:这里住的是马尔托夫妇。b 问: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姑娘说:一直住在这里。 问:你在洗头发?姑娘:我在染发。她俩又继续了短暂的对话。b 听不懂。但是, 穿着高跟鞋站在栅栏这一边,姑娘身穿牛仔裤站在那一边,很像一幅油画上的两个主要人物:表面上平和,实际上令人感到深深的不安。后来,二人从村子的北边到南边,又从南边到北边,跑了两趟,最后驶入像是图书馆的地方。亨利会来这里看书吗?好像不大可能。图书馆是新的。勒菲弗大概去过战前的那座图书馆吧。 说,亨利那个图书馆加上这个图书馆,至少有两座图书馆。 似乎很熟悉比利时的公共服务设施。吃饭时,b 吃牛排; 吃了一半沙拉。 惆怅地说:你朋友去世的时候,我还没出生呢。b 说:他不是我的朋友。 微微一笑,嘲讽地说道:可是你已经出生啦。b 说:他去世的时候,我正在外面旅行呢。
后来,二人吃饭的餐厅只剩下他和她坐在靠近窗户的位子, 在看《月亮公园》第二期,翻到最后一页停下来了,上面有第三期或者第四期(如果能出版的话)的撰稿人名单。她高声念出未来撰稿人的名字:让-雅克·亚伯拉罕斯、皮埃雷特·贝尔图、西尔瓦诺·布索提、威廉·巴洛斯、约翰·凯奇,一直念到亨利·勒菲弗、朱丽亚·尼斯和索菲·波多尔斯基。 嘲笑道:个个都是名人啊。
b 想:都已经去世啦。
后来,真遗憾, 不再总是微笑了。
他说:你笑得真美。 注视着他的眼睛,问他:你想引诱我?b 嘟囔着说:没有,没有,上帝保佑!
下午的时光过了多一半,二人才离开餐厅,回到车上去。 问:去哪儿?b 说:回布鲁塞尔。 想了想,最后说:这主意不错。立即发动车子。b 说:这里我已经没什么要做的了。这句话在返程中一直像幽灵般的车灯那样萦绕在他脑海里。
一到布鲁塞尔,b 想回上午离开的那家旅馆。 觉得她家里有一张沙发床可用,为那么短短的几个小时乱花钱,太愚蠢了。车子停在 家附近,二人在车里说了一阵子。最后,b 同意在她家过夜。他打算第二天一大早出门乘坐开往巴黎的头班火车。晚饭,二人是在一家素食餐厅吃的,经理是一对巴西夫妇,清晨三点打烊。二人又是最后离开餐厅的人。
晚饭时, 谈起了自己的生活。有那么一阵子,b 甚至以为 在分析一生的经历呢。并非如此。她只说说少女生活,说说来去纽约的经历,说说她的不眠之夜。不说男朋友,不说工作,不说疯狂的生活。 喝酒。b 抽烟,一支接着一支。有时,二人不望着对方,而是看看窗外驶过去的车子。回到家中, 帮助b 打开沙发床。然后,她就关进自己的卧室里去了。b 没脱衣服,看着看着一本好像用外星人语言写的小说,就睡着了。 的声音把他给吵醒了。b 想,就像那天夜里一样,那个女人说梦话把他给吵醒了。但是,没等他打起精神下床去叫醒做噩梦的,他又睡着了。
次日,他上了一列开往巴黎的火车。
他仍然下榻在圣雅克大街上那家旅馆,但是换了房间。开头几天,跑旧书店,寻找安德烈·杜·布歇的随便什么著作。一无所获。布歇如同亨利、那个马尼的亨利一样,已经从地图上被抹掉了。到了第四天,他不再上街了。他让服务台把饭送到房间里,但几乎不吃。他看完了买来的小说之后就扔到字纸篓里去。睡觉,做噩梦,醒来时确信没说梦话。第二天,痛痛快快洗了一个淋浴之后,出去逛卢森堡花园。后来,下了地铁,在皮加勒站下车。在拉布鲁大街一家餐馆吃饭,后来在纳瓦林大街一家小旅馆跟一个妓女睡觉。她后脑勺的头发剪得很短,前面很长。女人说,她住在四楼。没有电梯。到了那里,显然没人居住。那里有一间不属于某个具体个人的房间,而是那女人和她女友们共用的屋子。
二人做爱的时候,女人给他讲笑话。b 笑了。他用蹩脚的法语也给她讲了一个笑话,但她听不懂。办完事后,女人进了卫生间,她问b 是不是愿意洗澡。b 说:不。早晨洗过了。但他还是进了卫生间,去吸烟,看看她淋浴的样子。
没有意外的惊喜(或者至少是只能隐约可见),他看见她如何摘下假发,然后放在马桶盖上。她里面是光头,头皮上明显地可以看出两个新伤痕。b 点了一支烟,问她这伤痕是怎么回事。女人在喷头下冲澡,没听明白。b 不再问了。但也没离开卫生间。而是斜靠在白瓷砖墙上,望着从塑料拉帘一侧冒出来的热气,感觉惬意和放松,最后连假发套、马桶盖、拿香烟的手都看不清楚了。
二人走出楼房,已是夜色沉沉。分手后,b 不慌不忙地走起来,一直不停步,走了一条还算熟悉的路线,从蒙马特公墓走到皇家大桥,中间经过圣拉扎尔火车站。走进旅馆,他照照镜子。以为会看到一条丧家犬,但看见的是一个中年男子,比较瘦,走路出了汗,刹那间,躲开了那寻寻觅觅的眼神。第二天,他给布鲁塞尔的 打电话。本来不指望 来接电话。不指望有人接电话。但是有人接了。b 说:是我呀。 问他:你怎么样啊?b 说:很好。 问:找到亨利·勒菲弗了吗?b 想:可能她刚才还在睡觉呢。接着,他说:没找到。 笑了。笑声好听。她笑着问道:你为什么关心他?b 说:因为没人关心他。还因为他是好人。立刻,他想:这话不该说。又想: 要挂电话。他咬紧牙关,面部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但是, 并没有挂上电话。
[1] 刘易斯·卡罗尔(lewis carroll,1832—1898),英国数学家,代表作为《爱丽丝梦游仙境》。
[2] 在西方传说中,四片叶的三叶草象征好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