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毛虫(2/2)
他不是个好奇的人,但很少有事情能逃过他的眼睛。有一次,他看看我抱着的一摞书,一本一本地翻阅,好像很吃力,或者像是不认字。后来,他对我手中的书再也不感兴趣了,尽管每天我都拿着新书出现。有时,也许他拿我当老乡了吧,就谈谈索诺拉,其实我不大熟悉那里,仅仅为给祖父送葬才去过一次。他历数那里的村镇,什么纳格萨利、巴格阿切、富隆特拉斯、伊达尔戈镇、巴塞拉克、巴维斯佩、黑水村、纳克。对我来说,它们有着同样的含金量。他还说到小纳克萨利和巴卡的瓦切地区已经消失的村庄,在边境附近,靠近奇瓦瓦州。说着,不知为什么,他捂住了嘴巴,好像要打喷嚏或者打哈欠。看样子他走过和露营过所有的山脉:帕洛马斯山、谢内基塔山、吉哈斯山、拉马德拉山、圣安东尼奥山、西部塔山、杜马卡高丽山、协力塔山(已经属于亚利桑那州地界)、古爱娃山、奥奇塔吴爱卡山(奇瓦瓦的东北部)、拉珀拉山、拉斯塔布拉斯山南部,通向锡那罗亚州、拉格洛里亚山、埃尔比那卡特山西北方向,像是要去下加利福尼亚州[2] 的样子。他熟悉整个索诺拉州,从加利福尼亚湾的瓦塔万博和恩帕尔梅,到消失在沙漠里的小村庄。他会说印第安人的亚基语和帕帕戈语(一种通行于索诺拉和亚利桑那州的语言),能听懂塞利语、比马语、马友语和英语。他的西班牙语说得斩钉截铁,发音是经过训练的,有时与眼神矛盾。有一次,他对我说:我像个无依无靠的影子,在你爷爷(愿老人家安息)的家乡兜了好几圈。
每天上午我俩见面。有时,我打算假装没看见他,也许是想独自闲逛,想看早场电影。可“毛毛虫”总是在老地方,坐在白杨树大街的长凳上,安安静静,嘴里叼着一根巴利牌香烟,头戴草帽,遮住半个前额(白毛毛虫一样的前额)。我钻在书架里,不免看到他,盯着他看一会儿,到了最后还是得去找他。
我很快就发现了他是带着枪的。起初,我以为他是个警察,或者有什么人在追捕他。但后来得知他显然不是警察(至少现在不是了)。我还很少见过什么人是不在乎旁人的:他从来不回头看,从来不环顾左右,很少有时候是看着地面的。我问他为什么总是带枪。他说:习惯了。我立刻就相信了。他的枪别在身后,腰间。我问他:这枪,你常用吗?他好像做梦一样地说道:对,常用。“毛毛虫”的枪让我着迷了好几天。有时,他掏出枪来,拿掉弹夹,让我仔细看看。像是老枪,很沉。通常,我总是看一下就立刻还给他,要他藏好。有时,坐在白杨树大街的长凳上跟一个带枪的男人聊天(也许是他独白)让我有顾虑,不是说他能拿我怎么样,因为从第一天起,我就知道:我和“毛毛虫”会成为朋友,而是因为担心让联邦警察看见,担心警察会对我俩搜身,会发现“毛毛虫”身上的枪,会最后把我俩送进大牢里去。
一天上午,“毛毛虫”病了,还跟我谈比利亚维西奥萨。此前,我是从书店里看见他的,表面上他跟以前一样,可是我走近前一看,发现他衬衫是皱皱巴巴的,好像是和衣而睡的样子。坐到他身边以后,发觉他在颤抖。片刻后,他浑身越发抖得厉害起来。我说:你发烧了,应该卧床休息。尽管他一再说“不”,我还是送他回到他常住的小公寓。我说:上床躺下。“毛毛虫”脱下衬衫,把手枪放到枕头下面,好像立刻就睡着了的样子,但眼睛还望着天花板。房间里有一张单人床、一张床头桌、一个破衣柜。我看见衣柜里有三件跟刚才脱下来那件一样的衬衫整整齐齐地放着,两条颜色一样的长裤挂在衣架上。我看见床下有一个高级皮箱,就是那种好像保险箱一样、有锁的皮箱。没看见房间里有报纸杂志。房间里散发着消毒液的气味,跟公寓楼梯里的气味一样。我说:给我点钱,我去药房给你买药。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几张钞票给我,又一动不动了。他时不时地浑身打着冷战,好像要死的样子。但仅仅是偶尔发作。有一阵工夫我想:还是找大夫看看为好。但我明白“毛毛虫”不喜欢看医生。等我拿着药、抱着可口可乐回来的时候,他已经睡着了。我让他服下大剂量抗生素和退烧药。又让他喝下去半瓶可口可乐。我还事先买了一些薄饼,放在了床头桌上,让他饿了吃。我正要离开时,他睁开了眼睛,谈起比利亚维西奥萨。
他讲起细节来丰富多彩。他说:比利亚维西奥萨的住户超不过六十户,有两家酒馆,一家食品店。他说住房是砖坯的。有些院落里是水泥地。他说,院子里散发出一股臭味,有时令人难以忍受。他说,心里难受,甚至没心肝的人也会难受,甚至没嗅觉的人也受不了。他说,所以有些院落里铺了水泥。他说,这个村子有两三千年的历史,本地人给人当杀手和保镖。他说,杀手不害杀手,怎么害呢,就像蛇咬自己的尾巴一样。他说,有那种自己咬自己尾巴的蛇。他说,甚至有自己把自己整个吞下去的蛇,要是你看见自己吞自己的蛇,那赶快跑开,因为早晚会发生坏事,就像现实生活里的爆炸事件一样。他说,村边有条河,因为水黑,所以名叫黑河。黑河一靠近坟地,形成了三角洲。他说,村人有时呆呆地望着地平线,望着渐渐消失在蜥蜴山后面的太阳,看见地平线是肉色的,像是垂死者的脊背。我问:他们盼着什么出现在地平线上?我问话的声音吓了自己一跳。他说:不知道。又说:一个鸡巴。接着又说:也许是风和尘土。后来,似乎平静下来了。片刻后,我以为他睡着了。我轻声说,明天我上午来。想着吃药,别起床。
我悄悄地走了。
第二天上午,在去“毛毛虫”住的公寓之前,我像往常一样,进克里斯塔尔书店看看。我正要走出书店的时候,透过大玻璃窗看见了他。他坐在往常的长凳上,穿了一件干净整齐的白衬衫和雪白的长裤。草帽遮住了他半张脸。嘴唇上叼着一根巴利牌香烟。他一如往常,望着前方,看上去是健康的。到了中午,我俩要分手的时候,他粗鲁地递给我几张钞票,说了几句前一天给我添了麻烦之类的话。钱很多。我说:你不欠我什么,为了任何一个朋友,我都会这么做的。“毛毛虫”坚持要我收下。他说:这样你可以买几本书了。我回答说:我有很多书。他说:至少在短时期内,你可以不偷书了。最后,我从他手里接过钱来。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具体多少钱已经记不得了,墨西哥比索多次贬值,只知道这笔钱买了二十本书和两张大门乐队的唱片,对我来说那可是一笔巨款。那个时候,“毛毛虫”不缺钱。
后来,他再也没跟我说起过比尔亚维西奥萨。在长达一个半、也许两个月的时间里,我俩每天上午见面,中午分手,因为到了吃饭的时间,我就坐公共汽车回家。有时,我请他看电影。他从来都不愿意去。他喜欢跟我坐在白杨树大街旁的长凳上聊天,或者在附近的街道上闲逛,时不时地顺便走进酒吧找找有没有卖大海龟蛋的小贩。从来没看见过他喝酒。就在他突然永远消失之前的几天里,他忽然跟我说起雅格丽娜来。我明白这是他怀念她的方式。我谈到她那铅灰色的金发,把她在影片里显露出来的浅金色头发做了这样和那样的比较。“毛毛虫”轻轻点头,视线盯着前方,好像要把雅格丽娜留在视网膜上,或者好像是第一次见到她。有一次,我问他:喜欢哪种女人?这是一个没话找话说的少年提出的愚蠢问题。但是,“毛毛虫”认真对待,怎样回答这个问题呢,他想了又想。最后说道:安静的女人。后来又补充说:可只有死人才安静啊。过了一会儿,又说:就是死人也不安静。这话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一天上午,他送我一把折刀。在骨制的刀把上,刻着镍银的漂亮字母:“卡波尔卡”。我记得我对他再三表示感谢。那天上午,无论是在白杨树大街旁聊天还是沿着市中心的街道闲逛,我不断地打开、合上刀片,欣赏刀把,试试在我手心里的分量,对它恰到好处的尺寸表示惊叹,那天其余的事情与平常都是一样的。第二天上午,“毛毛虫”就不在了。
两天后,我去他住的公寓找他。有人告诉我,他去北方了。后来就再也没见过他。
[1] 墨西哥著名女演员,主演《叶塞尼亚》。
[2] 下加利福尼亚州(baja california),墨西哥最北部的州,北面与美国加州接壤。